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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劣小子欠債逃家


  生判官沈鑒大喝一聲,顧不得以二攻一,傳為笑話,身隨筆走,一式「雙龍入海」,直向秦宣真背上點下。
  名家出手,威力果然大是不同,只聽修羅扇秦宣真哼一聲,忽然反手回扇一擋。
  鐵翅雕譚克用再退時,恰好退到額固把總身前。
  額把總驚呼一聲,用力向後一退,卻因雙腳提不過高,被地上石頭絆一下,撲通一聲,摔在地上。
  鐵翅雕譚克用被他阻了一下,猛覺紅光一閃,敵人之扇,已到了面前。
  這次已讓秦宣真將招數施展開,只見那重其如山的扇風,已自震開劍網,迎頭壓下。
  生判官沈鑒大叱一聲,雙筆出處,又到了秦宣真背上。
  修羅扇秦宣真能夠盛名天下,為武林有數的人物之一,其武功實有鬼神莫測之機。
  但見他上身猛然向前一栽,手中的原式不變,向鐵翅雕譚克用直拍而下,雙足僅憑腳尖,便釘牢在地上,那只左手並沒閒著,反臂攫拿。
  這一招說起來簡單,其實奧妙之極。
  原來當他上半身向前栽倒時,已騰挪出尺許之地位,那柄扇攻敵之時,卻倍增威力。
  左手反臂攫拿而出,也使得生判官沈鑒不得不變招換式。同時之間,攻守殊趣各富感力,的是一代名家氣度。
  生判官沈鑒雙筆僅僅向兩旁撇開一下,便又一左一右疾點而至。
  可是在這頃刻之間,鐵翅雕譚克用已失聲一叫,手中長劍脫手飛墜於丈許外之地上了。
  好個心狠手辣的秦宣真,只見他直如電光火石般跨步使身,身軀重心已恢復正常位置。
  就在他旋身之際,左手反掌擊出,右手血紅如火的修羅扇卻來封閉敵人狠毒的雙筆。
  鐵翅雕譚克用目前正是棋差一著,便紛手縛腳,怎樣也閃避不開敵人虛實莫測的招數。
  他慘呼一聲,吃秦宣真以重手法一掌劈胸打著。
  雖因部位不夠,實則只受五指在胸前沾了一下。但那其重如山的掌力卻是撞個正著。
  立刻眼前一黑喉頭一甜,慘呼聲中,噴出一口鮮血,翻身栽倒地上。這位名震一方的總捕頭,就此拉手塵寰。
  生判官沈鑒和對方目光一對,但覺敵人眸子裡滿是殺意,心中一凜。
  他之所以能擔當三省總捕之重任,自然有過人之處,尤其是樣樣全能在大處著想,公私分明。
  因此這刻他雖然悲痛好友慘死,但一見敵人流露出大量殺戮的眼光時,立刻想到除了自己之外,尚有三十餘性命繫於自己手中。
  當下疾如星火般撇身後退了半丈,仰天朗聲長笑。
  修羅扇秦立真是何許人也,已如影隨形追到三尺以內,正待發招,卻因敵人仰天長笑,不由得一怔,收住招式勢於,冷冷叱問道:「姓沈的你笑什麼?」
  生判官沈鑒道:「我笑你今日定然枉用心機,終必徒勞無功。」
  秦宣真問道:「這話怎麼說?你在拖延時間嗎?」
  生判官沈鑒向那邊鐵翅雕譚克用的屍體投瞥了一眼,確定他已經死後,才大聲笑道:「我且問你,若然此寶由你護押運送,能讓多少人知道?實不瞞你,此寶只有我和他知道藏處,現在我卻放心了,因為他再也不能洩露出來,哈哈……」
  秦宣真面色絲毫不變,用扇指指遠在一隅的神眼張中元,道:「他不知道?」
  生判官沈鑒搖搖頭,道:「他一點也不知該寶藏處。」
  修羅扇秦宣真可沒有不相信的理由,只因這位生判官沈鑒在公門中,有一樣與眾不同之處,便是絕不輕言,若有所言,必負全責。
  這一點更增加了他在公門中的威望,任何盜匪,只要得到他不死的允諾,便盡可束手打官司,絕無差訛。
  這時修羅扇秦宣真因此故而立刻深信不疑,他不由得把眉頭一皺,暗自盤算辦法。
  從沈鑒的語氣上推想,那斷腸鏢定然不在他身上,這可能是當他們打聽到風聲時,預先藏好。
  修羅扇秦宣真可承認有這可能,因為這一次他並不秘密行事,明知早就洩露了風聲。
  現在,他可不能往下毒手殺死生判官沈鑒了,那樣徒令重寶永遠不能再現於人世而已。
  他非得想個有效的計劃不可。
  「沈某久聞修羅七扇,縱橫天下,今日可得一開眼界!」他頓一下,變得斬釘截鐵地道:「倘若沈某敗在修羅扇下,情願一身任由尊意處置,若幸而勝了……」
  秦宣直立刻冷哼一聲.插口道:「秦某若輸了,從此退出江湖。」
  生判官沈鑒應聲好,心中已無顧忌,只見他倏地跨步欺身,雙筆疾點對方兩處大穴。
  那兩處大穴一名遊魂,一名斬命,僅在胸腹之間,為人身六要穴之二,傷者必死。
  這種必死之穴,如非深仇大恨,便不該輕易下手。生判官沈鑒這一出手,已犯江湖大忌。
  可是修羅扇秦宣真毫無懼意,原來以他們這種絕代高手比武,隨便一出手,不管是否死穴,以他們的功力,只要存心殺死對方,均可隨心如意。
  反之,雖打死穴,亦等於普通穴道,這可是他們和一般江湖道不同之處。
  但見紅光疾然飛出,平拍在筆尖上,發出叮的一響。
  生判官沈鑒駭然想道:「這廝的修羅扇分明是絹面竹骨之扇,唯有顏色特別而已,可是這麼一柄絹扇經這廝真氣運布其上,便堅如精鋼打就,這種登峰造極的內家功夫,的確是我沈榮所望塵莫及。」
  他心中在駭然暗忖,對方的秦宣真也自心中微凜,想道:「我近五年雖然改用這把尋常的扇子,但使開來時,已等於精鋼鑄成,可是方才一扇拍著他筆尖,竟沒有震退他。幸而沒有大意,先已卸身避開他左手之筆,否則怕早就吃了虧。」
  兩人同時懷了戒心,招數發出時,大不相同,已非剛才第一下交鋒時短兵相接的凶險情形。
  卻是彼此的兵器離開對方尚有尺講兩尺之遠,便已變招換式,快則同時快到極點,真像是各自在練武,慢時緩若蝸牛舉步,但反倒面色凝重,宛似處身生死邊緣。
  群盜那面不乏高手,他們全知道近年來,這位南北黑道第一位人物修羅扇秦宣真,未曾和人動手超過十招以上。
  這時見兩人已拆了二十多招,似乎尚未分出高下,不覺深深震駭。
  這才知道生判官沈鑒被譽為全國公門第一位異才俊士,的確是名不虛傳,一時都看得呆了。
  那二十餘精騎雖不諳曉這些精妙武功,可是一來人的名兒樹的影,生判官沈鑒在他們中間早已是一位耳熟能詳的傳奇人物,特別是經過前兩天晚上一役之後,對他真個崇仰到不得了。
  二則看這兩人打到快時,但見筆影紅光,交織如網,面孔也瞧不真切。慢時俱像是手挽千鈞重物,吃力之極,地上砂石亂旋,聲勢驚人,於是也看得目瞪口呆,刀馳弓緩。
  神眼張中元久歷江湖,焉有不知生判官沈鑒心思之理。
  自己想來想去,覺得以自家這種微末之技,拚命與否,全無作用,不禁又是灰心又是緊張地在一旁觀戰。
  修羅扇秦立真一看雙方已經打了三十多招,尚未能收抬下敵人,覺得大是受盛名之累。
  這時已摸清敵人三十六路判官筆,雖說招數精奇,功力深厚,但只要使出修羅七扇中前後的兩扇,再仗著內力造詣精純凌厲,硬生生排蕩而入,可操必勝之勢。
  當下不再耽延.陡然舌綻春雷,忽然長身撲攻,手中紅光耀眼的修羅扇,驀地化作四五把,疾罩過去。
  這一扇威力奇大,生判官沈鑒見他攻將上來,已自心中微驚,這時陡覺敵人四五團紅光扇影,罩將過來,卻宛如每一團紅光扇影都自具威力,奇重如山。這一來等於同時遭受到四五把修羅扇進攻。
  沈鑒本已使出三十六路判官筆中極精妙的護身招數「天風逃刑」,一對烏亮的判官筆霎時化作數十支,支支指向敵人全身穴道,筆風勁射,往往會使敵人誤以為乃是極凌厲的進手拚命招數,因而攻勢頓挫,於是便收到護身解危的妙效。
  無奈此刻對手太強,吃他數團血紅扇影一罩,鏘地微響,扇筆相觸,竟然裂開一道縫隙。
  生判官沈鑒平生未走下風,這一趟不但是威名所繫,而且自己一身安危,家中嬌妻愛子,盡在這頃刻之間,決定了今後命運,不覺沁出一身冷汗,奮力再封。
  說時遲,那時快,修羅扇秦宣真冷嘿一聲,扇化直削之勢,一線紅光,已經透過筆尖織成的網影,長軀直人。
  兩條人影乍合便分,只見修羅扇秦立真呵呵一笑,啪的一聲收攏扇子,放回袖中。
  這當兒卻嚇壞了一旁觀戰的神眼張中元,忙縱身落在生判官沈鑒身旁,急急問道:「老總你怎麼樣了?」
  生判官沈鑒這時面色灰敗,運氣一壓,那口到了喉頭的鮮血復回五臟。
  「咳,強存弱亡,我沈某既是技遜一籌,卻無怨無悔,我……我沒事,剛才只受了那魔頭扇風迎胸撞著一下,內腑略受微傷而已,如今就煩兄弟你設法稟知楊大人,說我沈某無能,有負所托,卻將以一死報恩,總不教那魔頭償心如願,另外還須兄弟你設法將此情上通相國,以免楊大人慘罹奇禍。」
  神眼張中元面露淒修之容,連連點頭道:「老總放心,這些事都有我哩,可是……老總你沒有什麼話要轉知家裡?」
  沈鑒猛然身軀一震.生像是被人家從夢中硬給驚醒似的,眸子裡說不盡迷惘惆悵的神色。
  「啊,我似已忘懷了她和孩子……」他悵惘地道:「但我還有什麼話可以告訴她呢?除了無盡期的相思。」
  他深深歎一口氣,那邊的秦宣真本來張口欲叫,一眼瞥見他這種奇異的神色,驀然閉口。
  「兄弟你瞧著辦吧,但先將正事料理好再說,你或者可以將我的結局告訴她,那是你能夠懸忖到的結局,啊,你瞧!」
  他徐徐舉手指點四周圍,但見在晴朗的長空下,蕭索的樹木在秋風中顯得那麼凋零,寂寞的景象遍籠大地。
  「你最好別在此刻告訴她。」
  神眼張中元似懂非懂地嗯一聲。
  「因為這是秋天啊,兄弟你等到春天或是夏天會比較好些。」
  神限張中元緩緩垂下頭.退開幾步。
  額固把總忽然吆喝一聲,衝破了這可憐的岑寂。
  修羅扇秦立真驀地身形一動,疾如電光火石般到了他身邊,倏然一手揪住他的胸口,舉將起來。
  二十餘精騎不覺嘩然,紛紛張弓搭箭。秦立真縱聲大笑道:;「放箭吧,快放啊……」
  可是額固把總那豬般的聲音比他更響亮,他被舉在半空,卻顧不得胸口的疼痛和狼狽,竭力叫喊道:「別……別放箭,混……混蛋快放下。」
  秦立真可聽得清楚,忽然把他放到眼前,怒道:「奴才你敢罵人?」
  額固把總嚇得面無人色,嘶聲分辯道:「不,不是,卑職命那些混蛋們把弓箭放下。」
  可笑他竟然自稱卑職起來。
  秦宣真回眸一瞥,果然瞧見那二十餘軍士俱都把弓箭垂下,這才面色稍霽,眼光移向生判官沈鑒那邊。
  卻見他一徑走向崗後自己那群手下之處,當下明白沈鑒之意,不由得又縱聲長笑,左手一揮,群盜立刻如潮退走,生判官沈鑒也跟他們走了。
  修羅扇秦宣真等了片刻,這才將那額固放下,陰沉地道:「你不得亂走,還得送我一程。」
  額固沒敢做聲,連連點頭。
  秦宣真冷冷一瞥神眼張中元,恰好他茫然地也抬目瞧他,兩人目光一觸,秦宣真冷聲道:「我得挖下你的眼睛。」
  神眼張中元駭得哆嗦一下,這一下可真比要了他的命還要難過。
  「你可知道,這還是沾了姓沈的光?」
  張中元面色灰白地緩緩點頭,徐徐走過來。
  額固忽然抽冷子邁步疾衝回那二十餘軍士處。
  誰知道人影閃處,秦宣真已攔在他前面,他煞不住腳步,一下子直撞上秦立真身上,忽地直拋飛回來,摔在丈許外的地上。秦宣真並不理他,一徑走到張中元面前,忽地揚手。
  張中無辜然叫道:「且慢。」
  修羅扇秦宣真動作如電,那食中二指直伸如錐,已堪堪沾上他的眼睛,聞聲陡然停住,沒有移動分毫。
  「我姓張的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可是眼下卻因已受老總囑托,為他轉稟此行情形。而且你也知道的,便是若過了期限,斷腸鏢仍不送到京師和相國府中,楊大人可得立遭奇禍,這便是老總念念不忘之事。」
  修羅扇泰宣真忖想一下,縮回手道:「我本不管這些事,卻敬你是條忠心義氣的漢子,就且讓你達成心願,你要多少日子」
  神眼張中元大出意料之外地愣住,隨即感激地道:「我想,有半年時光也差不多了。」
  秦宣真道:「好的,你半年後差人送眼睛來,你想住在什麼地方都行。」
  原來他們幾句話中,乃是約定准許張中元半年後才挖眼睛,送驗之後,下半世生活,會由秦宣真負責。
  這種奇怪的約定條件,江湖上倒不出奇。
  這件劫奪斷腸鏢之事,不久便傳遍江湖,只因這裡頭牽涉的全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
  那修羅扇秦宣真成名多年,第一次破例召集黑道中人,助他行事,這一點已足以令江湖震動。
  何況結果名震一方的鐵翅雕譚克用身死當場,比譚克用更有名的生判官沈鑒敗在修羅扇之下,從此失蹤,大概也終於讓秦宣真處死。
  尚有一點令人迷惑的,便是那斷腸鏢竟不曾讓修羅扇秦宣真得到。
  這乃是修羅扇秦立真於此事發生大半年之後,親自向江湖宣佈。
  並且說,有一天他總要得到這斷腸鏢,而在得鏢之後,必定大排筵席,款待天下有名有姓的武林同道,同賞此寶。
  至於那位楊大人,卻於得知此消息時,自縊而死。當然他乃是希望自己一死,可以保全家人。
  誰知事情大謬不然,京中緹騎,依舊來鎖捕楊知府的家人。
  神眼張中元在這件案子中,雖曾竭盡心力,卻因為相府深如天闕,無由上達真情,終於星夜趕回,將楊大人幼女帶走,遁隱陝鄂邊界的一個小村落裡。
  這小村落雖有百來戶人家,卻全是佃農,怪的是,村子周圍良田千頃,他們沒有一個有份。
  神眼張中元打聽了許久,還不知這地主是誰,當下反而選中這兒,出資蓋了一座兩進的房屋,卻是本村最漂亮的房子。
  然後將家小搬來,卻也簡單得很.一妻一子,還有認作女兒的楊小姑娘靜儀,一個年逾四旬的中年僕人,還有個十二三歲的使女,這便是張中元一家了。
  他的行蹤必須十分隱秘,以免權傾天下的和相國,因楊家幼女的失蹤而查緝出來。
  故此,他沒有工夫分身到江陵去將生判官沈鑒的結果告訴給沈鑒的妻子。這一樁憾事直拖到半年後,他更無法完成,因為這時他必須遵守諾言,把一雙眼珠挖下來,遣人送給修羅扇秦宣真。
  從此之後,本以神眼馳名於江湖的張中元,竟然變成道道地地的瞎子。差幸他一身武功,反應特靈。不消多久,便能靠一支鑌鐵杖,行走無礙。
  當他的眼珠送去不久之後,忽然有了田產,而且是在他這個小村左近的良田,居然有近百畝之多。
  這些因產當然是修羅扇秦宣真送給他的。
  於是神眼張中元便搖身一變,而成為本村唯一的地主。這小村落從此也定名為張村。
  關於斷腸鏢這件轟傳天下的大案,過了數年,已漸漸被人們淡忘。
  可是在五年後修羅扇秦宣真宣佈金盆洗手,從江湖退隱之時,又給人們記起來,暗中在猜疑那斷腸鏢究竟落在何處?
  因為昔年秦宣真曾經說過,他終將要得到這斷腸鏢,得到之日,便大宴天下豪傑,共賞此寶。
  十五年後的江陵,繁華如昔,可是不管是在飛簷高楹或是茅篷陋巷之中,多少人事變化,卻不是從外表可以看出來的。
  往往門庭依舊而人面已非,或者樓空人去,只剩下舊遊飛燕,呢喃樑上。
  生判官沈鑒自一去便無蹤,遺下嬌妻愛兒,在這江陵城中,匆匆也就過了十五年之久。
  那位本是嬌媚可人的沈夫人,只因沈鑒當日原來準備在城南近江一處好風景之地,營建房子,故此在城中北關處先賃下一棟兩進的小房子,剛剛住了年餘,便因斷腸鏢之事而匆忙地走了。
  十五年下來,生判官沈鑒那一點本已不多的積蓄早就花光。晚後這五年,還是全仗沈夫人盡日十指辛勞,做些針線活計貼補家用,這樣才勉強在除了母子兩口口糧之外,還能夠支付房租。
  沈夫人無論如何也不肯搬走,她固執地保留著這幢舊居房子,這樣或許有那麼一天,生判官沈鑒忽然歸來時,不必左查右詢,逕直便可以回到家裡。
  可是家裡人口太簡單,尤其是兒子沈雁飛自幼太以頑劣,人雖長得聰明不過,讀書時差不多過目成誦。但書塾的老師,後來卻都拒絕這個高足。
  只因這沈雁飛不但因家貧而束修較少,而且特別是頑劣不馴,整日搗蛋,無論怎樣打罵都不怕,結果鬧得沒有書塾肯讓他上學。
  他卻毫不在意,得其所哉地盡日遊蕩。
  沈夫人面慈心軟,一瞧見他那閃耀著如父親沈鑒一般倔強固執的光芒,她便連半句也罵不出。
  十五年的光陰,把沈夫人的心力都熬盡了。
  不單是生活上的重壓,使她勞瘁,更多的是那刻骨的愛情,無期的相思和盼望,竟教這位美麗的婦人,樵悴蒼老得有如五旬以上的老婦。
  日光已斜,曬到小廊柱上。她幽幽歎口氣,把手中針線放下。
  屋子裡一片寂靜,不知那年已十六的沈雁飛又溜到哪兒去了。
  她估料他大概要在天黑齊時才會回來,便站起身,攏攏灰白了的鬢髮,找條舊得已經褪色的青巾,裹在頭上。
  她大概是坐得太久了,因此有點兒蹣跚地走出屋門,剛剛將大門鎖上,忽然一個清朗的聲音叫了一聲,一人便已衝到門前。
  這人中等身材,卻顯得結實之極,一身衣服雖然破舊,甚是整齊。
  她轉過身軀,深深瞥那人一眼,然後道:「雁兒你好生守著門戶。」
  那人敢情便是沈雁飛,只見他那略嫌瘦削但卻英氣勃勃的臉上一片酡紅,分明是喝了酒。
  他忿慍地道:「你天天去這一趟,算是什麼意思呢?回來時總是上氣不接下氣,快要死掉的模樣。」
  尖刻的語句,似乎刺傷了母親的心,她避開他那威嚇的眼光及撲人的酒氣,柔聲地緩緩道:「你又喝了酒,快進去躺一會兒吧,娘會很快便回來的,我答應你……」
  沈雁飛餘怒未息地哼一聲,砰地一腳踢開大門,卻沒有進去,反倒走回她面前,揮舞著拳頭道:「他若真個有一天回來,我可不管什麼父親,準要先揍他一頓。」
  他歇一下,提高聲音叫道:「你去,快去,到那山頭去張望痛哭,我理你才怪哩。」
  他隨即忿忿地衝入屋子去,沈夫人惘然邁步,一徑走出北門。
  「可憐的孩子,今天不知受了什麼閒氣,又去喝酒。」她有點兒凌亂地想,忽然記起去年有過一次,兒子喝了酒回來,大發脾氣,臨到半夜悄悄溜出去,把一個姓李的一條大水牛給扎死,鬧出好大的事,後來還是她把僅餘的幾件首飾拿出來作賠了事。
  事後她也聽聞這是因為姓李的和另外兩三人,日常總與雁飛廝混在一起,為了賭債之事,不合奚落雁飛沒有父親,又諷他游手好閒,沒有出息,這麼大了還得伸手向寡母要錢等等,於是便發生了這回事。
  她自然也明白實際上不會只有這點子口角,大概有很不堪入耳之言,可是她自知沒法,只好盡力哄得兒子不再生氣。
  但她仍不願意讓兒子去做活,那當然是一些粗活,做買賣又沒本錢。
  她私心裡還希望兒子肯忽然改變性情,用心讀書,謀個好出身,這樣即使她苦死了,也是甘心。
  這條路是她走熟了的,十五年來,不論夏熱冬寒,風吹雨打,她總在黃昏時,登臨城外五里處的一座小山崗。
  那兒有一方平坦的大石,她便坐在石上,向這條直通襄陽的大道眺望。
  這是當日沈鑒離開她之時,她所許下的心願。經過十五年來,更加深刻了的愛情,使她每天坐在那方大石上時,幾乎不願意再離開。
  她知道沈鑒會記得她的話,因此,倘使他回家時,總會揀在這黃昏時分,一騎揚塵地疾馳回來。
  這景像她在夢中不知已經見過多少次了,可是在現實裡,她總是失望頹喪地回家了,心靈上的創痛,使她宛如已曾跋涉千山萬水,勞瘁不堪。
  她一面沉思著兒子的事,一面在到了城外三里左右的岔道。便自動地轉折方向,直趨那座小山。
  當她循著熟識的山徑登山時,她把其他一切都忘懷了,包括她的兒子在內。
  她急急地爬到山頂,然後在那方大石上坐下。
  左方的天邊落日昇暉映得半邊天霞綺雲幻;可是在右方的天邊,卻已隱隱抹上暗淡的暮色。
  她視若無睹地沒有理會這些迷人的景色,眼光卻疲倦然而堅執地注視著那邊黃塵大路。
  她不知這條路通往哪兒,只覺得這條路委實太長了,直伸到天的盡頭。
  每逢她在這方石頭上坐著時,她便宛如聽到丈夫那沉毅的聲音,低沉且深情地叫喚著她的名字。
  那也許是心靈上的感應,但也許僅僅是山風刮過流樹時的聲音。
  可是,這已足夠她沉醉遐思,緬懷起當日綺旎纏綿的幸福甜蜜日子。
  漸漸天邊的雲山,隱沒在晚煙暮靄中。大路上來往的人,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在移動,連衣服的顏色都分辨不清楚了。
  一天便這樣過去,這一段光陰從生命之頁上揭過後,永遠也不會重來。
  她雖然僅僅在石上坐了一個短促的黃昏,可是在她沉重悲哀的心情而言,毋寧像是苦候了一生。
  然後繼之而來的,又是不可捉摸的空洞的日子。
  她帶著蒼白的臉色,回到家裡時,天已經黑齊了。
  沈雁飛不知又溜到哪兒去了,她檢視了一下枕頭底,發覺那串準備付房租的錢已不見了。
  她萎頹地坐下來,心中沒有怨怪,只充滿了惆悵和懸慮,擔心兒子拿了這些錢,不知去幹些什麼事,一面在盤算怎樣湊還這筆房租。
  她覺得今日特別倦,累得連晚飯也不想吃。
  但她還是掙扎起來,點亮桌上的油燈,然後拿起針線,緩慢地在燈下一針一針做起來。
  忽然她覺得自己在這世上太孤單了,她竟然第一次害怕起來。
  在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固然已沓無音訊,生死不明,即使像以前在她屋子後面住的一位非常老實的張大叔,也在去年死了。
  近五年來,她曾屢陷在極度的窘境中,全仗那位張大叔幫忙,才度過了難關。
  這也是何以當年沈鑒送給她幾件紀念性的小首飾,能夠留到去年兒於出事時才含悲忍痛地用掉的緣故。
  天壤之大,人海茫茫,竟沒有一個人能讓她訴說一點兒心事。
  她是如此孤單和疲倦,油燈那黃色的火焰也生像同情地逐漸暗下去。
  更闌人靜,燈殘火暗,忽然一條人影閃將進來。
  那人在她面前仁立一會兒,在朦隴的燈光下,他仍能夠清楚地瞧見他母親灰白色的頭髮,有點佝僂的背影,俯伏在桌子上,她是疲累得睡著。
  他把手中一張信箋,輕輕放在桌子上,用燈台壓住,他可真欣賞自己的一手好字,因此,他在暗暗的燈光之下,再讀一遍。
  「兒去矣,兒父無德,絕妻棄子,雖雲公事,有忝父道。兒誓踏遍天涯,偕之共歸,而與母責之……」
  他很滿意留書的措詞和光明正大的理由。
  雖然他實在的理由,僅僅是近日手風太差,欠下賭債纍纍,性情又自尊妄大,受不了債主追討閒氣,故此把心一橫,決定離家遠走高飛,逃避這可厭的一切。
  這天晚上他偷拿了母親的五串錢,又去賭輸了,於是他被迫去實行早已想好的計劃。
  乘夜去偷了姓李的那條大水牛,賣給一個私宰的人,得了幾串錢,便回家包了幾件衣服,寫了這麼一封留書,走人母親房間,輕輕壓在燈台下。
  他退開一步,準備轉身離開,母親忽然動彈一下,發出嗚咽之聲。
  沈雁飛起初大吃一驚,但隨即便愣住了。
  那是夢中的咽聲,沈雁飛年紀雖輕,但這個可還能夠懂得。
  他即使在日間如何地自命不凡,以英雄自居,但若在夢中遭逢著悲慘的情景,也常會失聲而慟,醒來面上淚痕斑斑,但覺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哀。這種無力抗拒的真情流露,他豈能不憧。
  母親的灰白頭髮,雖在微黯的燈光下,卻特別刺眼。
  他忽然非常非常地憐憫起她來,而且十分同情她的一生悲慘可憐的遭遇。
  在這快將決然離開母親而遠走天涯的他,正如人之死,其言也善,他忽然十分內疚,內疚這些年來沒曾好好對待母親。
  他想像得出當她醒來,看完這張留書之後,會有怎樣悲哀的反應,雖然這正是他何以會常常做出使她傷心之事的緣故。
  可是現在,他在真個要遠離她膝下之時,他卻疚悔和悲哀了。
  他趕快抬起頭,將眼光從母親的白髮上移開。
  她那灰白的鬢髮,使他深深地明白那代表著她那真摯的愛情,以及這麼多年來的辛勞。
  眼淚險些兒掉下來,但終於讓他忍住了。
  心上掠過的一絲天良之光,轉瞬即沒。
  踏出大門時,他忽然覺得鬆了一口氣。
  那房間裡黯淡的燈光,灰白的頭髮,佝樓的身軀,這一切淒涼的景象,很快便拋在腦後。
  「哼,老李去年嘲罵她跟那已死的張大叔有一手,那時候我還憤憤地半夜去刺死他的水牛。可是今年也聽陳吉和醉貓王二說過這種話,她應該得到最悲慘的命運,我恨她。」
  踏著夜色,他一面想,一面向城外走。
  城門早已關閉,但他卻曉得什麼地方有缺洞可以出城。
  出了城外,腳下踏著柔軟的黃土路,他忽然好像瞧見了母親癡坐在那小山頂的影子。
  於是,他立刻否認了自家早先的想法,這種持久偉大的表現,難道還不足以證明母親的清白嗎?
  故此他轉而對於傷了老李的大水牛而感到欣慰,因為這可是懲戒破壞他人名譽的人的好法子。
  至於陳吉和醉貓王二,他們的賭債,今生可別想他償還。
  他以少年人充沛的精力,直走到翌日傍晚時分,才在一個市集裡用過晚飯,再拖著疲乏的雙腿,在市外一座神廟中的廊下躺下歇息。他的確太疲累了,因此很快便酣然人夢。
  翌日醒來,太陽差不多已曬到屁股,他連忙爬起來趕路。
  他必須趁著羹中尚有打尖的盤纏時,盡量走遠一些。
  以免那老李因失牛報官.正好自己又留書出走.這一來.可能官私兩方面都會有人追他。
  官方當然是因失牛而派出捕快四處的追查,私的方面則可能是他母親會央請人來追尋。
  但囊中那一點點錢,卻不夠他投宿旅店,好在他往常遊蕩慣了,遇上賭錢得太晚,就隨便在哪兒蹲一晚。
  如今天氣正熱,一點不必擔心著涼,倒是白天走路甚是難受。
  走了四天,這才到了襄陽。
  過了襄陽,渡過漢水,直向北走。
  他並沒有什麼目的。
  不過,他聽母親說過,他父親生判官沈鑒當年乃是向北走的,一去十五年,沓無音訊。
  這次棄家遠走,不知不覺便挑了北上之途。
  這天,中午打尖時用完了最後的一文錢之後(他雖然不肯投宿旅店,藉以省錢,但對於吃喝,卻總是又酒又肉),心裡想著應該找點兒什麼活做做,反正這兒離家又有好幾百里路,不愁被人追查著。
  可是,此刻舉目無親,正是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也。
  他一連穿越過五六個村落,耐心地求詢有沒有需要人手下田去做活的,但都被拒絕。
  他失望得很,看看天色已是申西之交,肚子開始餓得咕咕直叫。
  驀見前面半里之外,有個大村落,連忙放步走去。
  但見那村落中,家家戶戶,屋頂處都冒出炊煙。
  他一面走進村裡,但覺這村落的氣派,有點跟普通的不同。
  那便是在村子裡不論房屋高矮大小,都一式用堅牢耐火的泥磚為牆,且以瓦片蓋頂。
  還有便是建築得相當齊整,彷彿早已分配好地方,才蓋房子似的。
  這些屋子不但位置齊整,材料較佳,而且看起來分不出新舊,宛如在同一時期內完工似的。
  沈雁飛並沒有因為這些奇怪的感覺而止步,筆直朝村中走進去,但見家家戶戶,全都敞開大門。
  他可以清楚地瞧見每一家裡,都有婦人忙碌地在排桌子開飯。
  他更餓得難受了,隨便走到一家門前。
  大聲招呼道:「大嬸,這兒可要人做活嗎?」
  屋子裡那婦人奇怪地看他一眼,然後失聲斥道:「討厭,快走。」
  語氣中竟不留餘地,這可使沈雁飛愣一下,忿忿投瞥她一眼,便走開了。
  他一直走過三戶人家,才再在一家門外停住,恰好一個婦人走出來張望什麼,他連忙問道:「請問大嬸,這兒可有什麼活做?」
  那婦人年紀較輕,長相老實,打量了他一眼,露出驚訝之容,道:「你怎會到這兒找活做的?」
  沈雁飛道:「我可是不得已啊!」
  語氣中顯然甚是倔強,卻是因為方才自尊心被損之故。
  她搖搖頭,直著眼睛向村口遙望。
  沈雁飛情知這個村子比起其餘的富裕得多,因此討頓飯吃大概不是難事,可是他的自尊心,卻不容許他這樣做。
  他無言走開,趑趄數步,正盤算著要不要再碰碰運氣,忽聽那婦人道:「喂,你回來。」
  他連忙走過來。
  她道:「你往別處去吧,這兒哪有活讓你做呢。」
  「那邊呢?」他問,用手指指村後。
  那婦人眉頭一皺,道:「你這人好不識進退,你自己去問問看。」
  沈雁飛使起性子,果然轉身向村後走去,當他穿過一條巷子時,陡覺眼前景物大變。
  敢情這村後隱著一座莊院,打村子這兒瞧去,只瞧見莊院後牆,大門卻是開向那一邊,故此瞧不到。
  莊院中有一幢樓房,雖然只有兩層,而且大半給樓後幾株高樹遮擋住,但已感覺氣派不凡。
  沈雁飛想道:「這座莊院定是這周圍數十里的大地主人家,相信找份什麼雜活做做,不會成問題。」
  一時已忘了村子兩個婦人那種使人奇異的氣焰。
  只因鄉村民風人情素來淳厚,極肯幫助人家,這兩個婦人的態度在鄉村裡,可真甚少會遇到。
  他沿著院牆走,一直繞到前門,覺得甚遠,可知這座莊院佔地甚大。
  到了莊院門,只見院門大開,他往門裡一瞧,不覺呆了。
  原來門內竟是個修剪齊整的花園,齊草修竹,假山水池,佈置得極具匠心,使人生出置身畫中之感。
  花園過去,好些房屋錯落屹立,一片幽雅景象。
  他躊躇一下,想道:「這裡恐怕不會用我這種人吧?這裡可是富貴之人家,不怕我會盜竊財物才怪哩。」
  當下膽怯起來,一徑越過大門,向另一邊沿牆走去。
  放限四望,附近竟無村落。
  自家這時又渴熱,又飢餓,卻見前面不遠,有處樹蔭,樹下似乎有道小溪,便放步走過去。
  到了樹下,果然有道數尺寬的流泉,從院內流出來。他看見泉水尚清,便俯身掬水而飲。
  飲得夠了,只見一棵樹的橫叉伸出,可容他舒服躺臥,便爬將上去。
  這也是他這數天來的經驗,若果隨便躺在地上,總有一些想不到的蟲豸侵襲,使人煩惱不堪。
  那橫叉離地有一丈之高,他爬將上去,正待躺好,眼光掃進院內,忽見裡面乃是一片四五丈方圓的硬土場子。
  整片場子用高逾二丈,雞卵般粗的鐵枝圍住,根根鐵枝深入地中,故顯得甚是牢固,每支距離約是五寸,故此在外面能夠十分清楚地瞧見鐵枝圍成的場子中一切東西。
  還有一樁特別的,便是這老大一圈的鐵柵除了最頂端處有一圈索,扣住鐵枝之外,下面再沒有橫的聯繫。
  他真瞧不出這個用鐵枝圍成的硬土場子有什麼用處。
  再細看場子中時,除了右邊靠鐵柵的地上有兩塊寬約四尺,長達七尺的青石板,便再沒有什麼東西。
  他的肚子咕嚕一陣亂響,使得他沒有心思再瞧什麼,身軀躺將下去,雙手抱住上面一支橫伸樹枝,閉上眼睛。
  但只一忽兒,他便被院牆內一些聲音驚動。
  仰起身子向內瞧時,但見從場子再過去的屋子側門,走出六七個人,全是勁裝疾服,顯得雄赳赳的大漢。
  他們到了鐵柵邊,一個人肩上扛著一盤粗纜,這時放下來,尋到一頭,雙臂用力一揚,那根粗纜忽地飛起,越過鐵柵,射墜入場子裡。
  沈雁飛定睛一看,只見那根粗線所搭之處,正好是一個嵌在鐵枝頂端,寬闊的轆轆軸心上。
  也不知那漢子如何能將這條沉重的粗纜,拋得這麼準確。
  另外有兩個漢子,一起動手,將鐵柵貼著青石板處打開一扇狹門。這可是唯一可進場子的人口了。
  一個漢子間進去,拾起那條巨纜,纜的末端原來有個鐵鉤,那漢子迅速地把鐵鉤鉤在地面那扇青石板上,敢情那塊青石板嵌著鐵環,似是專用作拉起這扇巨大的石板所設。
  那漢子把鐵鉤鉤好以後,立刻極迅疾地閃身出柵。沈雁飛雖然睜大眼睛,卻真瞧不清楚,那漢子怎樣移步的,心中大奇。
  鐵柵外幾個漢子,這時齊齊伸手拉著粗纜,等到那最後出來的漢子把鐵柵門關閉之後,這才吆喝一聲,一起用力扯那粗纜。
  呼地一響,那塊長形的青石板直翻起來,但聽當地大響,青石板直直豎起一頭靠著鐵枝。
  沈雁飛把眼睛睜得比銅鈴還大,直勾勾地注視那地洞,看看裡面有什麼東西,值得這幾個大漢如此緊張戒備。
  但見地洞黑黝黝,半晌並無絲毫異狀。
  那幾個大漢放鬆粗纜,退開兩旁,也是直向場子中瞧望。
  片刻之後,那邊屋子的側門,又有一個人走將出來,大聲問道:「都預備好了嗎?」
  嗓音沙啞,卻帶著暴戾的味道。
  那些漢子之中,有個高聲應道:「都準備妥當了。」
  隨著那答聲中,他們全都俯身拾起長桿子和虎叉,原來這些桿子虎叉等物,早就擱在鐵柵邊。
  那人一直走過來,向場中瞧一眼,道:「那畜生敢是喂得太飽,懶得不出洞?」
  沈雁飛但覺那人濃眉闊口,身材橫壯,配上那種暴戾沙啞的聲音,令人感到一種凶煞之氣,當下定睛看他於什麼。
  只見那人霍地脫掉外衣,裡面一身裝扎利落的短打衣裳,腳登軟底鞋。
  他瞧眾人一眼,咕噥道:「這差使可真倒霉,一年到晚總是對付畜生,又不許人用重手法。」
  一個漢子諂諂地道:「總是二爺技藝高明,老莊主才肯讓你涉這個險啊。」
  那位被稱為二爺的傲然一笑,道:「這可不算什麼險,若許我用重手法,便教他一天弄十頭豹子,我也不會放在心上。」
  沈雁飛可聽不見人家說什麼話,正等得心焦,卻見那二爺一頓腳,那麼龐大的身形,竟然輕飄飄飛起。
  就像只大鳥般,直飛上丈二三高時,身形往鐵柵上一落,雙手疾伸,持住那雞卵般租的鐵枝。
  倏然雙臂一振,身形又起,一直冒升到二丈處的頂端,這才雙手一按頂端處的鐵索,倏然打個觔斗,直翻進去。
  這次由上而下,更覺得他像只盤空大鳥,飄飄墜向場子裡。
  外面一個漢子從鐵板隙間遞給他一根長桿子。
  二爺一把接過,筆直走到地洞口,用那根長約丈二的長桿,猛可擊在洞口裡,發出啪的一聲大響。
  地洞中傳出低嘯怒吼之聲,眨眼間,彩影一閃,一隻大豹子躥將出來。
  二爺身形好快,霎時已退開丈許。
  那頭豹子雖然看來是瘦了一點兒,但凶威不滅,只見它那豹目凝瞪著前面的敵人。那條長尾,靠末端處的兩尺尾尖,不住跳動搖顫,偶爾打在地上,發出令人心悸的響聲。
  沈雁飛自幼膽大異常,任什麼都不怕,這時但覺此事新奇刺激,不禁把眼睛睜得更大,眨也不眨。
  那頭豹子似乎吃過那人的虧,因此一任此時搖尾發威,凶性未滅,卻不敢貿然進撲敵人。
  二爺站在那兒,手持長桿子,這時口中嘿一聲,倏然揮桿一擊,卻是直擊豹子面前的地面。
  那頭豹子微微仰身縮頭,張口露出鋒利的白牙,喉間發出低吼之聲。伸出一隻豹爪,虛虛抓一下,仍然沒有進撲。
  二爺又揮桿一擊地面,口中暴喝一聲。
  那頭大豹子似乎是被逗得火起,只見它怒吼一聲,倏地坐身作勢,尾尖跳擺得更快。
  須知山中猛獸,以豹子最為凶殘,比之老虎更令人可怖,只因豹子爪牙之利,不遜於虎,而動作快捷,則比老虎猶有過之。
  加上性情凶殘狡毒,山中獵戶可真怕碰上這等專門爬匿樹上,候機暗襲人獸的豹子。
  猛然那豹子又大吼一聲,忽然疾撲而起,可是方向並不是對著二爺撲襲,卻是轉身撲上那塊青石板豎起的頂端。
  看樣子是想借那石板墊力,再躥上二丈高鐵柵頂。
  鐵柵外的漢子們,手中叉桿齊齊刺打,那虎叉上的鐵盤震得嘩啦啦直響,聲勢驚人之極。
  那豹子兩爪方一搭住石板,桿叉已到,迫得怒吼一聲,松爪退縱下來。
  二爺似乎不大耐煩,忽地揮桿進擊,時候拿捏得正好,啪地橫擊在豹子懸空的身軀上。
  那豹子痛怒交集地大吼一聲。
  到它四爪沾地時,二爺已退開尋丈,持桿挑逗。
  沈雁飛差點兒便叫出聲來,因為他實在難以想像到真個有人能夠如此從容地對付那凶殘無比的豹子。
  但見那豹子作勢欲撲,卻終於沒有撲去,凶眼閃閃,怒視面前的敵人好一會兒,忽回頭去瞧鐵柵外面的人。
  二爺見撥撩不起豹子野性,狂笑一聲,道:「這頭大貓想是連日給調弄得馴了……」
  說著話時,單手持桿,不經意地伸長去惹那豹子。
  那頭豹子忽然疾外而去,全無半點聲息。
  二爺手中的長桿剛剛舉起數尺之高,那豹子撲將過來,猛然一爪擊下,當當一響,長打落地。
  沈雁飛見那豹子吃襲得甚是陰毒,不覺失口大叫一聲。
  二爺聽覺敏銳之極,就在長桿被豹子擊脫手時,回頭一瞥。
  他的眼光宛如兩道閃電,掃過數丈外樹上的沈雁飛面上,使得沈雁飛不知怎的心頭一凜。
  可是就在他回頭一瞥之時,那頭豹子已疾如旋風般撲到。
  鐵柵外一眾漢子,嚇得齊齊大呼。
  二爺驟覺風聲壓體,情知因為自己之一分神回顧,便被這頭狡譎凶毒的豹子趁隙襲到。
  這頭豹子已吃了十餘天苦頭,不但對他仇恨之極,而且也學乖了不少,是以適才才會裝作回頭去看鐵柵外的人,卻趁隙無聲地疾撲。
  這刻正是生死繫於一髮。
  那二爺猛可吐氣開聲,嘿地一喝,喝聲中身形如行雲流水一矮一旋,上半身便斜錯開三尺有多。
  那豹子只因這一撲,離地不高,故爾未盡全力。
  這時它雖兩爪一下抓空,卻因尚有餘力,怒吼一聲,用力一翻,整個身軀斜壓而下。
  這一下要給豹子壓著,雖不致立斃豹爪之下,多少也得給它抓傷或咬傷,這樣即使二爺使出重手法,一拳擊斃此豹,卻也不值。
  鐵柵外眾人又是失聲一叫,卻見那二爺不知怎的,身形再矮下尺許,驀然從爪影下閃開來,右手反掌一甩,啪地擊在豹子前腿與頸項之間。
  那頭豹子負痛急吼一聲,竟橫飛開去,只聽叭啦一響,落在半丈外的硬土場子上。
  那二爺雖然身懷有玄妙之極的招數,卻也讓豹尾尖拂著肩膀,而留下一條塵土的痕跡。
  那頭豹子第一次吃這種大虧,以往俱不過讓他摔開而已,這次卻被敵人反掌拍在頸腿之間,筋骨俱傷,一時間爬不起來再撲噬敵人,慘吼連聲。
  二爺可在豹子慘吼聲中,倏然騰身飛縱而起,伸手一按鐵枝,借力換力,身形再冒空飛起尋丈,一翻身出了鐵柵。
  沈雁飛早在他回頭一瞥,接觸到他那閃電般的眼光時,心中一悸,但覺此人眼光中儘是兇殺之氣,連忙溜下樹,放腳疾奔。
  他這裡只奔出兩丈許時,驀然風聲颯然一響,一個人像大雁般打天上掉下來,正正攔在前面去路。
  沈雁飛收腳不住,直撞向那人身上,那人可也沒動,自家還離著那人身軀半尺之多,卻如同撞向一堵無形的牆壁上,頭手腳一起大疼,禁不住哎地叫一聲。
  攔路之人,正是那力鬥野豹的二爺。這時相距得近,但見他一雙惹人矚目的烏黑濃眉,儘是熱氣。
  「好小子,居然敢潛窺我七星莊,你留下腦袋吧。」
  沈雁飛這時疼得不知東西南北,只聽到那二爺口音暴戾之極,糊里糊塗地便連連應是。
  只見那三爺一伸手,抓著沈雁飛的腰帶,毫不費力地將他整個人提起,然後往回便走。
  沈雁飛但覺有如騰雲駕霧般,眨眼已處身院牆之內。
  只聽叭噠一聲,他給摔在塵埃,他眼光偷偷一瞥,那塊青石板正好擋在他的面前。
  那幾個漢子拿叉持桿,守著那頭野豹,不讓它乘機借那塊青石板著力,躍出鐵柵。
  二爺可沒有說什麼,自己動手將青石板前的鐵柵拉開,然後一手拉著那根粗纜,驀地抬腿一踹,那塊青石板橫向前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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