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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回

積雪似撐空 野店荒村殲巨熟憝 餘波渾不靜 青山紅樹起遙思


  這日早起,主人因覺天氣太冷,轉眼便是小年夜,大家無事,近來村人因他家酒好,均托代制,年下所用熏臘之物、豬羊野味也都制全,都願嘗新,內有幾個酒量相等又最投機的酒友,昨日曾經約好來此同飲,這樣寒天,必早趕來,剛把火盆添旺,又將隔夜做好的臘肉野味、各種酒萊分別切好配齊,正和家裡人說:「今天你看,人來必多。好在誰家都辦有吃的東西,中午飯不夠用還可回家去拿,否則還許不夠呢。你看生意多好?」趙妻方埋怨道:「都是你愛多事,無緣無故開什酒店,又不真個賣錢,一時高興,卻成了常例,好些人都往這裡來,都是至親至友,一個忙不過來,招呼不到還得罪人,何苦來呢?」
  四公公還未及答,先是方岳夫婦帶了一子一女入門來討酒吃,跟著又來了兩個好量的村人。全村的人親如骨肉,也不分什賓主,吃完照例記賬,到時再用物產作酬,銀錢向無人用。
  剛剛坐定,由主人夫婦端上酒菜;十面曹操褚文樂和風流道士邰凡、麻姑爪銷魂娘子何艷玉,男女三賊忽同趕到。為了山路奇險,別無通路,後有強敵,又不敢返身回去,在亂山風雪中竄了半夜,好容易天明風止,遙望前途,四外都是危峰峭壁,一白如銀,休說道路,連樵徑均未見到一條,朝陽起後,一看途向,知離前山越遠,昨夜驚急大甚,慌不擇路,已竄到亂山深處,想要覓路繞回,無奈所經之處到處都是絕壑危崖,下臨無地,深不可測,冰雪又極深厚,險滑非常,照著沿途暗中觀查,除卻回到金鞭崖一面更無道路,天氣酷寒,休說人獸蹤跡,連樹林中的凍雀都未見有一隻飛嗚,一眼望過去靜蕩蕩的,除卻通體積雪的峰巒崖(山就)而外,見不到一個生物,先想尋人間路決無指望,又不敢往回走,只得仗著一身輕功硬走過去,本未想到前面谷中還有村落,走著走著,忽然發現雪中現出好些腳印,跟著又發現好些梯田,雖然被雪堆滿,仍可看出,心中一喜,知道前面有了人家,女賊又正口渴,再趕幾步,峰迴路轉,前面山口忽有一樓炊煙冒起,還未趕到,便望見口內好些人家,並有青簾挑出,以為這裡既有酒鋪,必是遊人往來之區,哪知厲害,忙同趕進。
  方、錢二人均已年老,無故不願多事,村人在他二人領頭之下,雖都學過武藝,一則均不甚精,性情又都善良。三賊行輩均低,只有一賊昔年見過方岳兩面,彼時還是一個小道童,相隔年久,形貌早變,誰也看不出來,下余男女二人更是素昧平生;如其老實安分一點,假裝遊山迷路往買飲食,非但無事,主人見有生客上門,只要高興厚待,白吃上路都在意中;偏是生來驕狂凶做,無意之中見此酒鋪,也不想深山之中,大雪寒天,怎會有此酒菜精美、爐火溫暖的整齊酒店?進門便喊酒保,口氣驕橫,旁若無人。
  方岳早已看出三賊身帶兵器,這樣冰雪寒天,一清早來此買醉,當地離開前山險阻遠隔,怎會來此?一個手上還有血跡,用布包紮,本就疑心不是什好路道,再聽這等口氣,更加留意,但是還未發作。二賊偏不知趣,始而呼五喝六,隨意大聲喧囂,跟著由外面進來一群酒客。
  二賊不知這裡山野之人平日相親相愛,共同力作,從未受過外人輕侮,見對方都是一身自製的老布衣服,穿著樸素,酒量甚豪,賓主雙方也極親熱,不等招呼,便將酒菜大量端上,見有生人,都帶著驚奇的眼光看上一眼,有兩個似還在低聲議論,心已不快,一問店家,又說都是當地村人,昨日約好來此飲酒,越發心存輕視,又知這類山中居民雖然多半窮苦,有那得天獨厚,或在山中發現珍奇藥材荒金,秘不告人,暗中運往山外買賣的,卻比城市中的小富翁還要殷實。
  可笑賊道褚文樂,那麼心深機警的人,坐了些時,還在留神訪聽,因為這班村人衣冠古拙樸素,差不多一式打扮,男女笑語,親如一家,也無什麼嫌忌,認為隱居山中的富民,首先盤算酒足飯飽之後,借一題目翻臉、將人斫翻幾個,拷問威逼,順手牽羊,撈他一票,旁邊坐著三個剋星,竟絲毫不曾看出。另外二賊先未想到搶人,被賊道暗中一提,也覺出這裡必有油水,全動了心,因欺山民老實,各用黑話暗語公然議論如何下手之法,一面並朝店家和旁坐的村人設詞探詢,這一來,全被方岳父子三人聽去,本就不能倖免,正說之間,忽然瞥見門簾起處,進來一個村姑,三賊眼前,當時一亮。
  原來那村姑年約十七八歲,雖是一身荊釵布裙,但生得長身玉立,肌膚雪映,一雙秀目黑白分明,顧盼之間美艷非常,雖和別的婦女一樣,下面一雙大腳,卻比誰都要顯得整齊乾淨,青鞋白襪彷彿剛剛穿上,俏生生立在地上,別具一種清麗樸素的丰神,進門瞥見座有生人,只朝三賊瞟了一眼,便大大方方轉向主人說笑,要討酒吃,看意思,似往東首老少三人的桌上走去,口中還喊了一聲「伯爹」,不知怎的中途折轉,退到近門一張空桌坐下,同時便有兩個少年村人離座走去。
  三賊只顧看那村姑,也不想想,這樣深的積雪,別人進門,腳上多少也沾一點殘雪碎冰,有的並在外面台階上將所套草鞋脫去,或是踏上幾腳去掉雪污,方始走進。這村姑進門以前並無聲息,當地人家又是因勢利建,分住兩崖上下,每家都有一片竹林菜園果樹之類,相隔最近的也有好幾丈,高低相差尚不在內,對方腳上怎會乾淨得一塵不染?貪心正盛,色心又起,竟昏了心,正在評頭品足。
  賊道商計,一個美女分不過來,最好少時仔細搜尋,也許美貌女子不止一個。邰賊討好淫婦,便說:「那倒不必。我們急於出山,沒有多少工夫,你要這個,我還是和小妹子算一對,只請她恩愛一點好了。」女賊笑說:「大雪深山,昨夜強敵是死對頭,明已認出褚兄,竟未追來,不知鬧的什鬼?我此時心神不定,連在這裡打油飛都覺不必,到了山下,由你兩人快活不是一樣?真要愛這丫頭,帶走好了,這樣猴急作什?」
  褚賊方答:「本來也是帶走。」猛一回顧,旁邊桌上本坐著一對老年夫婦,不知何時離開,東首那個老漢卻坐在自己身後,正朝當面冷笑,這一對面,方始看出那老漢年紀雖似在七十以上,非但精神健朗,鶴髮童顏,身腰筆挺,一雙上覆壽眉的雙目更是炯炯有光,英氣逼人,一望而知不是尋常人物,心方一動,忽又聽同黨微「噫」了一聲,再側臉一看,原來另外五六張桌子上的酒客,不知何故相繼走去,有的挑簾走出,有的竟走往裡間,桌上酒食尚多,均不似吃完神氣。為了村人歡喜熱鬧,常在當地歡會,門外風景又好,趙家全屋建在半山坡上,本就寬大,見人來越多便容不下,還要分出多半坐到外面,遇到風雨暴作或起雲霧、冰雪酷寒之時,便覺討厭,後經公議,由村人合力,將全屋重新建過,除做臨時酒鋪外,並作四時佳景宴會行樂之地,當日不是正式聚會,越顯屋大人少,方纔還坐了六七桌,忽然散盡,連兩店主夫婦也不知何往,全屋除東首老漢父子女三人未走、老的並還移坐身後外,只剩村姑一人坐在門口獨酌,面上微帶一絲冷笑。
  三賊俱都機警,猛想起自己怎的這樣粗心大意,這等荒山野境,怎會有這酒食豐富的酒鋪?方才並還問出當地並無外人足跡,吃客都是同村自己人,卻有這許多的座位和大片地方,分明內有原故,只為這座酒鋪四外風景極好,外觀竹籬茅舍,內裡陳設均極樸實,不加修飾,所見的人又是那麼天真純善,除看去個個體力健強,面色紅潤,生活似乎頗好而外,別無他異,就此忽略過去;照此形勢,大是可疑,越想越非好惹;雖然有些警覺,轉念一想,憑自己三人的武功劍術,差一點正派中人均非對手,這裡至多隱居兩個洗手入山的江湖豪士,這些山民平日受過一點訓練,衣食又好,看去顯得精神,並無足奇,這樣心虛作什?想是方才暗語黑話被人聽出,存有敵意,身後老漢也許便是為首之人,反正被他識破,酒也吃得差不多,不如當面叫明,說好便罷,稍有不合,就此動手搜劫全村,殺死為首的人,將那美貌少女擄走,這等荒僻之區,正可任性而為,難道連這類洗了手的老江湖都非敵手不成?
  三賊不約而同想到這裡,非但肆無忌憚,反因方岳二目斜視,英光炯炯,隱含殺氣,以為對方有眼無珠,竟敢無禮,又見全堂酒客一齊走光,先去兩少年卻又回房,一個手中拿了一個革囊交與村姑,內中好似藏有短劍兵器之類,兩少年農人身邊也似帶有兵器,人門似朝老漢這面使一眼色,便和少女同坐,三人一桌,有說有笑,語聲甚低,內中一個斜視自己這面,大有鄙薄之意,隔壁房中也有兵器隱隱響動之聲,越發氣往上撞。
  賊道褚文樂一向欺軟怕硬,自信如吃得住,下起手來又狠又辣,照例搶在人的前面,比誰都快,稍見不妙,逃走之時也比誰都滑溜,一則色令智昏,一心在那村姑身上,又斷定當地只是一兩個退隱深山的江湖老人,至多帶些徒黨成一村落,自耕自吃不與世通,憑自己三人的本領,對方決敵不過,心中打著如意算盤,剛陰惻惻獰笑一聲,一個「老」字未喊出口。
  旁坐老漢正是方岳,早已聽出三賊來歷,冷笑問道:「你三個叫什名字?都是華山派的門人麼?」賊道見人,向例不說實話,當日打著洗劫全村的主意,知道深山無人,又當封山之際,這樣深厚的冰雪,除卻像自己這樣會劍術的人,就是武功多好,也難隨意上下飛馳;這些都是網中之魚,只要三人分頭堵截,一個也休想逃走;再見方岳山中農人打扮,穿著一身厚棉襖褲,棉鞋肥大,只覺人甚老健,別的絲毫看不出來,口氣又是那麼從容,一時自恃過甚,脫口剛喝:「祖師父姓褚!你這老狗叫什名字?這裡共有多少黨羽?」底下的話還未說完,方岳已起身哈哈笑道:「原來你就是昔年華山餘孽妖道朱濟的小道童褚十五麼?我真年老眼花,隔了四十多年就認不出來了。」
  三賊見老漢倏地起立,聲如洪鐘,震撼屋宇,業已吃了一驚,同時又聽有人大喝:「此是三個異派餘孽,多少會點劍術。你們不可上前,由方伯爹擒他便了!」三賊聞聲驚顧,東首桌上兩少年男女,手上各人多了一件兵器,門前少女和另兩少年也正起立,躍躍欲試,另外門外還有一個老人,剛剛走進,正在發話。裡屋本有六七個少年男女,拿了兵器想要走出,被老人一說,全都退了回去,同時賊道一聽對方這等說法,再朝對方敵人上下定睛一看,不禁大驚,急呼:「方老前輩,有話好說!此是一時誤會,恕我無知。」
  方岳為人心直,雖早知道賊道萬惡,難得巧遇,上門送死,想要除此一害,因見另外男女二賊年紀都在三十以內,不知來歷,一聽賊道認出自己,意欲問明之後再行下手。哪知賊道好狡異常,一聽對方姓方,身材那麼高大,猛想起昔年背叛本門的兩個大對頭正隱居在青城山中,後雖不知何往,並無死的消息,記得小時初入師門還曾見過,喊他師叔,左耳根上生有一叢紅毛,頸上還有一條傷痕,形跡甚顯,容易認出,定睛一看,果然是他,知道此老曾得正邪兩派傳授,有他一個已敵不過,何況人這許多,看去也非弱者,後來老人必是隨他降敵的好友錢瑜無疑,當時心魂皆震,這一驚真非小可,門口已被來人把住,決逃不出,側顧旁窗緊閉,木料雖極堅牢,還攔不住自己,外表假裝害怕,暗中已生出急智,打好主意,倏地轉身,口喝:「這兩老狗,正是方岳、錢瑜,你們還不快逃!」聲隨人起,左手一揚,先將旁窗擊碎,窗欞斷木四下紛飛中,人卻不曾穿窗逃走,隨手撈起整張方桌,照準方岳迎面打去。
  這時賊道剛冷不防扭身縱落,表面好似奪門而逃,等把窗戶擊碎,倏地身形一扭,雙手齊揚,飛身直上,只一下便將茅頂打破一個大洞。賊道神力驚人,情急之際,竟將那上鋪厚雪,業已冰凍的屋頂打通,由上面竄將出去,身法快得出奇,忽東忽西,轉眼便破屋逃去。整座茅屋均受震撼,一齊搖晃,屋頂窗欞碎裂激射和桌椅杯盤紛飛落地之聲響成一片。
  方岳沒料賊道這等滑溜,一見桌子迎面打來,褚賊已縱身逃走,怒吼一聲,將手一揚,便將那張桌子打退回去,因料三賊難於逃走,又想生擒拷問,還未及施展兵器。就這時機瞬息之間,邰、何男女二賊也早看出不妙,瞥見諸道先逃,又聽對頭便是方岳、錢瑜,越發心慌,忙即往旁縱起。對面五個少年敵人也同時發難,追將過來,內中兩女一男,正是方、錢二人的子女。雙方本要對面撞上,吃方岳一掌把桌子打飛,反擊過來,賊道業已抽身,穿屋而上,不曾打著,卻擱在男女二賊的中間,屋中當時一陣大亂。
  邰凡心慌意亂,妄想奪門而逃,轉眼便被那幾個少年男女圍住,各取兵器,動起手來,只二個照面便被錢瑜看出敵人凶狡,帶有毒釘,喝退眾人,親手上前將其擒住。方岳自從賊道一逃,便跟蹤往屋頂破洞竄將上去,錢瑜方喊:「大哥留意賊道毒釘!」人已追上。只女賊一人得到便宜,驚慌忙亂中,避開方桌往側一縱,恰巧瞥見窗上破洞,不知賊道來時看出窗外一面正是來路,心生顧忌,又想聲東擊西,改由屋頂逃走,以為是想顧她,不問外面冰雪崎嶇、離地多高,慌不迭穿窗逃去。這裡方岳剛由屋頂追出,目光到處,瞥見賊道業已逃到下面,正在亡命急竄,忽當對面崖頂飛落一個身穿蓑衣,頭戴風帽的白衣老人,凌空一掌,便將賊道打翻在地,定睛一看,正是隱居都江堰、峨眉派中第二代劍俠卞老人,好生驚喜,忙即上前相見。
  賊道已死。對面一談,才知老人常來山中覓取藥材,當日為了等用一樣珍藥,來尋錢瑜,未到以前便發現三賊蹤跡,忙往錢家送信,會同殺賊;問知方岳已往山口飲酒,跟著便聽人來,說三賊也在那裡。錢瑜大怒,首先帶人趕去。
  卞老人初意是在錢家等候,不願露面,繼一想久聞惡道褚文樂罪惡滔天,一直沒有機會尋他,此賊滑溜已極,為惡多年,不知見過多少正派中人追逐圍困,均在千鈞一髮之間被他逃走,有的更是費了許多事,好容易探明所在,準備停當分頭掩去,人還未到,已被見機溜走,連影子也未見到,端的鬼詐無比,又聽說另外還有兩個男女同黨,不知來歷,惡道人最勢利,本領稍差的同黨,決不肯與之為伍,既然一路,想必也非庸手,方、錢二人本領雖高,因其隱居年久,自恨出身異派,雖然改邪歸正,回憶當年,心終有些不安,自從退隱以來,極少出外走動,也不喜歡多事,兩家共有三個子女,雖得家傳,從未遇過大敵,村人只會打獵採藥,學過一點普通功夫,善於爬山,武功不高,像這樣的強敵決非對手,看似人多並無大用,微一疏忽被他逃走,又去民間為惡,再像今日這樣湊巧狹路相逢,必定難得,何況三賊均精劍術,一個不巧,村人反有傷亡,就將三賊除去也是不值,忙即跟蹤趕了下來。
  還未到達,便先防到三賊要由上面破屋而逃,特意由對面崖頂較高的一面暗中戒備,趕了過來,快到以前,瞥見錢瑜尚在門外,朝裡面略一張望,回手一揮,將同去的人止住,獨身入內,料知方、錢二人已看出敵人不是庸手,有了準備,只有兩家父子女兒和錢瑜兩個同村的門人出手,不令別的村人上前,事情已可無礙,只要防備三賊漏網,無須再有別的顧忌。心中一定,正準備以全神貫注對面,人也剛剛到達,還未立定,便聽對面屋頂破裂之聲,茅竹震飛中,惡道已穿屋而起,略一停頓便慌不擇路,往對面冰雪雜沓的亂山危崖之間竄去,暗罵:「賊道惡貫滿盈!偏偏走這死路。就我老頭子今日不曾在此,轉眼之間方、錢二人率眾追來,你也逃走不脫!」心念微動,人已哈哈一笑,飛身縱將過去。
  卞老人本是峨眉派未次所收幾個小弟子中最有名的人物,醫道更是國手,非但診治高明,最難得是從小到老一直都在用心研討,任何藥物,只一發現便要細心試驗,考查出它的功效才罷,也和簡冰如一樣,犯了師規受罰,在外行醫濟世。起初只是孤身一人奔走江湖,了面為人治病,一面周濟窮苦、修積善功。這一年冬天大雪,走到一處村鎮,忽聽人說當年春雪大多,必有災荒,還要發生春瘟,預算災區有好幾十縣,憑他一人,又要救災又要救病,到時決顧不過來。心裡一急,再想到所犯師規甚重,善願太大,就是日夜不停修積下去,至少也還要數十年光陰才能圓滿,照著平日心志,雖以行善為樂,永無停止之日,但是師父面前所許功德,不能及早圓滿也是丟人,常想用什方法,先把所許善願交代過去,再去行醫濟世,心也安然得多,免得和負了重債一樣,心裡老沉著一塊石頭,一想到就難過,始終沒有想出好的方法;今見大災將起,財力人力和應用藥物俱都缺少,非先準備不可,自己只得一人,這大一片災區,豈不誤事。越想越急。
  無意中走到一個相識人家,談起此事,對方勸他怎不多找幾個幫手,猛觸靈機,忽然醒悟,暗忖,一人之力終歸有限,起初為了自己犯規太大,心生恐懼,惟恐收徒不慎貽累師門,這些年來,許多有眼力的人想要拜師,均遭拒絕,老是孤身行道,遇到貧病大多之處便難兼顧,此時想起實在大錯,自己這好醫道,如不收徒,將來失傳,豈不枉費多少年的心力?雖然許多新發明的藥方逢人遍告,決不隱秘,不是朝夕相從隨時傳授,到底要差得多。上來先收學醫的門人,等相隨年久,看準心志為人,再傳他的武功劍術也是一樣,否則至多學了醫道,多取病家財物,到底將病治癒,使這些新發現的靈藥流傳民間,也比不傳的好。念頭一轉,從此留心物色門人,只要具有恆心毅力、勇於為善之士,不問年紀長幼,是何行業,一體傳授;不滿十年,門人越傳越多,功行也早完滿。
  未了隱居都江堰旁茅屋之中,由那許多徒子徒孫四出行醫,自己往來各地名山採掘各種藥物,一面製造成藥,供給門人行醫之用,一面細心考驗各種藥草的靈效,以為濟世之用,因是一個孤身老人,專此民間行醫,富貴人家輕不肯去,門人雖多,散在四方,往來相見均極隱秘,無故不令上門,師徒裝束又極樸素,得他劍術傳授的共只兩人,真名向不對人吐露,人都叫他卞老,這多年來,誰也不知他是峨眉派嫡傳高弟。
  老人平生疾惡如仇,本領既高,心思又靈,只要看誰是個極惡窮凶之徒,決不放過,一見逃賊身法,認出華山一派,業已不肯輕饒,同時又聽屋中驚呼「賊道逃走」之聲,百忙中再看出逃賊面貌形態和所用寶劍,與平日所聞惡道褚文樂全都一樣,越發激動義憤,上來便用全力猛下殺手,將多年未用的內家罡氣以全力發將出去。老人一向爽快,一經認明,根本沒有容他活命之意,出手就辣,賊道如何能夠活命?等到方岳等相繼追出,業已屍橫就地。
  方、錢二人原因褚賊惡名昭著,本領又高,便是逃時那麼機警神速,身手之快也與尋常不同,方才三賊飲酒說笑,同說黑話,想要姦淫殺搶,洗劫全村,又以褚賊最為淫凶狠毒,於是將眾激怒。大家懷有成見,均恐這首惡元兇逃走,恰巧另一男賊邵凡又為錢瑜所擒,瞥見惡道一逃,不約而同,相繼由屋頂破孔縱出,誰也沒有顧到那個女賊。後屋和門外本伏有一二十個手持兵器的少年男女,先因錢瑜警告,說來賊厲害,不令出手,退了回去,及見三賊一擒兩逃,方、錢二人連同兩家子女相繼追出,內有兩人,想起女賊逃這一面無人顧及,出聲一喊,方同警覺,往旁窗湧去,無奈滿地都是桌椅和破碎的物事,狼藉阻隔,未免稍微耽擱,到了窗邊,探頭外望,先逃女賊業已竄往側面峰崖之上,相隔已有半里多路,窗外是一深溝,上下滿佈堅冰積雪,女賊逃處尤為險滑,憑眾村人,如何能夠隨意馳逐?再說相隔已遠,也迫不上。
  及至方、錢諸人陪了卞老人回轉酒鋪,路上得信,知道方岳忙中有錯,沒想到卞老人也會趕來,兩家子女久居山中,不曾臨敵,為了痛恨賊道,只顧追他一人,竟將女賊放鬆,被其乘隙逃走;方岳便令錢瑜先陪老人回去,自往追趕,趕到高處一看,女賊已不知去向,想了想,只得罷了;回到酒鋪,見邰凡人已死去。
  一問經過,才知邰凡被擒時被錢瑜打傷甚重,命本難保,偏又不肯等死,妄想逃走,一見錢瑜跟蹤追出,另兩少年男女也走去一個,只剩方才坐在門口的那個美貌少女,似嫌綁得不牢,匆匆回身,想用套索綁過。邰賊情急心慌,認為此是起禍根苗,心中恨毒,見那綁繩雖粗,並非特製綁人之物,容易掙斷,少女手上卻拿的是一根套索,剛由身旁解下,知這東西厲害,如被綁上休想脫身,心裡一急,忘了身受內傷不能十分用力,猛然一掙,綁繩立斷,剛覺著心震神昏,眼前發黑,暗喊「不好」,眼前人影一晃,少女業已撲到。情急之下,妄想拚命,自恃練就一雙毒手,敵人只被撈住一點皮肉,林想活命。不料雙方勢均猛急,一個瞥見郎賊斷綁欲逃,趕撲過去,急於擒賊,初次應敵,沒有想到對方這樣凶狠手快;一個自知不能活命,隨便撈到一點都是便宜,兩下一湊,正好撞上。
  少女乃是錢瑜愛女青青,雖然一時心慌疏忽,本領卻是家傳,何況邰賊身受重傷,寶劍暗器均被奪去,相形之下要差得多。青青見敵人手法巧妙,明知自己想要擒他,竟不閃避,差一點沒被一把抓中,心中一驚,立時改招,隔手反拳打去。總算應付得快,否則邰賊業已拚命,被他抓住,非受重傷不可,就這樣還吃了一點小虧,不是身穿皮緊身,連肉也被抓破。邰賊重傷之餘,哪禁得起這一掌?當時一聲怒吼便不再起。青青恨他不過,當胸又踏了一腳,踏得邰賊口中鮮血狂噴,知難再活;想起這兩個男賊方纔所說無恥惡言,怒火上攻,氣忿頭上,均忘了去追女賊。三賊兩死一逃,也未問出是何來歷,恐又留下後患,錢瑜父女均主帶人搜索。
  卞老人笑說:「女賊逃的一面,正是今早來路。此事十分奇怪。簡師伯隱居金鞭崖,這裡去往前山,只此一條險徑,無論如何繞越,也非經過金鞭崖不可,並還要由崖後玄都觀旁走過,簡師伯斷無不知之理,怎會聽其逃走,沒有追來?後山一帶昨夜罡風凜冽,並有極猛烈的寒潮,內中一賊還斷去兩節手指,來路又是金鞭崖那面。我料他們十九昨夜從金鞭崖逃來,人數恐還不止三個,想是結了幾個同黨去往金鞭崖擾鬧,被簡師伯除去幾個。剩此三賊,乘著風雪酷寒和天色陰晦之際落荒逃竄,誤走此地,發現前面是片死路,到處均有危峰峭壁阻隔,加上冰雪險滑,無法走出,逃了一夜,難免飢渴交加,精力疲憊,來此飲酒,偏不安分,自露馬腳,才致送了性命。我看女賊正往回逃,她又不認得路,走來走去,仍非經過金鞭崖不可。到了那裡,除非此賊罪不至死,簡師伯何等疾惡,近又封劍期滿,決不容她過去。如往此地逃來,更不必說。走哪一頭都是送死,你們無須多慮。這等歲暮天寒、冰雪滿山、殘年將盡之際,樂得親友全家團圓度歲。我老頭子反正是要路過當地,並且許久不見簡師伯,早想前往請教,來時本定取了藥草,歸途前往拜訪,正好就便追這女賊。就算簡師伯沒想到女賊會由原路逃回,此賊終要出山,仍是和我同路,山中地理又沒我熟,中途難免停歇,決想不到有人尾追,這身打扮,遇上也不疑心,非但逃走不脫,並可先用言語探出此賊來歷心意,是否真正該死,不至於殺非其罪。稍知悔悟歸正,還可在放她以前加以告誡。我就走吧。」
  方、錢二人知道老人孤身一人獨居江邊,當此風雪歲暮忽然來訪,本意留他過年再走。老人固辭不肯,笑說:「微風起於萍未,星火可以燎原。休看一個孤身女賊,既與華山餘孽一路,不是同門同黨,也非尋常人物。此時疏忽,必有後患。好在我要的藥草業已代我備齊,順路便可取走。我那裡還有幾個病人等用此藥,便是不追女賊,至多留上半日也非走不可。主人盛意,只有心領。除夕前後,如其清閒無事,我再來此快聚便了。」
  眾人留他不住,只得陪到錢家。卞老人匆匆拿了所需藥材往金鞭崖趕去,一路留心,並未發現女賊蹤跡,心想憑自己的功力,無論如何也比異派中人要快一點,何況女賊道路不熟,途中也許還要繞越;就說逃走在前,也只晚了不過一盞茶的工夫,照情理,怎麼也能追上,如何金鞭崖業已在望,女賊還無蹤影?疑心女賊中途發現昨夜逃路,想要避開金鞭崖一面,繞路逃往山外,誤走岔道;中途相左,偶然疏忽,不曾查看出來,反倒趕在她的前面。
  正在盤算,忽見側面冰雪寒林中有兩條人影閃動,忙追過去,對面兩人業已迎來。見面一看,竟是關中諸俠中的大俠段漪和八俠八仙劍李均。二人剛由雲南訪友回來,便道遊山賞雪,因不知簡冰如住在金鞭崖旁,以為崖旁洞府早已封閉,崖後玄都觀更是荒涼冷僻,不會有人在內,沒有往訪,同時發現這一面寒林高秀,雪景極好,仗著一身好功夫,也未由崖後覓路,逕由側面險滑高峻的峰崖上橫斷過來。
  雙方本來相識多年,見面一談,二俠均說昨夜在前山道觀中訪友,住了一夜,快亮以前,冒著寒風起身,信步走來,始終不曾見到一條人影。可是昨夜聽一友人說起,異派群孽自從惡道褚天樂等在峨眉後山閻王溝前慘敗之後,本意照著惡道毒手真人鄭天干、玉彌勒花空的主意,暫時忍氣吞聲,專在暗中準備,等到明年中秋聚會之後,商計好了陰謀毒計,再發請柬,約正派敵人,由重陽起到十月底邊,同往大雪山銀光頂赴那斗寒大會,一拼存亡。本來雙方惡鬥以前不令徒黨生事,主意打得好好,不料內有兩個異派餘孽最是凶險,性又強暴,本來隱居雲南哀牢山中,只在邊疆之地為惡橫行,妄自尊大。先並不知此事,後接凶僧惡道密信,覺著閻王溝一戰丟人大甚、當時暴怒,一面回信,說了許多狂話,一面借口他是事外之人,當時不曾在場,人又遠隔南疆,不知此事,近方得到信息,覺著正派仇敵欺人太甚,為此不平,特意帶了門人,明春起身,前往川、湘、湖、廣一帶來尋仇敵晦氣,索性明目張膽騷擾民間,任性為惡,倒看正派中人能夠把他怎樣。並說他師徒十餘人一向隱跡蠻荒,因貪山中風景物產之美,山人又少知識,所居之處附近山中女子生得十分嬌艷,可以隨時喊來行樂,故此一住多年,不曾來到中上走動,並非怕人,如非正派仇敵這樣倚勢行兇。欺壓他的同黨,也不至於離山遠出,這都是仇敵逼他如此,不是山中有事,年內業已動身,無須再等明春。明人不做暗事,他師徒這次出山,所到之處決不輕過,越是仇敵往來隱居之地越要生事。此舉與明年秋冬間的斗寒大會全不相干,如有本領,只管尋他,莫要等他尋上門去。所說的話,驕狂到了極點。
  段、李二俠深知這兩異派凶孽此時雖然改了名姓,其實就是昔年五台派漏網的兩個著名凶孽花月真人苗太春、散花仙子醉龍女郎蕭蕭。二人原是同門師兄妹,當三次峨眉鬥劍之時,因往南疆採藥,一個貪戀女山首龍玉娘,一個貪戀兩個壯漢,不捨回山,正恐耽延日久師長見怪,忽然得信,各異派是往峨眉參與鬥劍的,傷亡殆盡,共只逃脫有限幾人,還是對方看他為惡不彰,網開一面,才得脫身,就這樣,仍各帶有重傷,餘者無一生還,師長首腦人等業已死光。就這一驚真非小可,總算無意之中保得性命,再聽敵人那樣厲害,如何還敢回山和在人前露面?彼時峨眉派正是極盛時期,男女二妖人得到信息以後,越想越膽寒,於是隱姓埋名,隱居當地山寨之中,不久便生惡念,用陰謀詭計將女山酋害死,再用障眼邪法欺騙各地山民,自己也不做什寨主,另外立了一個寨主,自在後山人跡不到風景最好之處,威逼遠近蠻人建了好些樓台亭閣,一面收了好些徒弟,仗著地方險阻,正派仇敵不知他的蹤跡,一晃多年,始而只在深山裡面淫凶害人,無惡不作。山中土人久受威逼,又為他障眼邪法所愚,當他神仙一樣,無論財帛子女,只被看中,當時奉上,絲毫不敢抗拒。有那最愚蠢的,至死都無一句怨言,最後聽說峨眉諸長老,有的隱居海外,有的已不在人間,膽子越來越大,於是漸往內地走動,俊美少年男女只被他師徒撞見;當時擄去,害的人不知多少,事情一多,蹤跡自然洩露。
  後被峨眉派中留守本山的劍俠知道趕去,不料狗男女十分機警,事前早經同黨警告,逃回山去。本來還不免於靜極思動,只為峨眉諸俠恨他淫凶狠毒,定要除去,因不知他隱藏之所便在雲貴兩省深山之中,到處查訪搜尋,狗男女所居隱僻異常,又有許多受他愚弄的山民為之掩飾,竟沒有訪查出來,無意之中卻尋到兩個替死鬼,也是一男一女,並且還是五台門下,只比狗男女小了一輩,近三四年方始逃來山中隱居,因其裝束為人和隱藏之處,好些均與狗男女相仿,性更凶暴,對面之時因不知對方來歷,並還口發狂言,打起五台派的旗號發威,等到看出所想擒去淫樂的少年男女乃是強仇大敵門下,再想逃走業已無及,死前又沒問個清楚,於是張冠李戴。來人只當狗男女已死,就此回山,不久同往海外尋師,無人再加注意。
  這兩凶孽由此便在山中隱藏,不敢再往內地害人;連段、李二俠也是新近往雲、貴深山採藥訪友,方始得知他們蹤跡。因覺對方人多勢眾,劍術頗高,不敢冒失前往,本來準備回到山中和眾弟兄商計之後,探明虛實強弱,除此一害,沒想到如此猖狂。先頗憤怒,並覺二凶孽頗有閱歷,如何這樣膽大?後聽所訪老友詳言經過,才知二凶孽自從昔年逃回山去,看出形勢凶險,埋頭不出,心中卻是恨毒,日常都在盤算報仇之策,只管酒色荒淫,每日功課並未間斷,近十年來,又練成了好些奇毒的凶器和兩種迷藥,想起前仇,早就躍躍欲試,因聽傳說,近年雖無什人發現正派門人蹤跡,但有幾個極惡窮凶之徒往往突然失蹤,被人除去,好些可疑,對方幾個末代徒孫也都得有師父,本領高強。看這神氣,分明還有一些強仇大敵留在人間,雖然沒有從前聲威,但也不是好惹,因此遲疑不決;加上當地山明水秀,四時繁花盛開不絕,遠近部落中的美貌婦女只被發現,一呼即至,有的並還自送上門供他淫樂,英俊一點的壯男也是如此,山人迷信鬼神,為他手法所惑,死而無怨,妻女被他佔去,反以為榮,端的又快活又安穩,樣樣都可任性妄為,從無一人敢出怨言,就有聰明一點的山人,稍微看破或是對他懷疑,不等發難,先被各地隱伏的徒黨陰謀害死,並還拿死人作榜樣,作為冒犯神仙,天神降罰,威嚇別的山人。如往內地,這樣任性淫樂決辦不到,至多仗著凶威強搶霸佔,也非出於人家心願,覺著仇恨雖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幾次欲行又止。
  去年有兩惡徒年久思鄉,偶回故鄉山西探望,歸途訪問,聽人傳說正派中長老連第二代弟子都無一人存留,就有幾個末代弟子,大都無什高強本領,有的連本門劍術均未得有真傳,便自命俠義,專和各異派的後輩和江湖綠林作對,實在令人氣憤等語。惡徒回山一說,狗男女聞報,回憶前情,勾動怒火,本來就定在此一二年內,帶了門人回到內地尋仇,順便擄上幾個美貌婦女回去,再一得到鄭天乾等的信,越發憤怒。此來除卻這兩凶孽之外,還有門下十五個本領極高的男女惡徒,奉命陸續起身,先往四川、湖南兩地代為佈置,就便探詢敵人虛實,內中兩個最兇惡的業已趕到成都,和另一個乃師多年未見的同黨相見,大約不久便要開始作惡,故意違約,好引峨眉諸俠前往。先試一下。
  段、李二俠說完前事,卞老人本知這男女二凶孽的來歷,也是當他們早已伏誅,不料隱跡南疆已有多年,今又出世,好生憤怒;料知所追女賊必是中途相左,落在後面,再不便是自己蹤跡被她看破,仗著冰雪深厚容易藏伏,所以途中不曾發現;覺著方纔所聞關係重大,這兩個凶孽,師徒十餘人,個個均有一身驚人本領和特製的凶毒利器,自己這面的人無妨,如其被他們侵入內地,民間婦女必有多人受害,最好在他們剛到成都還未發難以前先行除去,知道冰如聞得此事決不袖手,便托段、李二俠照他來路搜索過去,自己往見冰如稟告前事,並代段、李二俠求見。
  關中諸俠和冰如相識多年,並無一人知他出身來歷,這次雲、貴歸途方始聽人談起,也只說他是峨眉派一位不大出名、連峨眉開府均未參與的長老,行輩甚高,別的均不深知,先半信半疑,及向卞老人探詢,才知所聞是真,還有未盡之處,此時人正隱居金鞭崖山洞以內,心中驚喜。
  八仙劍李均往雲南時,動身在段漪之後,閻王溝惡戰、諸小俠兄妹改拜蒼山三友為師之事,只聽到一點消息,並不詳細,更是急於往見,後聽卞老人說出冰如來歷底細,想起以前平輩相交雖然失敬,事出無知,不能見怪,既已聽說,對方又是孤身隱居,只帶一新收弟子在此靜修,以冰如的為人,雖不至於嫌他冒失,到底不是敬老尊賢之意。互一商計,覺著女賊也是一個未來之害,決計先照卞老人所說,一路搜索過去,將其擒到,再往求見。一面又托老人代為先容。說罷,三人分手,約好相見之地。
  卞老人便往金鞭崖趕來,見了冰如,剛把前事談完。冰如便說:「這兩個男女凶孽,我在去冬已有耳聞,只是分身不開,難於兼顧,也不知他真實藏處,便耽擱下來。閻王溝與賊訂約之後,以為這班餘孽惡賊,在明冬赴會以前定必銷聲匿跡,不敢妄為,誰知南疆這兩個凶孽也敢蠢動。此事稍一放鬆,必有許多無辜的人受害,非早下手不可,最好不等他來便先迎上。你可代我轉告段、李二人,暫時無須來此,可速趕往成都,埋伏民間暗中行事,狗男女所派惡徒,如其照他所聞暫時隱跡成都,等候乃師到後再行發難,便無須理他,否則不妨下手除去。另外自有誘敵激將之策使其入網,便他不來,我們也可尋上門去,不足為慮。只是發動要早,此時不先防禦,微一疏忽,被他師徒明春一齊趕來,我們自然無妨,民間受害卻不在小,豈不又是無心之失?另外幾個賊徒大約已往湖南長沙一帶,你那兩個門人恰巧隱居岳麓山上,只要先通一信,便有準備。此事關係多少人的生命安危,按照本門規矩,你既得知,也不能置身事外,尋到段、李二人,照我所說告知急速回去,一面設法通知你的門人,一面分頭接應,切不可使惡徒傷害一人才好。」隨又指示了幾句機宜,便催起身。
  卞老人聽冰如說得十分嚴重,不敢怠慢,匆匆辭別,明知文麟就要到來,也不及等候,就此起身,朝段、李二人追去。許、鄒二人因聽冰如吩咐,令其照計行事,也忙著起身,一聽門外文麟和洪、蕭二人笑語之聲,便喊了幾句;師徒四人同向冰如文麟辭別。
  文麟知這一雙夫婦均得俠僧軼凡真傳,劍術甚高,本想結納,不料匆匆一面便自分手,心方不捨。冰如見他送客走後神情依戀,笑問:「你空山獨居,人又拘謹,除功課外,不敢隨意和我說笑,覺著寂寞,想交兩個朋友麼?」文麟便把心意說了。冰如笑道:「你莫要自卑,以為入門日淺,樣樣均不如人。雖然來客剛走,我還不曾細問。但聽昨夜洪渤說你在寒風中對談神氣,以及此時所見面容,分明功力大進,有了悟境。本來照此練去不久便有成就,機緣偏極湊巧,當這緊要關頭得了一粒六陽丸,如其在你前半夜寒潮未起以前服將下去,雖然也有極大靈效,你未經過那層難關,便不會有那悟境,你的恆心毅力也無如此堅定,便差得多了。」
  文麟方想:自己心志堅定,昨夜既能悟出圖解妙用,日後一樣也能領悟,如何服了丹藥,得到益處,反少悟境,是何原故?冰如見他沉吟,又笑道:「你奇怪麼?自來得之太易,所守必不能固。如不經過那大半夜罡風寒潮的磨練,非但不能逼出你的智慧,也決不能生出那樣堅定之力。人的智慧無窮,精力也用不完,全看處境如何、能否自信、發揮你的精力智慧去戰勝一切罷了。不遇艱難困苦,無緣無故,誰也不肯自討苦吃,無從發揮他的智能,當然做不出來;就做得出,或是有人傳授,沒有親身經歷,實地考驗,如何能夠到那爐火純青地步,沒有弊病呢?這粒六陽九恰來在寒潮將退之時,你已明白圖解妙用,再得靈藥輔助,自然恰到好處,一舉而收十倍之功了。我先還恐藥力大猛,你的功力尚差,萬一求進心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真氣雖然凝練,還不能自然運用,一個不巧生出弊病。有我在此雖無大害,到底也要多走好些冤枉路。方纔還未進門,聽你外面高聲喊人的口音來得又遲,分明洪、蕭二人見你用功正在要緊頭上,未便驚動,等了一會。我已放心,再看面色神情,竟比預計更好。照你目前功力,只要再用個把月的工夫,將圖解未幾章的變化學會,再得一口好劍,便可下山歷練;連明年端午都無須等了。」
  文麟聞言大喜,心仍以為人門大淺,年紀又長,不敢自信,後經冰如仔細解說,知道師父素無虛語,越發欣慰,感奮已極。由此起,每夜仍往玄都觀中獨宿,仗著服了六陽丸,業已不畏寒冷,頭幾夜還住在觀中,後來覺著所蓋被褥業已凍得冰硬,人睡上去毫不覺冷,被褥不久溫暖起來,與未上床以前簡直兩樣。為想練那耐寒之力,始而試探著去往觀外冰雪堆上露宿打坐,越是風大天冷越不放鬆,後見多麼厲害的罡風寒氣都不能傷,膽子越大,索性試探著把衣服脫去,只剩一身中小衣,露宿寒風積雪之上,依然無事。料知雪山銀光頂之行必可參與,心中越喜。最後竟作冰浴,練到脫光身子埋在積雪之中,除頭以外,週身均被冰雪包沒,隔了些時縱出一看,身上滿是冒著熱氣的水跡,再看所掘雪窟,就這轉眼之間,環身四外業已凍成一圈堅冰,身外積雪均被人體熱氣融化,自己在內用功,竟未覺著如何冷法。連試了好幾天,先後己有一個多月的光陰,年已早過。
  到了第二年二月中旬,冰如始終不曾向他查問功力。文麟素性謙謹,也未逞能稟告,老恐銀光頂寒威酷烈,到時不能勝任,想多練習。這日正在雪窟中練習耐寒之力,忽聽冰如在旁呼喊,慌不迭縱將出來,匆匆穿好衣履,正要伏地謝過。
  冰如含笑拉住,同回洞內,對文麟說:「你真聰明用功,天資之好,連我這樣眼力均會錯過。初會之時,因你年長,不曾留意,也未看出,後往峨眉方始發現,但又因你情孽糾纏,不能自拔;這類事不是旁人所能勉強,好在無害於人,也就聽之。心正代你可惜,想不到青峰頂再見,忽然大徹大悟,來到山中,心志又這樣堅定。我因想你參與銀光頂斗寒之事,所傳都是速成,能夠練得這樣又快又好,也真難得。近日劍術你已全數學會,再得一口好劍,下山應敵足可無害。此洞昔年矮叟朱道兄本來留有三口好劍,後被門人取走。去年小年夜前,那男女三賊深夜窺探,決非無故,也許便為此劍而來。我和嵩山二老交情甚深,劍如尚在,必能借你一用,今已被人帶往海外,不去說它。」
  「此外還有幾口好劍,又是本門弟子所留,算起來還是你的師侄,便是那日和你所談女弟子易靜嫡傳愛徒上官紅。此女出身十分貧苦,又受惡人虐待,始而隱居依還嶺,還生了一身綠毛,後得好些巧遇,拜在你易師姊的門下,幻波池開府之後,聲威越發大振,異派凶孽望影而逃。此女非但劍術高明,得有本門真傳,心地更是善良,從未妄殺一人,所立善功多得出奇,為本門第三代弟子中第一人物。此劍之外,還有兩對鋼鉤,也是海底寒鐵和五金之精所制,揮金斷鐵,鋒利無比,你如得到手中,更是錦上添花,差一點的異派餘孽決非敵手(幻波池開府練劍,事詳《蜀山劍俠後傳》)。你到那裡,不可全數取走。此劍外人不能取去,便是僥倖偷走,也不知道用法,兩面鋒口上凝結的金沙鋼泥先就無法去掉,看去不是一條蠢重難看的頑鐵,便是連劍帶匣均被生鐵凝成一團,連劍形也看不出,如何使用?你只照我所說,尋到上官紅所留碑文圖樣,挑那心愛的隨意取上一口,把餘下的留與別人便了。」
  「還有一件,依還嶺千山萬壑,高可排天,下臨無地,四面危峰峭壁環繞,地勢險僻,休說人跡,連猿鳥都難飛渡,山中景物更是靈奇清麗,舉世少見,隨便想要尋去,決難走到。以前那些異派餘孽,早就疑心幻波池中藏有奇珍至寶、神物利器,自從地震之後,地底宮室全部水淹,上下深達百丈以上,天災地震之外,再經人力封閉,昔年他面飛泉,已變成其深莫測的巨潭,那股噴泉比以前粗了數十倍,雖然失卻昔年奇觀,照樣終年朝上狂湧,水力猛得出奇,多高本領和多好的水性,也禁不住那沖激之力,誰也無法下去,可是這班餘孽並不死心,不時仍要前往試探。近年風聲傳出,得知整座依還嶺幻波池雖無法出入,但那地勢天然巧妙,尤其藏劍之所,上官紅走時留有一條秘徑,只能尋到人口便有指望,去的人只管不得其門而入,失望而歸,但仍去之不已。」
  「你孤身一人,如往取劍,事前沒有稱手兵器,平日所用寶劍雖非凡鐵,只能拿它練習,遇見強敵難免吃虧,甚而連人帶劍都要受傷。我自用這口劍雖然極好,你火候稍差還在其次,最重要是去冬封劍期滿,三月中旬便要赴一友人之約辦一要事,不能離身,再說師徒二人合用一劍也有不便之處,必須另尋一口。難得本門之物正合你用,不過目前不是時候,孤身前往,遇見強敵也頗可慮,最好先往成都去尋卞老人,和他商計,請其相助,到了三月底邊,他事如完,便可同去,否則稍晚無妨,至遲卻不可過五月端午,務要小心,隨時留意,遇見時機,不可絲毫放鬆。所尋幫手,並不一定非你卞師兄不可,別人也是一樣。如能將劍得到一口,或是別的兵器,非但銀光頂之行你必有份,並還出力不小,以後在外行道濟世,多厲害的敵人,至多不能取勝,也不至於受害了。」
  文麟驚喜交集,恭敬領命。冰如說完,又取出幾封預先寫好的柬帖,外面全都註明人名時地,有的見人面交,有的到時再行開看,吩咐貼身緊藏,不可遺失,被人看去。開頭只令先往成都武侯祠旁一家賣草藥的小店打聽卞老人下落,如其不見,好在異派仇敵均不相識,至多在馮村被困時遇見過幾個賊黨,也只當是一個讀書人,不曾存有敵意,決想不到一年之隔學成劍術,可去望江樓上守候,卞老人遲早必能相遇,也許許鉞師徒和關中諸俠均能見到,別的時至自知等語,並未詳言。
  文麟回憶去年終許鉞師徒走前,師父所說哀牢山苗、鄔二凶孽師徒今春要來成都聚會之事,此去難免相遇,兩次想問,因師父未提,又想敵人如非真個厲害,怎會驚動這多英俠?師父雖說以後能夠應敵,到底功力還淺,自己又缺一口好劍,必是不能勝任,故此不令前往,也未敢問。身旁本來帶有入山以前未用完的銀子,所用的寶劍乃冰如所賜,雖非上品,也比常劍要好得多,遇見尋常盜賊足能仗以防身,另外還有閒時所練的暗器竹手箭,也是冰如傳授,就地取材,用山中所產堅竹削成,業已練得百發百中,深釘人木,連山石也可穿透,東西不值錢,取用又便,到處皆是,便於攜帶,放在布囊之內,宛如一把竹筷,因冰如不令製成箭形,只有一頭削尖,不是真正高眼決看不出,用作防身利器再好沒有。
  文麟知師父不久也要出山,便問何往,何時方可相見。冰如見他依戀,笑說:「這裡本是暫居,以後我師徒另有去處,難得重來。這一別至多大半年光陰,就此數月之內不見,重陽雪山一會也必重逢。你剛斬斷情絲,立志前修,如何還是這樣感情心重呢?」
  文麟聞言,想起連日聽師父說淑華、三姑等隨了黑女晏瑰去往間中開荒,當年秋收便著成效,常時想起不知何時能與淑華再見,方才奉命出山並曾動念,既是抽空往訪,此後雙方雖無兒女之私,朋友之交尚在,就此一面不見,非但固執成見大偏,也實不近人情,正想成都事完將劍取到之後,也許能夠往訪,一聽冰如這等說法,心中一驚,立生警惕,心跳面紅,無言可答。
  略一定神,仔細尋思,覺著自己心說前念早斷,照連日這樣想法,分明還未忘情,越發憂懼起來,當時把心一橫,強笑答道:「弟子實在感激師恩,又知人門日淺,所學不深,雖受恩師期許,心實未敢自信,意欲追隨恩師,可以隨時請益,多學一點。既然恩師有事,再見時期難定,弟子便照恩師所說行事,重陽節前相見也是一樣。」說罷,又向冰如拜別,往山下走去。
  這時剛剛開山不久,滿山積雪還未消盡,到處都有雪水寒泉噴流激射,冰凌四垂,低窪之處行潦縱橫,到處水泥雜沓,可是沿途楊柳花樹都已抽條舒蕊,春光滿眼,向陽見土之處更有繁花盛開,宛如錦繡,紅梅還未開完,更當極盛之時,山茶、牡丹之類也在含苞欲放,天色又極晴美,端的紅樹青山,陽春煙景,一路好鳥群飛,嬌鳴上下,關關不斷,聽去十分悅耳。
  文麟因師父所定期限還有好幾天才到成都,並還說明要往灌縣城中訪友,就便打聽卞老人可曾回來過,幾時去往成都,住在何處,有何消息。反正空閒,平日又喜山水,便一路賞玩過去。因中間一段積雪十九消融,山路又都低窪,到處泥濘,無意之中連踏了兩腳,想起所穿布鞋,還是初入峨眉以前淑華連夜親手趕製,看那意思,似因苦志守節為禮教所迫,今生不能重圓舊好再結夫婦,便在自己飲食衣服上面用工夫,暗示報答恩情之意,否則淑華家財那樣富有,多麼講究的衣履,張嘴就可買來,無須親手製造,並連狄大娘都不令參與,還熬了兩夜才得製成。自己先還不知她是親制,後聽龍子說起,心中老大不安,滿擬心上人這樣情深,走前必能多見兩面,哪知仍和往日一樣,以賓主之禮相待,只說了些照例拜託、道謝的話,沒有絲毫表示,並還只在走前餞行見上一面。彼時心中感觸,萬分難過,又中了一點毒氣,就此病倒,不是恩師賜藥,還幾乎送了性命;後往峨眉從師,雖恨淑華薄情,但因鞋乃心上人所制,不捨常穿,平日都穿草鞋,故此所制兩雙夾棉鞋,一雙尚是半新,一雙簡直不曾穿過腳上。
  這雙棉鞋本來還想保留,不捨得穿,只為去春和沈煌往自雲窩去尋李明霞,春寒尚重,又想穿了草鞋出遊無妨,慧曇大師如其賜見,衣履不稱也是難看,沈煌又在勸說,這才穿了出去。後由青峰頂匆匆起身,到了灌縣,因聽友人之勸,買了一些衣履用具,在山中住了將近一年光陰,起初天氣太冷,不敢赤足,等將功夫練成,能耐酷寒,帶去的幾雙鞋子全都穿破,只剩淑華所制一夾一棉始終珍惜未動,今日出山,因師父吩咐扮作尋常文士,心想,這雙棉鞋業已半舊,做得十分精細小巧,穿在腳上,又是舒服又是美觀,此是心上人手澤,本想留作紀念,無奈此時無鞋可穿,只得穿以上路,為恐污損,並還結了一雙草鞋套在腳底,準備出山之後另買新鞋替換,連那雙新的一齊保存,不料還是踏了兩腳泥水,心中可惜,心上人的情影由不得又湧上心頭。邊走邊想,為防踐踏污泥,特意捨卻山腳往來正路,施展輕功走往高處,一路縱高跳遠,擇那沒有水泥之處往前走去,不時回憶前情,思潮起伏,心中十分矛盾,只顧亂想心事,連風景也無意觀賞。
  又走了一段,偶一抬頭,望見前山一帶到處花明柳媚,春色越濃,時見紅牆綠瓦掩映於崖角山坡、叢林高樹之間,笙笛鐘鼓、唱經之聲隨風吹到,空谷回音,響振林樾,比起後山水流花放、音無人蹤、幽深雄曠、高逸寂寥之景,又是一種情趣。知道再往前去,過了這些寺觀便離山口不遠,這樣滿山縱跳,容易驚人耳目,當地恰是一條嶺脊的盡頭,地勢較高,四山景物全可望見;由金鞭崖起身太早,未吃東西,先想憑自己的腳程,午前便可出山,不料沿途流連風景,中間又經過好些濕污險滑之地,上下縱躍,多繞了好些遠路,時光更耽擱了不少,覺著有點飢渴,四外風景又好,先未留心,這一停步,江山美景一覽無遺,臨風遙望,哪一面的風景都可見到,前山天氣更加清明,雲白天青,春陽晴麗,和風陣陣,吹面不寒,一時心曠神怡,不捨就走,暗付,此後孤身一人在外行道濟世,身邊共只淑華以前所贈未用完的百多兩銀子,必須愛惜物力,分文不可浪費,如往道觀之中飲食,又要耗去許多香資,好在身邊帶有糧袋,自製乾糧鹿脯都有,青城峨眉,西川美景,此去不知何年才得重來,何不就在這裡吃上一飽,到了前途飲點溪水,一樣可解飢渴,把香資省下來送人,豈不也好?念頭一轉,見半山坡上花更繁艷,便走下去。剛尋一乾淨山石坐定,吃了半飽,忽聽山石後面有人說笑,先當尋常香客遊人來作春遊,不曾在意,正在盤算未來修積之事,問中之行去與不去,忽然聽得「狄龍子」三字,心中一驚。
  文麟坐處,四面都是桃柳花樹,前山地暖,桃花業已盛開,旁邊還有好些野生的牡丹和數十株未開殘的梅花樹,先在嶺脊上面,不曾理會,後見下面向陽之處花柳鮮妍,景物分外明艷,半山坡上還立著一幢兩丈來高三丈方圓的怪峰石,四圍花樹甚多,但又稀落落的並不聚在一起,石峰側面又有一塊三尺方圓磐石,最是乾淨,後山風景雖被擋住,前面大片江山依然歷歷可觀,便坐在那裡,人本文靜,又是孤身,由上到下,沿途花木扶疏,高林掩映,沒有留意石峰那面,腳步又輕,雖不知那兩人何時到此,聽那語聲,好似雙方均未發現石後有人,靜心聽了幾句,越發心動,同時聽出那兩人並非仇敵一面,對於龍子口氣更是讚美。輕悄悄掩將過去,探頭一看,乃是兩株對立的大桃花樹,下面坐著兩個中年人,尋常遊客裝束,也看不出是何行業,樹下散有幾塊大小山石,二人並坐樹下,面前石上放著好些酒食,旁邊放著一個提籃,肩背上並還帶有兵器,談笑卻極從容。本想探聽幾句再走過去請教,內中一人似已警覺,語聲立止,朝同伴推了一下,一個手按腰間,一個便自起身,偏頭笑問:「哪位朋友在此?不嫌我弟兄薄酒粗餚,請來同飲看花如何?」
  文麟看出二人神態張皇,彷彿遇見對頭神氣,恐生枝節,話也聽明大概,知道龍子去年臘月業已下山,並還不止一人,也防對方誤會,再說有意窺探他人動靜,於理也不是不合,忙即縮退回來,本想回坐原處,對方真個尋來,再與請教,比較有話可答,誰知這兩個均是有名武師,剛代客人保完了鏢,絕處逢生,心中高興,恰巧路過青城,來此遊山飲酒,正談得高興頭上,忽然發現石後有了動靜,心疑對頭尋來,還未死心,生出誤會,動作又快,人影已被瞥見,無法再避,聽完未兩句,對方這等說法,其勢不能不睬,略一定神,從容走過,接口說道:「我由後山來此,無意之中聞得二位尊兄笑語之聲。因覺這裡風景雖好,地勢高險,尋常遊客不能走到,方才下來時又未見有什人,孤身無聊,意欲一奉清談,以致驚擾。諸多失禮,還望二位尊兄不要見怪。」
  文麟初意,對方戒備頗嚴,已露敵意,只看出是兩個會家,不知來歷,本來也存有一點戒心,話還未完,那兩人剛一對面,似因對方不是所料敵人,面容驟轉溫和,另一個也將手放開,隨同起立,拱手笑道:「愚弟兄心中有事,幾乎誤會,望勿見怪。不嫌冒昧,請同小飲一談如何?」文麟見那兩人目光雖然敏銳,神氣不似好惡一流,方才口氣又極恭維龍子,更生好感,忙即還禮,相互請教。
  那兩人一名屠著,一名李長生,都是成都有名武師,本不代人保鏢,平日交厚,在武侯祠旁種了幾畝菜園花圃,另外合開了一家馬鞍鋪,家境也還小康,只為去冬應一鏢行好友之約,代人幫忙,保了一趟紅貨。原來那鏢頭有一強仇作對,非要叫他家敗人亡不可,逼得無法,對頭又是窮凶極惡,向例有他無人,不賣情面,這才將他二人請出相助。本來可以得勝,並可將這橫行川湘、為害行旅多年、無惡不作的一夥巨賊大盜除去;沒料到仇敵好狡異常,早知雙方勢不並立,鏢頭為人慷慨好交,朋友甚多,陰謀難免洩露,早就生心,用金錢收買了個鏢行夥計,先將機密得去,知這兩位名武師本領高強,因和鏢頭交情太深,第一次出手為好友助拳撐腰,恐喪多年英名,每人帶了兩個得力徒弟之外,還約有三個能手,假裝同行商客隨同護送,事前又寫了幾封急信,沿途托人照應,戒備嚴密,便自己不去尋他,歸途也必藉故生事,或是指名約鬥,決避不開;急怒交加,心中恨毒,決計與之一拼,一面將散在川湘水陸兩路的得力同黨用火牌召集攏來,一面又約了好幾個有名惡賊,算準對方走過之處,陰謀埋伏。
  屠、李二人以為行事機密,戒備更嚴,無論如何也必將這一夥賊黨除去,上來先想,能將客貨送到地頭,歸途再尋賊黨晦氣,不被發現,固是極妙,否則憑自己這班人的本領,也不怕他,為想替鏢行爭名氣,起身時雖極隱秘迅速,先用疑兵之計放出許多謠言,忽然說走就走,水陸並進,連夜上路,可是到了途中,照樣扯起鏢師旗號,喊了趟子,一點也不隱瞞,事前均有準備,又是一家大鏢局,沿途照應甚多,陸路行走都騎快馬,便那兩個護送紅貨的客人也是年輕力壯,各會一點武藝,就這樣,為防萬一,所運紅貨都由鏢師客人分帶,做成圍腰貼身藏好,通體人強馬壯,絕塵而馳,眼看兩處最要緊的關口全被闖過,毫無變故發生,也未有什可疑形跡,滿擬動作神速機密,仇敵還未得信,業已衝過,就被知道,相隔這遠也迫不上,再往前去,都是靠近通都大邑的安靜所在,所宿是個大鎮,水陸要衝,市面甚是繁盛,眾人算計難關早過,必可平安到達,歸途殺賊除害更為穩妥,大家打著如意算盤。
  內兩商客年輕喜事,又知這次所運紅貨價值巨萬,早有風聲傳出,引起賊黨覬覦;鏢頭看在多年相識情面,慨然答應護送,並還這樣出力,所派鏢師已是有名好手,又請出這多本領高強的人物相助,酬勞並未多取;問心難安,又和眾人投機,覺著前途可以無事,便將後上房包下,擺了兩桌上等酒席向眾人致謝,一同歡宴。
  正在猜拳飲酒,高興頭上,先是一個與鏢行相識的人匆匆走進,說方纔曾見仇敵蹤跡,請眾留意;隨又談起這一帶地方新近出了兩個異人,均是少年俠士。據看見過的人說,這兩人一男一女,年紀甚輕,本領高得驚人。女的沒有名字,男的名叫狄龍子,就這一個月光陰,已做了好幾件驚人的事。後來聽說這兩異人還是路過,專一除暴安良,和貪官污吏土豪惡霸作對,受他好處的苦人甚多。本來早已離去,不知為了何事在此耽擱。平日行蹤飄忽,誰也見他們不到,偶和惡人作對,全都蒙面,腰間各圍著一片虎皮,這樣冷天,臂腿全露在外,只穿著半截短裝,所用兵器尤為奇怪,簡直無人能敵。最好是並不偷盜人家東西,輕易也不殺人,只憑本領強迫對方自吐罪狀,將平日作惡、巧取豪奪收刮來的金錢,照他所說去做好事,二三十兩做一份,放在山野無人之處,由他暗中監督,等那窮人自己來取,送銀子去的人當時還不許走,必須等那頭蒙面罩的苦人把銀取走,表示非他二人所拿,苦人也都走遠,方始現身,重又告誡一陣,親自釋放。本縣幾個著名的惡霸豪紳固然無一倖免,連現任的官府和兩家告老歸林的大官紳都為所制,無一敢強。動手的人只這兩小兄妹,一個守在收銀之處,一個隱藏苦人歸途,防備甚嚴,方法又極巧妙,隨時不同,使人莫測。那些拿銀子的苦人都曾受他們指教,不是預先藏好等他號令,便是四方八面裝著拾荒斫柴和過路的人,照所約時候趕到,銀取到手卻並成一路,到了中途女俠藏伏之處會合,由她率領,各自回去,誰也不許開口,頭上面罩也是非到地頭不許取下,因此連這些得銀的苦人也都不知同去的人是誰,對方如想跟蹤便倒了大霉。似這樣,前後共做了六次。
  中有一次,對方乃是離此三十里的一個上豪,父子二人都會一點武藝,老的還是武舉,平日專喜結交江湖,養有好些教師打手,當夜被他制住,心卻不甘,為了善財難捨,送銀之時,約了幾個平日相識的能手,都是綠林中人,一面並還暗中請了官兵,準備一下將這男女雙俠擒住慘殺,連那些拿銀的苦人也全當作賊黨,送往衙門,請功治罪。誰知弄巧成拙,剛一到達,全被對方制住。這次還多了兩個少年,女俠不曾露面,由狄龍子當先發話,喝破陰謀。不消片刻,土豪這面,連教師打手和所約的人,全被三人點倒,不能轉動,不是後來兩少年中有一力勸,說恐連累善良,去的人至少也死掉十幾個。就這樣,那幾個幫兇的惡賊仍被狄龍子用重手法點了穴道,至多只有半年活命。土豪父子,老的一個沒有跟去,不知怎樣,小的再三哭求,認借悔罪,勉強保得性命,人也成了殘廢。所送銀子,本是假的,狄龍子發落完畢,把人一齊趕往山洞裡面,分出一人看守,也未令其再取,不多一會,便有數十個惡奴長年,用騾馬抬了銀子送到,照樣被他關到山洞裡面,要等天亮才許回去。後去的人自然更不敢強,候到天明出看,人和金銀全數失蹤,到家一問,原來他父子的陰謀,不知怎會被狄龍子知道,非但將計就計,就勢除了幾個綠林惡賊,並還偷了他的名片圖章,日裡向官府送去一封密信,將官兵止住。縣官吃虧在先,本就心寒。明明看出字跡不符,對方這大本領,上次不死已是便宜,如何敢惹?這兩個異人並不自家偷盜、危害民間,受逼送銀周濟苦人的,都是幾家最有錢的富紳土豪,誰也知道厲害,甘吃啞巴虧,並無一人報官。土豪父子見面密談,先要縣官發動捕快官軍。本就萬分為難,難得有他來信打消,正好推托,便裝糊塗,非但不曾派兵,次日暗中命人探明經過,反拿了他的書信向其質問。土豪父子吃了大虧還不敢說,縣官又打官活,再強下去,非家敗人亡不可,那封假信,認也不好,不認也不好,實在無法,只得忍氣吞聲,賠盡小心,推說:「前日密談乃是一時糊塗,與人負氣,想借官家勢力和他作對,後知誣良為盜關係重大,業已醒悟,仗著雙方交情,收回前言,請老父台格外包荒,不要見怪。」又說了許多好話,縣官方始乘機收風,那封假信反倒成了把柄。風聲傳出,人心大快,更把這幾位少年俠士說得天神一樣。
  眾人先聽發現賊黨蹤跡,雖然吃驚,因自己本有準備,也未放在心上,當地又是一個大鎮,斷定當夜不會發生變故,有事當在前途荒野之中,稍微談論也就拉倒;內中兩個氣盛的,還說了兩句大話。後聽來人說起這幾個從未聽過的少年俠士的義舉,並說狄龍子和那同伴又像夫妻又像兄妹,平日誰也看不出他們形跡,偏是那麼形蹤飄忽,出沒無常:老是男的出面、女的暗中接應,不是形勢緊急,難得有人見到,怒吼起來聲如狼嗥,尖銳刺耳,也不知他們名字,每次都是狄龍子事完自報姓名,本領之高從來少有,人更機警靈巧,誰也無從捉摸。土豪父子所約幾個能手,均是綠林中有名人物,內一老賊並還享有數十年威名,並非弱者,那些教師打手,主人會武,想也不是尋常,這多的人,竟被狄龍子和兩同伴全數制住,無一漏網,內一美少年並還不曾動手,為首幾個惡賊均受內傷甚重,半年必死,本領之高實是驚人,這未戴面網的兩少年只此一次,以後便未露面。
  後又談到這日白天,土豪外甥金小亭在鎮上飲酒,聽人談起狄龍子同聲稱讚,心中有氣咒罵了幾句,正和人爭論,猛覺腰間微麻,人便不能轉動,同時面前有一禿頭村童走過,生得瘦小枯乾,一點也不起眼,本是來吃素面的,剛剛吃完走去。先還不知厲害,只覺週身麻木,嘴還能說,手腳已不能動彈,呆立地上,因正和人爭論,指手畫腳,這一來,和泥塑木雕一樣,自然惶急,料是受人暗算,可是店中十九熟人,就有幾個過路商客,坐得頗遠並未起立,神氣絕對不是。
  總算旁坐的人眼亮,說方才村童會賬起身走過時,好似伸手朝他腰間點了一下,雖然生得瘦小枯乾,但這兩位大俠每次下手均戴面網,無人見過他的真相,也許是他,莫要為了計快送命,就是半身不遂,也太冤枉。一番話把眾人提醒,雖覺那兩位異人,一個高矮相差,一個又是少女,全不相似,這類異人到底難料。
  內中還有一個受過好處的人送柴來賣,名叫劉有德,曾學過兩年武功,雖然不高,卻非外行,狄龍子曾經見過,覺著決非本人,無奈此外沒有第二個,那村童看去面生,如是過路客商,不會這樣打扮,好些可疑;而被點的人又是週身酸痛,頭上直冒汗珠,萬分難耐,偏又不能走動,急得無法,轉求同伴和旁坐方才與他爭論的酒客,先將村童尋回,姑且一試,一面命人回家送信。正七張八嘴、亂得一天星斗,劉有德已先趕將出去,見村童正在前面街口買場糖吃,越看越不像是狄龍子,心想:「恩人曾說現在不到時候,遇到極惡窮凶之徒,就將他的家產全數獻出,也須為民除害,不能饒他活命。否則便須與人為善,迫令改過,決不妄殺一人。如何為了背後幾句咒罵下此毒手?年紀又是這輕,斷無此理。可是聽旁坐人的口氣,他手一伸,人便麻木不動,正與二位恩人本領一樣,莫要真是他的同伴?」剛忍不住湊將過去想要開口,村童似已警覺,回頭笑問:「大哥,想替那廝說情麼?」
  劉有德見那村童貌不驚人,生得十分醜怪,那一雙眼睛卻是亮得出奇,口氣謙和,正與狄龍子相仿,忙賠笑道:「這廝只是仗他娘舅財勢在外欺人,強賒硬拿,並未有什大惡,小英雄何必和他一般見識,請回去給他解開如何?」村童笑道:「背後罵人雖然可惡,也不應給他吃這大虧。我因聽他自稱是那惡霸外甥,口氣那麼強橫,人家恭維狄龍子也是良心話,人並不曾見過,先沒見他在座,業已賠話,不過話收不轉,稍微分辯兩句,已答應代會酒賬;還不甘休,氣勢洶洶,欺人太甚。我雖看不過去,開這一個小玩笑,仍恐把事做錯,正向別人打聽,你就來了。看你人頗忠厚,又是一個賣柴的,憑他那樣人,決非一黨,既這等說,我去將他解開便了。」正說之間,酒鋪中人已紛紛趕出。
  劉有德雖是樵夫,人頗機警,暗囑村童:「且慢,先裝一點架子。」然後搶先迎上,向眾悄說:「我已問過,這位果是狄龍子好友,本領更高,千萬對他恭敬一點。人多反而誤事,諸位相公大爺請先回去,只請店東和小人陪他回去,諸位各自飲酒,裝不知道才好。包在小人身上,叫金大爺復原就是。」眾人見他神情緊張,又看出村童形貌雖極醜怪,遙立微笑,神態有異,不敢不信,除幾個和金小亭同坐的酒客心中愁急,掩在一旁張望外,餘人紛紛歸座。
  劉有德同了店主,將村童迎將進去,先代金小亭說了許多賠罪的話。內中一人正間:「貴姓?」村童笑說:「狄龍子是我師兄。我們人多,此後西南諸省到處都有我們蹤跡,只敢作惡害人,早晚遇上,不死也吃大苦。我今日因不知他底細,只開一個小玩笑,以後如能學做好人,不再倚仗他舅的財勢為惡橫行,便狄龍子遇上,也不會傷他一根毫髮。我只路過此地,聽說狄大哥在此,來此尋他,還未見面呢。」說罷,手朝金小亭腰間軟筋上一捏,夾背心一掌;一聲驚叫,當時復原,週身和散了一般,先還恐受內傷,半年送命,跪在地下哀求饒命,後聽村童笑說:「你罪不至死,我怎會下那辣手?只做好人,包你無事,可是你們誰也不許跟我。」
  眾人均想打聽狄龍子的來歷為人,正在同聲稱讚,挽留飲食,忽見一個年約十三四的少女,貌相十分清麗,穿著一身青布衣服,在門外探頭張了一張。村童立現喜容,轉身喝道:「你們怎不聽話?暫時誰也不許走出,我要走了。」說罷往外走去,腳底快極,有兩個膽大的試探著往外一看,村童和少女已成一路,往前面山野中馳去,相隔已遠。當日不是集期,又非商客來去之時,路上的人雖然不多,隔壁兩家業已驚動,均在門外窺探。眾人一問,說那村童還未走出,少女已腳不沾塵往前馳去,跟著村童追出,跑起來和飛一般,晃眼追上;邊說邊走,轉眼便是老遠,再看人已走人樹林之中。
  照此先後計算,這班少年英俠少說也有五六人,不知何故在此逗留不去,事情恰又發生在一月以前,正是仇敵要和鏢頭作對,陰謀暗算,剛得到信息的時候。當地相隔仇敵賊巢只得三百餘里,雖不在那兩處地形險惡的關口以內,但乃鏢行商客往來要道,仇敵雖是江洋大盜,江湖上結交的能手異人頗多,前兩處關口安然渡過,這裡偏會發現賊黨蹤跡,綠林中人原有一些好名之士,專以劫富濟貧博那俠義名聲,莫要這幾個少年英俠便是仇敵約來,仗著本領高強,故意放鬆一步埋伏當地,出其不意突然發難也未可知,先當新聞奇跡談論,後來越想越覺可慮,便發起愁來。
  屠、李二人恐亂人心,不便當眾說出,正想少時席散,把自家幾個好友門人約在一起,密商應付之法,萬一狄龍子等異人也是賊黨,如何應付?這時天還不到二更,酒雖吃到半酣,因是一座大店,鄰院住有幾起豪商,院落甚多,笙歌管弦、呼么喝六之聲不時傳來,院中燈火通明,甚是熱鬧,誰也想不到會有事發生。
  二人心中有事,正在催飯,忽聽颼颼奪奪接連幾聲響處,三道尺許長的寒光連珠飛來,相繼作品字形,釘在眾人圍坐的圓桌上面杯盤空隙之處。二人不說,便那同坐諸人,除做主人的商客外無一弱者,驟出不意,竟無一人事前能夠防禦。等到警覺,相繼離座,準備迎敵,人還不曾起立,三把明晃晃的尖刀已全釘在桌上,震震有聲,杯盤一齊晃動,桌面也被透穿了好幾寸。
  眾人正在急怒交加,搶拿兵器,再聽對面房上哈哈笑道:「原來成都二友不過如此。我弟兄雖然受人之托,向不做這沒本錢的買賣,否則你們來路早已回了老家,哪得來此?客貨由你送到,兔累旁人遭殃,這面鏢旗卻須留作押頭。是好的歸途到我白楊圳,尋我弟兄討還便了。」
  同行有一老武師名叫朱延壽,性如烈火,多年盛名,本領也高,雖然認出飛刀來歷,仍不服氣,見眾人均在手忙腳亂,紛取兵刃想要追出,忙把手一擺,空身縱出,仰面笑道:「羅朋友,大家都是為了別人,何必這樣氣盛?我知你們兄弟洗手多年,已不妄殺無辜。這裡人多,如其動手,難免波及。人命大多,彼此都有不便,你們又非無名無姓之輩,何苦來呢?我們雖然無能,既然答應人家,如何將他鏢旗與人留下?我老頭子,多少在江湖上跑了這多年,說話不能含糊。鏢旗決定不能奉上;我老頭子這頂帽子權當未來人頭押在你們那裡,歸途準定登門候教,一人不少,聽你吩咐,一決存亡。你看如何?」
  這時正是臘月十六,雪後寒月分外光明。眾人也都暗中拿了兵刃暗器,分立門內和兩面窗前,暗中戒備,因那放飛刀的敵人乃是三個最有名的老賊,縱橫江湖數十年,向無敵手,所練飛刀尤為厲害,就方纔所聞狄龍子不與一黨,單這三個老賊己是可怕,本已隱跡多年,不知怎會被仇敵勾引出來。
  因這三賊自稱三十年心力,憑著每人一柄魚鱗金刀、十二把連珠飛刀、大小十三刀的威名縱橫江湖,多少年來從未失風,昔年所想每人十萬銀子的家財業已如願,妻妾兒女一大堆,還有什麼不足之處?自來知足者常樂,世上沒有永走好運的人,今日金盆洗手,從此退隱故鄉,享那晚年之福,我弟兄恩怨分明,在今日以前也都了清,只承了一個小弟兄的情,此人前往北方,久無音信,尋他不到,也許人已不在人間。以後我弟兄非但不再重作那舊日生涯,也決不再傷一個無辜的人。奉告諸位高親貴友,將來如其缺少用度,只有三寸束帖到來,不論多少,必有一份人情。如其叫我弟兄出手幫場、天日在上,除卻那位小弟兄還在人間,那是沒有話說,但也只限一次,還要照我弟兄所說而行,否則也是恕不奉命,別位更是當面拒絕,莫要見怪。隨又起了重誓。可是三賊狡猾異常,他那故鄉竟有三處之多,除白楊圳一處外,誰都不知他的底細。如往白楊圳尋他,必說出遊未歸。休說求他幫忙,便照所說,借他一點銀子也非容易,不是裝不知道,便是借口得信太遲,種種推托。偶然借到,為數卻多,都是有借有還的人,此外十九徒勞,還要慪氣。後來人都知他假裝大方,一毛不拔,人又那麼凶險,不敢得罪。不消數年,江湖上人都與疏遠。這次竟會同時出來代人尋仇,從來所無之事,對手又是一些強敵,聽那口氣,並不貪財,並還不令仇敵搶劫殺人,只和鏢頭作對,不肯違背昔年所立重誓,分明仇敵便是昔年老賊所說承過人家情的舊友,不知雙方怎會勾結一起?
  這三老賊狡詐機警,凶險無比,從未敗過,此來決不止他弟兄三個,雖然對方口說不留客貨,這面鏢旗如被拿去,自己這班人半世英名從此掃地,又見朱延壽空身出去,連兵器也未帶。按照江湖規矩,對方本不至於倚勢行兇毒手暗算,但這三個老賊一向不通情理,已是討厭,何況仇敵裘昆又是一個心狠手黑、卑鄙無恥的惡賊大盜,決不會因這幾句話便能交代過去,同時看出正面和兩廂房頂上,星月交輝之下,除羅氏三雄立在正中,都是白鬚飄胸,生得又瘦又長,肩上插著那把仗以成名的鑲金魚鱗鋼刀,腰間各插著一排飛刀,威風凜凜,凶焰正盛;另外老少群賊,少說也有三十多個。耳聽方纔所聞,隔院轟飲划拳之聲已止,料知群賊早來店裡,假裝商客埋伏,準備暗算,也許全店都被包下,連店家均與勾通都在意中。如在山野之中相遇,還可分出兩人,帶了紅貨突圍逃走,此時休看是在鎮店之中,為了賊黨心計周密,自己這面全數陷入埋伏,回面包圍,連個道路俱都沒有,所說只留鏢旗作押頭,明是托辭,正在急怒交加,心中捏著一把冷汗。
  朱延壽話已說完,剛把帽子摘下,待往對面房上拋去,忽聽一賊哈哈笑道:「老厭物,憑你也配出頭,代人撐腰擋橫麼?不將鏢旗留下決辦不到!如不服氣,你們人也不少,當時分個高下也行。再不滾回房去取你兵刃,叫那一群鼠輩狗種快滾出來,大爺們就不客氣了!」說罷,接連幾點寒星朝下打到。
  朱延壽也是成名老人,如何嚥得下這口惡氣?便是上房內這些武師,也都看出形勢凶險,除卻任憑對方辱罵,獻上鏢旗,無論如何也須一拼,又見敵人動手示威,七八樣暗器並不真個打人,只從人的頭面身旁擦過,相差只有分毫,無一打中,全都激怒,氣往上撞。
  屠、李二人當先縱出,見朱延壽獨立院中月光之下,眼看敵人暗器紛紛由頭上身旁飛過,聲色不動,從容把帽子戴在頭上,哈哈笑道:「我和羅家三弟兄一別多年。業已金盆洗手的人,怎又忘了昔年誓言,出管閒事?想必你說那位恩人被你尋到,為了報答人家好處,出來幫拳助威麼?大丈夫原應恩怨分明,不能怪你,但是這群鼠輩既然請你出山,應當以你為主,如何你我話未說完,便欺我老頭子手無寸鐵,拿些破銅爛鐵打得叮哨亂響,莫非這也是你們老弟兄的主意麼?方才既然說過好聽的話,想必不會再把吐出來的口水吞將回去。我們無須歸途再到你的府上聲擾,是好的,讓客人自家起身,我們只派兩人隨同護送,鏢旗仍留此地,就在今夜領教,一決存亡。如將我們打敗殺死,鏢旗只管取走,由原主人自己來取,我們為朋友的心也盡到,死後丟人也說不得了。就憑幾句話,狐假虎威,出口傷人,有什用處?」話未說完,三江太歲五鬼天王裘昆和同來二三十個賊黨,業已同聲喝罵,躍躍欲試,內有幾個性急的剛要縱起,被三老賊厲聲喝住,冷笑問道:「這是你一人作主的麼?」
  屠、李二人看出賊黨快要動武,剛出台階縱下,另外幾個能手也跟蹤走出,同聲答道:「姓羅的不必多間,只你言而有信,今日之事不與商客相干,我們準定領教。」說時,那兩商客已由一個鏢師和另兩能手護送,同由門內走出。三老賊笑答得一個「好」字。屠、李二人立時乘機轉朝隨行護送的兩人喝道:「兩位客人,多蒙羅家弟兄手下留情,不令狗賊趁火打劫,請快起身吧!」二人會意,同朝上面把手一拱,交代了兩句,一行五人便由角門匆匆走出。
  剛一離開,群賊喝罵之聲越發難聽,朱延壽也經同伴把兵刃暗器取到,拿在手上,厲聲大喝:「姓羅的!你也是個成名多年人物,如何老來洗手,又和這類鼠竊狗偷一路?你看他們可有一點人味?如今客人已走,有本領只管施展。你們人多,不願單打獨鬥,以多為勝,我弟兄一樣奉陪。」話未說完,裘昆忽然不見,同時便有十來個賊黨同聲喊殺,縱將下來。三老賊似因群賊不聽吩咐,有些氣憤,卻又不便發作,聞言未答,也未出手。
  眾人見首惡裘昆同了幾個黨羽忽然不知去向,料知裘賊仗著昔年曾對老賊有點恩情,勾結之先,三老賊所說樣樣答應,等到陰謀發動又起貪心,臨時變卦,業往追截方才走的五人,不禁又驚又急,怒火上撞,厲聲大喝:「無恥狗賊言而無信,我弟兄與他拼了!」說時,雙方業已接觸,動起手來。
  屠、李二人知道裘賊手黑,向例不留活口,搶去客貨不算,還要殺人,心裡一急,上來便用暗器打倒迎面兩賊,虛掩一刀,想往角門追去,不料先去五人均極機警,還未走出甬道,便聽二層院落中有人縱落,心中一驚,忙即後退,看出賊黨人多,都是狠手,恐傷商客,又知三老賊雖然凶險,說話不能不算,忙同逃回。裘賊帶了同黨厲聲喝罵:「方纔不聽羅老英雄吩咐,此時逃走,休想活命!」屠、李二人,剛剛接住,命兩商客逃進上房,由同行三人防護,自己上前迎敵,並向老賊質問。
  裘賊本意乘機翻臉,使三老賊迫於情面只好依他,見逃人已被逼回,正好就在當地一齊殺死,好在店房早已包下,除前面小偏院住著兩個等人同行業已多日的少年男女外,並無外客,相隔又遠,店家決不敢聲張,滿擬為所欲為,臨時想起三老賊似有不快之容,回去敷衍,忙令同黨往角門追進,自由前院縱向南房頂上,瞥見老賊羅三已連用飛刀打傷兩人,雖未十分出力,看去敵人非敗不可,既已出手,成功無疑,心正狂喜。
  羅大始終未動,見他到來,剛把面色一沉,低聲喝道:「老弟怎的言而無信,累我弟兄受人譏笑!今夜如被逃走一個,傳將出去,豈非笑話?下面敵人雖然一個也不能留,但是今夜之事由我弟兄還你當年人情而起,此後便是路人。以後只要被你手下同黨洩漏絲毫風聲,使我弟兄丟人,莫怪我們無情無義!你能答應我弟兄,只一下去轉眼殺光,否則事還難料。你保得住麼?」
  裘賊利令智昏,不知老賊最是凶險,恨他不守信約,語有深意,等他紅貨劫到手中不久,便要借口發難,連他多年搶劫所得也要奪去,全家性命還不能保,業已種下禍根,聞言笑答:「那個自然,我可一力擔保。」底下的話還未說完,忽聽一人喝道:「你保這群狗賊,誰保你呢?這三老狗賊最是可惡,我先叫你看個榜樣!」那人聲如洪鐘,甚是震耳,來勢絕快。
  這時下面正在混戰,賊黨業已紛紛縱落,大都兩三個對一個,拚命惡鬥,後院上房最是寬大,還有一排馬廄,只見刀槍並舉,鏢弩橫飛,寒光閃閃,亂成一堆。因屠、李二人和所約幾個能手本領較高,久經大敵,上來看出敵人勢盛,決計先挫他的銳氣,三老賊又因裘賊說話不算,老羞成怒,暗中懷有陰謀毒念,故意袖手旁觀,想等賊黨勢敗,非他不可方始出手,上來發了兩刀,雖將敵人打傷,都不甚重,跟著便被羅大止住,雖然工夫不大,賊黨這面已傷了五六人,房上只剩羅、裘四賊。
  裘賊正在高興頭上,忽聽有人發話,知來勁敵,同時瞥見自己這面空自人多,本領稍差的已倒了五六個,側面房上還有強敵發話,羅氏弟兄卻和沒事人一般,在等自己回答、剛想起這三老賊有名凶險,翻臉成仇,就許弄巧成拙,和敵人兩敗俱傷,心方一驚,側顧語聲來處,廂房頂上空蕩蕩的並無人影,料知來者不善,剛急喚得一聲「羅老前輩」,隨同那人未兩句,一團皎如明月的寒光帶著一條人影,已由斜刺裡隨聲而來凌空飛墮,來者似由廂房那面,不知怎的,到了頭上方始警覺,事前竟未看出起腳之處,知道不是小可,忙即往旁縱退,待要迎敵。
  眼前人影亂晃中,羅氏弟兄紛紛縱起。羅二手中拿著三柄飛刀,當面賣弄,一刀剛朝下面打到,眼看敵人應聲而倒,本是想叫裘賊看點顏色,不料突來強敵,宛如飛將軍自空直下;上來驕敵,自恃心盛,沒有看出敵人手中兵器,雖料不是尋常,仍以為手中飛刀百發百中,揚手兩把飛刀照準敵人迎面打去,耳聽錚錚兩聲,因覺來勢太猛,為防萬一,身法又極靈巧輕快,手中發刀,人往旁縱。死星照命,身剛縱起,還未落地,手已伸向腰問,待將飛刀連珠發出,再拔背上魚鱗金刀應敵時,忽然認出敵人手上是柄仙人掌,另一手還拿著一口寶劍,都是寒光輝目,來勢又猛又急,同時又聽兩老兄弟同聲急呼,紛紛縱起,自知不妙,再想逃避業已無及。第三口飛刀還未發出,敵人竟似生了翅膀一樣,身子凌空一折,一股急風帶著一團寒光業已撲上身來。上來驕狂太甚,兵器不曾拔在手內,驟出意外,一聲驚呼還未出口,已吃來人一仙人掌凌空打飛,當時筋斷骨折,又被隨手揮了一劍將腿斬斷,墜落房下。那樣成名多年的老賊,空有一身本領,未容施展便送了性命。下面形勢也起了變化。
  屠、李二人這面,一個武功最好的鏢師剛剛連傷三賊,忽被羅二一刀飛來打倒在地。對面那賊看出便宜,剛剛縱身一刀,還未斫下,忽聽一聲清叱,也是一團寒光帶著一條人影,其急如飛,連面目也未看清,便被來人打倒在地。
  屠、李二人,見那來人,是個頭戴面網、腰圍虎皮、腳登魯皮軟鞋、身材清秀的少女,臂腿全露在外,一手拿著一柄形如人手的兵器,一手拿著一柄鐵流星,兩團寒光一齊舞動,只一照面便將那賊打翻在地,連聲也未出便送了命;鏢師受傷雖重,尚不致命,業已滾向一旁,被同伴救起;對面兩賊上前追殺,被少女截住,剛一接觸,一賊照樣倒地,一賊將手中兵器打飛,嚇得亡命逃去;由此縱人賊黨叢中,見人就打,所向無敵;同時發現房上也有一個同樣打扮的少年,由東廂房飛縱過去,內一老賊已被打下房來;來這兩人,正與方纔所聞大俠狄龍子兄妹兩少年異人形貌裝束俱都一樣;不禁大喜,忙喊:「諸位兄弟莫放賊黨逃走!方纔我們談的那兩位少年大俠,現己來此仗義相助,三老賊中羅二已被打死,羅大羅三業已逃走了。」
  眾人早看出這兩個生力軍本領之高從來少見,男的一照面便將羅二打落房下,不知怎的,大三兩老賊竟不敢應戰,手還未交便先逃走;裘昆似見形勢不妙,丟下同黨拔腳先逃;狄龍子正越房追去,只晃得一晃便不知去向;下面這個少女,看年紀至多十四五歲,非但手中連珠流星力猛錘沉,無人能敵,左手仙人掌解數尤為精奇,舞動起來上下翻飛,無論人和兵器被它撞上當時打飛,身法輕靈,更是捷如猿鳥,敵人只一逃走,無論相隔老遠,總是被她一躍好幾丈高遠,追將上去,揚手一流星便打個腦漿迸裂,死於非命,吃她一路縱橫縱躍,東掃西蕩,當時倒了一地。
  這班賊黨,最厲害的便是裘昆,餘者雖非庸手,如論本領,仍非屠、李諸人之敵,全仗羅家三個老賊和人多勢盛,上來狐假虎威,心雄膽壯,看去聲勢驚人,動手之後,看出鏢行這面敵人不是易與,對方又是情急拚命,業被打傷了好幾個,三老賊偏是借口眾人不肯聽話,別有用心,自不出手,好容易盼出兩口飛刀,精神剛剛一振,不料來了這樣一個小母老虎,簡直是個凶神惡煞,本就無人能敵,敵人得此兩個生力軍,膽勇更盛,無形中又加了許多力量,再見倚為靠山的三老賊一死兩逃,連首領裘昆也同逃走,同黨紛紛傷亡,先還不知仇敵來歷,均覺此是何人,這等厲害,還在驚奇,後聽敵人一喊,猛想起昨今兩日所聞那兩個少年男女異人,正是這等名稱打扮,羅氏三雄那麼強橫凶狠、向無敵手的人,竟會手都未交當先逃去,還被打死一個兄弟,來者分明劍俠中人。老賊見機先逃,連裘昆也丟下徒黨當先逃走,這一驚真非小可,不由一陣大亂,人心立散,都想逃命,無奈那女魔王不肯饒人,不逃還好,一逃死得更快,被她迫將上去,揚手一流星便是腦漿迸裂,死於非命,全都叫不迭的苦。
  內有兩個乖巧一點的,見勢不佳,這樣打將下去,非全數送命不可,立即改攻為守,一面招架一面大聲疾呼:「這位女俠和諸位英雄武師饒命!我們都是受人之托而來,自願甘拜下風,從此洗手回家,永不再在江湖走動了。」
  朱、屠、李三人畢竟忠厚,又見少女殺得凶凶,不消片刻,賊黨已被打倒多半、直到對方後來人少,差不多成了一對一方始停手旁觀,可是賊黨只一抽身逃走,立時追將上去揚錘便打,再見敵人已無鬥志,一聲哀求,餘賊全被提醒,除有兩個平日名望較大、本領較高,雖然膽怯心寒,還在觀望,想等對方答應再行開口,只管封閉招架,業已不再還攻而外,全都異口同聲苦求饒命,內中幾個貪生怕死、又知對手一方人較寬厚不會趕盡殺絕的,更連手中兵器丟掉,跪在地下哭喊起來,看去也實可憐,暗忖:「今夜賊黨傷亡甚多,如其驚動地方,難免官司牽纏,就說鏢頭彭開泰有點手眼,到底討厭,不如留下這群餘黨,逼令立誓改過,將死傷的人自行帶走,要少不少麻煩,只不知這兩位少年異人心意如何。」念頭一轉,屠藩首先縱出圈外,趕向少女身前,把手一拱,正要開口說那來意,一股急風過處,一條人影已由房頂飛墮。來人正是狄龍子,舉目一看,見四面房腳底下均有翻倒的賊屍,看出少女所傷,意似不快,低聲問道:「珊妹,今夜為何這樣手狠?不問首從。殺死這多。方纔我一人獨追三賊,偏又不肯跟去,到底還是逃走了兩個老賊,否則便不今夜全殺,多除去一個也省事得多。這班無知鼠賊,多殺何用?」
  少女意似不服,氣憤憤答道:「日裡不是說過,今夜店中這些賊黨無一善類,哪一個身上都有好幾條人命,你早訪問出來了麼?這類狗強盜,活在世人專一害人,留他作什?你沒見前半夜他們的凶焰威勢呢。我如不是事前偷聽他們在酒席上狂言說得那麼凶狠,也還不想一網打盡。實在太可恨了!你當我是今早途中相遇,受了兩個狗強盜的惡氣,此時只想洩恨出氣,便忘卻諸位師長之誡麼?別的不說,單是他們初動手時那麼驕狂自大,欺人大甚,說了鬼話又不算數,許多可惡,就叫人看不下眼去。你既想做好人,現在還剩十好幾個鼠賊。你問去吧,我不管了。」
  狄龍子忙賠笑道:「珊妹就是這樣氣盛。我也知道他們為害民間已好些年,善良的人被他們害死的不知多少,又是一些有點本領、甘心附賊的惡徒,不算脅從。但是這許多人,難保沒有為了生活迫於無奈,或是入了賊黨業己共事,踏在泥塘裡面無法抽身的,所以想用平日方法點倒之後,拷問明了姓名來歷再作計較。好在內中幾個極惡窮凶的劇賊,早在十日以前我們業已訪問出他們惡跡,真正惡賊不會漏網。只要真能改悔,便可饒他一命。何況今夜賊黨,有好些都是臨時請來。還有幾個和那姓羅的三老賊一樣,洗手的人,想是迫於情面,不願得罪裘昆,來此助威。這類人如其一體殺光,未免過分。最重要的三個老賊和賊頭裘昆,卻不幫我追趕,以致逃走兩個。這才說了兩句,並非怪你,生氣作什?如今滿地賊屍,如非城中文武昏官都被我制服,就是逼了他們將死傷的人帶走,仍要連累店家。他不是我們前數日暗中告知,故意將店房留下等賊黨來包,裘、羅諸賊多麼驕狂自恃,三老賊終有顧忌,決不至於當場出彩。如其因此連累,怎麼對得起人家呢?」
  說時,和屠蕾對手的一個巴不得能夠停手,但又不敢逃走,狄龍子一到,心正發慌,忽聽這等口氣,又見屠著已與男女二俠相見,也是勸他只誅首惡不為已甚,自知有了一線生機,不由驚喜交集,連聲急呼,令眾停手;群賊自然求之不得,忙各口說好話,縱出圈外。
  朱、李二人也將自己人喊住,同向狄龍子身前趕去,分向二人禮謝請教,並令群賊聚在一起聽候發落。初意狄龍子必和三人心意一樣,放走了事。哪知對方年紀雖輕,行事卻極老練,非但事前早有準備,店家也是受他指教,賊黨陰謀毒計更早知悉,連賊黨的來歷為人都早訪查清楚,在當地逗留不去便是為了此事,首惡除去之後,還要押了未死群賊,將死傷的人運回賊巢安葬,並將裘昆積年搶劫來的金銀搜將出來救濟窮苦,內中還有兩個為惡最多的凶險人物,並不輕饒,也不騙他,當面說明罪狀,問得對方無話可說,方各點了重穴,令其回家等死,餘者也按罪情輕重各有處置,有的殘廢,有的破去真氣,不論改悔與否,務使不能再去害人;從寬釋放、令其押送死傷同往賊巢相助取那藏金、將功折罪的,共只六個,並非不問輕重一體寬大,無一樣不是井井有條順理成章。
  看得眾人萬分驚奇,佩服不已,均想:自己也是老江湖,這兩位異人年紀都輕,男的一個看去均未成人,本領之高還在其次,最奇是小小年紀智計如此老練,這大一場凶毆血案,還有十幾具死屍,竟在半夜工夫全數辦理停當,不留痕跡,只憑兄妹二人,便押了群賊一齊運走,還要深入賊巢取那藏金救濟窮苦,這等智勇膽力,從所未聞,以前也未聽人談起,便這兄妹二人,也說是剛下山不過個把月,就連做了這六七件驚人的義舉;料是有大來歷的劍俠中人,均想就便結交,連客人帶眾武師異口同聲,紛紛向前稱謝讚佩,並將逃走的店伙喊來,令其準備酒席,打算款待。正七張八嘴,亂作一堆。
  店東忽由前面趕進,先把同行鏢師拉向一旁,說:「這兩位異人均是劍俠,盜賊惡人雖所痛恨,像諸位這類為有錢人出力的商客武師也非所喜。今夜全是為民除害,乘機下手,並非為了諸位達官商客。他兄妹二人因想借此機會,把這危害川湘好些年的大盜裘昆連那手下惡賊一網打盡,事前探知賊黨要到鎮上來包一客店,特來小店住了好幾天,一切均是受他指教,做得十分巧妙,否則小店共有八個大院、五個小偏院,住人甚多,就是裘賊三日前來此包房,我們怕他凶威不敢不應,如非二位大俠十日前早有密告:。全部店房如何能夠騰空?可笑裘賊那麼機警的人,為了人太驕狂,竟未想到。前日他方命人通知,便他自己也說不能全數包下,無論如何,只將後面四個大院給他讓出,便算買他情面。明知事不可能,並未十分強迫,如何這大一座店房,只隔一日通體空下,一個客人都沒有,居然沒有疑心,豈非惡貫滿盈,自尋死路?這二位大俠來自山中,平日生活十分清苦,為了除害,住在本店前門旁小單問內,每日都在救濟窮苦,本身卻無絲毫享受,偶然吃葷,也是自往山中打來野味,吃不完的,連獸皮都給了夥計。我先不知他的來歷,後被兩個受過好處的窮人看出形跡,告知夥計,剛剛得信,當夜便來和我商量除害之事。他連杯水都不擾人,如何肯領你們酒食?你看屠、李二位和他說話,他還答應,別人都是微笑不答。昨夜曾經囑咐,說他兄妹山野之人,不會說好聽話,師父不許得罪人,如和他好,最好聽其自然,不要拘束恭敬等語。二位達官,請諸位尊客過來吧。」說時,二鏢師往前一看,狄龍子和屠、李二人應答,對於餘人只是憨笑,神態似頗天真;女的一個更連誰也不理,面罩始終不去,只看見一點口鼻和那網圈上的二目精光。那兩商客還不知趣,只管絮聒,說之不已,正要趕過。
  朱、屠、李三人畢竟見多識廣,看出對方不肯受人款待,意思堅決,心想:「他連來歷和女俠真實姓名都不肯說,狄龍子三字於傳聞,也不知是否本名,真面目尚不肯露,如何能與結交?」只得罷了,重又稱謝幾句,將二商客勸了下來;兩小兄妹方始面現喜容。不多一會,便由店家把事前奉命買來的大籐簍和三輛雙套馬車送到,受傷的賊裝著病人,死人用棉被油布之類包好,算是行旅貨物,天還未明,便趁殘月上路,由男女雙俠押了群賊同往賊巢趕去,走時,狄龍子不要人送。
  眾人聽了店家囑咐,知恐驚人耳目,只得罷了,人去之後細一盤問,店家說:「這兩小兄妹,大的一個生得較為雄壯,看去至多十七八歲,女的更是秀氣,二目黑白分明,精光遠射。平日看去,只像兩個少年村人獵戶之類,別無異處,每次除暴安良,多在夜間出動,卻是方纔那樣打扮。隨身只有一個小包裹,兵器均有布套,輕易看不出來,本領大得出奇。共只個把月的光陰,連制服了一個貪官、五家土豪惡紳,還傷了幾個惡霸土棍,當夜出手殺人尚是初次。聽他日前口氣,除害之後便要去往青城、峨眉等地訪友,也許難得再來。」
  屠、李二人,因三老賊只死了一個,內中羅大最是凶險,仇恨一結從此可慮,狄龍子走時雖有「老賊萬惡,擁有良田千頃,種他田的人稍有違忤便遭暗殺,無論如何也容他不得」的話,到底難料。把鏢送到,事完回去,已是第二年的正月底邊。這日路過灌縣,忽聽人說羅賊弟兄不知何故,自將大片良田按人分配全數送出,每家只留下七八十畝與家中妻兒老小,聲言看破紅塵,披髮人山,並說羅二已先出家,等他二人前往,由此失蹤,不知去向。
  二人一聽,便料龍子兄妹業已尋去,不知用什手法逼令老賊自盡,事前並將家財田產分送苦人,只留下少數田產與他家屬度日,否則不會有往尋羅二、入山的話。照此情勢,十九已無後患,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高興已極,互相慶幸。恰巧春光明媚,歸途繞道訪友,經過青城,自帶了一些酒食前往遊山玩景,正在談說前事,不料有人聽去。為了羅賊弟兄本領高強,行蹤飄忽,眶毗之怨必報,如在人間,當夜在場的人只被遇上,必下毒手,先頗驚疑,後和周文麟見面,看出對方正人君子,又是文士打扮,疑念立消。
  雙方越談越投機。因文麟一向謹細自重,問出龍子、珊兒業已下山,另外兩少年和一村童不知是誰,如有沈煌在內,明霞應該一起,但除珊兒外並無別的少女,對方又只見到龍子夫婦,雖料眾小兄妹多半奉命下山,心中驚喜,並未吐露自己來歷。二人還不知他也是一位劍俠中人,後來雙方越談越投機,漸漸看出對方言動雖極文雅,二目英光內蘊,神采驚人,剛剛心動,未及探詢,忽想起對方口稱由後山來,要往成都訪友,身邊必還帶有行李,這大一會工夫,大家談得高興,還未顧及。
  李長生脫口笑問:「我們一見如故,家又住在成都,本定明朝起身回去,周兄孤身一人,如不嫌棄,便請同路,就在我弟兄家中下榻,也方便點。峰後可有什麼東西沒有,何不取來,吃完一路走呢?」
  文麟聞言,猛想起只顧想要探詢諸小兄妹光景,忘了寶劍包袱尚在峰後,雖然地勢險峻,耳目又靈,有人來此,老遠便可發現,到底不應這樣疏忽,聞言忙即起身,往峰後趕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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