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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虎


  作者:劉錚
  葡萄美酒夜光杯,這是男兒最豪氣干雲的夜晚!
  帥帳裡歡筵正酣,酒香肉味四處彌滿,麼五喝六數里可聞,沒有曼妙絲竹,沒有婀娜脂粉,只有賁張的血脈,只有奔逸的豪情。
  李廣的心中卻有些沉重,他倒並不是嫉妒程將軍初次與匈奴交手就大獲全勝,也不是對程將軍的書吏出身有什麼偏見,雖然他從來都認為征殺疆場只是像他這樣行伍世家出身,騎射精純者的本分。現在越來越多的書生從戎,誰知道是不是一件好事。他擔心的只是自己手下那一幫兵丁,由於幾個月來糊里糊塗地吃過幾次小敗仗,士氣頗為低落,哪像程將軍的手下,一個個興高采烈,彷彿掃清邊患也就是一夜之間的事。而自己空負「飛將軍」的美譽,最近一和匈奴交戰就狀態低迷,豈不有些名不副實之嫌?
  勉強喝了幾杯,李廣因有心事,竟然覺得不勝酒力,已微有醉意,便推說身體不適,起身向程將軍告辭。程將軍並沒有極力挽留,倒是隨同李廣前來的二十名親兵臉上頗有意猶未盡之色,看著李廣的眼神都怪怪的,似乎在說:「李將軍看來真是不行了,往日大碗喝酒也從未醉過,今天只喝了幾杯就臉紅頸粗的,害得咱們也不能盡興狂歡。」
  這些李廣都看在眼裡,若在平日,說不定會把他們罵一頓,但今天,算了,誰讓自己不爭氣。他相信從來沒有失敗的兵,而只有失敗的將。
  回營的路上,一行人都寂默無聲,只有北風獵獵和身後程將軍營中的喧鬧。李廣此刻雖頭腦混沌,但縈繞來去的還是那一件事,士氣低落,低落士氣,長此以往,只會連吃敗仗,吃了敗仗,繼續的士氣低落,低落士氣,然後繼續的吃敗仗,他從軍多年,親眼看到很多才氣橫溢的將軍就是被這樣毀掉的。他並不在乎自己的前程,自古以來,馬上將軍有幾個善始善終的?功過只能由後人評說。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價值,他是大漢邊疆萬里長城的一段,缺了他就是出現了一個豁大的缺口,這不是他狂傲,他有天生的膂力,天賦的射技和天縱的烈性,他堅信自己生來就是應該為國馳騁的。他決不能容忍匈奴那種得寸進尺,肆意燒殺搶掠的作風。所以他每到一處,便以自己的驍勇善戰很快讓匈奴人望而生畏。但漢皇卻另有一套駕馭名將的學問。為了防止邊將居功自傲,在某一區域根深葉茂而黨羽漸豐,日久天長滋生反心,便頻繁地給他們換防,一會兒讓去隴西,一會兒讓徙上郡,一會兒讓守雁門,一會兒又讓防北平,所以李廣往往在某一邊關樹成威名不久,就會被調離,好在大漢邊防綿延萬里,他李廣不至於沒處可去。
  只有李廣自己心裡明白,要樹立威名是談何容易,又要為將的英勇,又要當兵的爭氣,還要老天爺幫忙,和匈奴接仗,韜略云云,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廢話,就是要比誰更狠,誰更猛,所以士氣最是關鍵。由於換到新的邊營半年不到,這個新接手的隊伍從前是「常敗軍」,他還沒來得及把他們調教過來,就受了幾次小挫,他已經感覺得到兵士們在背後說:「這位飛將軍,看來也不過如此麼!」
  李廣騎在馬上想得頭都有些痛了,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忽地跨下坐騎「唏律律」一聲嘶鳴,收起前踢,後腿直立,顯得驚恐萬狀,虧得李廣馬性極佳,反應神速,立刻抓緊了馬韁,這才不至於摔落下馬。同時,只覺一陣狂風驀地捲過,隱隱傳來「嗡嗡」地吼聲。那馬好不容易放下前蹄,站在原地似打篩一般發抖。
  身後一名親兵顫聲說道:「最近本地鬧...鬧虎,說不定是...是有虎要來了!」李廣一聽有虎,也著實嚇了一跳。此刻又刮來一陣勁風,那吼聲更為響亮,風中似乎夾雜著一股腥氣,親兵們紛紛叫道:「真是有虎來了!」李廣的酒一下子全醒了,心想自己縱然膂力強勁,但老虎更是兇猛,加之身法靈活,皮肉又粗厚,無論是箭射還是肉搏,都很難將它制伏,除了避易遠離,決沒有更好的辦法。
  只聽又有親兵叫道:「那虎就在草叢裡!」李廣定睛一看,果然在黑暗中依稀可見一條大蟲伏在草叢裡,似乎蓄勢欲撲。
  李廣第一個反應就是催馬而逃!
  他向來以膽色壯而自豪,但他並非一介莽夫,習武之人更清楚強中自有強中手,無謂的犧牲只會讓人恥笑。
  但他此刻又決不能催馬而逃!
  由於程將軍的大營和他李廣的大營僅隔兩里地,所以今晚赴宴只有李廣一人騎馬,其餘親兵都是步行。如果他此刻拍馬一逃,這些弟兄們就該遭殃了。這樣一來,他便是活脫一個貪生怕死的形象,威名徹底掃地倒不要緊,只怕他馳騁衛國的軍旅生涯就會過早結束,連熬到聽別人說「尚能飯否」的機會也沒有了,因為再不會有當兵的為他死戰匈奴,還想打什麼勝仗?
  於是他在馬上哈哈一笑:「一群膿包,區區一條大蟲就把你們嚇成這個樣子,那匈奴比大蟲凶蠻百倍,怨不得你們總吃敗仗!你等速退,讓本將軍一箭射死這個畜生!」
  眾親兵心中均道:「李將軍真是醉了,怎麼倒說匈奴比大蟲還凶?」聽到速退二字,如聞大赦,都飛跑回營去了。
  這當兒,李廣已彎弓搭箭,對準了草叢中的猛虎。又是一陣惡風,那虎又發出一聲震天介的吼叫,李廣端弓的雙臂竟也有些微微發顫,剛才未曾消化的酒又翻湧上來,他不再猶豫,使足平生力氣,一箭放出,然後撥馬便跑,雖然明知那一箭由於過分緊張,已完全失了準頭。
  說來也怪,雖然身後又傳來一陣虎吼,但並沒有虎撲將出來。
  李廣回頭瞥了一眼,只見那虎竟還是靜靜地赴在原地,連姿勢都不曾改變過一下。李廣不由得好奇心起,酒興正好又衝上來,便兜轉馬頭,想回去看個究竟,但那馬說什麼也不肯再往回走。李廣罵了句:「你這畜生也是膿包!」索性跳下馬,自己往回摸去。
  離那草叢越來越近,那大蟲仍無動靜。李廣抽出了腰間一柄削鐵如泥的短劍,那是他兩年前的一件戰利品,準備一旦那大蟲發難,也好與之一搏。直到離那大蟲一丈遠近,還是沒有任何聲息。李廣再往前走了一步,仔細端詳,卻發現這哪是一條猛虎,分明只有一塊虎形的巨石臥在草叢中!
  李廣不禁啞然失笑:差點兒鬧了笑話!但轉念一想,剛才分明聽到虎吼,卻又是什麼道理?恰好此時,又起了一陣風,他又聽到了虎吼,竟是這條「石虎」所發出的!
  他上前輕輕拍了拍那塊石頭,著手之處傳來「彭彭」之響,原來這巨石竟是空的,他又前後左右檢查了一番,又在這「石虎」的「腰眼」處發現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這才恍然大悟,一定是風吹入穴,再加上飛沙走石的敲打,這腹中空空的「石虎」才會發出吼聲,但居然能如此逼真,只能說是天工造化。
  李廣開始有些自慚,但隨即被另一個念頭緊緊揪住。
  第二天早操畢,李廣吩咐昨晚那一行親兵:「到昨晚鬧虎的地方去看看,那大蟲吃了本將軍一箭,非死即重傷,中軍帥椅上缺一張虎皮,你們正好去取了來!」親兵們雖是不信,一箭怎麼可能射死一頭猛虎,但也不敢怠慢,帶了木棒繩索,一溜小跑地去了。
  等那一小隊親兵回來的時侯,連李廣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居然抬回了一頭真的死虎!
  消息立刻在大營中傳開了。
  「李將軍真是天將,竟然一箭射死了一條大蟲,昨晚夜黑風高,李將軍卻能一箭正射入那大蟲的太陽要穴,這等眼力、勁力,天下是不做第二人想了。」
  「更神的還是他那另一箭,居然射進了一塊巨石之中,箭頭入石足有三寸,若非天將,卻是說不通了!」
  「有這樣的將軍在,還怕匈奴什麼!」
  高空中一頭大雕正恣意翱翔,忽然一枝羽箭拔地而起,將那大雕咬個正著,那雕「嗚嗚」一聲,一頭栽下。
  「將軍真是神箭!」
  李廣笑而不言,眼光又落在空中的另一頭大雕身上。
  「李將軍,來它個成雙成對!」
  李廣瞄準了那雕的去勢,又一箭射去,誰知箭剛離弦,卻見不知從何處已先有一箭飛向那雕,李廣的箭尚在中途,那雕已先自墜下。
  李廣催動跨下寶馬,向大雕墜落處奔去,身後百餘名精兵飛馬緊緊跟隨。轉過一座山,前面又是一馬平川,只見兩頭大雕伏在不遠處的地上一動不動,顯然已被射中要害。再看約莫兩里外三騎駿馬飛馳而來,馬上騎者均是胡人裝束。
  漢兵們已搶先到了大彫落地之處,李廣用馬鞭鞭梢一抄,竟將一頭足有廿餘斤重的大雕捲了起來,向後一甩,擲給隨從親兵。眾親兵難得見到如此俊的身手,一起轟然喝彩。遠處那三騎胡人或許是看到有大隊漢兵,突然勒住了馬不再近前,隔著一箭之地,嗚哩哇啦地向李廣等人叫嚷。一名在本地服役多年的親兵略通胡語,向李廣稟道:「李將軍,這三個番人在叫,說雕是他們射的,咱們不該奪他們的獵物。」
  李廣哼了一聲:「胡說八道,你告訴他們,分明是一邊射中了一頭,咱們也不貪他的,只拿走咱們的,他們射中的讓他們自己來拿就是。」那親兵答應一聲,扯開嗓子向對面喊話。
  那三名胡人一聽便大搖其頭,隨即又向這邊叫嚷。那親兵向李廣道:「這幾個匈奴糾纏不清,非說雙雕都是他們射下的,並說按他們族中習慣,每逢這等難做決斷之事,只能在馬上比試弓箭以定勝負,誰勝了就是誰有理。這三人定是匈奴的『射鵰兒』,就是咱們說的『神箭手』。李將軍,咱們也別和他們多計較,掉轉了馬頭回營就是。」
  李廣的火氣頓時被點燃,向那親兵斥道:「你們從前就是這樣沒志氣慣了,對匈奴這等無理之人,怎能不去『計較』?比箭就比箭,難道我堂堂大漢將軍竟怕了他們不成,該給他們點教訓才是!你們且不要上,省得說咱們以多欺少。看本將軍如何對付他們!」說著,已拍馬出列,身後眾親兵均叫道:「李將軍留神了,本地匈奴凶狠卑劣,什麼手段都使得出!」
  果然,李廣的馬剛往前走上幾步,對面已一箭飛到,直奔李廣面門,即狠且準。李廣心道:「這裡匈奴的確無賴,過去比武前都要通名報姓,至少要打個招呼,怎能像這般冷不丁地就發箭。」心念在動,左手卻已向前一探,漫不經心地沒收了這根箭。身後那幫親兵一個「好」字尚未喊出口,另外兩枝箭已一左一右,幾乎同時飛向李廣咽喉。李廣右手馬鞭一揮,已將其中一箭掃落,左手本已接了一枝箭,此時五指一鬆,那另一箭正好飛到面前,李廣左臂一晃,便似玩雜耍般將兩枝箭一起握住。眾親兵見來箭均勢夾勁風,顯然射箭之人膂力極強,但李廣接箭掃箭,舉止瀟灑自如,完全靠的是極敏銳的眼力和「箭性」,絕非常人所能做到。他們正準備開口叫「好」,喊出來的「好」字卻變成了「啊」字,因為他們發現已同時有三枝箭一齊飛來,分射李廣的面門、咽喉和跨下寶馬的馬眼!
  說時遲,那時快,眾漢兵突然發現他們的李將軍從馬上消失了。原來李廣已俯身到了馬腹之下,他五歲不到便學習騎射,在馬上能做的花樣他無不精通。這樣一來,射向他的兩枝箭自然落空,射向馬眼的那枝箭則又被他伸手抓個正著。三名胡人見李廣突然鑽到馬腹下,登時一愣,也不知該朝哪裡射,也就這一愣的功夫,三枝羽箭已從馬腹下連環飛出,分別射向三人,那箭的速度迅急無比,較之這三人剛才所射的快出不止一籌。更讓三名胡人吃驚的是但凡騎射高手,兩箭連環已是難得之能,眼前這名漢將居然在馬腹下以絕對困難的姿勢射出連環三箭,神乎其技,簡直匪夷所思。
  「撲、撲」兩下,兩名匈奴一人額頭中箭,登時眼眥俱裂,栽落下馬,另一人卻是被一箭穿心,撲倒在馬上,那馬驚嘶一聲,駝著主人落荒而逃。李廣連環三箭的第三箭正好射的是三名胡人中反應最快的一位,李廣一出手他便覺不妙,在馬背上縮頸藏頭,總算躲過這一箭,雙腿緊夾坐騎,飛快地奔逃而去。
  李廣滿心以為三箭均能中的,見那人一逃,他登時興起,催動寶馬追了下去。眾親兵今日親眼得見李將軍神技,覺得自己腰也粗了不少,一齊發聲喊,也縱馬跟上。
  那匈奴騎手使勁打馬狂奔,奈何李廣的坐騎是百年難遇的寶馬,跑出不到五里地就追到近前。那胡人果然凶悍,忽然從靴筒中拔出一柄短匕,欠身搠向李廣,李廣斷喝一聲,抬臂一擋,那胡人只覺手臂一麻,短匕落地。李廣順勢輕舒猿臂,抓住那胡人衣領,將他硬生生地拉離坐騎,隨手往地上一仍,此時一班親兵恰好趕到,立刻有幾人上來用本來準備綁獵物的繩子將那胡人捆得似粽子一般。
  忽然,遠方一片塵土飛揚,無數匹駿馬黑壓壓地向前移近,千蹄萬掌發出隆隆之聲。李廣的心跳急劇加速,再看身邊眾親兵,大多已是面無人色。那被縛的胡人興奮地又大叫起來。不用多問,李廣及這一百多精兵顯然是遇上了匈奴的大隊人馬,足有萬人之多。
  李廣只覺得手心已微汗,但他首先想到的是要竭力掩飾住自己的緊張情緒,因為他是將,如果他一亂,手下自會潰不成軍。
  「李將軍,咱們快逃吧!」
  李廣很有把握能逃過此劫,因為他跨下的寶馬有日行千里之能,但手下眾兵則多半會被匈奴的快馬驃騎追上,到時候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被屠殺。因此他絕不能逃。
  「逃?我的馬是寶馬,自然逃得脫,你們又往哪裡逃去?你們怕什麼!咱們大隊人馬就在山後埋伏,諒他們也不敢過來!咱們迎上去!」一馬當先,已先衝了出去。
  眾親兵當然知道什麼山後埋伏完全是一句笑話,但想想如此逃竄,終究難免一死,不如跟著李將軍,說不定還有一條生路,於是也都硬著頭皮跟了上去。離匈奴的大隊人馬越來越近,忽然,對方停了下來,不再向前。李廣一擺手,一百多騎也停了下來。
  雙方便這般僵持了片刻,李廣忽然一撥馬,叫道:「撤!」眾漢兵不知李將軍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一會進一會退的,也都撥轉馬回撤。不出所料,身後萬馬奔騰,又追了上來。到了剛才那山腳之下,李廣又叫了聲:「停!下馬!」竟率先翻身下了馬。
  眾漢兵越發糊塗了,但將軍之命怎敢違抗,也都紛紛下馬。那匈奴的大隊的首領見這孤零零的一百來漢兵居然進進退退,毫不懼怕,料想必有蹊蹺,忙也將人馬停下。
  匈奴首領密切注意著這一小隊漢兵的動靜,只見他們下了馬,居然又將身上的甲冑盡數解下,或坐或臥,任戰馬在四周遊蕩吃草。他不敢讓自己的人馬離這些漢兵太近,生怕離得一近,他們身後會突然出現十萬精兵,到時候自己逃都來不及,漢人多詐,總不能自己往他們的套子裡鑽。
  李廣見匈奴離了兩里地的遠近不進不退,心想如此下去終究不是辦法,靈機一動,又蹬上馬,並伸手將那俘來的匈奴拽了上來,橫在馬背上,然後向眾親兵叫道:「你們誰有膽色,跟本將軍到前面去耍耍!」眾親兵面面相覷,終於有十來名刀馬弓箭較嫻熟的上了馬,眾人因都解了甲冑,一色的小衣短打,向匈奴大隊衝了過去。
  離了有大約兩箭之地,那胡人已忍不住大叫起來。有親兵道:「李將軍,他在誇您呢,說您是箭神下凡,難以戰勝。」李廣哈哈大笑道:「好,好,本將軍就是箭神下凡,專門收拾這幫不安分的匈奴!你告訴這廝,讓他答應回匈奴隊中去說讓他們來追殺我們,我便放他一條生路,否則,本將軍現在就將他腦袋揪下來。」
  眾人心道:「李將軍越做越玄,現在倒真是寧可相信他是箭神,也好保佑我們的小命。」那親兵將這番話和那胡人一說,那胡人在馬上扭過頭來看李廣,眼珠翻轉了幾下,點了點頭。李廣又將他提將起來,使勁向前一甩,那匈奴偌大一個身軀飛將起來,落在數丈遠的地上。
  那匈奴飛在半空之時就發現捆綁自己的繩索不知何時已被割斷,猜想是那位漢將干的,雖是摔了個嘴啃泥,終究沒什麼大礙,立刻爬起身向前飛奔。那大隊的匈奴首領見原來是自己族中的一位「射鵰兒」,居然如此狼狽而歸,心中大奇,忙將他叫到近前問道:「那漢將也是『射鵰兒』麼?」
  李廣等十餘騎便這般逍遙漫步,完全一副未將匈奴大軍放在眼裡的模樣。忽然,對面軍中一陣騷動,一騎白馬衝了出來,那白馬與平常白馬又有所不同,全身雪白,但四蹄烏黑,看得出是極為神駿的一匹寶馬。有親兵叫道:「將軍小心了,這是匈奴軍中的『白馬將』,騎這種馬的就是他們騎射功夫最高的,以前馮將軍就是被這廝射殺的!」
  那「白馬將」一身白袍,神態甚是踞傲。李廣鬥志頓時高揚,叫道:「讓本將軍來會會這『白馬將』!」策馬向前。
  兩人奔得切近,卻都未開弓放箭,誰知就在兩馬相錯之時,「白馬將」一抬手,居然已一箭射出!原來他取弓發箭均是在電光石火間完成,速度之快,根本無法看清他的手勢,令人猝不及防。李廣早知道他會有些伎倆,眼看那箭已到面前,忽然一甩頭,竟用牙叼住了那箭。此時二馬已交錯而過,那「白馬將」微轉身形,彎弓如滿月,使出平生絕學,三箭連環射出。他因適才聽那「射鵰兒」所言,知道這漢將能發三箭連環,堪與自己比肩,於是先發制人,三箭齊出。不料自己的第一箭到了中途,對面李廣的一箭也到了中途,兩枚箭尖一碰,跌落在地。那第二箭也是同樣遭遇,兩箭尖相撞之下,火星四蹦。「白馬將」這才明白李廣也於同時發了連環三箭。果不其然,兩人發的第三枝箭又碰了個正著。在場眾人均摒住了呼吸,連「白馬將」自己對這魔術般的場景也是目瞪口呆,等他發現從對面又有第四枝箭飛來時,一切都已晚了,那箭不偏不倚,正中咽喉,他到臨死時才知道,世上居然有人能發連環四箭!
  眾匈奴兵見李廣於頃刻間便將軍中第一神箭手射殺,對他箭神的身份更相信了幾成,一時間竟然沒人敢上前將「白馬將」的屍首搶回。
  李廣大笑數聲,傲然兜轉寶馬,和那十餘名親兵緩緩轉回山腳下。匈奴大軍為李廣氣勢所攝,更不敢輕舉妄動。匈奴首領聽那「射鵰兒」說漢將讓他答應勸自己追擊這一小股人馬才肯放他回來,更加懷疑山後有埋伏,但又不甘心就此退去,便索性按兵不動。
  過了整整一個時辰,雙方便這般僵持著,李廣越來越忐忑不安,眼看天色漸暗,匈奴大軍若是等得不耐煩,一齊掩殺上來,後果不堪設想。他剛才雖然出盡了風頭,但心中仍覺得沉甸甸地好不難受。那些隨他去會「白馬將」的那些親兵顯然大受鼓舞,一個個信心十足的樣子,他看在眼裡,既高興,隱隱又有一絲歉疚,這是他心底的一個隱秘。
  忽然,有親兵叫道:「李將軍,匈奴兵向前推進了!」
  萬餘名匈奴兵正緩緩向前移動!
  李廣此刻已能聽到自己狂烈的心跳。
  再也沒有哪個親兵說要撤的話,他們已經知道一旦匈奴逼近,只有決一死戰。所幸匈奴大軍只向前推進了一里,因見這一百漢兵仍無想逃命的跡象,顯然是有恃無恐,便又停了下來。
  眾漢兵這才又鬆了一口氣。李廣一顆心卻是愈加沉重,如果匈奴殺上來,他已決定血戰到底,身為大將,沙場捐軀是最好的歸宿之一,他自然不會為一條性命丟了節氣。但他尚有遺憾,真不知該如何排遣。想了良久,他甚至感覺已嘗到了痛苦的滋味,他心底那個隱秘如果不說出來,將會死不瞑目。
  於是李廣叫來了親兵張懷。張懷是少數幾個跟了他十幾年的親信,李廣對他一直親如兄弟。李廣悄聲對張懷道:「你是聰明人,你看匈奴兵會不會一擁而上將我等盡數吃掉?」張懷一驚,忙將聲音壓得更低說道:「將軍,您這是怎麼了!小人當然知道匈奴隨時都會撲上,您好不容易將軍心穩住,難道自己倒動搖了嗎?」
  「那你覺得最近營中士氣如何?」
  「自從那晚將軍您射殺猛虎並射箭入石,全營將士對您已驚為天神,最近都摩拳擦掌,想痛痛快快和匈奴干一仗,士氣是沒說的。」
  「好,好,等會兒匈奴兵一上,我們這裡一個人也逃不脫,不過你務必要騎上我的寶馬,飛逃回營。」
  張懷立刻將頭搖得似撥浪鼓一般,吐出連珠介的「不」字:「不不不不,您是將軍,逃出去後還能帶兵打仗,我小小一卒,毫無能耐,逃了這條命又有何用?」
  李廣道:「我哪是讓你逃命,我只是……只是有一心願未了,要你幫我。那晚我們看到的猛虎其實只是一塊虎形巨石,若是在白日,誰也不會認錯了,我的確是胡亂射了一箭,沒想到誤打誤撞,居然真的射死了附近的一頭虎,而那巨石上的箭麼,嘿嘿,其實是我用我那削鐵如泥的短劍劃出了一小條縫,然後又將它插進去的。我之所以這樣做,實有苦衷。你想營中士氣若總像以前那樣低沉,仗不打自敗,我只有不擇手段,讓眾將士取信於我,覺得我李廣是真的不可戰勝,下次和匈奴交手時才會奮勇向前。但我所作所為畢竟太過……那個,本是大丈夫不屑為之事,我後悔至今。你答應我,若我們能逃過此劫,你便給我守口如瓶,我當然也信得過你,但若匈奴兵攻上,你就騎我的寶馬逃回營,將此事告知眾將士,讓我死也死得心安,本來,七尺男兒只求光明磊落,身後之名,只有讓他去了。」
  張懷追隨李廣多年,感情篤厚,一聽這番話,鼻子已酸了,輕聲道:「李將軍,您這樣做,本來就是為國家著想,何必如此自責,再說您神箭蓋世無雙,能不能射箭入石又有什麼要緊,張懷願隨李將軍拚死一戰,不願逃生。」李廣頓時虎目圓睜,厲聲道:「那你想要讓我九泉之下也不得解脫,是也不是!」張懷此時已熱淚盈眶,說道:「將軍息怒,小人答應就是,只是您也知道,小人有貪杯之癖,酒後胡言也是常事,只怕一不小心就說了出去。」
  李廣怔怔地看著張懷,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旁邊親兵又叫了起來,掩不住興奮之情:「將軍,將軍。匈奴兵撤了,撤了!」
  原來匈奴首領看夜幕降臨,心也虛了,他素知漢軍善於夜襲,生怕在此等得久了,大隊漢兵會在夜間布下包圍網或進行突襲,頗有全軍覆沒的可能,於是傳令迅速撤軍。
  半月後,李廣大軍大破匈奴,生擒匈奴首領。
  一樣的夜光杯,一樣慘紅似血的葡萄美酒,這次是李廣的軍中舉營歡宴。正喝在興頭上,忽然匆匆跑來一名親兵,對李廣耳語幾句。李廣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緩緩長身站起,對帳中眾將士道:「適才得到消息,張懷因……因酒後失態,竟橫劍自刎了!」說著,兩行熱淚已從虎目中蜿蜒流下。他將杯中美酒慢慢傾在地上,忽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叫:「給……我……厚……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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