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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惜相重 豪懷斗一醉


  一念至此,燕飛萍只覺得一股涼氣由頂門直透腳心。以他的身手,倒不在乎黑白兩道派高手前來追殺,卻怕被人發現瓊兒夜宿此處,心想:「江湖中蜚語似刀,此事一旦傳了出去,勢必被長舌之徒說得添枝加葉、飛短流長,我已是聲名狼藉,自然漫不在乎,但讓瓊兒今後如何做人?」想到這裡,燕飛萍目中殺機流露,暗中打定主意,今日有一人登上亭閣,便殺一人,有一百人登上亭閣,便殺一百人,絕不走漏一個活口,拚著血濺荒宅,也要保住瓊兒的名節。
  這麼一想,必中便即坦然,當下施展輕功身法,緊趕幾步,無聲無息地跟在那個黑影的身後。
  此時一輪明月已斜至西天,藉著淡淡的月光,只見那夜行人穿著一襲緊身黑衣,閃縮出沒於石間樹後,一步一動,輕捷有如狸貓,向前又行十餘丈,已到亭閣之旁。他向左右望了望,見四下無人,縱身一躍,便到長窗之旁。這一縱躍飄如飛絮,落地無聲,已是武林中一流的輕功。
  燕飛萍嘖嘖稱奇,心想:「怎麼今日出現的都是一流高手?」他見對方雙手沒帶兵刃,孤身一人,不像是到這裡生事的模樣,因此也不急於痛下殺手。他彎腰從對方身後繞過,斜行到亭閣西北角上,凝神觀望,要瞧明這人究是何人?到此意欲何為?
  那人伏身在長窗之下,將眼睛湊近窗縫,作勢向窗中張望,似乎全未發現燕飛萍跟在身後。驀然之間,他反手向後一甩,只聽得「嗤嗤嗤」三聲勁風呼嘯,他指尖金光連閃,三道烏金寒芒破空而出,疾射燕飛萍頭、頸、胸三處要害,黑暗中準頭竟然分毫不差。
  燕飛萍嚇了一跳,頓時明白對方其實早已發現自己的蹤跡,只是此人極工心計,故意佯作不知,待自己戒備之心稍減之後,這才突然出手。
  此刻雙方相距既近,燕飛萍又沒料到對方會突下殺手,猝不及防之際,三枚暗器勢勁力急,已經及胸。他不及細想,右掌五指疾揮,將當先一枚暗器抄在手中,但覺這枚暗器勢道勁急,全是陽剛之力,震得五指一麻,險些脫手。
  燕飛萍不禁大吃一驚,單從這份手勁上可知,對方的功力竟不在自己之下,剩下的兩枚暗器便不敢硬接,連忙一閃身,橫移三尺,那兩枚暗器擦著他的胸口射過,餘勁不衰,直飛出四丈多遠,打在一塊太湖石上,登時火花迸射,石屑紛飛,竟將山石生生震落下一個小角。
  燕飛萍張開手掌一看,這枚暗器乃是一枝飛鏢,燦爛生光,通體竟為黃金所鑄,心想:「怪不得一件小暗器有這麼重,原來是黃金打鑄的,此人好闊氣,一出手就是三兩多金子。」又見這枝金鏢兩側刃鋒都是鈍口,鏢尖更圓圓的似是個半球,便知對方自持內力深厚,不仗利刃傷人。他心中越發不敢小覷,暗自忖道:「看此人年紀並不甚大,竟有這般功力,究竟是什麼來路?」
  那人發出金鏢之後,也不再伏身於窗下,逕直走到燕飛萍身前兩丈外站定。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只見他面色發紫,如罩寒冰,反背雙手一站,全身猶如淵停嶽峙,氣度沉穆,隱隱便有宗師風範。
  燕飛萍微一沉吟,猛然醒悟,脫口道:「你是『紫面少君』谷正夫?」
  那人道:「燕先生好眼力,正是某家。」
  燕飛萍「啊」了一聲,隨即抱拳道:「不知谷少俠夤夜降臨,未曾迎迓,伏乞怒罪。」谷正夫冷聲道:「今夜谷某登門,是為尋人來的。如果你知道瓊兒在哪兒,就立刻把人交出來。」他年紀與燕飛萍相差無幾,但說話老氣橫秋,甚是傲慢。
  燕飛萍念在他是蘇碧瓊的師兄,因此言語中十分有禮,但見他舉止倨傲,心中也不禁有氣,話聲變得冷了起來,道:「瓊兒現在很好,不勞谷少俠擔心。」
  谷正夫卻將雙眉一豎,怒道:「住口!瓊兒兩字也是你叫的?燕飛萍,你在江湖中興風作浪,谷某早想替天下除害,正愁找你不到,想不到你膽大包天,居然敢惹到正氣府頭上來。哼,廢話不必多說,咱們今夜在掌下作一個了斷吧。」
  燕飛萍見對方公然向自己叫陣,怒火往上一衝,就要上前應戰。但轉念一想,瓊兒睡在屋中,這裡一旦動起手來,定然驚醒了她,於是忍了忍怒氣,道:「谷少俠,我並沒惹到你的頭上,何必一定要生死相見?今夜我不想與你動手,更不想殺人。」
  谷正夫將臉一沉,道:「正邪兩道,勢不兩立,今夜縱然你不想動手,那也由不得你了,快亮碎心鈴吧。」
  燕飛萍望了望屋中,道:「如果你執意要動武,咱們另選一個時間,換一個地方,由你劃下道來,水裡火裡,燕某一定奉陪到底,如何?」
  谷正夫道:「素聞燕飛萍身居江湖七大殺手之首,一隻飛鈴縱橫黑白兩道,殺人不眨眼,今日如何變得婆婆媽媽?大丈夫勝得生、敗赴死,死則死耳,又有何懼?」
  燕飛萍臉上怒色一閃,喝道:「你敢說燕某怕死麼?」但他想起蘇碧瓊,又將怒意壓了壓,道:「瓊兒就在這間屋中,我不想讓她看見咱們動武的情景。為了她,我才不與你交手,可不是怕了誰,更不是怕死。」
  谷正夫忙道:「難道瓊兒就在這間屋中?」
  燕飛萍應道:「正是。」
  谷正夫輕輕拉開窗頁,向屋中望去,一眼看見蘇碧瓊睡在牆角的牙床之上,頓時,一股怒氣直逼他的肺腑,雙眼如欲噴出火來,厲喝道:「姓燕的,你……你都對她做了什麼?她怎麼睡在……睡在……你的床上?」
  燕飛萍道:「她倦了,在床上歇息,我對她做什麼了?」
  谷正夫咬牙道:「姓燕的,你在江湖中凶名昭著,不思悔改,如今又打上瓊兒的主意,不覺得太過卑劣無恥麼?告訴你,有我谷正夫在此,你休想得到瓊兒。」
  燕飛萍道:「我與瓊兒之間的事,她自己會拿主意,輪不到你來指手劃腳。」
  谷正夫怒道:「瓊兒能拿什麼主意,她若有主見的話,就不會睡到你的床上了。你們……哼……」重重一哼之後,言下之意,已不堪出口。
  燕飛萍沉聲道:「姓谷的,你侮辱我沒關係,可不要胡亂猜測瓊兒!」
  谷正夫道:「什麼是胡亂猜測?她的父親沒在這兒,長兄代父,我是她師兄,怎樣管教她都是應該的。你又算什麼人?她深夜離家不歸,卻睡在一個男人的床上,這個男人偏偏正是浪名傳遍江湖的冷血殺手燕飛萍。此事若傳了出去,瓊兒還能做人麼?」
  燕飛萍強按怒火,道:「今夜自始至終,我與瓊兒都是清清白白,所行的每一件事,都無愧於天地。」
  谷正夫冷哼一聲,道:「無愧於天地?姓燕的,你也配說這句話?若要證明你的清白,只有一個辦法。」
  燕飛萍道:「什麼辦法?」
  谷正夫道:「你立刻自刎於此地,免得我來動手。」
  燕飛萍聞言,再也忍耐不住,喝道:「姓谷的,我看在你是瓊兒的師兄,已經給足了你面子,你可須知自重。燕某在江湖是何許人也,你不要以為我不敢殺你。」
  谷正夫毫不口軟,道:「碎心鈴殺戮江湖,別人懼你怕你,谷某卻還未必!今夜你將瓊兒掠到此地,自不把正氣府放在眼裡,你敢辱正氣府,便是辱江南武林道上的千百豪傑,縱然別人不予計較,我谷正夫今日卻與你決不善罷干休!」正氣府乃是江南武林道上的領袖,一呼百應,說是「千百豪傑」,確非浮誇之言。
  燕飛萍冷笑道:「千百豪傑便怎地?黑白兩道辱我燕飛萍,也非自今日始,我照樣活得逍遙自在。嘿,燕某視天下英雄如若無物,你谷正夫更是不在話下。」
  谷正夫怒火中燒,道:「既然如此,多說無益,咱們在手底下見個真章吧。」
  燕飛萍也被谷正夫的狂傲激怒了,殺機潛生,緩緩道:「好,今日便來領教正氣府絕學。」腳尖一發勁,身子直飛而起,彷彿青鶴騰空,躍上亭頂。
  谷正夫隨後飛身躍上。此刻燕飛萍已在亭頂,若趁谷正夫身在半空之際發勁下擊,他定然難以抵擋,非落得重傷不可。但燕飛萍不欲乘人之危,待谷正夫站穩身形之後,這才喝了一聲:「姓谷的,小心看招。」輕飄飄一掌往谷正夫肩頭拍去。
  這一掌出招雖輕,卻是內家掌法中的上乘功夫,落在敵人身上,勁力直透內臟。谷正夫識得厲害,不敢怠慢,右掌倏地疾挑而上,撩向對方的胸腹。這是正氣府的殺手絕招「胡笳十八拍」,一掌擊出,五指顫動,看似掌風逼人,實則純為指上功夫。只使出半招,便將燕飛萍上半身的正面大穴盡數籠罩。
  燕飛萍腳步錯動,早已避過,身形閃處,揮掌斜拍谷正夫的左肋,他不立下殺手,一是要探探對方的深淺虛實,二是怕失手傷了谷正夫,會被瓊兒怪責,因此這一掌僅使出七成勁力。
  哪知谷正夫武功之高,不在燕飛萍之下,眼見掌力擊到,依然進身搶攻,竟不理會對方來招,右掌五指直刺燕飛萍的咽喉,出招兇猛剽悍,真是匪夷所思。
  高手比武差不得半分,燕飛萍存了個相讓之心,登時落了下風,險遭谷正夫的毒手。他急忙後退四步,雙掌嚴守門戶,連封對方十三記毒招。到了第十四招上,劣勢已經扳回,當即低嘯一聲,縱身撲上,雙掌抓拿戳點、勾鎖拍按,十指如刀如劍,如槍如戟,攻勢凌厲之極,再不留半分情面。
  此刻雙方已經不是比武過招,而是生死相搏,轉眼間六十餘招過去了,谷正夫見難以取勝,猛地雙掌中宮搶入,直擊燕飛萍的小腹。燕飛萍知道這一擊尚有厲害後著,避讓不得,當即橫掌封擋,忽覺對方掌上傳來一股霸道之極的內力,不禁一驚:「你要和我比拚內力?」心念甫動,對方內力已逼將過來,除了以內力招架,更無他策,當下急運功勁抗禦。
  以二人的武學修為,無論拳腳兵刃,縱然不敵,也能全身而退,絕不致有性命之憂。但此刻比拚內力,卻已到了無可容讓、不死不休的境地。二人先前交手,都是忌憚對方了得,自己並無勝算,不敢輕易行此險著,生怕求榮反辱,枉自送了性命。哪知谷正夫久戰不勝,竟鋌而走險,突運內力相攻。
  四掌相交,二人內力以硬碰硬,全身都是一震。谷正夫掌力加急,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濤洶湧般向前猛撲。燕飛萍低聲一哼,身子微微晃動,每一晃掌力便強一分。谷正夫的內力固然越來越強,他的反擊之力也相應而增,此來彼往,不落下風。
  亭閣頂上的瓦片卻禁受不住二人貫注於腳下的巨力,不斷發出碎裂之聲。但二人運勁正值緊要關頭,各以掌力相抵,誰也顧不得這些異響。又過了半盞茶時分,猛覺腳下一陷,傳出咯喇喇一聲巨響,幾條椽子同時斷折,屋頂穿了一個大洞,兩人一齊落下。
  頓時,亭閣之中塵土飛揚,泥沙四散,將屋中的燭台掀翻在地,四周陷入一片黑暗。跟著又傳來砰砰幾聲巨響,卻是幾根斷椽砸在地板上,震得整個屋子都為之一震。
  燕飛萍只覺眼前土沙瀰漫,嗆得喘不過氣來,生怕粉塵吹入目中,索性閉起雙眼。黑暗中但覺一股掌風從胸前掠過,拍在不遠處一張琴几上,將几上的瑤琴震成無數碎片,濺得滿處皆是。燕飛萍知道這是谷正夫出手相襲,待要回擊,漆黑中辯不出對方的位置,只得將雙掌一抖,使出一招「八方夜雨藏刀式」,以掌化刀,向前後左右不斷劈出,只聽得「嗤嗤」的破空聲應掌而生,湧向四周,方圓丈許之內皆為掌力籠罩。
  二人同在黑屋之中,彼此都目不視物,自己使自己的武功,運掌左劈右拍,渾厚的內力激盪之下,自然而然地構成了一個守禦圈子,任憑對方凌厲的掌力如何橫來,卻盡可抵擋得住。
  便在這時,突然聽得「啊」的一聲輕呼,是個女子聲音。燕飛萍大吃一驚,手一軟,險些跌坐在地上,心中怦怦亂跳:「是瓊兒,天啊!難道我傷了瓊兒!」縱聲大叫:「瓊兒,瓊兒,你怎麼樣?」
  此刻,燕飛萍肺腑欲焚,全身空門大開,只要谷正夫上前補上一掌,立時要了他的命。但谷正夫僵立在原地,同樣失魂落魄,急聲喚道:「瓊兒,你有沒有受傷?你……你快回答我啊!」
  片刻之後,牆角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你們不要再打了,我在這裡。」
  短短十一個字,但聽在燕飛萍耳中,直如霹靂一般驚心動魄。他狂喜之下,大叫道:「瓊兒,瓊兒!」拔步向話音奔去。然而他才跨出兩步,突聞衣襟帶風,便知谷正夫也向蘇碧瓊而去,不加思索迎頭就是一掌。
  哪知,谷正夫也是一般心思,揮掌亦拍向燕飛萍。只聽得掌風呼嘯,砰的一聲,二人同時向後急退。原來二人這一下全使上了剛掌,黑暗中瞧不清對方身形,兩掌竟都打在對方肩頭。
  二人掌力何等雄猛,雖然各有神功護體,卻也禁受不起,均覺得氣血翻湧,呆立不動,顯然都已受了內傷。
  蘇碧瓊先聽到二人的急切呼換,跟著卻又沒了聲息,心中又急又怕,連聲道:「怎麼啦?發生了什麼事?你們……你們在哪兒?快說話呀!」
  二人暗運內力,打通胸口所凝住的一股滯氣,蘇碧瓊的話聲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卻不敢開口回答。
  蘇碧瓊愈發焦急,雙手在地上摸索,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火折子,匆匆劃亮,藉著火光,望見燕飛萍與谷正夫相距半丈,各自凝神聚氣行功,一動不動。她知道這種運功中途最忌有人出聲打攪,當下連話也不敢說了,從被砸塌的桌子上揀起半截蠟燭,默默點燃,豎在窗台之上。
  莫約過了半柱香功夫,二人同時長出一口氣,內傷盡去。燕飛萍顧不得撣落一身塵土,先對蘇碧瓊道:「瓊兒,你怎麼樣?」
  谷正夫也道:「瓊兒,你沒受傷吧?」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蘇碧瓊驚魂稍定,道:「我很好,你們有沒有事?」
  「我沒事。」二人同聲答道,隨後都恨恨瞪了對方一眼。
  亭閣中殺氣稍減,但仍是一付箭拔弩張的情勢。
  燕飛萍向左右掃了一眼,驀地發現,自己為蘇碧瓊精心準備的碧玉瓊樹被一根斷椽砸得粉碎,他稍稍減弱的怒火陡然又翻湧起來,緊攥雙拳,厲聲道:「谷正夫,這次我來到揚州,並未開罪於你,你卻逼殺不捨。我看在瓊兒面上,本不欲與你計較,但這毀樹之仇,我是非報不可!」
  谷正夫冷笑道:「屋椽乃是你我合力踩斷,此樹我毀一半,你毀一半,如何都算在我的帳上?」
  燕飛萍道:「你若不逼上門來,如何會有這場打鬥?若沒有這場打鬥,玉樹又何至被毀?歸根結底,還不是你造的孽。」
  谷正夫怒道:「好,一切都算在我的帳上,即又如何?今夜左右不能善罷干休,有本事你就把我放倒在這裡,否則叫你也像這棵樹一樣粉身碎骨。」
  燕飛萍仰天大笑,道:「燕某闖蕩江湖十餘年來,恨我者有、蔑我者有,卻還未見誰敢當面揚言叫我粉身碎骨,這滋味倒想領教領教。姓谷的,來吧!」他單掌一豎,立了個門戶,抱元守一,凝視谷正夫。
  這當口谷正夫豈能示弱,喝道:「有僭了!」身子一展,就要撲出。
  屋中殺氣陡然增濃,急得蘇碧瓊大叫道:「住手!」搶先一步跨出,擋在二人之間,呼道:「誰都不許動手!」
  二人同時喝了一聲:「瓊兒閃開!」唯恐出招傷及到她,不約而同一收勢,向後各退兩步,拿樁站定。
  蘇碧瓊望了望燕飛萍,又望了望谷正夫,歎了口氣,道:「你們二人從未見過面,更談不上有什麼深仇大恨,彼此就算做不成朋友,又何必拚個你死我活?難道一定要流血傷人才能了結?」
  燕飛萍盯著谷正夫,道:「並非燕某生性好殺,而是谷少俠逼人太甚,我若不應戰,豈不是不給谷少俠面子。」
  谷正夫亦盯著燕飛萍,道:「正邪殊途,有如人獸之別。我不殺他,不定又有多少正道之士慘遭荼毒。是以今日之戰,或他血債血償,或我捨身取義,別無他途。」
  燕飛萍聽後嗤之以鼻,道:「何為正?何為邪?正道中的小人豈又少了?燕某生平快意恩仇,最見不得的,便是閣下這種道貌岸然、實則心機叵測之徒。」
  谷正夫同樣不屑道:「谷某乃頂天立地的堂堂男兒,用不著閣下這種卑鄙殺手論定品行。你只須記住一點,總有一刻,我要用你的血祭我的劍鋒。」
  燕飛萍冷笑道:「好,我隨時恭候。」
  聽著二人唇槍舌劍、冷言譏諷,蘇碧瓊心中好生為難,她弄不懂江湖中的事為什麼如此偏激,使兩個素不相識的人一定要生死相見,難道僅僅只是為了「正邪」兩個字嗎?她開口說道:「你們不要吵了,聽我說一句行不行?」等二人都停了口,她又道:「我不知道江湖中如何結下了這麼多怨仇,我只知道,你們都是好人,只要有我在,就不許你們再動手殘殺。」
  谷正夫聞言怒道:「瓊兒,你怎能為這種人說話?他的所做所為,你知道嗎?」
  蘇碧瓊小聲道:「我……我知道。」
  谷正夫道:「既然知道,怎能把他當作好人來對待?別忘記,你是正氣府的千金名珠,是名震天下的蘇老府主之女,卻與這種邪魔淫賊處在一起,此事但若傳了出去,墜了你爹爹的名聲不說,連正氣府這塊字號也得讓世人看輕了。」
  聽到這裡,燕飛萍在一旁冷冷道:「什麼叫邪魔淫賊?什麼是自墜名聲?姓谷的,你有種就痛痛快快把話挑明了說出,少拿我在瓊兒面前含沙射影。」
  谷正夫朗聲道:「不錯,我就是說你,邪魔淫賊,怎麼樣?」
  燕飛萍道:「素聞『紫面少君』在江湖中也是一個響噹噹的角色,在姑娘家面前,口中請放遮攔一些,別逼燕某發火!」
  谷正夫道:「谷某天生便是這付疾惡如仇的脾氣,你發火又能怎麼樣?」
  燕飛萍道:「好,既然到此地步,什麼話都不必說了。咱們的決鬥還沒分出高下,你有沒有興趣接著玩下去。」
  谷正夫道:「你敢出手,谷某求之不得。」
  兩人越說越僵,臉色愈發不善,眼中寒芒如劍,狠狠盯著對方。
  亭閣中驟然又佈滿殺機,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蘇碧瓊夾在兩人中間,如芒在背,急得大叫道:「夠了,夠了,你們還有完沒完!」
  谷正夫冷聲道:「瓊兒,你閃過一邊,這場決鬥不是你能勸阻的。」
  燕飛萍也道:「瓊兒,江湖生涯原本就是刀頭喋血,你以後見多了,就不奇怪了。」
  屋中的殺氣越聚越重,吹動窗台的燭火,搖曳不定,映得燕飛萍與谷正夫的臉上陰晴不定,一片鐵青。
  面對如此情勢,蘇碧瓊束手無策,淚水幾欲奪眶而出,情急之下,她雙膝一彎,跪在兩人的中間,大聲道:「我……我見識淺薄,原是勸不動你們。好,你們一定要打,就先衝我來吧。」
  燕飛萍大驚,忙道:「瓊兒,你……你這是幹什麼?」
  谷正夫也道:「瓊兒,話可不是這麼說,你快些起來。」
  蘇碧瓊卻搖了搖頭,側身先對谷正夫道:「谷師哥,我已給你跪下了,今夜你再不罷手,便是說我不分好歹,不配作你的師妹。你若傷他一指,我便自殘一肢。師妹這付軀體,但憑谷師哥發落便是!」
  谷正夫一聽,又急又怒,恨恨一跺腳,氣道:「你……你……你好糊塗,為什麼總護著那個兇徒?」
  蘇碧瓊道:「我護的是你們兩個人,不能眼睜睜看你們拚個兩敗俱傷。」說罷,她又側身對燕飛萍道:「我知道你們二人勢同水火,今夜之事決難善罷干休。我雖不願見你受傷,但谷師哥在我心中一般的重要,倘若他在你掌下有個三長兩短,我亦決計與他同赴幽冥。」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
  燕飛萍歎了口氣,身上殺氣立消,道:「瓊兒,你起來吧。我聽你的話,今日縱被谷少俠亂刃分屍,也決不還一指之力。」
  蘇碧瓊點了點頭,對谷正夫道:「谷師哥,你怎麼說?」
  谷正夫的臉色陰沉得怕人,道:「好吧,看在你的面上,今日到此為止。」望著蘇碧瓊直身站起,他又道:「不過,日後若被我再撞見他,仍要拔劍相對。」
  燕飛萍笑道:「燕某奉陪到底。」
  谷正夫重重一哼,道:「姓燕的,但願你能記住這一句話,咱們後會有期。瓊兒,跟我回府去。」
  蘇碧瓊不捨地望了燕飛萍一眼,小聲道:「我……我再呆一會兒,請師哥先行一步,少時我自會跟上。」
  谷正夫冷冷道:「讓我先走?哼,怕是有心裡話欲對姓燕的講,嫌我這師哥礙眼,有意把我支開。」
  蘇碧瓊臉上一紅,低頭不語。
  谷正夫心中更怒,道:「老府主在府中等你呢,你若隨我回去,我尚能為你搪塞。如果你在此處呆久了,被老府主查明你是與燕飛萍在一起,那時……哼,老府主的脾氣你知道,一旦發作起來,誰也救不了你。」說完,他再不看二人一眼,返身大步而去。
  亭閣之中,只剩下燕飛萍與蘇碧瓊兩人,彼此默默相望,分別在即,一時千言萬語都哽在喉間。過了好一會兒,燕飛萍緩緩走上前,柔聲道:「瓊兒,隨你師兄回府去吧,別等他走遠了。」
  蘇碧瓊道:「那你……」
  燕飛萍道:「放心吧,我說過的話,決不食言,少則十天,多則半月,我就會趕回揚州與你相聚。」
  蘇碧瓊臉上露出一絲會心的微笑,道:「一言為定。」
  燕飛萍點頭道:「一言為定。」他目光一轉,望見腳下那棵破碎的瓊樹,歎道:「可惜這棵瓊樹,不然被你帶回閨房,日日看著它,就如看見我一樣。」
  蘇碧瓊心中也覺惋惜,她想了想,忽然彎下腰,從碎片中小心揀出五粒未碎的珍珠,捧在掌心,道:「你將這五粒珍珠鑲成一枚珠花,待你回來時送還給我,好不好?」
  燕飛萍大喜,道:「對,對,往後你見到珠花,一樣會想起我。」雙手將珍珠接過,放入貼心口袋。
  蘇碧瓊不無遺憾地說:「可惜今夜過得太快了,才匆匆相聚便又離別,唉!」歎過一聲後,自知終要回府去,依依不捨地望了望燕飛萍,道:「你此去珍重,我……我走啦。」轉身走出亭閣。
  假山下,谷正夫站在一株龍爪槐後,見蘇碧瓊追來,便停下腳等她。同時,仰頭一望,卻見燕飛萍站在假山之上,青袍飄飄,有如玉樹臨風,也注視著蘇碧瓊。
  頓時,他眼中如欲噴火一般,咬牙道:「瓊兒遲早是我的人,姓燕的,你一出揚州城,便休想再活著回來。」
  說完,他笑了,笑容中充滿凶狠、殘酷之意,月色下看去,顯得說不出的猙獰。
  暮春時節的洛陽城,牡丹已經開敗,經過雨打風吹,遍街的殘花落紅都已不見了蹤跡。人湧如海的賞花遊客也相繼散去,偌大的一座古城,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與安詳。
  城外十餘里,有一座古剎,便是律宗道場的慧光寺。
  相傳這座古寺始建於唐代,經過數百年來的歲月洗禮,規模已極為宏大。寺內共有五進院落,第一進為天王殿,第二進為大雄寶殿,第三進為觀音閣,第四進為毗盧殿,第五進為藏經樓。此外,一進山門,便有鍾、鼓二樓,還有青銅香鼎、漢白玉戒台、及四十七塊唐宋大家手跡的碑林。
  在洛陽境內,此寺雖不及城外的白馬寺,卻也名重一時,香火極盛,進香、還願以及游寺之人絡繹不絕。
  這一日,在眾多的遊客之中,燕飛萍身穿一襲青袍,一手輕搖折扇,一手拎著香袋,模樣便似游寺的香客,信步走進寺中,一路走,一路四下觀賞寺中的古跡,臉上掛著一絲莫測的微笑。
  他從揚州趕回洛陽,一進城便找到六哥楚寒山,兩人一同商量了半宿,決定在倪八太爺來慧光寺進香之際出手,乘其不備將此人一舉格殺,能夠得手固然極好,倘若一擊不中,亦能借寺中的混亂情勢脫身。因此一清早,他便來慧光寺中踩點。
  他在寺中轉了兩圈,逕直進入大雄寶殿。這是全寺最大的殿堂,為五開間、三開門式格局,金碧輝煌,廟貌森嚴。殿內供奉的是三世佛,從右至左為過去世的迦葉佛、現在世的釋迦牟尼佛、未來世的彌勒佛。三佛背後,是一層高三丈、寬五丈的壁畫,畫下角寫的是《勝果妙音圖》,描繪的是釋迦牟尼靈山說法的故事。在殿堂東南、西南兩角,高懸著金漆木框罩起的洪鐘、巨鼓。
  燕飛萍打量著大殿,驀然,眼神被高懸的巨鼓吸引住。他雙眼精芒閃動,心念流轉,良久,臉上的笑容愈發濃了,彷彿解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似的。他用折扇輕輕擊了擊掌心,鬆了一口氣,走到蒲團前,向三尊佛像深施一禮,轉身出了大殿。
  隨後,他又在寺中仔細察看一遍,大殿、中殿、後殿,另有跨院、套院、迴廊,以及經閣、香捨,一一涉足探看,將寺中的地形無不瞭然於胸。他心中盤算了一遍,已定下刺殺倪八太爺的計劃,如何潛伏、如何行刺、如何脫身,每一個細節都細細推敲,將所有步驟一一理順,料想十九可成。
  頓時,他感到一陣輕鬆,抬頭一看,天色已至晌午,寺中的香客亦見稀少。他也覺得幾分饑意,便出了慧光寺,叫了一輛馬車,往南而去。
  走出約莫四五里路,到了一處小鎮。這裡地處鬧市之外,瀕臨洛水,四周的窪地終年積潦不幹,蘆葦叢生,鳧鶴翔集,清野荒靜,別有一種幽遠的野趣。又因從慧光寺回轉洛陽城必經此地,往來的香客常常到這裡歇腳休憩,故此有人出資在鎮中修起了酒肆茶莊。久而久之,這裡便成為洛陽城中那些厭倦了紙醉金迷、喧囂塵雜生涯的文人名士、遷客騷人的聚會之所。
  燕飛萍來到鎮中之時,此地已有不少遊人了,這時正當就餐之際,街邊幾家酒肆飯莊都已客滿。他下車信步走去,見路旁有一座茶樓倒十分清靜,當下來到樓前,只見這座茶樓頗具幾分規模,分上下兩層,朱紅廊柱上有一副醒目的黑匾金字的對聯「揚子江心水,廬山頂上茶。」
  他徑直上樓,找了一個臨街窗口的雅座,居高臨下,將街景看得一清二楚。
  不多時,茶博士滿面笑容迎將上來,一邊擦淨桌面,一邊笑道:「客官,你是用清茶、花茶?獅峰毛尖、桔井香片、雲蘿大方、蘇杭碧螺,小號樣樣俱全。另有各色細點乾果,請您隨意點用。」
  燕飛萍一聽有點心,正合心意,取出一塊銀錠扔在桌上,吩咐道:「先來一壺釅茶,各色細點只管選精緻的送上。你快去辦,餘下的銀子算你的賞錢。」
  銀錠足足四兩有餘,便整治一桌上好宴席也夠了。茶博士大喜,忙去後堂準備,不久送上極品的雲霧釅茶,還端來一盤白糖核桃蘸,一盤玫瑰苜蓿棗兒,一盤砌香櫻桃,一盤糖霜桃條。燕飛萍一嘗之下,釅茶固然香醇,四樣乾果蜜餞也是色味俱佳,心中一喜,又賞了茶博士二兩碎銀。
  茶博士既得賞錢,跑腿便格外賣力,不一會兒,干鮮果品與各色細點逐一送上桌來,足足二十多盤,擺滿了整張桌子。
  燕飛萍一邊品嚐茶點,一邊把心中定下的計劃重新推敲一遍,直做到天衣無縫。正當他想得出神的時候,忽聽背後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相公,您買花嗎?」
  他回頭一看,背後站著一個小姑娘,約莫七八歲年紀,一雙眼睛水靈靈的,甚是可愛,手中提了一個大竹籃,籃中插著六七種時新的鮮花。
  燕飛萍微微一笑,道:「小姑娘,你都賣什麼花啊?」
  小姑娘將花籃捧起,小聲道:「相公請看,什麼花都有。」
  燕飛萍問道:「喔,那好。我問你,有牡丹嗎?」
  小姑娘搖頭道:「這……沒有……」
  燕飛萍笑著又道:「有蘭花嗎?對了,有碧桃嗎?」
  小姑娘小嘴一扁,又搖了搖頭。
  燕飛萍道:「你不是說籃中什麼花都有嗎?如何這三種花卻沒有?」
  小姑娘的臉頰微微泛紅,急著說:「相公,你說的這些花的花期都已過了,我……如何能有?」
  燕飛萍故意歎道:「唉,真是可惜!牡丹、蘭花、碧桃可稱三月花盟主,缺了這三品,豈不大大遜色。」
  小姑娘卻道:「沒有盟主不打緊,我籃中尚有杜鵑、木香、紫荊可稱花客卿,還有薔薇、郁李、七姊妹可稱花使令。相公,你若是識花的雅人,就買我一枝花。」
  燕飛萍見小姑娘口齒伶俐,好生喜歡,笑道:「好,你說得不錯。我若不買你的花,倒顯得我不是雅人了。」說著,他取出一錠銀元寶,放入花籃中。
  小姑娘吃驚地望著燕飛萍,訥訥地說:「相公,你給這麼多?我的花兩文錢一枝,便把籃子全給你,也遠遠不夠。」
  燕飛萍笑著說:「雅人買花可不講價錢,我還指望你的花能帶給我好運氣呢。」
  小姑娘連連點頭道:「相公,你真是雅人。」將一大籃鮮花擺在桌前,捧著小元寶,歡天喜地跑下樓去。
  桌上,花香濃郁,與茶香混在一起,奇香撲鼻,直撩肺腑。
  燕飛萍淡淡一笑,倚窗向天盡處望去,見遠山蒼翠,洛水的一條支流宛若玉帶,粼粼波光環山而去,滿眼青青的蘆蕩深處,蘆花白似飛雪吹絮,不時驚起呷呷野鴨,啾啾山雀;抬頭仰望,則是湛藍湛藍的天空一碧如洗。燕飛萍心中不禁感慨,想道:「天地賦予世間如此美景,只可惜世人忙於生計,忙於名利,少有閒情來享受這份幽遠寧靜。唉,真可謂辜負了春光,冷淡了韶華。」
  正想得出神,突然,耳聽街上一陣馬嘶,跟著傳來眾人的尖叫聲,燕飛萍一欠身,從窗口向街面上望去,哪知一望之下,面色登時一變。
  只見石板街上,狂奔來一輛馬車,駕車的三匹馬驚了姜,發腿狂奔,翻蹄尥蹶,橫衝直撞,驚得街上的行人抱頭逃竄,亂成一團。
  在茶樓門外的街心,賣花的小姑娘手捧元寶正想穿街而過,不想驚馬狂衝而來。她小小年紀,哪見過這種情勢,一下子魂飛魄散,站在街心竟不知躲閃。
  驚馬卻發了性,長嘶著衝來,眼看就要把小姑娘捲入鐵蹄之下。
  樓上,燕飛萍眼見情勢危急,不加思索地一場手,將手中折扇以「甩手箭」的手法擲出,折扇帶著燕飛萍貫注的內勁,閃電般射在馬車的手閘之上,方位、勁道捏拿得分毫不差,將車閘的扳手撞下。
  然而,車閘雖然合上,但三匹驚馬已無法控制,一陣狂掙之下,只聽得「卡嚓」一聲,竟將車閘生生掙斷,鐵蹄無情地向小姑娘疾踏而來。
  燕飛萍見狀,「啊」的一聲,扶窗站起。他雖有心相救,無奈相距過遠,縱然施展絕頂輕功,也難以奔至。眼看小姑娘就要斃命在驚馬的蹄下,燕飛萍的心往下一沉,雖然他掌下殺人無數,素以鐵石心腸自傲,此刻卻不忍看這小姑娘車下喪生。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緊急關頭,猛然,街邊躍出一個黑影,身形疾如閃電,一個箭步到了車旁,單臂一揮,已將車轅拉住,低喝一聲:「給我停下!」勁力到處,馬車車輪往石板地下一陷,頓時停住了。
  三匹驚馬「唏聿聿」一陣嘶鳴,低頭弓腰,十二隻鐵蹄一齊發勁,踏得地面上浮土飛揚,但那人拉著車轅,馬車竟似釘牢在地下一般,動也不動。
  燕飛萍在茶樓上觀望,見那人身穿黑衣,一隻右袖空空蕩蕩,竟是一個獨臂人,空袖飄拂之下,露出肋下一口烏鞘長刀。此人不是旁人,赫然正是名震天下的江湖七大殺手之一的陸天涯。
  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間,小姑娘已從生到死、從死到生走了一圈。她雖然獲救,卻已嚇得魂魄出竅,怔怔望著救命恩人,非但講不出話,連哭都不會哭了。
  陸天涯望著小姑娘,雙眉微微一顫,雖然他面色依然冷如寒鐵,但目光中竟暗露出一絲愛憐之情。這絲柔情稍現即隱,隨後,他將獨臂一沉,抓住車轅往斜刺裡一拉,沉聲喝道:「趴下吧!」以他的掌力,就是一塊鐵板,經這一拉也得裂了,況乎棗木車轅?只聽得喀喇喇一陣暴響,整個馬車如摧枯拉朽一般,三匹驚馬更經受不住這股巨力,發出一陣衰嘶,趴倒在地上。
  如此神力,實足驚人。街邊的路人一個個駭得面目失色,只道是巨靈神降下凡塵,紛紛往兩旁退讓開去。
  陸天涯空袖一拂,不待眾人回過神來,飄然而去,頃刻間消失在鎮外。
  陸天涯出了市鎮,一路向西而去,走出約莫二里多路,前面現去一排青青翠翠的垂柳樹來,樹邊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溪,晶瑩透亮的溪水靜靜流進蘆葦叢中的窪地,溪上橫跨一座青石小橋。
  這裡視野開闊,四周里許之地一望無遺。陸天涯緩步走過小橋,忽然停下腳步,背對柳樹林,沉聲道:「閣下跟了我這麼久,不必再躲了,請現身一見吧。」
  隨著話音,燕飛萍從一棵柳樹後閃出,走到小橋邊。
  兩人隔橋而立,名震天下的兩大殺手第二次站到一起。
  陸天涯緩緩轉過身,盯著燕飛萍,冷冷說道:「如果我沒記錯,數日前我們曾有過一面之緣。」
  燕飛萍頷首道:「陸兄好記性。那日在長生橋頭,獨臂刀追魂奪魄,鋒芒無匹。我只道你刀快心冷,不近人情,卻想不到你救人的本領猶在殺人之上,佩服佩服。」
  陸天涯臉上卻沒有絲毫得意之色,依然冷聲道:「陸某殺人救人,快意而為,既不在乎世人憤恨,亦用不著閣下佩服。」說罷,他雙目寒光一閃,殺機潛生,道:「我還記得數日前在長生橋上,我曾奉勸過閣下一句話,不知可還記得否?」
  燕飛萍道:「對,你是曾說過,限我三日之內離開洛陽城,否則……」他話音一頓,隨即笑了笑,又道:「陸兄既然把話擺在這裡,我原當尊從。但我在洛陽城尚有一件未辦之事,沒有了結之前,我是不會走的。」
  陸天涯雙目一翻,沉聲道:「我不管你想幹什麼,但在獨臂刀之前,沒有比活命更重要的事了。為此,你必須離開這裡。」
  燕飛萍道:「陸兄,你這是在威脅我麼?」
  陸天涯搖頭道:「不是我威脅你,而是你插手的事,已經威脅到我。」
  燕飛萍「喔」了一聲,道:「這麼看來,陸兄早認出我是誰了?」
  陸天涯道:「獨臂刀前,坦然如閣下者能有幾人?如果我沒走眼的話,江湖七大殺手已死其五,剩下那二人,就是你我了。」
  燕飛萍緩緩點了點頭,道:「你刀下斷魂,我鈴聲碎心。咱們雖然各有行事的規矩,所做之事卻都一樣。」
  陸天涯一言料中,卻沒有半分喜色,喃喃道:「燕飛萍,果然是你!」他神情愈發凝重,說道:「眼下龍虎聚匯洛陽城,咱們都是為了一個人,倪八太爺,對不對?」
  燕飛萍點頭默認。
  陸天涯道:「你出道這些年來,所殺之人的酬金加在一起,一輩子也用不盡了,何必還要搏命?豈不知已有五位極品殺手命喪在倪府之中,你居然還敢攬下這件事,為什麼?」
  燕飛萍低聲說道:「做咱們這一行,日日在江湖中喋血拚殺,性命輕如鴻毛!對於金錢二字,我早已看得淡了。這次出手,是為了對一個好朋友的承諾,於情於義,我都不能退縮。陸兄不是也來了,你又為什麼?想必更不是為了酬金吧。」
  陸天涯幽然說道:「殺手就是為了殺人而存在,殺一個最難殺的人,無疑是一件夢寐以求的事。」
  燕飛萍頗有同感,道:「放眼江湖,倪八太爺正是最合適的人。」
  陸天涯道:「因此,你必須記住兩點。一,我為倪八太爺來到洛陽城,殺他是我最大的心願,他的命是我的。二,我最恨有人插手我要辦的事,如果你也想動倪八太爺,就等我的消息,倘若我事敗身死,你再出手也不為遲,否則……」
  燕飛萍道:「否則怎樣?」
  陸天涯話冷如冰,道:「否則先動起手的一定是咱們二人。」
  燕飛萍淡淡說道:「咱們本是同道中人,你應該知道我行事的規矩,既然決定要做某一件事,不達目的是不會罷手的。」
  陸天涯道:「燕飛萍,你也該知道獨臂刀一旦出鞘,誓必飲血,決不空刃而歸。你別逼我出手。」
  燕飛萍臉上也閃過一絲冷煞,道:「我奉勸陸兄一句,碎心鈴縱橫江湖,欠下的人命並不比你少。」
  陸天涯沉聲道了一聲:「好。」獨臂一沉,掌按刀柄,刀未出鞘,但一股凌厲的殺氣卻從鞘中奔溢而出。他身體一動不動,渾身已處於最佳的攻擊狀態,一旦出手,必是石破天驚的一擊。
  森森寒氣在兩人之間瀰散開去,籠罩著青石小橋。
  燕飛萍一襲青袍無風自動,颯颯輕飄,他神色卻坦然如常,道:「陸兄,咱們之間一定要分出高下麼?」
  陸天涯道:「兵刃、拳腳、內功、暗器、輕功,隨便什麼,你只管劃下道來,水裡火裡,我都奉陪到底。」
  燕飛萍道:「好,陸兄口氣倒挺大,比什麼功夫都成,是不是?」
  陸天涯一怔,隨即說道:「大丈夫出手,自然就是光明正大的功夫。以碎心鈴的名頭,諒也不屑倚仗齷齪伎倆來勝陸某。」
  燕飛萍哈哈一笑,道:「陸兄快人快語,好爽快。」他用手遙指前方,道:「陸兄請看,沿溪流而上,有一個挑著酒幌的水亭。素聞此地的村釀以清冽著名,我欲借這個酒肆,與陸兄鬥一鬥酒力。」
  陸天涯奇道:「什麼?你要與我比酒?」
  燕飛萍笑道:「我曾聽人言道,天下酒仙,又以當年李太白稱得第一,寫下過『會須一飲三百杯』的名句。而當世之中,唯陸兄與我矯矯不群,武功膽色足以嘯傲江湖,豈能在酒量上輸與古人?」
  陸天涯口中雖向燕飛萍叫陣,心裡對他的武功也是頗為忌憚,加之數日後與倪八太爺之戰並無勝算,此刻實無心緒動手。當即點頭說道:「好,我奉陪到底,今日若不鬥夠三百杯,誰也別想離開。」
  燕飛萍見陸天涯滿口答應,當下向溪流上遊走去。他走了七八步,只聽陸天涯緩緩道:「燕飛萍,為了與倪八太爺的那場血戰,你不敢與我動手,是不是?」
  燕飛萍一凜,立定了腳步,心想:「此人畢竟識穿了我的用心。」回頭微微一笑,說道:「我並無勝你的把握。」
  陸天涯臉上也露出一絲少見的笑容,道:「我也無勝你的把握。」
  兩人相視點頭,突然之間,只覺彼此的距離拉近了許多,心頭都浮上英雄重英雄、好漢惜好漢之情。
  兩人沿溪流而上,水面漸漸開闊,又行了一里多路,望到一片明湖,但見碧水如玉、波平似鏡。湖邊建著一座水亭,岸邊豎著一根望竿,懸掛著一個青布酒旆子,迎風飄擺,甚是醒目。
  燕飛萍指點道:「就是這裡了。」兩人上到亭中,左右一看,見這水亭一邊靠著湖面,一邊是店主人家房屋,裡面有七八副座頭。燕飛萍揀了一副乾淨的桌椅,讓陸天涯坐了上頭位,自己坐在對席。
  此時已值午後,湖畔的遊客們都三三兩兩往回返去,水亭中空落落的沒有其他食客。酒保見二人進得門來,連忙上前招呼。燕飛萍吩咐道:「你且先取出店中的好酒,果品肉食,只顧端來。」酒保應聲下去,不一會兒,一托盤端上桌來。一樽高粱燒酒,擺下菜蔬時新果品按酒,列幾般肥羊、嫩雞、釀鴨、鮮魚,雖然盛菜的器皿俱是土窯燒出的粗瓷,但大碗盛菜,頗有幾分豪氣。
  陸天涯笑道:「村野小店,能整治出這麼一桌酒菜,也是不易。只不過這酒杯太小,如何盡興?」回頭叫道:「酒保,取兩隻大碗來,打十斤高粱。」
  酒保聽到「十斤高粱」四字,嚇了一跳,呆呆地瞧著他們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應,過了一會兒,才賠笑道:「爺台,十斤高粱喝得完嗎?」
  陸天涯指著燕飛萍道:「這位爺台請客,你何必給他省錢?」
  燕飛萍也笑道:「錢財乃身外之物,難得有幸與陸兄對飲,十斤不夠,打二十斤。」說著取出一錠大銀拍在桌上。
  酒保得了銀子,便不說什麼了,轉身走到後廚。過不多時,取來兩隻大碗,一大罈酒,放在桌上。
  燕飛萍端起酒罈,滿滿斟了兩大碗酒,登時滿屋都是清冽的酒香。他舉碗齊眉,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陸兄,我先乾為敬。」談笑間便將一大碗烈酒一飲而盡。
  陸天涯見他喝得這般豪爽,讚了一聲:「好爽快!」端起碗來,也是仰脖喝乾,跟著便又斟了兩大碗酒。
  燕飛萍拍掌笑道:「好酒!好漢子!」呼一口氣,又將一碗酒喝乾。陸天涯也喝下一碗,再斟兩碗。這一大碗便是半斤烈酒,二人輕描淡寫地便喝下一斤,喝這烈酒,直比喝水飲茶還更瀟灑。
  一罈酒轉眼間便喝下大半,燕飛萍叫道:「酒保,再打二十斤酒來。」那酒保早已驚得目瞪口呆,見二人還敢要酒,不禁伸了伸舌頭。這時但求看熱鬧,更不勸阻,便去抱了一大罈酒來。
  燕飛萍與陸天涯喝得性起,你一碗,我一碗,喝了個旗鼓相當,只一頓飯時分,二人都已喝了三十來碗烈酒。彼此看去,均是面不改色,各自好生欽佩。
  待喝到第三罈酒的時候,他們都已堪堪喝下五十大碗。這二人雖然內功精湛,但也有了六七份醉意。燕飛萍哈哈大笑,道:「這一大碗酒抵得上七八杯,咱們連盡五十大碗,草草一算,也有四百餘杯。李太白有詩云:『會須一飲三百杯』。咱們之間不分勝敗,卻已勝過當年的酒仙了。」
  陸天涯也笑道:「你我今日棋逢對手,將遇良才。陸某生平酣醉無數,卻無此刻這般痛快淋漓。」
  兩人心意相通,合掌大笑。燕飛萍乘著酒意,望見獨臂刀橫放在桌上,當下一欠身,伸向刀鞘抓去。
  陸天涯望在眼裡,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又恢復了坦然,並不阻攔,任燕飛萍將獨臂刀拿過。
  燕飛萍取刀在手,握刀柄、壓繃簧,將刀鋒拔出半尺,頓時一股森寒撲面吹來。他見這柄刀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只在刀鋒處發出一抹幽藍色的寒芒,伸指一彈,發出非金非木的沉鬱之聲,點頭稱讚道:「無聲無色,神物自晦,好刀啊好刀!」
  陸天涯應道:「的確是好刀。」
  燕飛萍道:「也是當世首屈一指的不祥刀,江湖中人畏此刀如畏蛇牙蠍尾。」
  陸天涯淡淡一笑,道:「此刀伴隨我風風雨雨十餘年,每至一處,必有人濺血斷命。嘿,說它不詳,恰如其份。」
  燕飛萍道:「可你卻放心讓我拿著。」
  陸天涯道:「那又怎麼樣?」
  燕飛萍道:「如果我反轉刀鋒,向你劈出,你擋無可擋,必死無疑。」
  陸天涯目中精芒一閃,道:「你會嗎?」隨即搖了搖頭,道:「你若這麼做,便不是傲視天下的燕飛萍了,更不配與陸某在這裡對面而坐、舉杯共醉。」
  淡淡一句話中,卻包含了江湖中最為可貴的信任。燕飛萍心頭一熱,由衷道:「謝了。」將刀插入鞘中,放回桌子原處。
  沉默片刻,燕飛萍又道:「江湖傳聞,此刀每逢大敵,必在匣中鳴顫,一旦出鞘,定然刀刀要人命,從未留下一個活口。」
  陸天涯道:「咱們過的便是刀頭舔血的生涯,你不殺他,他便有機會殺你,還是面對死人比較放心。」
  燕飛萍道:「難怪世人說你冷血無情。但我看得出,你的血並不冷。」
  陸天涯一笑,道:「刀刀要人命還不冷血?」
  燕飛萍道:「對,你不冷血。不然你就不會費力去救那個小姑娘了,陸兄,恕我直言,我看你心底隱藏著無限寂寞與傷痛,似曾受過一種極大的傷害。」
  聽著燕飛萍這一番話,陸天涯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他轉頭望著窗外,長長歎了一口氣,道:「我殺戮江湖,命喪在獨臂刀下的人固然命苦,但我內心深處的折磨,所受的痛苦,又豈比他們少了。」話音中充滿了無窮無盡的痛苦,無邊無際的哀傷,隨著話聲,整個屋中都變得壓抑起來。
  良久,他重重喝了一大口酒,皺著眉頭嚥下,說道:「我救那個小姑娘,她……她實在太像我的小妹妹了。十年前,我們分離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大的一個小姑娘。」
  燕飛萍從未聽說過陸天涯還有一個妹妹,不禁問道:「你的妹妹?」
  陸天涯道:「我同父異母的妹妹,也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燕飛萍屈指一算,賣花的小姑娘約莫七八歲的年紀,他們兄妹分離了十年,那麼他妹妹早已長成十七八歲的少女,但陸天涯卻依然把賣花的小姑娘看成妹妹,可見他們兄妹在十年中從未見過面,以至他對妹妹的印象仍停留在十年前的記憶中。
  想到這裡,燕飛萍問道:「難道十年中,你們一面都未見過嗎?」
  陸天涯點了點頭,眼中的痛苦之色愈深,道:「她恨我,躲著我,讓我永遠也找不到她。唉,我縱橫江湖,刀下傷人無數,背了多少惡名、罵名全不在乎。唯獨對不起一個人,卻偏偏是與我情同手足的妹妹。這……這莫非是天意麼!」
  燕飛萍看出陸天涯心中必然隱藏著一段極深的創傷,卻不便開口詢問,只能默默將桌上的空碗斟滿酒。
  陸天涯端起碗,一飲而盡,隨即運掌一擊桌面,「砰」的一聲,橫置的刀鞘被震得彈起,刀柄向上,直立在桌面。陸天涯手臂一長,拔刀出鞘,跟著橫刀一揮,刀光倏閃,從一把空椅上掠過。
  只見刀芒一閃而逝,那把椅子也好端端的絕無異狀,陸天涯卻已還刀入鞘,淡淡說道:「獻醜,見笑。」
  燕飛萍頓時為之動容,拍案叫道:「陸兄,你好快的刀!」
  陸天涯臉上卻無半分喜色,他將右臂空袖拂出,擊在椅背之上,只聽喀嚓一聲輕響,椅背向外倒去。原來這椅背早已被刀鋒削斷,只是他出刀實在太快,上半截椅木斷了之後,仍穩穩置在下半截之上,直至遇到外力推動,這才塌倒。
  燕飛萍讚道:「我觀陸兄的刀法,快、準、狠兼於一身,殺意彌辣,犀利無雙。在當世刀法名家之中,足以位於前三甲之列。」
  陸天涯聽著稱讚,面色卻更顯沉重,凝望桌上的刀,道:「可是,在這無敵一刀的背後,隱藏了多少血淚往事,我又為此負出了多大的代價。你能想到嗎,我的右臂便是毀於此刀之下,而死在刀下的第一個人,卻是……是……我的父親!」
  燕飛萍聽後不禁為之一驚。
  陸天涯望著窗外,緊鎖雙眉,眉心彷彿凝成一個難以平復的傷口。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我父親便是昔年長白山下陸家莊莊主,人稱『刀封千山』陸萬川。」
  燕飛萍心中暗道:「陸萬川被尊為關外刀王,縱橫於遼東的黑山白水,威名浩蕩。難怪陸天涯刀法了得,原來是出自家傳。」
  陸天涯又道:「江湖中人人只道我父親刀法了得,其實他真正上乘的武功,卻是我母親所傳。」
  燕飛萍輕輕「啊」了一聲,頗感出乎意料之外。
  陸天涯道:「我父親早年只是一個尋常的刀客,出身貧賤,本領低微。一日冰雪封山,他凍餓昏倒在長白山腳下,幸得我母親狩獵時途經此地,將他救下,帶回莊中細心調治,才保住性命。」說到這裡,他長歎了一口氣,說道:「哪知,母親每日前去探傷,病榻之畔,因憐生愛,當父親傷癒之後,他們便成了親。」
  「母親的年紀比父親大著幾歲,武功也強得多,成親後不但將全身武藝傾囊以授,連萬貫家財也劃歸到他的名下。這般沒過幾年功夫,終於將他造就成一代刀王。」
  燕飛萍這才明白,原來陸家刀法,是得自陸夫人傳授。
  陸天涯接著說道:「可憐我母親將全部心思撲在夫君身上,連他的行宿飲食,衣被寒暖,那一樣不是照料得周周到到,不用他自己操半點兒心?誰料到他成名之後,翅膀硬了,眼中便容不下其他人了,竟在背地裡與一個婢女勾搭成奸,將母親給予他的一片深情盡都付諸東流。」
  燕飛萍暗歎:「情孽,又是一段情孽。」
  陸天涯道:「在我十三歲那年,父親與婢女之間偷偷摸摸的勾當終於被母親發現。當時,母親見我年幼,又念在夫妻十餘年的情份上,沒有深究,只將那婢女趕出莊去便算了事。哪知,父親雖然在母親面前賭咒發誓,永斷好色之心,其實他對那個婢女仍然舊情未死,卻又忌憚母親的武功厲害。終於在數日後的一個深夜,他……他……他竟然用一杯鳩酒將母親毒殺了。」
  說到這裡,陸天涯嘴唇顫抖,額上青盤微暴,神態說不出的駭人。
  燕飛萍也在暗自歎息,素聞陸萬川在江湖頗有俠名,卻想不到此人竟然如此心冷薄性,連結髮之妻也下得這般毒手。陸天涯小小年紀時便受到人倫慘變,心中的創傷當真難以平復。
  陸天涯道:「母親死後的第二年,父親便將那婢女娶進門,同年生下了同父異母的妹妹雪瑩。」
  燕飛萍歎道:「陸萬川如此心性,這樣的父親,不認也罷。」
  陸天涯卻道:「但他畢竟是我的親生之父,人無父母,何有此身?何況他對我實是一片父子情深,我的一身武功也是由他所授。還有我那雪瑩妹妹,我從小看著她長大,兄妹之情,深摯真誠,更不必說。」
  燕飛萍見陸天涯一直飽含怨憤之色,唯獨提起妹妹陸雪瑩,臉色方大見緩和,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發至內心的柔意。燕飛萍默默點了點頭,問道:「後來呢?」
  陸天涯道:「父親雖然待我極好,但我無論如何也忘不掉殺母之仇。我苦練刀法,為的便是替死去的母親清償這筆血債。這樣一直過了八年,在我二十一歲的那年,父子二人終於翻臉成仇。」
  說到這裡,陸天涯低垂眼眉,強忍內心的痛楚,沉聲道:「那一年正逢母親的祭日,父親擺設香案相祭。我卻在那時逼他拔刀比武,他無奈之下,終於父子反目,拔刀相見。一場激戰下來,我在第二百七十九招上,以一招『倒轉乾坤』破了他的『陰陽無極刀法』,將刀橫在他的頸上,逼他跪在母親的靈牌前,質問他為什麼如此薄性無情。」
  說著說著,陸天涯的神情漸漸激動起來,眼中泛起一層血絲,胸口也不住起伏,道:「當時,全家人都驚呆了,我亦因悲憤幾乎失去了理智,倒是父親依然平靜,說道:『好孩子,好刀法,不辜負我的一番心血,關外第一刀的名頭應屬於你了。』」
  「我對父親的話全然聽不進去,只狂喊道:『娘待你千萬般的好,你為什麼還要害她?你還算是人麼?』父親面如死灰,道:『我生平做下最為自悔的一件事,就是害了你娘。我生平所做最為自傲的一件事,就是將你造就成材。好孩子,你恨爹爹,甚至出刀殺掉爹爹,我都不怪你。』」
  「我卻一指繼母,大聲道:『一切事都是因她而起,爹爹,你若真心覺得對不起娘,就立刻殺了她。』父親發出一聲長歎,搖頭道:『你娘那裡,我會去解釋的。孩子,只望你看在二十一年的養育之情上,為我保住這份俠名,別將此事傳入江湖。』他又轉向繼母慘然一笑,道:『你為我失身,我為你失足,當真是何苦來?』說完這句話後,他將頭一探,用脖頸撞在我的刀鋒上,當場氣絕。」
  「我傻了,麻木了,心口感覺一片冰涼,望著父親的屍體,什麼都不知道了。這時,繼母走上前,柔聲道:『我們對不起你娘,你替娘雪仇,亦屬至孝,我們死的不冤。不過,雪瑩是無辜的,希望你念在多年的兄妹之情上,替我們照顧她。』說完,她從地上揀起父親遺落的單刀,歎道:『川哥,咱們活在世上,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橫刀往頸上一劃,伏在父親的背上死去了。」
  「兩人既已身死,所有的仇怨便此了結,但我卻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如此的痛苦悲楚。父親縱然做下天大的惡行,但二十餘年的骨肉恩情又豈能一筆抹殺?我跪在父親的屍體旁,回想起他教我練刀時情景,而我卻用這刀法逼殺了他。想著想著,一時哀傷不能自已,反手一刀將右臂斬下,將父親所授的武功盡數毀了,還給了他,良心方才稍安。然後,我強忍斷臂之痛,來到妹妹房中,卻發現她已不在,尋遍全莊,仍不見她的蹤影。不得已之下,我放了一把大火,燒燬了陸家莊,也燒掉了自己二十餘年的痛苦記憶。」
  「從此,我走入中原江湖,苦練左手刀法,成了一名職業殺手。」
  到此為止,故事講完了。陸天涯長長出了一口氣,望著窗外,臉色慼然。
  燕飛萍也被這個故事深深打動了,十年之前,長白山下的陸家莊聲名顯赫,卻在一夜間被大火貽為平地,此事至今仍是江湖中的一大懸案。直到現在,他方瞭解一切,想不到其中竟包含了一段如此驚心的血淚恩仇。他忍不住問道:「你妹妹哪裡去了?」
  陸天涯道:「那夜莊中發生慘變,恰被妹妹的乳娘看見,只道我還要加害雪瑩,便連夜帶著她逃離了陸家莊。後來經過我多方打聽,終於得知她藏在金陵的一家妓院之中,靠賣身為生,等我趕到那裡,乳娘卻因染上一場瘟疫而死,那家妓院也已關門散伙。妹妹現在究竟怎麼樣,我再未得到任何消息。」
  燕飛萍暗自歎息,道:「別擔心,總有辦法尋找的。」
  陸天涯點了點頭,盯著燕飛萍,道:「這段往事在我心底深埋了整整十年,我不願回想,更不願提起。如今卻把一切講給你聽,只想求你一件事。」
  燕飛萍奇道:「求我一件事?」
  陸天涯鄭重地說道:「作為一個殺手,我獨來獨往於江湖之上,追殺別人,同時也被別人追殺。所以,我唯能相信的人,就是一個與我一樣的殺手。」
  燕飛萍道:「陸兄,有什麼需要我盡力的,只要力所能及,我必責無旁貸。」
  陸天涯道:「倪八太爺武功高不可測,這次前去行刺,凶吉禍福實難預料。倘若我發生不測,死在對方的手中,我想請你看在同道的情份上,替我尋找失散的妹妹。」
  燕飛萍先是一怔,隨即道:「陸兄,你想的太多了。像你這樣的極品殺手,在出手之前,是不該未思生、先思死的。」
  陸天涯卻平靜地說:「我習慣把每件事的好壞之處都考慮清楚,愈到殺人前愈冷靜。」燕飛萍猶豫道:「可是我與令妹素昧平生,從未見過面,漫漫人海之中,我如何才能尋覓到她?」
  陸天涯道:「這不打緊,在我妹妹的脊背之上,有一塊殷紅的硃砂胎記,以此為證,絕不會錯。」
  燕飛萍心下為難,暗道此事著實難辦,自己若遇到年輕女子,總不能讓她撩起衣衫,去察看她的脊背。可是陸天涯的請求,充滿了一個同道殺手最重的信任,於情、於義,自己如何能拒絕?
  見燕飛萍沉默不語,陸天涯暗自一歎,說道:「我知道此事極難做到,不然我也不至徒勞十年。唉,一切都要看一個緣字,如果你覺得為難,千萬不要勉強。」
  望著陸天涯充滿信任與期望的目光,燕飛萍心頭一熱,明知此事一答應下來,便會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也許還要做許多自己不願做的事情,但是,面對陸天涯的目光,他還是大聲道:「好,我答應你。」
  陸天涯眼中流露出一絲感激的神色,他嘴唇微顫,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只沉聲道:「謝了。」短短兩個字,卻將這個鐵血漢子的一切感激全部包含在其中,勝似千言萬語。兩個男人,兩顆心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許多。
  陸天涯撫摸著桌上的刀鞘,忽然道:「江湖中,碎心鈴與獨臂刀齊名。今夜,你已見了我的獨臂刀,我卻還未見過你的碎心鈴。」
  燕飛萍當即從懷中取出一個銀鈴,放在桌上,道:「這便是碎心鈴,陸兄但看無妨。」陸天涯拿起銀鈴一搖,發出清脆的鈴聲,極是悅耳,道:「此鈴一響,聞者碎心。這條規矩已成為江湖中的一條鐵律,這些年來無一例外。」
  燕飛萍微笑道:「也不盡然,至少有三種人可以聞鈴聲不死。」
  陸天涯「喔」了一聲,道:「是哪三種人?願聽詳聞。」
  燕飛萍道:「死人!女人!朋友!」
  陸天涯道:「朋友?」
  燕飛萍道:「對,像陸兄這樣的朋友。」
  陸天涯喃喃道:「一個殺手,生於江湖中,就如一匹獨步於荒川的野狼,孤獨、凶狠、冷漠。恨之人多、怨之人多、懼之人多,你是第一個把我看作朋友的人。」
  燕飛萍道:「與這匹狼同步的只能是另一匹狼,與一個殺手結交的只會是另一個殺手,所以唯有你我才能成為真正的朋友。」
  陸天涯獨臂拍案,仰天笑道:「好一個殺手朋友,為這四個字也當浮一大白。」抱起酒罈,連喝幾大口,遞給燕飛萍,說道:「為了朋友,來,干了它。」
  燕飛萍也是熱血沸騰,舉起酒罈,猶如長鯨飲澗,將剩下的烈酒一飲而盡,滴了個點滴不剩。
  他本已有七八分醉意,這一下喝得猛了,酒一落肚,腹中便如有股烈火熊熊燒上,頭腦中變得混混沌沌,大笑三聲,伏在桌上睡了過去。
  當他醒來的時候,已是夜中,屋裡點了兩盞油燈,對面的座位卻已空了,桌上只留下一張字條。
  燕飛萍拿起字條,見上面寫著十六個字:「援手之恩,神交之情,生當必報,好自珍重。」看罷,燕飛萍淡淡一笑,自語道:「既然已是朋友,何須多言?」雙手一揉,內力到處,字條被成片片碎屑,如飛花般隨風四下飛散,飄至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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