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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段十三郎舞雩刀


  同日黃昏。
  江蘇虎丘,是吳王闔閭墓陵所在,在這景色巍峨但意境蒼涼的山丘上,有一座磚塔,高七層,形八角,據說是中國最古老的磚塔。
  這一座古老磚塔,略為傾斜,在這夕陽映照之下,彷彿正在向世人傾訴一段一段的古老神話。
  闔閭的劍池,著名的千人石傳說,都在此地一帶埋藏,思之今人悠然神往。
  在傾斜磚塔下,文文靜靜地站著一個人,他身形碩長,雖然才三十出頭,但一臉縝細穩重,行動老練沉實,宛如久歷風塵的老江湖。
  夕陽漸下,山丘西方,來了一條魁偉的身影。
  磚塔下,二人相對,在西方那人,身上散發出陣陣酒氣。
  文文靜靜的人自磚塔下抓起一揚黃上,輕輕一揚,吟道:「武陵城裡崔家酒,地上應無天上有;雲遊道土飲一鬥,醉臥白雲深洞口。」
  魁梧的人深深拜服:「單憑楚人身上酒漬餘香,已知道我喝的是湖南武陵酒,司空兄不愧是當今武林博學之士。」
  這二人,魁偉而一身酒氣的是楚地霸王——楚江東。與霸王對峙而立,文文靜靜但氣宇絕對不凡的,便是「金劍一少」司空覆手。
  司空覆手比霸王年長兩歲,但看來卻更年輕。在這夕陽斜照之下,對比顯得份外強烈。
  司空覆手目視塔影西斜,漫天飛鴉亂舞而泣。山丘蒼涼,夕照將如世間千千萬萬瞬即消逝的生命,沉沉逝去。
  他的聲音,似乎發自不舒服的喉嚨,道:「小兒彌月那天,聽說霸王曾到金劍水軒,未知可有其事?」
  霸王直認不諱,額首道:「確有此事。」
  司空覆手忽地一拍衣襟,語聲似在斜塔下無奈地低因:「楚兄既至,何以小弟竟然不見?莫不是賓客滿堂,擾擾攘攘,以致走漏了眼?」
  霸王搖頭,語聲單調,甚至是聽來空空洞洞:「司空兄目光如炬,又豈有此錯失?想當夜,司空兄早已看穿了袋裡乾坤,只是裝作懵然。」
  「你敢肯定?」
  「你連我身上的酒氣,也能在相隔丈外一語中的,肯定我喝的是武陵崔家酒,區區一個布袋,又怎瞞得過金劍一少的法眼?」
  司空覆手在施角扯下一顆點綴農飾用的扣子,輕輕一彈,扣子射向半空,一隻飛鴉砰聲墮地,雙翼在黃泥地上拍動半晌,旋即死去。
  如此這般死得不明不白,就連醜陋今人討厭的烏鴉,也是死不瞑目。
  但在這時,金劍一少臉上的神情,反而更顯英姿颯爽,似在漫不經意的殺戮中獲得宣洩。
  霸王苦笑,欠身把烏鴉拾起。
  烏鴉雖然在人們的眼中,既醜陋也討厭,甚至是邪惡和凶兆的象徵,但烏鴉的本身,同樣是有血有肉的生命,人類憑什麼對這種飛禽長久以來一直都在針對和歧視?
  屍身還是燙熱的。
  冷血的不是烏鴉,是人。
  霸王沒有掉淚。他憐憫這一隻無辜的烏鴉,但決不會為了它而掉下眼淚。他是霸王,霸王並不是那些多愁善感的柔弱女子。
  但他還是做了一件以前從沒做過的事。
  他抽出霸王神槍,在地上挖了一個小小的洞,然後把烏鴉靜靜地埋葬。
  司空覆手的眼神漸漸地在變。他的恨意和妒意,混和著無窮無盡的殺機,一起湧現在原本文文靜靜的臉龐上。
  他突然洩憤地一掌擊向長空,沉聲問了一句:「孩子是誰的?他應該姓司空?還是姓楚?」
  霸王陡地失神,一張臉僵住,眼神死死木木的,有如甫被埋葬在黃泥土的烏鴉。他緩緩地把眼神抬起,凝注著司空覆手的臉。二人正容互相面對,兩張臉額上的青筋齊齊暴脹。
  霸王的聲音,忽地在山丘上響起,聲如鶴唳九霄,又似是平地起了一個焦雷:「你說的是不是人話?」
  司空覆手的身子仍然站得筆直,但看來卻似是全身蜷縮著,原因不明。
  也許是他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扭動、捲曲之故吧……
  良久,他道:「有人說,你暗中勾結魔教,企圖利用魔教勢力,助你在江東武林崛起。」
  霸王道:「同樣的謠言,也在金劍水軒四周流傳,你又怎麼說?」
  「無話可說,也不必說。」
  「彼此彼此。」
  「今夕,是你我一決生死的時候,你有什麼遺言?」
  「縱有遺言,也不想對你說。」霸王冷笑。
  司空覆手長長地「哦」了一聲,又慢慢地把劍從鞘裡抽出。劍鞘是用玉石造成的,雖然名貴奇特,但再美麗再珍貴的玉石,本來並不是製造劍鞘的適當材料。
  但司空覆手喜歡用玉石來造劍鞘,他常對人說:「玉,是君子之器,而劍,也同樣是君子的武器,因此以玉石來配劍,是最適合不過的。」
  然而,玉石易碎。
  今夕,劍南出鞘,這個用上等碧玉造成的劍鞘,已在司空覆手掌中突然寸寸碎裂。碎玉滿地,已碎了的玉石,不但再也不能把劍套住,更染滿主人掌心的鮮血。司空覆手卻滿意地笑了,他的左掌雖然刺痛,但能夠今他的頭腦忽然徹底地清醒。他此刻需要的並不是怒火,而是冷靜的頭腦和絕對致命的劍法。
  霸王沉聲道:「你用自己的血,血祭『金烏神劍』的『玉關劍鞘』,換而言之,這一戰你已絕無退路!」
  司空覆手道:「絕無退路的不單只有我,還有你這個楚地霸王!」
  金烏神劍,鋒刃赤紅,有如烈日。其實,金烏也就是太陽的別稱。
  一古老神話相傳,太陽中有「三足烏」,因此,世人又以金烏作為太陽的別稱。霸王是識貨的,因此,他歎喟著說道:「有此好劍,怎不在午時約戰?」
  午時,日光最盛,也是烏金神劍威力最強大的時候,但此際,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司空覆手怎會不明白?又怎能不明白?為了劍道,他自六歲那一年,每每因為習劍而廢寢忘食,對於劍理,事無知細無不瞭如指掌,這一切一切,他是絕不可能輕忽的。
  但偏偏這一戰不在正午,卻在此暮色漸濃的黃昏。
  司空覆手聽見霸王提及這一點,全身一震,半晌說道:「我不要佔你的便宜。」道理很牽強,但霸王不再反駁。
  霸王神槍已節節暴伸。這不是戰場上最長的一桿槍,但卻一定最有霸氣。
  霸氣並不來自這一桿槍,而是來自槍的主人。槍在霸王掌中,無窮靈氣就會自自然然地渾成,如同一座大山,又如同千百道自四萬八面奔流而至的洶湧瀑布。
  雙方未發一招,已在紋風不動之際互相廝拼。
  晚霞如血。血色在兩件偉大的兵器上悄悄溶化,一直溶入主人的瞳孔裡。
  霸王始終屹立,不動如山。但這一座山,絕對不是靜止的。越是深沉的大山,其生命力量也越是澎湃激盪,無論是誰要硬撼它,都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司空覆手的眼神,漸漸專注在金烏神劍的劍尖上。說來很奇怪,這一把劍的劍尖,其實並不尖銳,甚至有點像是一顆扁平的核桃。
  但這一顆扁平的核桃,它的表面,又是凹缺不全的,上面似乎有一些非常怪異的缺口。
  司空覆手的師父曾經這樣說:「這烏金神劍劍尖上的缺口,是給一個叫月亮的女子啃咬出來的。」
  「鳴金神劍,曾在一百年前,刺入一個女子的胸口,她便是當年武林中最美麗的大美人月亮。「
  「月亮中了這一劍,她是再也活不下去的了,但她沒有埋怨刺殺她的男子。」
  「月亮本來是屬於這男子的,他倆曾在泰山之巔立下山盟,又再蹲坐在東海之濱立下海誓,誓言海姑石欄,此情不渝……」
  「但三年後,月亮見異思遷,愛上了另一個英俊的年青刀客,更珠胎暗結,忘掉了當年的一段山盟海誓。」
  「孩子出生後,當年的情郎找到了月亮,他知道月亮愛上了另一個男子,妒火中燒,就用這一把烏金神劍把她刺死。」
  「月亮死了,但她無怨無悔,只是在烏金神劍的劍尖上用力咬了一口,然後說了一句這樣的說話。她道:「願天下負情人引以為鑒。「『這是一個並不美麗,只有無限哀怨淒酸的故事,但劍尖上的缺口,今人不敢懷疑故事的真實性。
  天色更黯淡了。虎丘之上,風聲漸緊。
  風力有如巨獸狂吼,群鴉早已悉數銷聲匿跡。司空覆手忽地一沉肩,終於發出了第一式劍招。
  劍勢一展,一道無形罡氣,也隨著烏金神劍的劍刃沖天暴起。劍勢宛若神龍出海,氣勢非凡。
  霸王眼中,在這一霎間露出肅然的敬意。在他心中,他一直不恥對方的為人。但在劍道武學範疇內,司空覆手絕對是一個偉大的對手。
  劍已動,槍勢也同時像是巨網般撇開。
  這一戰,真是天下罕見。劍在攻,格也在攻,但攻勢也同樣是守勢,攻勢越強,守得也越是嚴密。
  劍起金光,槍桿挾風。前者倒青鋒,偏身欺進。後者急如電火,乘勢直下,同樣是兵刃上的絕頂功夫。
  一招復一招,早已天昏地暗。
  蒼靄沉山,夜幕漸垂。烏金神劍忽地衝霄飛起,並不是金劍一少奇招突出,而是神槍橫掃,砸在司空覆手右臂之上,震力奇大,他這一把烏金神劍也摯不穩,被震得脫手沖天飛起。
  槍尖已閃電般抵在一少的咽喉上。
  司空覆手終於敗了,但他亞然無懼,神情反而更見平靜,淡淡的道:「成王敗寇,我死在你的槍下,不算是冤枉。」
  霸王死命的盯住他,要清清楚楚地看清楚這人的臉。
  這人,彷彿直一的若無其事,什麼叫置生死於度外,大可以從這張臉上看得透透徹徹。
  戰敗的人,雙手穩定如同磐石。反而戰勝了的霸王,又氣又急,連脖子都粗了起來。他深深吸一口氣,叫道:「你怎會敗在我槍下?我不信!絕對不會相信!一少,告訴我,為什麼這一戰不在正午,竟在黃昏?」
  聲音一下比一下尖厲,呼吸一口比一口急促。
  司空覆手仍然淡淡地,不在乎地:「你要的女人,你要的孩子,還有你最想要的仇敵腦袋,在這一戰之後,你大可以予取予攜,為什麼還要追尋這一戰勝負的真相?」
  霸王一抖肩,把神槍收回,跺足道:「女人,她仍然是你的女人。
  孩子,永遠都是復性司空的金劍水軒後人。要是我殺了你,將來怎有面目見她?……「
  司空覆手驀地無言。半晌,迷茫地在黃泥上跌坐。
  「楚江東,你意不敢殺我嗎?」他的臉,忽地變得煞白,像是全身血液都已滲入泥土裡去。
  霸王倒拖著神槍,背對著司空覆手,漸漸走遠。
  司空覆手仍然坐在地上,喃喃道:「女人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但我呢?……我還是屬於我自己嗎?」
  他迷惘,更憎恨。他最憎恨的是自己,但更更憎恨的,還是霸王。
  因為霸王不肯殺他!
  要是霸王一槍戮破他的喉嚨,他會非常感激。成王敗寇,既然敗了,死在敵人槍下,便是最好的下場。可是,霸王不肯殺了他。
  霸王只是關心他的妻兒,更關心他為什麼不把這一戰邀約在正午時分?他越來越憤怒,忽然在黃泥地上,亂扒亂挖。
  黃泥地上什麼都沒有。他要找尋的東西,已被埋葬在地底之下。
  那是一隻該死的烏鴉。
  該死的烏鴉雖然早已死了,但它不配被好好的埋葬!
  終於,烏雞的屍體被挖出。
  司空覆手捧起這一隻泥濘滿佈的烏鴉屍體,忽然縱聲大笑,繼而拔掉烏鴉身上的每一根羽毛。
  羽毛仍然烏黑得發亮。當每一根色澤烏黑的羽毛給拔掉之後,司空覆手把烏鴉放火嘴裡,狠狠地嚙咬,惡形惡相地把它吞噬。
  玉兔東昇。
  月影斜照在磚塔之下,一道金光,同時在一少眼中閃過。他知道,那是烏金神劍!他立誓:「下一次決戰霸王,必在午時!」
  但為什麼要等到下一次?今天的司空一少,究竟有什麼不妥?
  烏鴉已是屍骨無存,但司空覆手在戰敗之後,仍然活著。金烏神劍,再度落入他掌中,但已碎裂的玉石劍鞘,再也不可能回復原狀。
  夜色中,司空覆手也走了。虎丘之上,看似杳無一人。
  但過了一會,傾斜的磚塔背後,走出了一個臉上插著刀的老人。
  刀不長,長僅六寸。這是短小的飛刀,刀柄很粗糙,但刀鋒絕對鋒利。
  老人的臉上,一左一右插著兩把短小的飛刀。
  左邊的一刀,插在左邊的太陽穴。
  右邊的一刀,插在右邊的太陽穴。
  任何一刀,都是致命的一刀。但這老人,兩邊太陽穴都插著一把這樣的刀,偏偏還沒有死掉。
  老人的衣衫,很是單薄。山丘風大,他似是弱不禁風。他目注著遠方司空覆手的背影,緩緩地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道:「除了老夫,又還有誰能令你脫胎換骨,洗雪今夕的恥辱?」
  一面說,一面循著司空覆手的背影,徐徐地跟了上去。
  夜深沉。深深沉沉的夜色,如同天地間最貪婪的巨獸,一口便把天地萬物,以至是眾生色相完全吞沒。
  小鎮無名。
  它也許原本有個很平凡的名字,一如這平平凡凡的小鎮,但也許因為這小鎮平凡得太平凡,久而久之,連這個平凡的名字也漸漸地被湮沒。
  但再平凡的小鎮,通常還是有賣酒的地方。
  這小鎮推一有酒可賣的店子,早在五十年前就已在風雨中搖搖欲墜,似乎隨時隨地都捨坍塌下來。
  但五十年過去了,當時認為這店子很快就會坍塌下來的「先知」,死了一個又一個,但直到這一夜,它仍然繼續營業。
  當年的賣酒人,老了五十歲。
  當年,他才二十。
  今天,他已七十歲,年紀多了三倍有奇,但牙齒卻少了三倍有多。
  二十年前,這裡人人都他小唐。五十年後,他連「老唐」都不是,而是被稱為「唐老病」。
  唐老病,的確是又老又病,鎮上的大夫,早在三十年前已明確地指出,他再也活不了多久。但結果,大夫死了一個又一個,這個又老又病的唐老病,始終並未死掉。
  他不但死不了,每逢初一、十五,還要到小鎮西北十八里外的大城鎮逛逛窯子,每次回來,都大資銀子花的不算冤枉。
  這一夜,風很大,但這老店子的酒還是和平時一樣,香氣四溢,今人垂涎。唐老病常說:「米飯可以吃最粗糙的,便是混和著砂石一起香火肚子裡,都不是問題。但喝酒嘛,那是人生最重要的享受,要是不挑剔一些,又怎對得住儀狄?」
  史籍有如下記載:「儀狄始作酒醒,變五味。」證明儀狄便是釀酒的始祖。
  唐老病的店子,從來不會打烊。有些酒徒,喝酒喝至天亮,仍然還要繼續喝。唐老病也任由他們一碗一碗、一杯一林地喝個飽,決不干涉,也絕不催著客人付帳。
  這一晚,來了一個酒量驚人的霸王。他自稱是霸王,姓楚,叫楚江東。
  唐老病道:「怎會跑到這種地方喝酒?」
  霸王道:「要喝酒,當然要找尋一個有酒的地方。要是不在這裡喝,難道應該跑到醬醋園裡去喝醬醋嗎?」
  唐老病道:「聽說,楚地有霸王,不敢用劍,只敢用槍。是不是害怕會重蹈項羽覆轍,最終引劍自刎?」
  霸王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恐怕是的。」
  唐老病道:「幸好項羽不是吃飯時給咽死的,否則,你這一輩子連飯都不敢吃。」
  霸王道:「老丈說得很對,項羽是霸王,我也是霸王,看來做霸王,遠比做鴨子還更痛苦!」
  唐老病深有同感,道:「這個自然。身為鴨子,天天逍遙自在,悠悠閒閒地在池塘游來游去,雖然最後還是不免給一刀割掉脖子,成為佳餚美食,但卻永遠不會聽見四面楚歌,更不致無面目見江東父老。」
  霸王大笑:「老丈之言,真是真知灼見,今夜當浮一大白!飲!」
  唐老病道:「若要飲酒,該飲最好的,但你此刻喝的,卻是這裡最差劣的二窩頭。」
  霸王道:「只有最差劣的酒,才會醉得更快。」
  唐老病道:「越是醉得快的酒,醉了之後也越是痛苦。」
  霸王道:「若怕痛苦,不如喝茶。」
  唐老病道:「喝酒易醉,但可知道濃茶也能醉人?與其喝茶而醉,不如轟轟烈烈醉在黃湯之中。」
  霸王道:「老丈說得好,敢問貴姓?」
  唐老病道:「老漢姓唐,賤名不屑一提,也不必提。」
  霸王道:「既未忘卻本身姓唐,何妨把名字說出?是不敢說?還是不想說?又抑或是真的不屑說?」
  唐老病咳嗽一下,面上似有幾分驚慌。
  「霸干,你是來逼我的?」
  「大師今歲春秋多少?」
  「大師!你竟喚我大師?難道,我是個老和尚嗎?」
  「當然不是和尚。你是蜀中唐門的『解毒大師』,既精於施毒,更精於解毒,沒有你,蜀中唐門這五十年,又怎能在江湖上叱吒風雲,所向披靡?」
  唐老病怔住了,他瞇著眼盯住楚江東,對於這個楚霸王,他是聞名已久的,卻沒料到,這霸王今夜竟是衝著自己而來。
  唐老病終於道:「唐某是蜀中唐門第二十三代傳人,在唐門,人稱唐老太爺,在江湖中,外號『解毒大師』,唐俠北便是老夫的名字。」
  霸王歎了口氣,道:「你在這小鎮已整整五十年,怎能兩地兼顧?」
  唐俠北道:「你既知我在此地的脈絡,又怎會不知道我有一個孿生弟弟?」
  霸王緩緩地點了點頭,道:「你是俠北,胞弟是俠南。但俠南幼時患了一場大病,以致終生不能練武,也不敢鑽研唐門用毒之道。他惟一可以為你做的事,便是成為你的影子。在唐門,當你不在的時候,俠南大可裝模作樣,魚目混珠。在此地,他也同樣能夠為你這位兄長頂替充撐,誰也會以為,唐老病是這小鎮的惟一賣酒老人,而絕不會料到,這老人竟然便是名滿天下蜀中唐門之主!」
  唐俠北沉聲道:「早就知道,霸王不是泛泛之輩,今夜一見,足證盛名之下無虛土。夠了!夠了!你既是衝著老夫而來,敢問有何賜教?」
  目光如刀,再也不是昏庸隨便的賣酒老人。
  霸王喟然長歎:「蜀中唐門,素以剝、毒、指、奇門通甲佈陣之術稱雄武林,但自從昔年龍虎山武林大會之後!唐門雖未曾在擂台比武中損兵折將,但卻在武林大會之後,屢次出師火並飛魚塘、衝霄寨、以至是黑木堂一系高手,為時共歷八十餘載。
  「經此八十年不斷爭殺,蜀中唐門雖然先後滅了飛魚塘,毀了衝霄寨,但卻多次與黑木堂僵持不下,終於導致高手調零,人材不繼的局面。
  「照我看,唐老先生目下此舉,本為兩面兼顧之策。一方面可以縱覽江南形勢,另一方面也可以暫時穩定蜀中唐家堡的局面,謀定而後動。
  「但目下形勢,與數十年前固然大有分別。即使是在這十餘年中,變化也是非同小可的。
  「大宋江山,積弱難返,金帝屢屢興師來犯,江北一帶,早已淪為夷族疆土,即使金人鐵騎稍為退卻,隨時隨地仍會捲土重來,要是武林中人,仍然抱殘守缺,不思進取,這半壁江山,固然再難收復,便是江南之地,也是岌岌可危,有如擊卵。」
  唐俠北瞳孔收縮,道:「霸王之意,老夫心中有數。你是要老夫助你一臂之力,聯手對付黑木堂!」
  霸王道:「黑木堂一日不除,始終是江南心腹之患。」
  唐俠北道:「這句說話!老夫在二十歲那一年,已說過不知多少遍,也曾邀約武林同道共組雄師,但卻總是徒勞無功。想不到在這暮年時候,反而有你這個江東楚霸王,反過來對老夫加以說項,真是老天爺給我的莫大諷刺!」
  霸王道:「唐門主人,雖然年事不輕,但我看得出前輩一顆雄心仍在!」
  唐快北拈鬚大笑:「好,就憑你這句說話,老夫願意交你這一個朋友!」
  霸王道:「既然如此,當浮一大白!」
  唐俠北立時取出兩罈好酒,道:「久已不曾酷酊大醉,今夜何妨破例!」
  夜更深,酒香更濃。
  小鎮外,驀地人影綽綽。
  不是一般鎮上居民,而是調度有序,人人身懷武功,殺氣騰騰的戰士。
  為首一人,臉形方方正正,年約四十,不高不矮,手掣八尺長刀。
  長刀刀鋒,抵在一個人的頭上。這人,頭髮散亂,面帶血污,被縛在一根木柱上。
  木柱架在一輛木車上,木車由四條精壯大漢推動,徐徐進入小鎮。
  小鎮內,最光亮的便是唐老病的店子。這時候,霸王已喝至半醉,但這輛木車甫推至店門外,他的瞳孔倏地暴睜,濃眉似是打了個結。
  霸王捧起酒罈,大步走出店門外,倏地大笑:「小段,你死了沒有?」在這時候還能笑得出口,不愧是江東霸王。
  被縛在木柱上的,赫然竟是段小樓,他被縛在木拄上,咽喉間有一把沉重而鋒利的大刀。但霸王大笑,他也大笑。笑聲甫起,喉頭顫動,觸及鋒利的刀刃,立時血流如注。
  但小段悍然不懼。笑了好一會,才道:「小段雖然窩囊,但狗賊始終不敢把我一刀宰掉。」
  霸王道:「要是你死在這狗賊刀下,我一定會把這狗賊煮熟來吃。」
  小段道:「這狗賊皮粗肉韌,便是煮上三日三夜,也不易下嚥。」
  霸王道:「要是真的嚥不下,只好用這狗的肉來餵狗。」
  小段大笑:「要是連狗都不肯吃這狗賊的肉,卻又如何?」
  霸王道:「這是後話的後話了,這種事,以後再說!」
  語聲一頓,瞪著那人道:「來將通名,為什麼用大刀抵住我朋友的脖子?」
  那人道:「老子是少林派的掌門大功禪師,率領著峨嵋、恆山、武當、華山這幾派的弟子,向霸王做一個不大不小的買賣。」
  那人一身黑衣,全然不是一般和尚裝扮,更不像是有道高僧,竟然信口開河,說自己是少林寺的掌門大功禪師,當真是顏厚無恥,胡說八道之至。
  小段「呸」的一聲:「什麼少林掌門,峨嵋恆山武當華山弟子,簡直一派胡言!」
  黑衣人冷冷一笑,道:「我是不是少林高僧,對你來說都是一樣的。你再不住嘴,老子先把你的兩條腿齊膝砍掉,然後再跟霸王商議價錢。」
  小段道:「如此最好先砍了再說!要是我少了兩條腿,就再也不會值錢!」
  黑衣人冷冷一笑,不再理睬小段,只是凝望著霸王道:「段小樓已在老子手裡,這條性命值多少兩白花花的銀子,就由你自己說吧!」
  霸王道:「小段是我的朋友,你把我的朋友當作貨物般賣給我,這種生意,可說是無本生利,大大的划算。」
  黑衣人哼的一聲,道:「為了要生擒你這個朋友,老子損折了十幾個心腹手下,又怎能算是無本生利?若要計算成本,以每條人命一千兩計算,老子已花了一萬五千兩!」
  霸王皺眉道:「一條人命值一千兩?這是怎樣計算出來的?」
  黑衣人道:「有些人的性命,貴逾萬兩黃金。但也有些人的性命,分文不值。老子這十幾個心腹手下,大概每條性命最少值一千兩左右,這是絕對不會算錯的!」
  霸王道:「你花了一萬五千兩成本,要賣多少兩銀子才算合理?」
  黑衣人道:「若然按照少林派的規矩,最少也得賣上十倍價錢,方為合理。」
  霸王道:「少林派門現森嚴,但卻不知道,這是屬於寺中的那一條規矩?」
  黑衣人道:「少林派的規矩,甚是繁複,你是外人,目是不得而知!」
  霸王道:「小段只是個臭男人,便是五十兩銀子,也不會有人光顧。大師獅子開大口,竟索價十五萬兩,未免是太妙想天開了,不如這樣吧,你給我五百兩,我連自己也賣了給你,未知大師意下如何?」
  黑衣人臉色一沉,冷笑道:「好一個江東霸王,既然你要跟咱們黑木堂要手段,老子若不奉陪到底,也會給道上的朋友瞧扁了!」大刀一揮,疾砍段小樓的腦袋。
  這一刀!虎虎有威,絕對不像是裝模作樣。霸王倏地厲聲喝止:「且慢!」
  黑衣人冷冷地盯著霸王:「怎麼了?十五萬兩,少一兩也不必跟老子討價還價!」
  霸王也冷笑一聲,道:「你是黑木堂中人?還是少林寺的和尚?」
  黑衣人說:「少林寺的和尚,早晚都會給本堂殲殺得一乾二淨,什麼少林方丈大功禪師,老子只當是一個悶屁!」
  霸王道:「既然不是少林派的和尚,事情就容易商量了,這姓段的小子,我就用十五萬兩銀子把他買下來!」
  黑衣人笑道:「霸王果然重情義,說句老實話,十五萬兩便能換回大理功果坡滌瑕山莊少莊主的性命,簡直是天大的便宜!」
  霸王道:「好,就此一言為定!你是黑木堂的人,未知跟蕭博蕭老供奉怎樣稱呼?」
  黑衣人冷冷一笑,道:「蕭博曾經是本堂之中第一高手,但如今形勢已大大不相同!」
  霸王瞠目道:「這是什麼意思?」
  黑衣人道:「蕭博背叛本堂已有好一段日子,只是外界不得而知吧了。但最近,本堂已公告天下,更頒下『黑木追殺令』,務須把這叛徒擒拿治以應得之罪!」
  這是霸王從未聽過的消息,但他只是半信半疑。
  在江畔一役,蕭搏與金頂婆婆聯手擄走魔教少主,一去無蹤。
  及後,霸王接獲金劍水軒主人司空覆手密箋,於虎丘會晤。
  這一戰之後,霸王按照原定部署,走訪蜀中唐門主人唐俠北,不料段小樓竟已落入奸人之手。
  霸王因注著黑衣人,道:「你可是黑木堂的『祭天刀魔』夏侯勇?」
  黑衣人啊然一笑,道:「好眼力!不錯,老子便是夏侯勇!江湖傳言,楚不離段,段不離楚,但這一次,你若不肯乖乖付出十五萬兩,這姓段的小子,立時就得身首異處!」
  霸王道:「小段這條命,自然是值得上十五萬兩的,但未知夏侯勇的性命,又值多少?」
  夏侯勇臉色一變,勃然道:「這是什麼意思?」
  霸王怪笑:「我的意思,大概連最笨的母豬也猜得出來。連小段這種人也值十五萬,那麼,夏侯勇的命最少值三十萬,對不?」
  夏侯勇大怒:「姓楚的,你敢在這時候跟我耍手段,可不要後悔!」
  長刀一揮,這一次再不留情,一刀砍向小段的腦袋。
  但也就在這電光萬火之間,霸王也已出手。
  霸王以一桿霸王神槍名動天下,但這一次,他使用的並不是神槍,而是一隻小小的酒杯。
  在老人的店子裡,既有各種不同口味的酒,也有大大小小不同的裝酒器皿。
  這一隻酒杯,看來平平無奇,落在不識貨的人手裡,只會當作是一般的漆器酒杯。
  但霸王是識貨的,他一眼就已看出,這是漢朝「朱漆木製耳杯」
  其中之一。
  這是著名的「彩色三魚木製耳杯」,雖已年代久違,但仍然色彩瑰麗,令人眼前大亮。
  這樣珍貴的酒杯,霸王是不捨得丟掉的,但要是和小段的性命相比,境況卻又大不相同。
  霸王把這一隻罕見的「彩色三魚木製耳杯」當作暗器,直向夏侯勇的身上激射過去。
  要是隨隨便便向夏侯勇擲出一隻酒杯,絕對救不了命懸一發的小段。但霸王早已暗中運凝巧妙無比的內家罡氣,木製耳杯在擲出去的時候,還是完完整整的,但當它接近夏俟勇身邊約莫一尺左右之際,這木製耳杯突然就像是爆竹般爆裂,碎片如同暗器般激射向夏侯勇。
  夏侯勇這一驚非同小可,再也不顧得揮刀殺害小段,急急向後倒飛,遠遠離開了木車。
  夏侯勇雖遇,卻有十二名黑衣戰士,呼喝著向霸王衝了過來。
  其中一人,手執判官筆,專打人身三十六死穴。
  其中一人,雙手舞動流星錘,內功精純,真力自流星相上滾滾湧至。
  又有一人,手持鐵拐,拐長七尺二寸,攻勢有如鋪天蓋地,怵目驚心。
  單是這三人的武功,已絕對不是一般庸手可比。
  但霸王殺性已起,敵勢越強大,他的戰意也越是旺盛。為了救回小段!眼前縱使有千軍萬馬衝殺而至,他都只會義無反顧地付諸一戰。
  不為什麼,只因為被縛在木車上的那個人,就是小段。江湖傳言,段不離楚,楚不離段,這是千真萬確的。
  為了霸王,小段千里迢迢從大理而來。
  在功果坡,已聽說過江東楚地,有霸王這麼一個人。只是聽聽,小段已心儀神往。到了江東,初會霸王,黃昏才見面,未及子夜已雙雙人醉。天未亮,卻又雙雙策騎北走大漠,追殺契丹南院大王麾下一名殺戮狂魔。
  小段是任俠的。霸王是豪邁的,二人聚在一起,談了很多夢想,做了很多怪事,吃了很多沒有人敢吃的古怪食物,更殺了數之不盡的江湖巨擘、武林高手。
  霸王有難,小段決不坐視。同樣地,段小樓落在黑木堂手中,霸王也會為這兄弟拚命。
  霸王面對黑木堂高手圍攻,但他眼中只有小樓一人。任何人要擋住他救出小段,他都會絕不留情。
  槍勢如雷似電,每一槍都帶著極強的勁道,如同天神降世。
  殺!
  要救小段,先要殺掉眼前的障礙。
  手執判官筆的戰士,專打人身三十六死穴。但霸王神論也同樣能以判官筆點穴的手法,戮向他身上的三十六死穴。
  但霸王神槍是霸道的武器。最少,遠比一支判官筆霸道。霸王只是點戮敵人身上一處死穴,那人便已再也活不下去。
  又何必多點其餘三十五個死穴,使流星極的見霸王威勢猛烈,急急展動身法,雙相連環攻向霸王。
  使鐵拐的卻把手中鐵拐招數變得陰柔綿長,改以捺、壓、推、竄等決纏擾霸王神槍。
  霸王暴喝,忽地以神槍撩動鐵拐。這一撩之勢!看似猛烈,實則力道恰到好處。
  鐵拐被神槍盪開,那人中宮大露。霸王順勢一掌,把那人一掌震得臉如土色,鮮血狂噴。
  流星槌來勢雖猛,但又怎猛得過霸王神槍?霸王目光如刀,槍勢如電,倏地搶尖一幌,「嗤」的插入那人額中。
  夏侯勇大吼,長刀疾斬霸王。
  這一刀,如同在懸崖削壁,直撲而下,聲震長空。夏侯勇畢竟是黑木堂中有數的高手,這種刀法,絕對是可怖可畏的一刀!
  霸王厲聲長笑,神槍激起,金亮如同烈焰。
  夏候勇的刀在嘯,但才嘯了一下,人已慘叫倒下。
  夏侯勇已倒下,但霸王的瞼色也在這一瞬間變得一片死灰。
  一把刀,從他背後插入。刀尖自他肚子透出。
  霸王瞧不見刀鋒原來的顏色,只是瞧見刀鋒上染滿鮮血。但他還是可以認得出,這是一把怎樣的刀。
  「舞雩!」霸王慘笑。他在慘笑中回頭,額上全是忽然冒出來的冷汗。
  他回頭,刀已抽出。
  他瞧見一張滿是血污的臉,這人,本是他正在不顧一切要救回來的小段。但倏然之間,他看見段小樓早已脫離了束縛,而且手裡握著一把血淋淋的舞雩刀。
  霸王沒話說。
  他感受到的,是被騙的憤怒。他給一個人出賣了,但在這一刀悄悄從背後湧過來之前,竟是完全不曾察覺。直至這一刻,他看見了舞雩,也看見了小段這一張雖有血污,但卻冰冷無情的臉。
  竟是段十三郎要殺自己!
  夫復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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