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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珠傳




  赤日炎炎,嶺南崎嶇不平的官道上正緩緩行走著一群車馬,數十名護衛家將均是銀絲軟甲,在烈日下持戈擎戟,卻都絲毫沒有懈怠之色。車隊正中是雲錦修羅傘蓋,修桐雕紋輦架,那分儀仗光鮮的氣派,百年來也難得有一次。只可惜在這十里不見一人的蠻荒之地,這副排場也只有做給老天爺看了。
  老天爺一直對石崇青眼有加。生在錦繡堆中,長在金玉叢裡,石崇幾乎已將人世間能享受的都享受過了,似乎什麼都不缺了,做皇帝也不過如此麼,還要擔心有人搞顛覆。像他這樣憑著自己的才智和機遇,不擇手段,滾雪球似的積累財富,然後盡情地揮霍,誰說不是一種快樂呢!在京城中,有錢就是有勢,上至皇帝,下至文武百官,哪個對他不是客客氣氣的,就說眼下封自己的這個「交趾採訪使」吧,有人覺得去南荒巡查是苦差一個,過慣了京城生活,生平最愛搜集奇珍異寶的他卻認為這正是一個肥缺,一路來地方上都會竭盡所能地孝敬一些當地名特,說不定還會有些驚人的發現,等再次回京時,他那別人說起來可以「敵國」的寶庫將會得到更大的充實。
  腳下兩塊巨大的冰塊因酷熱不斷蒸發著水汽,體積在迅速地減小。石崇還並不覺得特別熱,因為身後輪番有小婢打扇。他車邊馬上的那位嚮導卻已是大汗淋漓,內外盡濕,但嘴上還不敢閒著,長史大人親自吩咐下來的任務,要讓這位京城來的大人十二分的滿意,自然要打起精神,知無不言。
  「您看西首那座極清秀的山名叫雙角山,本地最奇特之處也就在此了。那雙角山上有一個深潭,但清可見底,潭中有一種小魚,當地人稱為『婢妾魚』。」
  枯燥的行程使石崇本已有些倦怠,此時隨口搭了一句:「『婢妾魚』,這名字取得倒有些古怪。」
  「也是鄉下人胡亂起的名字,不過其中卻是有個說法。據說山下村子裡喝的井水和這潭水同源,奇怪的是村裡家家生的女兒都清麗貌美,所謂水土養人,想來想去,都歸因於喝了這井水。更有一種傳聞,說哪位生懷六甲的婦人若吃了那潭中的小魚,生了女兒定會有傾國傾城的姿色,準能作得大戶人家的婢妾,於是都叫這魚為『婢妾魚』。可這婢妾魚長在深潭,而且機靈無比,那潭中又有惡蟒,等閒又有誰能捉得到。」
  石崇「哼」了一聲,心道:「吃了婢妾魚,生了女兒便無比美貌,也算荒誕無稽得很了。」
  誰知聽那嚮導道:「只是近年來確有一事印證了這個傳言。」
  石崇來了精神:「哦?」
  「說來蹊蹺,有一戶人家的媳婦懷了孩子後無意中發現自家井裡竟游著一條婢妾魚,便撈上來煮湯吃了,果然生的女兒長成後有驚人的姿色,如今年方十五。本地習俗,以珍珠為貴,這小女子便取名為綠珠。只是小人沒見過什麼世面,也不敢說她算不算是『天下絕色』。」
  石崇心滿意足地合上了雙眼,臉上浮出一絲微笑,心想:「我說麼,這次『巡訪』,總會有收穫的。」
  第二天,雙角山下的村子裡來了一小隊官人,帶來了一箱珍珠,帶走了一個美貌絕倫的小女子----綠珠。
  回到京城後,石崇發現自己的生活完全被改變了。
  石崇自己也記不清有多少年不曾有新奇激賞的感受,因為一切似乎都來的那麼容易,無論是美酒、佳人還是珍玩,往往他只是想到一下,就在自己眼前出現了。但這次他發現帶回來的這個身量都未長足的小綠珠竟是那樣有著無窮無盡的內涵需要自己來發掘,這感覺似是在養一株嬌艷的花兒,可以看見她每日的成長變化,眼看著她亭亭玉立,眼看著她蓄蕾含苞,眼看著她舒瓣吐蕊,眼看著她盡情綻放。石崇也說不清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或許是因為小綠珠天資聰穎。
  綠珠的確是天資聰穎,連一向自認為聰明絕頂的石崇也不得不承認這點。綠珠初到京城時操著家鄉土語,但令人吃驚的是她在半個月後就能說一口極為流利的官話,雖然有些字咬得還不准,可石崇發現這樣唱出來的歌兒更有韻味。
  說到唱歌,綠珠的嗓子天然生成,甜而不膩,柔而不淫,天下名伎的演唱石崇聽得多了,毋庸置疑是各有千秋,水準都在伯仲之間,但現在他可以自豪地說,他石府的綠珠經過一番調教後,無論歌喉歌藝都是技壓群芳。
  歌舞不分家。綠珠有著南方女孩子綿軟的腰肢,輕靈的身段,更要緊的是有聰明的頭腦,所以無論多麼繁雜的舞步都是一學就會。她那徊風拂雪般渲人的舞姿連皇宮中的舞姬也比不了。
  綠珠到石府的第一年是石崇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年。
  他親自手把手地教綠珠認了幾乎所有的字,念完了幾乎所有的詩歌辭賦。綠珠的記性和悟性常常讓石崇驚訝感歎甚至覺得自愧弗如。石崇又手把手地教會了綠珠擺弄琴、箏、簫、簇等所有的樂器,而綠珠對音樂的靈感更是讓石崇疑為天人。石崇喜歡自己寫詞度曲,每有新詞初譜出爐,第一個便會拿給綠珠試彈試唱。小綠珠雖然初解音律,但竟然能憑感覺替石崇稍做潤色,改動雖小,但往往妙至毫巔。
  日復一日,石崇漸漸對綠珠刮目相待。
  和當時所有的士大夫一樣,石崇絕非不學無術之輩,而且無論公認自認,都是最有才華的之一,機智、敏銳、多才多藝。他曾親自精心設計,手繪藍圖,動用了中原最好的工匠,在洛陽城西金谷的清澗茂林之間建了座「金谷園」,或曰「金谷別館」,綠珠的起居便在金谷園的後院,一個自己的獨居小院。
  石崇常常在心底說:「我要寵她,我一生都要寵她!」
  這句話怎麼也不應該是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三十多年的石崇說的。
  多樹朋黨,隱藏真心,是石崇在官場上的立身之本。於是,金谷園中的「二十四友」成了朝堂上的政友,和黃門郎潘岳情同兄弟,對朝中一手遮天的賈謐望塵而拜,這一切都讓他覺得安全。
  但他怎麼會這麼瘋狂地癡迷上了一個小小的婢妾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
  為了慰藉綠珠的思鄉之情,他在金谷園的後院中特地擺設了嶺南的花木,還請貼身死士,當今武功天下第一的蕭熾專程趕往綠珠的故鄉雙角山,潛入深潭中捕了兩條「婢妾魚」,帶回洛陽,置於水晶缸中,就放在綠珠的繡房之內。
  一日午後,石崇忽然靈感如泉湧,以王昭君的故事為本,寫了一首樂府詩歌《王明君詞》,度了曲。當然,第一件事就是要拿給綠珠過目試唱。他不想似往常那樣差人去喚,便一個人遛到後院,輕手輕腳地走進綠珠的繡房,想給她一個驚喜。誰知他卻看到綠珠呆呆地坐在窗前,托著香腮想著心事。
  石崇在綠珠身後悄悄坐下,盯著綠珠的背影就也這麼靜靜地坐著,欣賞著她的烏髮、削肩、纖腰。
  約有半個時辰,綠珠忽然輕歎了一聲,石崇悚然一驚,心頭竟升起一種莫名的恐懼,一種迷失了自己的恐懼:石崇啊石崇,這是你嗎?你該是那個劫商擄貨的豪官,你該是那個瀟灑地擊碎王愷心愛的御賜珊瑚的斗富強人,你該是那個殺了美姬向賓客邀酒的囂張權貴!
  石崇甚至有種衝動,想上前扳過綠珠的雙肩,大聲喝道:「我來了,你怎麼不起身迎接!」
  但他雖然手心已出了冷汗,仍是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
  又過了片刻,綠珠回過神來,似是感到了背後有人,忙轉過頭,天!
  綠珠欲跪拜謝罪,石崇已上前一手按住了她的肩頭,又伸指豎在了她唇上,示意她勿需多言,笑著說:「你......你是想阿母了?來來來,看看這個,別多想了。」從袖中取出早已書好的《王明君詞》,遞給綠珠。綠珠輕念出聲:「我本漢家子,將適單于庭,辭訣未及終,前驅已抗旌,僕御涕流離,轅馬悲且鳴,行行日已遠,遂造匈奴城,延我於穹廬,加我閼氏名,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對之蒼且驚,殺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積思常憤盈,願假飛鴻翼,乘之以遐征,飛鴻不我顧,佇立以屏營,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朝華不足歡,甘與秋草尋,傳語後世人,遠嫁難為情。」
  綠珠念著念著,兩行珠淚滾滾而落。
  「大人也知道『遠嫁難為情』,奴婢也算有了知音。」說罷,已是泣不成聲。石崇忙安慰道:「好珠兒,乖珠兒,是我不好,勾起了你的想家心事。」話一出口,又覺愕然,自己何時曾對一個侍妾自責,沒有過!即使以前最得寵的侍妾翔風,石崇對她也是頤指氣使的,莫非真是自己越老越心軟了?
  但他還是忍不住為綠珠而悵然,當晚又寫了一首《懊惱曲》,不再為古人,而是為綠珠。他甚至想:綠珠到洛陽來真的懊惱了麼?
  於是他更珍重綠珠,享受著每一刻和她在一起的快樂。
  石崇快樂,因為他知道自己敞開了心扉,但同時又感到了不安全,真心寵一個人愛一個人是不安全的,何況他能覺出在自己的身後,總有兩道犀利灼熱的目光望向輕歌曼舞的綠珠。
  離開雙角山後,綠珠就知道自己的生活完全被改變了。
  白日裡和女伴們在山間嬉戲,日落後和阿母相坐絮語,這一切在一夜間就失去了。
  第一次拜見石崇,看到的是一個已微微發福的中年人,高高在上,儀表堂堂。但更讓她難忘的卻是從石崇身後射出的兩道犀利灼熱的目光。當時她並不懂什麼禮數,仰著頭瞪大了眼睛直視石崇,也看清了石崇身後那人,一位二十餘歲的青年,高高的顴骨和鼻樑,不久她讀書認字後知道這張臉便可以用「英武」一詞來形容。
  後來她知道這個年青人名叫蕭熾,是石崇的貼身侍衛,武功天下第一。至於別的,綠珠很快明白自己不便打聽,但她心裡明白,她喜歡這種目光。
  綠珠到石府的第一年是綠珠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年。
  她逼著學無窮無盡的東西,規矩、禮儀、歌舞、樂器,還有如何處好和其他侍妾的關係。她天生愛唱歌,家鄉的山歌野調她每曲都會,她常常能唱得天地動情。但她現在必須唱那些空洞無情的宮曲,怎能不厭惡?她從小就會吹竹笛,興之所致,常常一個人吹得鳥雀齊歡。但在京城,她必須吹得一板一眼,法度嚴謹,而且都是那些陰陽怪氣的調調。她生性好動,喜歡呼朋引伴地去玩耍,但石崇後院之中,佳麗百人,明爭暗鬥之烈不輸於朝堂之上,又怎能讓她舒心?更讓她難以忍受的是對故鄉和阿母的思念,但關山萬里,這種痛苦她只能自己默默地咀嚼。
  好在不久她就成了石崇的獨寵,好在不久她就能小樓獨居,好在她常常能看到那兩道目光。--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年代早已過去,他每日抱著逐漸黯淡的箜篌,眼睜睜地看著它慢慢密佈絲網,像自己的心。
               《綠珠傳》(中)
  那兩道目光和那個叫蕭熾的英武的年青人竟然有時會在夢中出現,綠珠醒來後會臉兒發燒。她知道石崇有些著了魔般地喜歡自己,她也知道自己是在青春最爛漫的年紀,理所當然地被人著了魔般喜歡,但自己卻並不那麼喜歡石崇----他已年近半百,做她的父親都綽綽有餘。無論石崇如何對她百依百順,體貼倍至,她仍覺出這種愛是寵愛,就像愛著籠中的一隻畫眉鳥。她還得當眾為石崇那些朝官朋友們歌唱舞蹈,用飛旋的長袖抵擋著一雙雙貪婪的眼睛。
  這一切和她少年時的遊戲山林有著天大的反差。
  每當這時,她總會在飛舞中偷偷地捕捉那兩道真正讓她怦然心動的目光,偷偷地瞥向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那個身影很靜,用石崇的話說叫「淵亭嶽峙」,但他能讓人感到一股潛在的力量,一旦奔放,便是磅礡萬里。
  於是有一日午後,綠珠獨坐窗前,迷迷糊糊中又似回到了雙角山,在山林間歡笑、奔跑,身邊有個少年,是他!兩個人拉著手,跑到了那深潭邊,看著潭底緩緩游動的婢妾魚,他說:「記得麼?我曾下到這潭裡為你撈了兩尾婢妾魚。」綠珠笑了,望向他的眸子,像那潭水,又深,又清澈。
  她忽然覺得有人在看自己,絕不是上次石崇在背後看她的感覺,目光來自前面,她忙睜眼抬頭,天!
  窗外站著蕭熾,淵亭嶽峙。
  綠珠一眼看見了他的眸子,便笑了,那眸子和夢中的一樣,像那潭水,又深,又清澈。
  自從第一眼看到綠珠,蕭熾就明白自己的生活完全被改變了。
  在此之前,他一直在努力做一名俠士。
  自小到大,「士為知己者死」從來都是他俠士夢的詮釋----當時,做一名忠心耿耿的門客就算是「俠」,蕭熾對此也沒有太多的疑慮。他的心一直沉浸在荊軻的故事中,為此他慶幸自己很年輕時就尋找到了太子丹----石崇就是那種有魅力的人,出手闊綽自不必說,對他蕭熾寒暖在心,將他的老母接來洛陽,建宅供養,待如己親,就憑這一點,已足以讓蕭熾為石崇赴死百回。
  蕭熾完全具備成功的條件,他有超人的天分,堅忍的意志,高明的師傅。古往今來,從未有過如此年輕的劍客成為公認的天下第一高手。
  但這時他見到了綠珠。
  他注意到了綠珠探尋的目光,他相信綠珠心中有他出沒的位置。
  於是,他自告奮勇趕往雙角山,潛下深潭,在潭底和一條巨蟒糾纏了半日,累得幾近虛脫,才撈上了兩尾婢妾魚。但他無怨無悔,因為回來後他看到了綠珠的微笑。
  從此,他一直留意綠珠的一舉一動,他曾看見她在獨處時黯然淚下,曾看見她一個人對著婢妾魚發呆,終於有一天,他讓她在窗前看見了自己。
  他看著綠珠的微笑,想要有所表示,但忽然手碰到了腰間長劍,於是最終轉身走開,不顧耳中傳來的一聲輕輕歎惜。
  他開始懷疑過去的一切想法,他開始重新估量自己的價值,多少次他都想提起身輕如燕的小綠珠,飛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往後的幾年裡,蕭熾仔細留心著石崇虧待自己的表現,但一無所獲,石崇待自己甚至越發親如兄弟,自己的老母去世時,石崇這位當朝權貴竟親自縞素著白,灑淚於靈前,只有讓自己更堅定了死報之心。
  但他還是無法克制地每天到綠珠的窗前立一會兒,只一會兒,他的一天都會很明媚。直到有一日,窗前的綠珠在他轉身走開時說了句:「你帶我走!」他的心便在一瞬間緊緊縮了起來,直縮到發痛。
  石崇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有被免去官職的一天。他當然不希罕那點可憐的俸祿,他的家產可坐吃千年。他只知道被免官是一個極危險的預兆。他清晰地記得魏蜀吳天下三分也就是幾十年前的事,武帝司馬炎一統天下後司馬氏的晉朝江山就一直潛伏著危機。幾個王子對社稷有著同樣強烈的慾望,而即位的惠帝司馬衷的懦弱無能甚至尤過於當年的後主劉阿斗,偏偏如今朝堂上專權的是最為霸道的趙王司馬倫:這一切都是動盪之源。
  幾個王子中石崇與齊王司馬同、淮南王司馬允交情甚篤,但和趙王倫幾為對立。趙王倫整倒了賈謐,「二十四友」便有風流雲散之勢,石崇便是被秧及免官的。趙王倫的貼心寵臣孫秀更是對石崇的萬金家產垂涎已久。這孫秀心機險惡,石崇很清楚這樣下去的後果是什麼,他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斃。
  他約好了潘岳,備了車趕往齊王府。起兵除掉趙王倫已是迫在眉睫,因為照現今的事態發展看,趙王倫篡位稱帝將是遲早的事,他必須聯合好這幾個王爺共謀大事。
  石崇正在車中盤算如何說服幾個王爺涉險,忽聽車外傳來兩聲慘呼,駕車駿馬的腳步也慢了下來,車體發出幾聲鈍響。石崇知道車體四周裹有金絲軟甲片,無論暗器兵刃都不會透入。不料一愣神間,一枚飛針還是從門縫中飛進,正中石崇的肩頭。
  車外,蕭熾已然出手,他看到前面有六名蒙面刺客已飛快地殺了車伕和兩名侍衛,同時感覺到另三個人已悄無聲息地自後面向自己襲來。於是他唯一的選擇就是向前直擊,因為有兩人已躍上車準備砸門而入。他今日特地替石崇備了裝有軟甲的封閉馬車,若是往日那種輕便敞篷車,估計現在的石崇早已是一具屍體了。
  蕭熾長劍出鞘時,同時向後發出三把金柄飛刀,他聽到了兩聲悶哼。長劍在陽光下幻化為虹,但很快被另一種更鮮艷的顏色遮掩。幾名刺客顯然原本就不情願撞到天下第一高手的劍下,因此他們求生的願望似乎也淡,頃刻間便紛紛斃命。只有剛才身後一人在蕭熾的背脊上勉強劃了一刀,但很快這柄刀就被回過身來的蕭熾挑飛,他的喉口也被蕭熾的劍尖抵住。
  蕭熾喝問:「誰指使你們來的?」那刺客乾笑了兩聲,頭向前一送,自己將喉頭撞上了蕭熾的劍尖。
  逐一挑開來人的面罩,蕭熾發現他們無一不是趙王倫手下的殺手。
  石崇捂著傷口從車中走出,看了看這些刺客的屍體,又看著蕭熾,搖首道:「我不想讓你冒險。」
  他說此話是因為他知道蕭熾一定會去刺殺趙王倫,就在當晚。
  蕭熾也明白趙王倫身邊的高手眾多,而且府內機關重重,自己雖然有著頂尖的身手,畢竟人單勢孤。但不去殺趙王倫也是不能的,因為顯然趙王倫是不會容石崇活得太久的。
  出發前,蕭熾需要一段時間調息靜養,將精、氣、神運使到最融洽、最渾然一體的境界。但他發現自己已很難入境,因為綠珠。
  黃昏時分,綠珠在西窗邊看到了蕭熾,夕陽將他長長的影子投射入房中,她能感覺到這影子在微微顫動,不像往日那般靜。綠珠的一顆心在狂跳,因為蕭熾從未在這個時候來見過她,她在心裡禱告著希望蕭熾能說出她想聽的話,但她漸漸失望了,因為他站了良久也沒說出一個字。她望向他的眼睛,那原來潭水一樣深,一樣清澈的眼睛帶了一絲淒迷。
  「原來,你不是來帶我走的。」綠珠有如夢囈。
  蕭熾突然又有了一種衝動,想伸手入窗,攬過她的纖腰,帶著她飛身出牆,然後到一個荒無人跡的角落度過餘生,這對他絕不是可望不可及的。--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年代早已過去,他每日抱著逐漸黯淡的箜篌,眼睜睜地看著它慢慢密佈絲網,像自己的心。
                 綠珠傳(下)
  但他的腦海中出現了跪在老母靈前大慟的石崇。他知道「背叛」永遠不會和自己有任何聯繫,他不會輕易作賤自己的準則。
  「我要去殺趙王倫。」
  「其實,他已看出我們......」綠珠似是有心,似是無意地在說,眼神有些空洞。
  剎那間,蕭熾突然想明白一個大大的疑惑,他那長長的影子顫動得更加厲害。
  這一切都似乎是有人精心安排:為什麼來刺殺石崇的只是趙王府的二三流殺手?如果趙王倫存心要暗殺石崇,他身邊當然派得出和蕭熾勢均力敵的高手。二三流的殺手更容易被買通,只是蕭熾比他們想得更厲害,出手更不留餘地。但買通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蕭熾已準備去行刺趙王倫。
  若不是綠珠這麼一說,蕭熾永遠不會這樣想。他回憶起石崇有時看著他的異樣目光,心頭一陣茫然。其實石崇只要吩咐一聲,他就會去賣命,為什麼要這樣?他終於明白為什麼有些人的地位似是永遠不倒的。
  「但我還欠他很多。如果這次我能全身而退,定會回來帶你走。」
  「真的?」
  「真的。」
  綠珠又看見了那雙眼睛,像一汪潭水,很深,很清澈。
  她想說其實你和我一樣,都只是石崇的附屬和寵物。但她不想傷害他的自尊,她知道報以義端的忠誠是這個劍客的生命,於是她勉強地露出一個燦爛笑容說:「我等你。」
  蕭熾轉過身,背後傳來一陣幽幽的笛聲,這曲子他以前曾聽綠珠吹過,曲名叫《燕燕》,出自《詩經.邶風》。綠珠也曾為他輕聲唱過: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頑之。之子于歸,遠於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上下其音。之子于歸,遠送於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
  神秘劍客行刺趙王倫未遂的消息一早就傳遍了京城,據說刺客身中百創而亡,死時面容都已血肉模糊,無法辨認。
  石崇有些坐不住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將兩顆碩大的西海龍珠和八株白山千年參送到趙王府為趙王倫壓驚。他現在必須穩住趙王倫,爭取到時間才能另有所圖。幾乎同時,整整一車的細軟又送到了孫秀的府裡。石崇已經打算好了,過幾天再送十名美女到孫府,因為孫秀的好色和他的貪婪一樣也是出了名的。
  石崇要不惜一切代價獲取喘息之機。
  果然,趙王倫和孫秀似乎不再對石崇那麼惡意相向,尤其孫秀,竟會常至石府飲宴,只是索取的寶物越來越多,越來越貴重。
  這日傍晚時分,同是「二十四友」死黨潘岳和石崇的外甥歐陽建從汝南王府中密謀後,又一同趕到石崇自被免官後就一直逗留的金谷別館,石崇在園中的納涼勝地「清幽台」上擺了酒宴,十幾個美姬且歌且舞,三人邊喝邊談。
  「清幽台」橫跨在碧溪之上,四周蔥茂的林木隨著初夏的微風送來清新的氣息,令人神爽愜意。但三人心事重重,全沒了往日把酒臨風的快活。
  忽然有家人快步來報,孫秀派來的一位門客求見。石崇忙請潘岳和歐陽建迴避,以免讓孫秀起疑,一面吩咐家人請那使者來見。
  那使者向石崇行了禮,未等石崇問話,便說道:「石老爺,孫大人這次派小人來,又是要麻煩石老爺。」
  「好說,想和孫大人親近還來不及呢。」
  「石老爺,趙王如今可是如日中天,乃朝中的泰斗,但我家孫大人發現王府中缺姿乏色,急需些美女來填充,至少算是裝點門面。人言石老爺府中佳麗如雲,我家孫大人也不願再勞民傷財地四下去征了,便讓小人來求懇石老爺不吝賜美。」
  「好說,好說,孫大人即便不提,過幾日我也要送些美女到府上。」這可是石崇的真實心思。
  石崇一指身邊剛才歌舞的美姬道:「這幾個都是我石府出類拔萃的侍婢,色藝俱佳,若不嫌棄,只管挑幾個走就是。」
  那使者瞇了眼細細打量眾婢,嘿嘿笑了幾下道:「好,好,好是好,只是若論出類拔萃,色藝俱佳,全洛陽都知道,石老爺府上還得首推綠珠。」
  「孫大人的意思是......」
  「孫大人說了,只需求回綠珠姑娘一人,否則,叫我也用不著回去交差了。」
  石崇陷入沉思權衡之中,四下一片寂靜。
  若將綠珠送給孫秀,石崇堅信今後的勝算就會更大。他瞭解孫秀和趙王倫,這兩個人都不是心思縝密的高明人物,只是孫秀比趙王倫更奸一些,但也絕非是能成就大氣候的奸雄,一個綠珠多半已足夠拴住那伸向自己的惡爪,這可是難得的機會。
  瑣瑣瑣,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和衣袂摩擦聲由遠及近地傳入石崇耳中,是她!石崇不用抬眼就知道是她,她連尋常的腳步聲都是那麼富有韻律而和諧動人。
  石崇「聽」著綠珠走上清幽台,這幾日她身上不舒服,因此今天並未陪著飲宴。石崇看了看她,她的身形較之剛進石府時高了些,也略豐滿了些,幾年來,在石崇眼中,她的魅力從未減過一分。
  「聽說孫大人府上來了人。」
  「是......」
  「老爺是否欲將奴婢送至孫大人府中?」綠珠的官話還帶了些口音,因為石崇一直覺得這樣唱的歌兒好聽。
  石崇尚未答話,那使者已搶先說道:「確切說是去趙王府中,恭喜姑娘。」
  「奴婢知道老爺近來不甚得意,但只要綠珠能換得老爺官職,莫說是趙王府這等富貴之家,便是再苦再賤些的所在,奴婢也去得。」
  石崇不知該怎麼回答,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能捨能留乃大丈夫本色,趙王目前權傾天下,孫大人也是萬人之上,老爺素來睿智,該為自己多想想。」
  「嗯。」
  「奴婢本就是個山野丫頭,能到洛陽伺候老爺這幾年,該享的福都享了,奴婢終究還是個奴婢,老爺也寫詩說過,『遠嫁難為情』,奴婢本就是自己做不了主的人。」
  「嗯。」
  「奴婢也知道老爺終有些不捨,老爺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也極是不捨離去的。」
  「哦?!」
  「但真若有什麼能報答老爺的,奴婢也是求之不得,如今趙王和孫大人看重,這可是難得的機會,望老爺三思。」
  「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哦?!」石崇入定了般,混混沌沌地重複了一句。
  綠珠不再說話,只是將眼光投向石崇,石崇也望向綠珠的秀目,看到了一點點的濕。他忽然覺得自己風光一時,到頭來卻是個懦夫和弱者。
  「那,就這麼辦吧。」石崇很無奈地說。
  那使者立刻知道自己多麼出色而幸運地完成了一樁使命,喜笑顏開地拉了拉綠珠的衣袖:「綠珠姑娘這就隨在下去吧,什麼都不用收拾,孫大人府中都預備好了。」
  「啪」的一聲,一隻酒杯摔碎在地上,這是石崇要殺人的信號!
  從石崇身邊走出兩名侍衛,他們雖然都是普通的家人打扮,實則都是一等一的武林好手,飛快地按住了根本來不及掙扎的使者。石崇又做了兩個手勢,那使者立刻被割去了舌頭,並被剁下了那只拽過綠珠的手。
  使者睜大了眼睛瞪著石崇,目光似是在說:「你不想活了麼?」
  石崇卻顯得更為憤怒,立起身喝道:「渾蛋!我的珠兒是你這等賤人碰得的麼?回去告訴姓孫的,送他些金銀婦女我不在乎,但我石崇珍愛的,他也是休想碰一根手指!」
  使者被架出去了,石崇轉身招呼藏身的潘岳和歐陽建:「二位,回去安頓一下吧,下次再一起喝酒該是在九泉之下了。」
  小樓上,綠珠在陪石崇喝最後一杯酒,一曲笛罷,石崇唏噓。
  「老爺本可以保住性命甚至前程的,只需將綠珠獻給孫秀和趙王倫。」
  石崇有些訝然:「珠兒,你到此刻還在說這種話。」
  「綠珠知道老爺是極寵愛綠珠的。」
  石崇有些釋然:「總算我的一片心意你還能領會。」
  「但一頭是性命前程,一頭是小小的婢妾,孰輕孰重,老爺若冷靜下來想,還是拿得好分寸的。」
  石崇有些愕然:「珠兒,你是說......」
  「老爺請看。」綠珠一指牆角地上,水晶缸中,兩條嬌小玲瓏的婢妾魚一動不動,竟已死了。
  「珠兒......這幾日天有些悶熱。」
  「老爺還不知道,珠兒的心七天前就死了。」
  「珠兒,你......你和蕭熾......」石崇幾乎徹底崩潰,自己到頭來還是個弱者。
  「我和他?我們手都沒碰過一下,但我從第一天見到他起,就夢想著他能帶我走。」
  「為什麼?我對你......我給你......我......別人可是求之不得的。」
  「為什麼?老爺自然無法體會。但老爺也看出來了,是不是?於是老爺對他更體貼,但在暗地裡買通了趙王府裡的幾個不成器的殺手來虛張聲勢地殺你,激蕭熾去殺趙王倫,是不是?你明知趙王府不啻龍潭虎穴,蕭熾雖然武功絕頂,即便能殺了趙王倫,也很難全身而退,是不是?當然,你也希望他殺了趙王倫,這是一箭雙鵰的妙計,是不是?」
  「你......你很聰明。」
  「只可惜我還不夠聰明,這都是我聽說他失手後才悟出來的,否則,我不會讓他去為你賣命。而他當時一定已經猜出來了,他是條漢子。」
  「我明白了。」
  「老爺,你......你其實也很聰明的。」
  「只可惜我也不夠聰明,你知道我的弱點,你知道我骨子裡的狂妄傲慢,你知道我容易行事衝動,你知道我真的喜歡你,所以在清幽台上,你故意激我,但我一點都沒有覺察到。」
  「老爺,綠珠說了,綠珠的心七天前就死了。」
  「所以你讓我陪你去死。」這是石崇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體味到絕望的感覺。即便剛才作出那不明智的決定時,他還是滿懷著一股不屈豪氣的。
  綠珠扶住了樓欄:「老爺,綠珠先去一步了。」
  「珠兒,你別傻,孫秀和趙王倫不會捨得殺你的,你大可不必如此!」石崇真的很著急。
  綠珠轉過頭,給了石崇一個燦爛的笑容:「老爺,看來您是真的喜歡我,但您枉自寵了我這麼多年,卻根本不瞭解我。」
  綠珠俯身跳下樓時,在空中那一瞬間忽然看到遠處的一雙眸子,像一泓潭水,又深,又清澈。
  綠珠墜樓而亡,石崇被斬於市。
  雙角山的深潭邊新近來了一個斷臂跛腿的怪人,散發長鬚,滿臉的刀傷劍痕。他曾孤身闖入高手如林的、機關密佈的趙王府,只差一步就能殺了禍國秧民的趙王倫,但趙王府內的數名高手殊死相抗,他最終功虧一簣。他也記不清殺了多少人,重傷而退。王府高手步步追殺,在一場慘烈的搏殺後他除去了所有的殺手,但因重傷失血昏迷了五天。
  他能走動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潛回金谷園。
  可惜他只去晚了一步。他遠遠地看到了綠珠像一片花瓣,翩然墜落。
  如今,他只能每天坐在深潭邊,看著清水中漫遊的婢妾魚,口中念著:「我帶你走,真的。」
  一直到老。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年代早已過去,他每日抱著逐漸黯淡的箜篌,眼睜睜地看著它慢慢密佈絲網,像自己的心。發信人: howie (mouse), 信區: Emprise發信站: BBS 水木清華站 (Fri Jul 31 05:55:29 1998) WWW-PO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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