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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葡萄美酒夜光杯


  半夜時分馬玉儀在夢中看見沈神通被人一刀砍中脖子,駭得大哭大叫。
  驚醒時心中餘悸悲哀猶在,也聽到兒子的哭聲,同時也發現何同坐在床邊,寬厚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手。
  何同道:「不要灰心,不要絕望,我們再等。」
  馬玉儀軟弱地道:「我們要等到幾時呢?」
  何同柔聲道:「等下去,我已經請了一個月假,我們一定要等下去。」
  直到第二天晚上就寢時,她想起鄰房的何同,心中多多少少有點溫暖,這個年輕人,不但斯文漂亮,而且十分溫柔體貼,她甚至發覺自己有一種非常倚賴他的心情。
  所以,半夜時她忽然驚醒,那是很奇怪的聲音,是夢魘中掙扎的聲音。當她聽出那是何同在鄰房發出時,她馬上跳起身跑過去,點上燈火,大聲叫道:「何同,何同,你怎麼啦?」
  何同從噩夢中驚醒,不但滿臉汗水,連身上也儘是汗珠,當然他仍然迷迷糊糊,所以沒有扯起被單,以遮蓋他赤裸的上半身。
  縱然只是裸露上半身,在那時候已經非常不禮貌,非常震驚女性,尤其是年輕得有如馬玉儀這種少婦。
  馬玉儀只當作沒有看見,但她當然看見這個白晰強健充滿年輕活力的身體,她甚至懷疑這個年輕男人遮蓋在被單的下半身是不是也都赤裸著?
  這個男人使她不禁想起那赤裸的雷不群,當然他們有顯著的不同,雷不群稍為瘦削,線條柔和修長,顯出養尊處優的身世。而何同則充滿活力和堅實,也表示他經歷過艱苦。
  雷不群已經走了,使她留下深刻印象,留下奇異回憶,他到底走向何方,他變成跛子之後,獨個兒如何生活呢?
  但願何同不會給她留下奇異的回憶,只希望沈神通能夠快快平安歸來。
  白天裡何同的知情識趣和溫和體貼,很令馬玉儀驚異,她的確想不到年輕如他的男人,居然如此成熟,也如此的令婦女感到可以倚賴。
  傍晚十分雖然天氣依然陰冷,江上秋風使江浪不停卷拍江岸而發出寂寞濤聲,但馬玉儀感到已沒有那麼孤單無助,至少有一個人可跟她聊聊,可以說些沈神通的事情給她聽,因而她可以少點胡思亂想。
  「阿同,你還沒有討媳婦嗎?」
  「還沒有。」
  「你昨夜一定作了可怕的夢?」
  「是的,但我以前從不會作惡夢,從不會半夜驚醒,但最近卻時時發生,我甚至會一邊哭一邊哇哇大叫,你可能不知道,我生平還沒有哭過,最艱難最痛苦的事情我都不哭也都熬過去了,但最近……」
  「你夢中究竟看見什麼?」
  「看見沈公,看見許多人欺負他,而我卻完全無能為力。」
  馬玉儀幾乎倒在他白晰卻壯健的胸膛,因為她很想偎貼於溫暖、有血有肉的胸膛裡,悄悄啜泣或者大哭一場。
  當然她是為沈神通哭泣,為小兒子哭泣,為自己哭泣。也為了渺茫變幻,全然不可知的未來命運而哭泣。
  但為何要偎貼在溫暖有血有肉的男人胸膛裡才哭得痛快舒暢?難道女人都是弱者?只有男人才是強人?
  只是她忽然又發覺原來男人有時候更軟弱更可憐,那是第三晚聽到何同的叫聲哭聲,跑過去看見他又是一身大汗從惡夢掙醒時,她覺得何同只不過是個大男孩,而她必須給予他關懷愛護才行,所以她把何同的頭放在自己懷中。
  何同完全清醒之後,好像有點羞愧接受馬玉儀的關懷愛憐。
  但一連五個晚上都是如此,何同竟也好像已經習慣。
  他清醒之後仍然枕住馬玉儀大腿,甚至把頭深深埋人她的懷中,好久才恢復正常,才離開她懷抱。
  這種現象甚至連馬玉儀也暗暗內疚,暗暗責怪自己,因為何同雖然是沈神通的副手,雖然有如一家人,但他終究是年輕男人,而她則是年輕女人,一男一女枕腿偎懷的親密行為,難道當真沒有一點雜念綺思?難道心理生理反應都能純潔如嫡親兄妹或嫡親姐弟?
  事實當然不是,不但何同不是,連馬玉儀自己也知道不是。
  沈神通現在究竟怎樣了?他能不能脫險歸來?而且能不能及時歸來?
  只要他一回來,一切問題都將煙消雲散,生活將回復到正常軌道上。但如果他不能及時歸來呢?馬玉儀不敢想下去。
  一個嬌柔美麗的少婦,迷陷於坎坷而又非常奇異命運之羅網,她能抵抗支持到幾時呢?
  沈神通到底在哪裡?他到底死了沒有呢?
  悲魔之刀落人何人手中?現下在什麼地方?
  江湖上已經盛傳悲魔之刀之事。凡是魔道名家高手,無不知道呼延逐客仗著悲魔之刀擊敗了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微塵和尚之事(其實山凝之當時不但不是落敗,反而已經佔先可以取勝但由於地面有人做了手腳,才使他反勝為敗)。江湖上也知道刀王蒲公望擊敗呼延逐客之事,居然也知道悲魔之刀托付孟知秋運回北方之事。
  何以這些秘密消息會傳出江湖?
  但不管消息是緣何洩漏,反正沈神通已經變成天下注視人物,因為江湖方面由於有消息說悲魔之刀將由沈神通(孟知秋弟子)負責運到北方而對他注意。官府方面是因為他忽然失蹤而大為緊張,不但浙省一帶,連兩湖以及江蘇等省級衙門無不偵騎四出。
  沈神通究竟死了沒有?
  天下無人得知,甚至連嚴溫都不知道。
  因為那天嚴溫被捏碎肩骨,在痛不可當的情況下,且又在服過何同神秘藥物下,派人送走何同。
  另一方面雞婆婆(嚴溫生身之母)和啞女人替嚴溫敷藥處理,所以現在連嚴溫本人也不知沈神通究竟死了沒有?至少他最後離開之時,沈神通仍然活著。
  所以當嚴溫稍為恢復精神體力,也由於聽到有關各省官府及江湖都找尋沈神通的報告時,就立刻驚覺情況緊張危急,必須盡快採取應對步驟,但沈神通到底死了沒有?如果沒有,把他藏在哪裡?
  雞婆婆尖而突出的嘴巴使任何人都留下深刻印象,當眼光落在嚴溫面上時,表情卻十分溫柔慈高,幾乎連盲人也感覺得出。
  嚴溫也望望啞女人,她的眼睛面龐都會說話,但這回卻全無表情。
  所以嚴溫只好轉眼望向雞婆婆,道:「告訴我,沈神通現在怎麼了?」
  雞婆婆道:「你安心養傷吧,沈神通固然不值得想,連何同也不放在心上,他臨走雖然留下一手整你,但我也沒有放過他,只不過在未找出你的解藥以前,我不會動他就是。」
  嚴溫說道:「你知道不知道現在有多少人在找沈神通?所以我要知道他是死是活。」
  雞婆婆道:「連我也不知道,那天我替他動手術拔出刀子,也替他敷藥包紮妥當,我把他囚禁在地牢石室內,有專人負責照料,昨天還昏迷發熱未醒,今天就不知道了。」
  嚴溫道:「他傷勢很嚴重,能夠活幾天已不容易了,當然最好他能活著,如果他不死就變成我們的皇牌,這張牌一打出去,隨時可以要了何同性命,何況悲魔之刀據說在他手中,我很想看看那把刀。」
  雞婆婆柔聲道:「好,好,我盡力而為,希望他能活下去,但希望很微,你最好趁機養好身子,別的事少擔心,那把什麼悲魔之刀根本不值得想,不值得看。」
  嚴溫道:「伯父還在沁紅院麼?」
  雞婆婆搖頭道:「啞女人天天去看,還沒回來,他當然不會這麼快回來,因為他到巫山神女宮去。哼,那兒準不是好地方,一定有妖精。」
  嚴溫不覺失笑,道:「我以為人老了就不會像年輕時吃醋。」
  雞婆婆面色很難看,所以嚴溫又道:「好啦,別生氣啦,何同有消息沒有?」
  雞婆婆道:「我這邊沒有。」
  任何人對自己親身兒子總是生氣不太久的。雞婆婆只說了一句話,面色很快就回復正常(雖然正常時也很嚴酷可怕)。她又道:「何同回過杭州寫過報告,然後忽然失蹤,到現在無人得知躲在什麼地方。」
  嚴溫咬牙切齒道:「這個人拿走了黃金,在我身上下毒,我希望能夠親手殺死他。」
  但嚴溫一定沒有捫心自問有多少人也想親手殺死他?世人多半都是這樣,寬恕自己而記恨別人的過錯。
  雞婆婆忽然把臉孔拉得很長很冷,道:「你已經可以四處走動,所以你一定會去看看沈神通的情形,因此我現在先警告你……」
  嚴溫訝然道:「你很少對我這麼凶,難道我去瞧瞧沈神通也不行?」
  「你把沈神通斬成八塊都行。」
  「那你為何這麼凶?」
  「現在囚禁沈神通的地牢,我特地派麻雀負責,你不准欺負麻雀。」
  「麻雀是誰?我根本從未聽過從未見過,而且我為什麼要欺負他?」
  「因為麻雀是個女孩子,長得漂亮,脾氣卻又壞又硬,而你這個人見不得漂亮女孩子,一見到就會想法子整人家,你整任何人我都不管,就是不許動麻雀,連腦子裡想都不行。」
  嚴溫感到雞婆婆認真得已達到嚴重地步,所以只好連連頷首,道:「好,這一個例外,我絕不動她的腦筋。」
  其實他更急於看看麻雀。第一點當然想看她是否真的漂亮,第二點則是想弄明白何以絕對不能動她?第三點他忽然對雞婆婆生出極大惡感。
  因為她居然想管束他支配他,縱然是親生母親,嚴溫也覺得絕不能忍受,所以也可以利用麻雀挫折雞婆婆,使她痛苦傷心。
  麻雀很嬌小玲瓏,但全身以及四肢骨均勻,所以任何男人都會覺得她很性感。
  何況她面貌非常美麗,眼睛似是水汪汪浮動著一層迷濛秘艷味道。男人很難不被這種朦朧神秘的美眸迷住。
  嚴溫也跟別的男人一樣,他一看見麻雀的眼睛,就全身酥軟,幾乎不會走路不會說話。
  麻雀笑得更撩人情思,說道:「我偷偷看過你幾次,我早已覺得你真是美男子,但現在面對面著看,覺得你比遠看更瀟灑,更漂亮。」
  她看來最多不過二十歲,尤其是從體型方面觀察,她有八成還是處女,還未得到過男人雨露滋潤。
  但何以她態度說話如此開放大膽呢?何以她能散發出誘人的人骨的風流冶艷味道。
  嚴溫非常小心的把她從頭到腳再看一遍,才道:「你就是麻雀?」
  「我是,我是不是不像麻雀?」
  「你像孔雀,就算不是孔雀至少也是錦光燦爛的雌雞。你絕對不像麻雀。」
  麻雀笑得很愉快,所以她唇邊兩個深深酒窩顯得更迷人更明艷,嚴溫突然懷疑她知不知道曾有多少男人想吻她唇邊的酒窩。
  「我只是一隻吱吱喳喳小麻雀,但對你卻有點用處,至少我已經讓沈神通繼續活著,不過,他傷勢太嚴重,所以不是單靠藥物就能使他度過危險。」
  「他還需要什麼?快給他。」
  麻雀搖搖頭道:「他需要的是求生意志,而且要非常堅強才行,我可沒有辦法給他。」
  嚴溫道:「讓我試試看,但為何我從前沒有見過你,你一直躲我?為什麼?」
  「這是乾媽的命令,你當然知道我乾媽就是雞婆婆了。她不准我在你面前出現,所以我只好有時偷偷看你一眼。」
  嚴溫道:「你知不知道你用這種語氣這種內容的說話,會使任何男人都為你瘋狂。」
  麻雀笑得更明艷迷人道:「為什麼會瘋狂?我不明白。」
  「瘋狂的意思就是會為你而不顧一切,做出人人意料不到的事情。」
  「好極了,你的話使我心花怒放,但可惜至今還沒有任何男人為我瘋狂過。」
  「你等著吧。終有一天你會討厭會害怕,瘋狂的結局一定不好,我希望你記住這句話。」
  麻雀又吃吃而笑,又散發出強大的誘惑魅力,她道:「但可惜你不會瘋狂。」
  嚴溫道:「暫時還不會,因為我先要看看沈神通,看看能不能激起他堅強求生意志。」
  沈神通其實就在隔壁,這個地牢很堅囚寬大,加上走道和兩頭守衛專用小廳所以面積不小。
  所有房間厚厚的鐵門都鎖上,如果不打開鐵門上的方洞,則牢房內之人就與世隔絕。只能夠看見四壁花崗石的花紋。
  事實上房內很黑暗,所以根本連石頭花紋也很難看見。
  沈神通躺在床上,床上居然有墊褥,也有燈火茶水等,看來他挺受優待。
  嚴溫在床前站了相當久的時間,沈神通忽然睜眼向他說話,但聲音相當衰弱低微,他道:「何同呢?」
  嚴溫道:「我正要問你,他回杭州作過報告之後,自此失蹤,幾天來無人找得到他。」
  「你為何會來看我?」
  「因為呼延逐客以手中悲魔之刀戰勝了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微塵大師,但是不久敗之於刀王蒲公望刀下,他的悲魔之刀托孟知秋運回北方,江湖上凡是刀道名家,無不垂涎此刀,所以你的下落忽然變成最受人關注之事,當然官府方面也正在找你。」
  「但你知道我根本不曉得悲魔之刀的事,為何還來煩我?」
  「我怕悲魔之刀會落人何同之手。」
  「呼延逐客敗亡托刀之事,一定很秘密,何以江湖上都知道?」
  「這點我還未查出來,不過我心中有數。」
  「我恐怕已活不成了,你還不敢告訴我實話?」
  「我猜是陶正直的傑作,他縱然不曾參與刀王蒲公望與呼延逐客拚鬥那一役,但是他也有辦法得知,也有辦法把消息傳出。」
  「陶正直?人面獸心陶正直?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我們關係很密切。」
  沈神通蒼白疲憊的面上居然泛起諷刺笑容,道:「很密切?他這種人絕對沒有朋友,所以你和他誰是男的誰是女的?」
  嚴溫面色不變,因為在那時候的社會中,同性戀問題雖然不公開討論,但社會中對此都不予關心不予重視。
  似乎當時已有足夠開朗態度以承認這種人的變態行為,從這一點我們可以窺見中國的文化精神的確能容忍許許多多的異端。
  「誰是男誰是女似乎和你的生死不發生關係,你究竟還想不想活呢?你有沒有值得記掛值得關心的人?我希望你活下去,還想不想死,請你坦白告訴我。」
  沈神通微笑一下,道:「你很大方,我手中的東西,包括一本唐詩以及一些撬開門鎖小工具還有千里火,三寸長的小飛刀等等,你都仍然放在床頭几上,一件不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難道你居然想我逃走?」
  嚴溫攤開雙手,道:「我也不知道,這幾天我任何事都不管了,因為我傷勢不輕,我這條右臂已經廢了,是你下的毒手,你大概不會忘記?」
  沈神通道:「我怎會忘記?你不妨也弄斷我右手,咱們從此扯平。」
  嚴溫道:「我一動你身體受不了,馬上就會死亡,莫非你求生不能所以有求死之念?我不會這樣做。」
  沈神通道:「隨便你,但如果悲魔之刀落在何同手中,便又如何?」
  嚴溫道:「對我沒有影響,但我猜想你一定不願意,何同是使刀好手,悲魔之刀落在他手中,便如虎添翼,他將來的名聲地位可能超過你,也可能超過孟知秋,因為孟知秋已經不會回到世間了。何同的確很容易超過你們。」
  沈神通卻把話題岔到別處,說道:「我記得看見過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是誰?」
  嚴溫回答道:「她叫麻雀,她想醫好你。」
  沈神通道:「這個女孩子很奇怪,有時她高貴純潔有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但有時卻像是地獄中最可怕的魔女,我不明白何以同一個人具有完全不同的風格氣質?她是誰?」
  嚴溫道:「你聲音已顯出身體更加衰弱,如果你想親手收拾何同,那就跟我談妥條件,我只要大江堂不受官家干涉威脅。同時我還要那把悲魔之刀。」
  沈神通不覺精神一振,道:「你只有這兩個條件?」
  嚴溫道:「我用先父名字發誓,我要的只有這兩樣,我不惜付給你上萬兩黃金,你盡量利用黃金的力量,把何同抓到,把悲魔之刀帶來給我。」
  麻雀忽然走入來,美眸中仍然蕩漾著如煙似霧又水汪汪的冶艷嬌媚。
  她道:「悲魔之刀有什麼好處呢?」
  沈神通道:「你就是麻雀?」
  麻雀道:「我就是。」
  沈神通道:「如果我年輕二十年,我一定拼了命不顧一切追求你。」
  麻雀笑得更冶艷動人,道:「你很會講話,如果能嫁給如此英雄而風趣人物,這一輩子就沒有白活了。」
  嚴溫皺眉不悅道:「你們打情罵俏等我不在之時再開始。」
  沈神通道:「原來你還未曾得到她,否則你只有驕傲歡喜,任何人都不會同一個垂死之人呷醋的。」
  麻雀笑道:「你好厲害,一句話或者一點小動作,你都能夠看得出很多其他意義!」
  沈神通道:「你一定忘記我是神探孟知秋的得意門人。」
  麻雀吱吱喳喳道:「那麼你對我還看出些什麼呢?」
  沈神通道:「嚴公子,你居然不反對我們談話聊天?」
  嚴溫道:「不反對,因為我也想從你口中對她多知道一些。」
  沈神通喃喃道:「你們的關係一定很特殊,至少麻雀必是神秘又特殊人物。」
  嚴溫居然頷首道:「她是的。」
  沈神通道:「麻雀小姐,你學過兩種最可怕的刀法,又有三種特殊暗器,所以如果我必須動手拚命的話,我絕對不挑你做對手。」
  麻雀笑了笑道:「兩種刀法三種暗器?好像給你猜中了,是不是嚴公子事先洩漏,好讓你唬我一下?」
  沈神通道:「他為何要唬你?難道你不但身份可以與他匹敵,甚至還保持著很多秘密,所以嚴公子想多知道一些?」
  麻雀道:「我決定不開口了,一開口總會給你們弄些資料。」
  嚴溫道:「她學的什麼暗器?」
  沈神通道:「我希望沒有弄錯,她學成了巫山神女宮三種可怕暗器,神女宮九種暗器威震天下,她練成三種已經變成最可怕的女人了。」
  嚴溫道:「她不哼聲不反對,大概你猜中了,只不知她練刀又練了哪兩門刀法呢?」
  沈神通說道:「也和暗器一樣可怕,天下有五大名刀她居然學了兩種,我真想知道她憑什麼能夠投入這兩大名刀世家門下?」
  嚴溫道:「我以後會想法子找出答案告訴你,但現在你先告訴我,她練過什麼刀法?」
  其實他問麻雀也是一樣,可見得他根本就是想確定一件事,那是江湖上無人不知的傳說中的傳說。
  據說神探說中流砒柱孟知秋只要眼睛一掃耳朵一聽鼻子一嗅,就知道在他面前的任何人出身於何家何派,擅長何種武功,並且知道功力造詣如何。
  既然沈神通是孟知秋得意門生,同時又表演了一點真功夫,所以嚴溫很有興趣想徹底弄個清楚。
  沈神通道:「她學過閩南連家拔刀訣,這是天下刀道最沒有變化又最霸道的一種,你一定聽過閩南連家吧?」
  嚴溫連連點頭,他怎會忘記閩南連家?十年前他還年輕,已經見過識過連家拔刀訣。那一次他六名保鏢(當然是一流高手),一轉眼間個個屍橫遍地。
  那一次如果不是血劍嚴北,恐怕他早已變成孤魂野鬼了,當然嚴北和連家的交情一定是那一次結下的。
  麻雀神秘冶艷面龐上露出嚮往表情,道:「連家的拔刀訣當真那麼厲害那麼精妙?」
  沈神通道:「不一定,如果對手是南疆的纏綿毒刀,那纏綿毒刀也就是天下五大名刀之一,堪與拔刀訣媲美,可惜麻雀小姐你放棄了千萬人求之不得的機會。」
  麻雀驚道:「為什麼?我一直都很用心修習,吃了不知多少苦頭,幾年來我夜夜都睡不夠,都是因為練刀。」
  沈神通說道:「這兩種刀法本來是互相克制,你應該專心修習一種,等到已經大有成就,才可以學另一種,如果血劍嚴北知道,他一定不准你修習第二種,這叫大道以多歧而亡羊,學者是以多方面喪生,嚴北一定不知道,當然嚴公子也不知道。」
  麻雀垂頭喪氣的樣子已經是等於回答了。
  嚴溫道:「孟知秋果然名不虛傳,沈神通尚且如此,其師可想而知,可惜沈神通你恐怕已活不下去了。」
  沈神通道:「我知道傷勢很嚴重,且你話中似乎有含意?」
  嚴溫道:「是的,我希望你肯振作,我答應你去找何同,況且你可能還有值得關心值得牽掛的人?」
  當然沈神通馬上就想起了馬玉儀和小兒子沈辛,他們甚至沒有太久的生活費用,但想活是一件事,究竟活得下去活不下去,又是另一回事了。
  嚴溫對麻雀道:「盡一切辦法幫助他,因為他已經想活了,即使他要你替他傳送訊息也不要緊,你替他作什麼也不必告訴我,我相信這樣可以幫助他激起強大求生意志。」
  麻雀吃驚道:「真的?你敢放心,萬一他通知官府調集大軍對付我們呢?」
  嚴溫笑一下,道:「他是真正的男人,是大丈夫,他一定寧可等到他康復之後才跟我算帳,你不信可以問他。」
  麻雀已不必問,她一看沈神通的眼睛就知道嚴溫沒有猜錯,也因此她忽然覺得男人是很複雜,很莫明奇妙的動物,更奇怪的是他們何以能夠知道,能夠肯定?
  麻雀覺得最可怕的是他們(男人)的灑脫。互信和氣魄,竟然變成強大無比的魅力。但她對這兩個男人為之芳心傾倒(這是從來未曾有過之現象),使她極為甘心情願的替沈神通換藥包紮,為他擦拭整個身體。
  另一方面,她也乖乖地聽從嚴溫的吩咐。
  夜已深,秋風所挾的寒意,使任何人都不禁翻起衣領匆匆而行。
  但麻雀卻覺得全身燥熱,寒意甚重的秋風,居然不能使她心中熱度稍降。
  她已經再三思索,為何嚴溫後來把隱秘告訴她,要她深夜到他密室去?為何他叮囑她不可向任何人提起?
  他究竟是為了沈神通之事?抑是另有目的?另有企圖?
  她也問過自己,如果嚴溫另有企圖(當然是存心不良之意)的話,她明明知道還肯不肯前往呢?
  當然麻雀沒有答案,也許她不敢想得太多,何況她很年輕,年輕的人多是傾向於感情用事,也容易使自己向好的一方面想,容易忘記(故意地)壞的後果。
  巨大的密室裡溫暖如春,也明亮如白晝。
  嚴溫的微笑比任何時間都溫雅瀟灑,使得麻雀芳心怦怦亂跳。
  嚴溫替她搓搓背脊和手臂,使她恢復溫暖,又給她一杯琥珀色的酒,等她喝完了,才說:「雞婆婆為何不讓你見到我呢?」
  麻雀發覺自己聲音發顫,道:「我也不知道,她不准我見你不准我認識你。」
  她為何聲音會發顫?為何全身發熱,心跳加速?她怕什麼?難道她認為嚴溫會有某種行動,男女之間的行動?
  如果她已有這種恐懼,如果她真的不想有這種情形發生,那她何必闌深夜靜時獨自跑來嚴溫的密室。
  嚴溫笑了笑,說道:「你日子過得快樂麼?」
  麻雀道:「我不知道,我好像一輩子都只有練功夫一件事,學完一樣又一樣,我認識的都是年輕小伙子,他們從來沒有問過我快樂不快樂。」
  唉,已經過去了的日子,管他快不快樂。
  嚴溫你的笑容好古怪,你的眼光好邪好亮,你打邪惡主意。
  我為何全身內外發熱發燙?我為何不怕他有邪惡念頭?甚至竟喜歡他,希望他對我邪惡一番?
  我應該立刻從這張軟綿香暖大床爬起身,立刻扯動床後角落那條藍色綢帶,雞婆婆會被驚動馬上從開啟了的暗門進來,但我為何現在不想她出現。
  麻雀雖然已變成沒有羽毛光禿禿的麻雀,但她既不冷也不怕,但心中迷亂而身體狂亂,也從嚴溫光滑裸露的身軀攝取暖熱,所以她不但不冷,反而比平生任何時間都熱,熱得她淚水汗水一齊出現。
  嚴溫忽然靜止不動了,但絕對不是寂然空虛的不動,而是火山行將爆發之前短暫的靜止不動現象。
  他在麻雀耳邊說道:「我腦筋忽然清醒,情緒也冷靜得多,所以我忽然有點後悔。」
  「你真的後悔?」
  「你的動作雖然很狂放,卻很笨拙,我在這方面很有經驗,這張床上演過不知多少次這類悲劇。」
  「難道一定是悲劇?」
  「我不必用眼睛看,就知道你是頭一回跟男人上床做這件事。」
  「我是的,因為沒有一個男人我看得上眼。」
  但她忽然也想起那杯琥珀色的酒,香香甜甜並不濃烈,可是有古怪的多數是這樣的甜酒,因為很多女孩子喝不下刺鼻嗆喉烈酒。
  嚴溫吻她迷濛的眼睛,吻她絲緞般嫩滑的身體,百忙中居然還能抽空說話。
  「我知道雞婆婆一定會傷心,會生氣的。」
  麻雀道:「當我想認識你接近你,她就會告訴我,你是非常邪惡可怕的人,但平時她卻又說你是最英俊最可愛的人,世界上簡直沒有任何人比得上你。」
  她忽然發現脖子很敏感,所以當他嘴唇游吻其上時,她禁不住全身抽搐以及躲避,殊不料這些動作卻引致火山爆發,然後一切復歸沉寂。
  世間上的任何事情都一樣,有開始就有結束,有快樂就有痛苦,有黑夜就有白天。
  白天這種時分(是清晨七時)嚴溫通常好夢方醒。
  但兩個鐘頭前送走麻雀之後,他居然睡不著,因為他考慮如何才可以使雞婆婆放棄成見,把麻雀給他,讓她隨侍身邊。
  他這一輩子三十多歲以來,竟還是第一次渴望把一個女孩子留在身邊,麻雀似乎有一種異常的妖艷(當然她的皮膚身材面貌都是第一流的)。在床第間也好,平時有距離相對也好,都有強烈神秘的吸引力。
  但雞婆婆這一關似乎不易過,老實說如果不是雞婆婆(嚴溫明知他是自己身生母親)強烈排斥麻雀和他在一起,昨夜一定不會發生那件事情,因為嚴溫對男女床第之事早已毫無興趣,他必須有特異的刺激,甚至找同性作對手才激得起情慾。
  所以可能由於麻雀受到特殊保護才使他異常興奮,才使他非佔有她不可吧?
  躺在床上想這些問題他也很不習慣,故此他來到地牢沈神通石室內。
  沈神通氣色很好,床頭几上有些湯粥余漬,嚴溫伸手摸摸幾面,微笑道:「還熱的,剛拿走而已。我猜是燕窩粥,雖然加了點補中益氣的藥材,但味道仍然很鮮美。」
  沈神通道:「本來我既不知道也無意知道你的私事,但現在卻不同了,麻雀到底是誰?她有些神態表情很像你,我本來猜想是你妹妹,然而你卻大有呷醋意味,可見得她不是你的妹妹。」
  嚴溫初時也吃一驚,不錯,麻雀可能真是他的妹妹,否則雞婆婆何須嚴禁他們接近?
  但他旋即鬆口氣露齒微笑,麻雀絕對不可能是他妹子?因為那天嚴北講得很清楚,他們只有一個晚上而已。
  一個晚上的緣份,即使是天下最雄壯強健的男人,也不能使女人同時懷孕兩次,而且生產時間相距十二年以上。
  如果是別的男人,你只要見過雞婆婆的相貌就知道絕不可能,她滿面的皺紋,下垂的雙頰,還有突出尖嘴有如母雞。
  沈神通歎口氣,道:「我一定已經太老了,我居然猜錯很多事,當然錯得最厲害,是關於人面獸心陶正直。」
  嚴溫很感興趣問道:「陶正直又怎樣了?」
  沈神通道:「他居然是厲害無比的角色,但我卻錯估,以為他只是下三濫卑鄙的傢伙。」
  嚴溫同意點頭道:「他的確很厲害很高明,當然他的武功也不錯。」
  沈神通道:「他究竟怎樣對付家師孟知秋他們呢?」
  嚴溫道:「他是巧手天機朱若愚的傳人,這是當世一大秘密,人人都以為朱若愚沒有繼承之人,所以那天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微塵和尚雖然受到暗算敗落,但毫無一人懷疑是他的傑作在作怪。」
  沈神通道:「的確可怕而又高明,但以後呢?」
  嚴溫道:「家伯父嚴北,刀王蒲公望,孟知秋,李繼華,還有巫山神女宮主南飛燕,都前赴巫山,因為有一處天險地可以給他們使用,當然陶正直會施展從巧手天機朱若愚學來的絕藝,使這些都是當世無雙的高手們沒有一個能夠再回到人間。」
  沈神通提醒他道:「令伯父也是其中之一,你敢是忘記了?」
  嚴溫道:「沒有忘記,但既然血劍絕藝已經寫好畫好,已經不會絕傳,你不必擔心,也不必多一個管束我的人。」他停一下,又道:「老實說,我很想知道這五個當世無雙人物,能不能逃過陶正直毒手?你看呢?」
  沈神通沉吟一下,才道:「你沒有做錯,如果陶正直能一舉害死他們五個絕世高手,那麼他們其實也不能算是絕頂高手了。」
  他想一下又道:「這個秘密,現在可能只有你我知道了。」
  嚴溫微微而笑,但笑容很虛假很冷酷:「不對,只有我和陶正直兩個人知道,因為你已經是死人,死人不會知道任何事情,對不對?」
  沈神通道:「我承認你很有道理,但可惜除了我之外,很可能還有一個人知道秘密。」
  嚴溫大吃一驚恍然道:「何同麼?」
  沈神通道:「既然你和何同是陶正直從中拉線,何同又已知道陶正直的厲害手段,日後他一定能從這條線索查出那五位當代高手何以都不能回到人間,事實上陶正直已向他透露不少消息,你看何同查得出查不出真相?」
  嚴溫登時回心轉意,道:「好,連你這世上有三個人知道這個秘密,你和我、陶正直,但我想看看悲魔之刀,又不想任何官府找我大江堂的麻煩。」
  沈神通沉思片刻,道:「如果我居然死不了,我答應一定辦到。」
  嚴溫道:「你會活下去的,我一定盡一切力量使你活下去,但要記住,只有你我陶正直三個人知道。」
  「我不同意,應該一共是四個人知道,因為還有我。」
  說這話的人是麻雀,她手中還拿著盛裝燕窩粥的青花瓷碗,但她的反對、她的抗議,嚴溫絲毫不知道,因為嚴溫走了她才出現。
  「麻雀姑娘,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一定忘記剛才聽見的任何一句話,除非你愛上嚴溫或者愛上我。」
  麻雀幾乎跌落手中的碗,大訝道:「愛上他或愛上你?」
  沈神通微笑道:「是的,但我知道你九成會愛上嚴溫。」
  麻雀道:「何以見得?」
  她把碗匙都放在几上,免得真的跌墜地上,她覺得這些男人越來越有趣,例如垂死之人沈神通,居然也講到愛的問題。
  沈神通道:「你昨天還坦然得很,但今晨卻閃閃縮縮的,不敢被他知道你來看我,不敢被他知道你餵我食燕窩粥,為什麼?」
  麻雀道:「好吧,就算我已經受上他,而且也可能同時愛上你,這便如何?」
  沈神通道:「你跟我們哪一個要好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你既已變成我們其中之一的人,那就等於仍然只有三個人知道,嚴溫陶正直和我而已。」
  麻雀微笑搖搖頭,道:「不對,連我在內一共是七個人知道這個秘密。」
  沈神通不由大為驚訝,道:「竟然有七個人之多,那真是想不到的事情,而且你特別聲明你是其中之一,你為何不肯附屬於我們?你有什麼野心?」
  麻雀道:「我是練刀的人,所以我想要那把悲魔之刀。」
  沈神通道:「很合理,但何以知道秘密的一共有七個人之多?」
  麻雀道:「因為啞女人一直跟著嚴溫,她必定知道,而南飛燕不但知道,幫著陶正直將雷傲候迫得走頭無路,當然陶正直最後的一著南飛燕可能不知道,因為這一次她自己也是受害人之一,第七個知道一切秘密的人,也就是把這一切告訴我的人了。」
  沈神通馬上猜到,道:「晤,一定是那位雞婆婆,她究竟是什麼人?」
  麻雀沒有回答,卻把雷傲候如何被天下高手迫得棄家遁逃的事說出,最後又道:「昨天還聽說天下黑白道高手抵達南京越來越多,他們去過雷府之後,卻留在南京等候雷傲候回來,因為雷府內無數奇珍異寶仍然擺放得好好的,所以沒有人認為雷傲候會永遠不回家。」
  沈神通道:「陶正直這一招真厲害可怕,雷傲候只好永遠不回南京了,但最奇怪的是雞婆婆,像她這種人怎能得到嚴家如此信任?」
  麻雀道:「她怎麼啦?」
  沈神通道:「她全身由頭到腳纖塵不染,乾淨得不能再乾淨,襟袖間散發出變幻不同香氣,她眼神之冷酷,以及面部已經變形,在下足以證明她是毒教高手,這種人動輒翻臉殺人,誰敢信任而且托以心腹呢?」
  麻雀由衷讚歎道:「你師父我沒見過,但你真是不折不扣的神探。」
  沈神通道:「毒教之人不能寄予腹心之故,就是因為太狠辣太冷酷,你想想看,一個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竟然連自己容貌捨得不要,世上還有什麼事她做不出的呢。」
  麻雀顯然還不甚明白他話中之意,所以沈神通又解釋道:「雞婆婆從前不但不是這種樣子,甚至還可以看得出從前她相當漂亮,由於修習某種最惡毒最可怕的毒功,她後來才慢慢變形,終於變成現在的樣子,當然她一早就知道有這種可怕後果,但她仍然捨得放棄美麗容顏,你說可怕不可怕。」
  麻雀搖頭道:「但她……唉,我不妨告訴你,她是我的義母,她對我非常愛護非常關心,對嚴溫也是,我一點也不覺得她狠辣冷酷。」
  沈神通沉默了一陣,才道:「既然如此,我勸你不要愛上嚴溫,她一定不答應的。」
  麻雀訝道:「你怎麼知道,她的確很反對並且提防發生這種事情。」
  沈神通雖然回答,但麻雀卻聽不見他說什麼,因為剛好從敞開的門口傳來幾種奇怪聲音,以至淹沒了沈神通話聲。
  門外是陰暗的兩道。南道上還有很多道鐵門,顯然每一道鐵門後面都是一間深人地下,堅固無比也永遠見不到陽光的石室。
  這種石室自然不是用來招待貴賓,而是用來囚禁最危險最可恨(以嚴家角度而言)的仇敵,故此另外九道鐵門內有人在裡面並不稀奇。
  事實上現在這些吵耳聲音就是好幾間石室發出,有哭聲有笑聲也有長嘯及怪叫聲,加上砰撲撞擊鐵門聲,各種聲音都震耳欲聾。
  可見得這些人若不是筋骨強健力大無窮,就一定內功深厚丹田氣足,換了普通人關在那麼厚的鐵門後面,只怕弄出少許聲音都不容易。
  沈神通和麻雀只好暫時停止談話。
  這種可怕鬧聲每天都有三次,也就是每天早午晚三餐時分,只要水和食物一送進去,馬上就靜寂無聲。
  由於沈神通身負重傷不能行動,所以鐵門平時根本虛虛掩住,麻雀既然在房內,鐵門不但不關反而大大敞開,所以沈神通看得見兩個彪形大漢運送食物,在南道內迅速派發。
  不久各種聲響沉寂,那兩名大漢沒有進人沈神通這間石室,所以沈神通像平日一樣,只能看見他們打赤膊上身儘是黑色長毛,動作迅速有力,相貌長相則看不見,不過由於偶然可以聽到他們咆哮,想像中這些看守地牢的大漢們,必定凶悍得有如野獸。
  麻雀恢復談話,道:「你知不知道這兒一共關著幾個人?」
  沈神通道:「沒有人。」
  麻雀道:「沒有?你耳朵又沒有聾,那些聲音你每天都可以聽到三次,還說沒有?」
  沈神通歎口氣,道:「我意思說他們已經不是人,他們一共有七個,現在絕對不能稱為人類了。」
  麻雀道:「為什麼?你這樣一說,我想我應該去瞧瞧他們還是不是人類。」
  沈神通道:「不必瞧,你瞧見了會覺得噁心可怕,他們已沒有一個會講話,個個鬢髮遮住面孔,個個一身污垢骯髒,每道鐵門上小方格每天只開三次,每次都一開即閉,但我這兒已嗅到臭味,可見得每間石室都髒臭無比。」
  麻雀道:「你雖然是神探,可是總不能每件事都猜對吧?你怎能夠好像親眼看見一樣講得詳詳細細頭頭是道?」
  沈神通道:「如果你看見過有些地方的死囚監牢,你任何時候閉上眼睛就能記起那些人和那些地方。」
  麻雀一言不發飛快出去,但很快就掩住鼻子回來。
  沈神通笑了笑道:「你白白吸了一肚子臭味,但什麼都看不見,你應該聽完我的話才決定。你真的完全想不到石室內黑漆一片,別無光線?你怎能看見裡面情形呢?」
  麻雀臉孔拉得長長,卻仍然很美麗好看。
  「我一定會想辦法看到。」她說:「但你先告訴我,他們是誰?」
  沈神通道:「你以為我應該知道他們是誰?」
  麻雀說道:「你是神探,當然應該知道。」
  沈神通道:「如果我說不知道,你一定會生氣,以為我騙你,我實在不想讓你生氣,所以我只好盡力猜猜看。」
  麻雀綻出美麗燦爛笑容,像沈神通這種男人既本事又有趣,如果能夠嫁給他,一輩子一定不會煩悶無聊。
  但可惜,我已經不能嫁給他,只能嫁給嚴溫,何況沈神通傷勢那麼嚴重,能不能活下去都成問題。
  她仍然不禁輕輕歎氣,道:「好極了,但如果你太累就不必啦,我可以等,我們還有不少時間對不對?」
  沈神通筆直望住她眼睛,他眼光好像能看透她心思,說道:「你並不認為有很多時間,因為我的傷勢。」
  麻雀只好點頭承認,道:「但我希望你挺得過去,我希望你活著。」
  但這是傷者自己既不能應付也不能控制的危險。
  所以沈神通只好笑笑,道:「我猜想那七個不幸被囚禁者其中有一個是女性,他們出身一點共同的,就是全都是武林高手,從前是現在還是,他們被囚後也有兩個共同點,一是他們喪失說話能力,可能因藥物所致,但也可能舌頭都已被割掉,二是他們意志勇氣已被摧毀,只剩下要求食物維持生命的本能。」
  麻雀目瞪口呆,這個男人好像有無窮的智慧,還有無視生命之氣魄,只不知換了嚴溫落到他這種境地時,還能不能侃侃談笑?
  沈神通又道:「他們其中兩個外功極佳,所以撞門擊牆的聲響可以駭死人,加上每次送食物給這兩個人時,門上方格總是開闊得比別人快些。可見得連送食物的人都禁不住有點忌憚畏懼,當然那兩人只不過急於得到食物而已,就像餵狗一樣,有些狗會特別急切撲向食物,通常這種狗天性一定兇猛些。」
  他稍稍停歇一下又道:「我遙想近二十年來,江湖上的高手,有二十九個忽然失蹤下落不明。其中有十五人傳說被血劍嚴北殺死,但卻都沒有找到屍體,所以我猜此地囚禁的七人,必定屬於那十五個人之中,而這兩個外功特佳高手,大概就是泰山派馮當世和鄂北袁越了。」
  麻雀說道:「泰山派以劍術著稱,不是硬功,我以前也沒有聽說過馮當世這個人。」
  沈神通說道:「馮當世在十幾年之前失蹤,你當然不知道,其實他昔年在江湖上著實很有名氣,人稱泰山怒漢。此外,泰山派雖是劍道大門大派,但是,秘傳不敢當神功也是武林絕學當年泰山怒漢馮當世據說已練到全身刀槍不人的地步,只不過我猜想他一定不敢讓嚴北的血劍刺中的。」
  麻雀接問道:「那麼另外那一個袁越呢?」
  「袁越外號擊地有聲,當時江湖上論拳力之重,當推他第一,他十二式擊手無人能學,這是因為拳力不夠重的人,不學這十二式擊手還可以長命百歲,一學會了一定死得很快,壽命不長。」
  這種武學上的道理自然不必多加解釋,你只要聽到只有一百斤氣力的人,卻去學一千斤氣力才可以施展的武功,此人的前途命運不問可知。
  麻雀忽然用驚疑眼色瞧他,問道:「你為何講得這麼起勁?我感覺出你好像是轉動了可怕的念頭?」
  沈神通不由歎了口氣,居然直認不諱地說道:「是的,我正在想像,如果將這七個高手放出來,而嚴北正好不在的話,此地將會怎樣的結果呢?你能想像得出麼?」
  麻雀伸伸舌頭,道:「如果他們個個瘋狂錯亂,當然嚴家上上下下八十條性命大血案休想避免。」
  沈神通道:「我保證必定如此。」
  麻雀道:「你為何向我講出來,從現在開始你一定已經沒有任何機會縱放他們,難道你不知道嗎?」
  沈神通道:「我當然知道,但我卻更知道七個瘋狂頂尖高手離開嚴家之後,必定會有十倍百倍更大的血案的發生。」
  麻雀不禁露出欽佩神色,輕輕說道:「如果是我,絕對不會考慮以後大血案問題。」
  沈神通說道:「如果我活不成的話恐怕將來也不會有人對你講這種話了,所以我再提醒你,在命運牢籠中他們比我們軟弱比我們乏力,他們往往連捨命一拼的能力勇氣機會都沒有。」
  麻雀道:「你的確是一個很奇異的男人。」
  她臨走時又說:「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活下去。」
  我當然想活下去,可惜何同那一刀實在刺得太重,我當然想親手拘捕嚴溫何同,更想再見到馬玉儀和小沈辛,但我能夠麼?
  石牢的鐵門仍然大開。
  他們不必防範沈神通會逃走,因為一來他活得成活不成還是一個大疑問。
  何況通道到地面出口處層層設防,嚴密得連老鼠也鑽不出去,又何況沈神通是個半死不活的人了。
  不過如果真的放出那七個老一輩高手,他們人人武功仍在,情形當然就有天淵之別,但沈神通肯麼?
  其實更重要的是,沈神通究竟活得成活不成?
  如果活的成的話,他可還有反擊的力量和妙計?
  如果活不成當然什麼都不必說了。
  沈神通生命力自是強絕無倫,像他這種強人當然極不易死,何況他不但要保護嬌妻稚子,還要申張正義,要嚴懲不法之徒,所以他既不會死,也不能死。
  茫茫江水千古無語東流。
  但充滿仇恨嫉妒邪惡的人世,卻波嘯瀾湧,永無片刻和平靜止。
  江邊那幢屋子外表看來很寧恬安靜,甚至屋中人也都表現得有情有禮,但事實上……
  馬玉儀美麗臉龐泛起紅潮,卻顯得更嬌媚更醉人。
  晚飯時她只喝了一杯酒,酒是從前沈神通特地在紹興府花不少銀子和人情買到的女兒紅,那琥珀色液體溢散著誘人酒香。
  馬玉儀雖然只喝了一杯,但直到如今(她已經坐在何同床邊,因為何同夢魘哭泣之故),她仍然渾身發熱。所以她衣服穿得很少。
  所謂穿得很少並非三點式暴露肉感的裝束,而是一件寬鬆軟薄外衣。
  這件外衣雖然足以遮掩全身,可是當她坐在床邊,又當著何同面時,軟薄外衣不但不能產生遮隔作用,反而很容易掀起翻開,以至裸露出雪白豐腴而又香暖溫嫩的大腿。
  何同的鬍子扎刺於她大腿白嫩皮膚上,使她更感燥熱。
  無論如何她本不想發生這種情形。她本是把何同視同子侄或者兄弟,但現在她卻只能把他看做男人,完全忘記了他應該具有身份。
  何同輕而易舉將她擺平。
  當她躺在床上時,甚至還自動脫下外衣,一腳踢落地上。
  大江的風聲浪聲也遮掩不住他們的叫喚呻吟。何同動作是瘋狂有力,但看來卻很清醒,一點兒不像剛從夢魘中醒過來的人。
  短暫的感官刺激歡樂瞬即消逝,何同裸臥鼾睡,一下子睡得非常酣熟。
  但馬玉儀卻剛好相反,她瞪大眼睛望著黑暗,眼角淌下淚珠。
  就算是明知沈神通已經被殺已經死亡,她也絕不會愛別的男人,更絕不會自動獻身。可是為何剛才那麼瘋狂熱烈?為何會做出完全違背自己理智心意之事?
  她痛苦尋想好久,忽然想到那杯酒。
  任何人看見沈神通的情形,都會暗暗讚他一聲,他不愧是公門強人。
  以他所受刀傷之深之重,別人老早就魂歸天國了。
  但沈神通仍然活著,甚至看來已經強壯得多。
  他忽然發現這間石室非常寬闊,由他床邊走到鐵門至少也有二十多步。
  若論牢房這一間大概是天下最寬敞的了。
  如果牢房內發生鬥毆(當然絕不可能,因為石室內只有他一個人)事件,最少也可以容納二三十人混戰。
  沈神通潛心推究其中原因,結論是這一間石室根本不是用作囚禁犯人之用,很可能一直是供守衛們休憩之用。
  否則鐵門上怎會設有鐵閂?怎能從室內閂住鐵門?又怎可能在門上有另一方格得以由室內打開向外窺視?
  橫豎無事可做,所以不妨馳騁想像。
  為何嚴溫不將他囚禁在別的內室?莫非真有和解之意?這間石室既可由內閂上,莫非有秘道可以透出地牢?
  眼前我傷勢嚴重是一大危機,我雖然已有反擊妙計,但可惜麻雀已經被嚴溫俘擄,所以不能托付她。但除了她之外卻又沒有別人可以付託。誰可以幫忙跑腿呢?
  那七個被囚多年的高手,真的精神已經崩潰已經錯亂?
  如果他們仍然正常,毫無疑問可以變成一舉擊垮嚴家的主力,但可惜
  不過無論沈神通怎麼想法,無論他有多少條妙計,但他的肉體卻完全無能為力,連坐起來都不行,更別說離床下地奔跑行動了。
  沈神通輕歎一聲,第一次神智清醒地小心觀察石室。
  他雖然不能走路,但眼力仍然銳利。再加上機關埋伏之學的修養,經過測算觀察,也有了結論。
  現在他只須用手敲敲幾個地方,從聲音中就可以斷定有沒有秘道?如果有,他敢保證連門戶開關樞紐都可以馬上找到,但這間石室究竟有沒有秘道呢?
  他飄忽無羈的思想忽然飛到茫茫大江邊。
  馬玉儀那嬌柔美麗的臉龐,長長烏黑頭髮,還有那深沉而又晶瑩的眼睛,當然還有他們共同的小寶貝沈小辛胖嘟嘟紅彤彤的小臉蛋……一股腦兒都浮現眼前。
  為何人生中那麼多苦難?
  為何沒有快樂幸福時,苦難卻不見影蹤,但是當你得到快樂幸福,苦難不幸卻已到了你的身邊?
  堅強的男人絕對不會落淚,尤其是天下公門中的強人,只是這一剎那沈神通已知道他其實很軟弱。
  那恐怕是因為命運太強之故。
  所以他很費力舉手擦拭臉頰,他縱是軟弱,確不想被任何人發現。
  富麗堂皇溫暖舒適的密室內,洋溢著使人臉紅使人心跳的春意。
  麻雀白皙光滑的身體,以及無憂無慮青春四射的笑容,再加上瀟灑的嚴溫,竟使秋天變成了春天。
  嚴溫想大聲唱歌,可惜他從來都是聽而從未唱過,所以他只能想想而已。
  麻雀抱住他,用溫暖柔滑肉體廝磨著他。聲音中充滿快樂,夢囈似地道:「這麼美好日子我活一天就心滿意足了。」
  嚴溫聲音中也無限溫柔,溫柔得近乎尊敬崇拜。
  「我也是,你使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真實正常活在世上,難道我真的愛上你?」
  麻雀道:「我也問過自己,如果這就是愛情,我為何不早點愛你?」
  嚴溫柔聲道:「別再想起從前的日子,我們計劃一下將來,我決定娶你為妻子,我知道你會願意,但雞婆婆呢?」
  麻雀道:「她就算不同意,遲早也得同意。但你真的肯娶我麼?」
  她滿身滿心都塞滿甜蜜快樂,她其實並非不相信嚴溫,只不過她想多聽一次,以便更加快樂更加甜蜜。
  「我不但娶你,還要一輩子對你很好,比對誰都好。」
  麻雀不像小鳥,卻變成一條白白的蛇,纏在嚴溫身上。「我快樂得快要死了,你呢?告訴我你呢?」
  嚴溫沒有回答,那是因為他正要回答之時,忽然發覺麻雀全身僵硬冰冷,她何以從白蛇變成朽木?唉,一定是雞婆婆。
  嚴溫不覺也有點心怵地轉頭望去,卻想不到猜錯了,不是雞婆婆而是啞女人。
  麻雀道:「我知道她是你身邊的女人,但她不應該大膽得打擾我們,她呷醋麼?她生氣了是麼?」
  嚴溫一揮手,一道細長的黑影閃電而出。
  那是擱在床頭一條細長皮鞭,皮鞭捲起啞女人身體,使她飛越五六尺才摔回地上,還發出清脆鞭子抽打的聲音。
  任何人也看得出啞女人疼痛非常,何況她寬大輕柔的外衣翻起,露出裡面赤裸豐滿的軀體,也露出深紅色一道鞭痕,由左乳房到腹部,非常奪目。
  她躺在地上疼得全身顫抖,但她眼中竟找不到絲毫害怕恐懼,只有奇異的眼神光芒。
  嚴溫道:「你如果不怕我的鞭子,那麼每一回我跟麻雀在床上,你都可以闖進來。」
  他手起鞭落,啪一聲,啞女人白白肌膚上又多了一道紅痕。
  她顯然疼得顫抖甚至痙攣。嚴溫嘿嘿而笑,忽又給她一鞭。
  麻雀忽然驚訝道:「你……你是幹什麼?」
  她不是說嚴溫鞭打女人之事,而是嚴溫忽然顯露驚人的威風,將她壓在下面。
  但有啞女人在場,而且正在鞭打她,他難道毫不分心?難道不顧忌?難道可以當著啞女人面前做這種事?
  嚴溫用動作回答了她。
  晚飯是雞婆婆和啞女人一齊送給沈神通。
  因為雞婆婆必須替沈神通換藥包紮,而聽她的埋怨顯然麻雀不知野到什麼地方去了,所以叫啞女人幫忙。
  換藥之後雞婆婆說道:「你今晚如果不發燒,就可算是度過危險期。」
  「但還要多久才可以起身?多久才可以行動出手?」
  「至少要一個月,就算大自在天醫李繼華替你醫治最多提早十天八天。」
  啞女人站在一邊,她不能說話,所以只好聽著。
  雞婆婆突然想起什麼事,忽然暴躁起來道:「啞女,你來餵他食飯,我去找嚴溫,看看麻雀在不在他那邊。」
  啞女人等她出去了,才立刻奔到室角扯動一條紅絲帶。
  然後回到沈神通床前,手法穩定溫柔地把他扶起一點,用枕頭墊住,這樣喂沈神通食飯時較易吞嚥下肚。
  沈神通食了不少,也感到氣力恢復不少,便道:「我知道你是嚴溫身邊的女人(這句話說得跟麻雀一樣,但他們卻都不知道她是昔年江湖大劍客天孫織錦、金剛無敵易東風的女兒。而她正是為了嚴北殺父之仇而來到嚴家,只不過歲月推移而又作繭自縛,又至愛恨漸氓俱淡)你明知麻雀在嚴溫那兒,如果被雞婆婆發現,必定有一頓打罵。你可以稍洩心中不滿,但你為什麼趕快通知他們?」
  啞女人想了一下,輕輕歎口氣,忽然把身上那件寬鬆柔軟外衣拉起來,一直拉高到頸子。
  於是從頸子以下那具豐滿雪白峰巒起伏的誘人裸體,立刻呈現在沈神通眼前。
  以沈神通現在的情況,縱然最淫蕩的女人也知道引誘他完全無用,所以啞女人當然不是對他施以肉誘之計。
  沈神通用欣賞眼光瀏覽這副肉體,好一會兒才說道:「好漂亮的身體,但可惜有五條鞭痕使人分散注意力,難道是嚴溫留下的痕跡?當然是一定是他。但你仍然幫他,為什麼?又為什麼給我看呢?」
  啞女人放下衣服,於是鎖起使男人心旌搖蕩春光,她又像一朵彩雲般飄滑到門口,向外面瞧一眼,才飄回床邊。
  不過手中卻多了一張白紙和一支削得尖細炭筆。
  她既已啞不能說話,要交談當然要靠紙筆才行。
  沈神通卻阻止她寫字,道:「不必用紙筆,請用手語,我看得懂,如果還表達不出我也會猜,你不妨試試看。」
  啞女人把紙筆放在几上,迅速而清晰地打了許多手勢。
  沈神通道:「你很恨那個吱吱喳喳的小鳥,啊,就是麻雀,你也恨嚴溫,你恨得想殺死他們嗎?」
  啞女人又比手勢,軟薄外衣下那對高聳挺起的乳房跌蕩搖顫,這種景象能使任何有情慾的男人為之目眩神搖。
  但剛好沈神通現在絕對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情慾(他能振得起精神講話已經很不錯了)。所以沈神通沒有遺漏她任何手勢。
  他讀出手勢的意義說:「你說嚴溫、麻雀已經成為一體,所以你很氣很恨。」
  「你說雞婆婆發現了也沒有用,最多罵幾句就沒有事,所以你不讓雞婆婆破壞你的計劃。」
  「你說你很難殺死他們,所以打算幫我逃走,讓我將來對付他們。」
  啞女人停止手勢。
  沈神通沉吟一下,又道:「我不同意,因為我不一定能活下去,但如果雞婆婆醫好我又放我走,我就必須守信用不再找他麻煩。」
  啞女人靜靜望住他,眼中閃動奇異光芒。
  「你不必動殺我滅口念頭,」沈神通馬上察覺了危機,趕快說道,「因為我就算不逃出去,也有辦法對付他,甚至比我親自動手還可靠。」
  「我當然要告訴你怎麼做,你只須替我送一封信給南京一家綢緞莊,就會有人立刻依照我的計劃進行。」
  「現在許多江湖一流高手聚集南京,這些人任何一個有銀子也請不動,但我可以使他們紛紛找上門來,他們要找的人當然不是嚴溫也不是找我。」
  「但由於我的計劃,所以他們決不相信他們要找的人不在此地,他們一定會堅持要搜宅。問題就由此而生,因為嚴家絕對不准許他們搜宅。」
  「原因是除了面子之外,還有這座地牢,如果被人搜到我已經很不妙,何況這兒還有幾個人已囚禁了多年了。」
  「這幾個人身份非同小可,若是洩漏出去武林立刻為之轟動。」
  「所以大江堂三香五舵以及其他高手一定奉命硬幹,這些黨羽若被剪除,嚴溫、麻雀、雞婆婆也不能不出手。」
  「就這麼簡單,大江堂就算不是從此冰消瓦解,也一定實力大為減弱,變成普通江湖上的小幫會,這種結局在公在私都最好不過,你肯往南京走一趟麼?」
  「我知道你一定要問那個能使無數一流高手都來找他之人是誰?他就是海龍王雷傲候,但其實真正對像還不是他,而是血劍嚴北。」
  啞女人眼中露出奇怪表情。
  沈神通道:「你眼角擠出的淺淺皺紋,以及唇角微微下垂的線條,已經透露你內心強烈的焦慮惦掛,難道你也是嚴北的女人?」
  啞女人徐徐俯首低頭,歎一口氣。
  沈神通道:「你知道嚴北有雙重殺身之險,一是與刀王蒲公望的決鬥,如果敗北當然連命都沒有。第二重是人面獸心陶正直的可怕陷阱。因此一提到嚴北名字,你就禁不住焦慮惦掛了。」
  啞女人後來在門口把風,讓沈神通寫信。
  這封信寫了很久才完成,但啞女人拿到手裡一看,紙上連一個字都沒有。
  事實上不是沒有,只不過整張紙都是數字而不是文字,啞女人完全不明白這些數字代表什麼意義,所以等於閱看一張白紙一樣。
  沈神通顯得筋疲力盡,聲音很衰弱,道:「此信就算被雞婆婆搜到,也不能證明你有任何圖謀。唉,我一定已認為自己無法康復,已經沒有親手收拾嚴溫的機會,才會借助武林同道力量削弱大江堂勢力,我如果調集官軍大舉進攻,雖然也可以重創大江堂,但那三香五舵等首腦人物必定逃掉,然後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啞女人悄然出去了。
  沈神通覺得越來越疲倦,尤其是信中囑托南京綢緞莊林掌櫃送銀子給馬玉儀做生活費,顧慮一去似乎失去支撐求活的力量。
  四周似乎變得朦朧昏暗。
  「極力苟延殘喘實在很累人,我好想就此一覺睡著,我好像已沒有放不下心的事,也沒有必須抗之的理由,而事實上我實在太疲倦了。」
  他眼睛緩緩閉上,眼睛閉上並不要緊,任何人都應該借助睡眠以恢復體力,問題是他已辦妥後事,好像已經可以放心,因而求生苦撐意志忽然消失。
  所以他這一閉眼,恐怕永遠也不會回醒。
  人類在某些艱危關頭,意志和勇氣往往變成最重要的因素,精神的力量往往可以使肉體度過難關。
  但沈神通居然沒一瞑不視。他雖然閉上眼睛,思想仍在活動,他這時想起的是被囚在石室多年的七位高手。他實在不該就這樣捨棄他們置之不理。
  血劍嚴北非法私囚這些人竟達十餘年之久,他如果不知道也還罷了,但既然知道豈能不管?
  正義、公理等等抽像觀念都居然變成血液中的氧氣,也變成意志的養份,沈神通沉重地歎口氣,忽然跌墜於酣睡鄉中。
  第二天早上,沈神通居然會回醒而沒有長眠不起。
  再過兩日沈神通身體顯然好得多了,當然這只是比較式的說法,所謂好得多只不過比奄奄一息說來強些。
  事實上他傷勢仍然嚴重,若是普通人恐怕活不下去了,但沈神通這時居然可以自己挪動身子了,而如果他不怕傷口迸裂的話,甚至可以慢慢下床走動。
  雞婆婆每天來給他換藥,啞女人和麻雀則三天都不曾露面。
  那封用數字密碼寫的信,不知有沒有送到林掌櫃手中?啞女人何故芳蹤沓然?
  不過,沈神通並不寂寞,因為那七個被囚著每天三次叫嘯哭笑擂牆撞門,使得地牢內一片熱鬧。
  雖然每天只是三次,但並不是等到吃飯時候才開始,通常是半個時辰前,就有嘶啞低沉的聲音傳出來,聲音越來越響亮有力,也更為接續緊湊,終於匯聚成一片極熱鬧吵耳的合奏。
  直到吃飯的時候,便沒有一點聲音。
  似乎個個都有吃飽就睡的習慣,或者吃飽了都懶得弄出聲音。
  不論是何原因,反正寂然無聲就是。
  沈神通卻從這種情形推測出不少奇怪秘密,因為他是神通,又恰好有機會有時間觀察聆聽,所以他知道了不少奇怪秘密。
  第四天中午,啞女人終於出現。
  她帶著豐富的午餐,還有一些只有沈神通才有本事捕捉的表情。
  沈神通靠牆而坐,腰背有枕頭墊著。
  啞女人用手勢問他:「你已經死不了?你味口好不好?」
  她得到答覆之後又問:「你先吃藥還是先吃飯?」
  吃藥?吃什麼藥?雞婆婆早餐時份已替他換過藥也吃過藥。
  雖然雞婆婆面色比平日陰沉得多,顯然滿腹心事,但她包紮手法仍然是第一流的。
  但現在啞女人叫他吃什麼藥?
  沈神通終究是沈神通,銳利目光在她身上上下一掃,說道:「你剛從南京回來嗎?」
  啞女人點了點頭。
  「林掌櫃托你帶藥給我?」
  啞女人又點點頭。
  「好,我先服藥然後再吃飯。」
  啞女人拿出一個小玉瓶,還有一張折起的信箋,通通交給沈神通。
  沈神通慢慢打開瓶塞,一股清香撲鼻透腦,精神為之一爽。
  不可能的事竟然變為可能,少林寺無上刀傷靈藥六度慈悲散果然已握在手中。
  這一點卻也不得不佩服師父孟知秋的遠見,他特地存了一份辛苦求得的六度慈悲散在林掌櫃那邊,以便急需之時,連藥帶錢以及各種其他支援都能立辦而不至耽誤時機。
  在熱鬧吵耳嘯叫擂撞聲中,沈神通服過藥,其後又吃過飯。
  然後眾聲沉寂。
  沈神通直到此時,竟還不打開信箋間看。
  啞女人用手勢問:「你已經知道信上寫些什麼?」
  「不知道,但不必急,反正我別的沒有,時間卻多的是。」
  啞女人問道:「他會不會通知官府派大軍來救你?」
  「這樣做法並無好處,嚴溫可以早一步殺死我,官兵收回我的屍體,對他們對我都沒有意思了,何況我答應過嚴溫不調動官兵對付大江堂。」
  啞女人說:「你有許多太陽月亮(即時間),但我反而沒有了。」
  沈神通一點都不驚訝,道:「是不是嚴溫、麻雀東窗事發?雞婆婆早上面色壞透了,壞得比爛柿子還可怕,但她有權力有本事對付嚴溫嗎?」
  啞女人說:「當然有,因為她其實就是嚴溫母親。」
  沈神通猛可裡感到悲劇之可怕意味。
  因為憑他的觀察(他的觀察絕少錯誤),麻雀極可能是雞婆婆的女兒,故此嚴溫、麻雀就算不是同父母的兄妹,也必是異父同母兄妹,亂倫的悲劇。
  他打個寒噤,他本來可以制止這幕悲劇,不管嚴溫多麼該死,但這種可怕之事,還有可愛活潑的麻雀,唉……
  以大江堂勢力財富,以嚴溫甚至麻雀本身武功,都不足以抵抗命運的一擊,難道命運力量大得亙古以來無人可以與之匹敵。
  「你說你沒有時間?」
  沈神通回到現實中,說道:「是不是因為你設法使雞婆婆發現這件事?但雞婆婆應該不會因此而對付你,她傷腦筋的是善後問題,例如不讓他們關係繼續下去,還絕對不可讓麻雀懷孕等等,至於你有何相干、」
  啞女人眼中露出歎氣表情。
  沈神通忽然明白,道:「原來你怕的是嚴溫而不是雞婆婆,嚴溫為何會對付你?你另外又壞了他什麼事?」
  啞女人用手語說:「麻雀,我帶麻雀偷看嚴溫秘密,麻雀氣得幾乎昏倒,麻雀現在很恨他,也很瞧不起他。」
  沈神通心裡明明猜得個八九不離十,但仍問她,以免萬一出錯。
  「嘛雀看見嚴溫什麼秘密呢?」
  啞女人道:「嚴溫跟男人在一起,嚴溫做女的而且還挨打挨鞭子。」
  這等景像當然使麻雀甚是噁心,也當然不再覺得嚴溫瀟灑機智溫柔。
  但啞女人用這方法破壞嚴溫,她自己必定老早就知道也親眼看過。然而啞女人竟然還可以容忍?竟然還繼續受著嚴溫。
  沈神通稍微想一下道:「你處境的確很不妙,因為麻雀遲早必會跟嚴溫大吵,而在吵罵指責時,也必定會洩漏你帶她看見秘密醜態,因此嚴溫會非常恨你,恨得足夠殺死你,甚至使你比死更痛苦可怕。」
  啞女人連連點頭,眼中露出駭懼光芒,可見得嚴溫必有極可怕之手段。
  「你其實應該在替我送信之後立刻遠走高飛,但你卻回來廠,因為你起碼有三點考慮。」
  沈神通隨口侃侃分析和推測,好像他在老早就想好似的。
  「你第一點考慮是你在外面世界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加上你不能說話特徵,留下極易追緝線索,所以天地雖大,但你卻有無處容身之苦。」
  啞女人當然連連點頭,他分析得太對了,簡直是把心中念頭讀出來一樣。
  「第二點,你仍存有萬一希望,你希望麻雀不提到你,也許能夠平安無事。」
  啞女人做出歎氣佩服表情。
  「第三點,你想到我,你希望這瓶藥可以救我,你希望我的計劃實現。你希望我指點一條更好的路給你走。至少如果我計劃實現,無數江湖一流高手前來鬧出事來,那時候你趁亂逃走必定穩當得多。」
  啞女人用手語說:「你太對了,你簡直是神仙,我該怎麼辦?」
  沈神通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道:「我只是一個凡人,因為我畢竟也有失算之時。我十拿九穩出手抓住嚴溫,但何同那一刀卻把我打人了地獄,使我成為命運的敗將。」
  啞女人問:「我怎麼辦?」
  沈神通道:「暫時還無計可施,我們只能一齊祈禱老天爺保佑你,希望麻雀過兩三天才把你扯出來。」
  啞女人說道:「兩三天時間有什麼用呢?」
  沈神通道:「用處大得很,你盡量與我保持聯絡。」
  他葫蘆中到底賣什麼藥?啞女人的確無法猜得出來,所以她只好提心吊膽捱熬時間。
  沈神通認為沒有必要告訴她,因為少林寺鎮山之寶六度慈悲散雖然功參造化,能夠起死人而活白骨。
  但醫療時間也必須有三天功夫。每一服藥必須吃六次,每次相隔六個時辰一共三十個時辰(即七十二小時)才發揮得最高無上療效。
  雖然他傷勢太嚴重,以致一服六度慈悲散還不能使他完全康復靈活如常,尤其是武功方面,但最少可以讓他有氣力起身有氣力說話,這是最要緊部分。
  所以一切都得第三天之後才有辦法有把握。
  你豈能期望一個連站都站不穩的人替你消災擋難?況且三天其實很短促,短促得根本很多事情無法完成,以修習武功來說,有時候僅僅要學好一招就得費去三年時間,三天能夠做什麼呢?
  不過時間卻很難思議。
  在笑面虎何同來說,過去的四天簡直使他窒息,使他發瘋。
  因為那夜馬玉儀和他一度春風半宵纏綿之後,她忽然變成木頭人。
  馬玉儀光著身子躺在被窩,既不言語也不吃喝,當然更不起身離床,甚至連小沈辛餓的哇哇大哭她也全無反應。
  她唯一做的事就是流淚。
  淚水不久就枯乾。她便變成木頭人癡呆呆躺著不動。
  所以何同煩惱無比。
  他得給自己煮飯吃,又得熬些粥水加肉汁給小沈辛吃,又得出去買菜以及洗衣服等等。又得不時抽空跟毫無反應的馬玉儀說話,希望她會突然恢復正常。
  何同並非冷血殘酷沒有情義的人,他奉了伊賀川之命而弒刺沈神通(他本來就是奉伊賀川之命混人公門去接近沈神通,以便有機會刺殺他),但沈神通像師父一樣傳授他不少技藝,因此何同心中有一份愧疚,所以他借照顧小沈辛而當作報答沈神通。
  至於對馬玉儀的感情,回溯一年前第一次見到她,何同自己馬上知道已經暗暗愛上她。此後愛慕之心與日俱增,所以就算馬玉儀永遠變成癡呆也不會棄她不顧。
  馬玉儀眼睛深陷而憔悴,如果她繼續水米不沾不言不動,一定很快就會枯萎死亡。
  因此何同熬了一鍋雞粥,粥裡還有人參以及補中益氣寧神藥材,他把馬玉儀抱起來硬是餵她吃,硬是灌了一大碗到她肚子裡。
  如果每天硬餵她喝一碗雞粥,保證任何人都餓不死。
  馬玉儀似乎忽然明白這個道理,何以當她赤裸白皙身軀回到被窩裡,她眼珠開始會轉動,也開始表現感情。
  他發現她用憎恨仇視的眼光注視自己,不覺大喜道:「你終於醒啦?」
  不論她憎恨也好仇視也好,總之只要她不再是白癡狀態,就有辦法可想。
  馬玉儀第一句話問道:「是不是那一杯酒?你放了藥?」
  何同坦白道:「是的。」
  馬玉儀聲音顯出體力疲弱:「沈大哥是不是死了?」
  何同道:「大概是吧?我不敢確定,因為我沒有親眼看見屍體。」
  「沈大哥失蹤死亡,而你卻生龍活虎回來,為什麼?你出賣他?為什麼出賣他?他對你還不夠好?」
  「我千方百計跟隨他身邊,本來就是為了對付他。」
  馬玉儀歎歎氣,道:「人生為何儘是不幸呢?」
  「我只感到對不起你,真的。但我也真的愛你,從第一眼看見你,我就開始愛上你。」
  「沈大哥真的永遠不會回來?」
  「我想他一定不會回來了。」
  因為那一刀深深刺人體內,必定傷毀內臟,所以他能活著的機會很微,況且嚴府就算有大國手,但嚴溫肯替沈神通醫治嗎?
  「唉,我只好自己想辦法掙扎活下去了。」
  「你不必擔心,我一定照顧你,還有小沈辛。」
  「但是如果我永遠不跟你上床,永遠不讓你碰呢?」
  我不相信你能夠堅持很久,我們走著瞧。
  何同心裡想,口中說道:「我絕不敢勉強你,如果你一定要懲罰我,我也無話可說,但至少現在你應該起床,因為小沈辛已經快餓壞了。」
  馬玉儀一起床來,何同煩惱就煙消雲散。
  但事實上何同的煩惱是不是當真消失了?如果不是,馬玉儀用什麼方法對付他呢?
  馬玉儀餵過孩子,便拿了一籃子衣服到江邊洗濯。
  她仍然不時抬頭觀望茫茫長江,但她已經不是等候沈神通的歸帆,而是默默盤算下一步應該怎樣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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