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
小辛繼續道:「你我相距三十一步,你只要雙手一齊發出七鏢九刀,連蒼蠅也飛不掉。當然我可以擊落一兩隻飛鏢和兩三口飛刀,但這一剎那間,你最致命的一擊已經發動,那便是你背上的長劍。為了配合時機距離,這一劍必是破空飛到。」 完全正確,這就是韋達最擅長最凌厲的殺手,只要他有機會出手,不論小辛向地面以上任何角度飛起躲避,或是凝立不動,都躲不過飛劍破空的雷霆一擊。 韋達全身的肌肉神經完全處於最警戒狀態,眼光銳利冰冷盯住獵物,說道:「我仍然不懂。」 小辛道:「距離、方位、角度以及你個人的巔峰狀態,已經在時間、空間做成無人可以逃生的極限,我除非縱躍得比光還快些,但一定沒有可能!世上誰能突破時空的極限?」 韋達冷冷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小辛道:「很可惜,你仍然不明白,更可惜的是橫行刀不在我手中,所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沒有第三條路了!」 話聲才歇,兩個人好像老早排演慣熟一齊動作,小辛微微屈膝坐馬,是要躍起的姿勢,但韋達雙手射出的七鏢九刀,簡直快逾電光,每一支鏢或小刀都強勁絕倫。 但韋達忽一愣,已經拔出來用右掌托著的長劍,居然不能一氣呵成地擲射出去。因為小辛的身子隱沒在地面之下,使他七鏢九刀全部落空,亦同時使他的劍失去目標。 小辛驀然出現,快如鬼魅撲到。韋達的長劍脫手射出,也快得有如電光石火。但韋達甚至連轉念的時間都沒有,便已感到劍柄退回來在胸口撞了一下。 那麼年輕冷硬的殺手,被自己的劍柄撞一下,就跌倒變成一灘爛泥。 小辛很快撿起所有的鏢刀劍,連同韋達屍身,丟在地洞內,這個地洞剛才幫助他突破了空間的極限。換言之,對方暗器兵刃的一切計算,本以地面以上的空間作為基礎。偏偏小辛能夠躲入地下,空間限制就被突破。 在屍體兵刃上面,小辛用樹枝樹葉和泥土加以填蓋,於是,一個活生生的小伙子像煙雲似地消失無蹤。同時,亦無須向不存在的人解釋任何問題,例如:小辛何以明知故犯站在三十一步距離之處。 他緩緩走回木屋,尋思著韋達被什麼人聘雇的?誰知道這一處隱秘地方?以後還將會派些什麼樣的殺手前來呢? 閻曉雅眼睛望住屋頂,說道:「你們交談了不少話。」 小辛道:「他叫韋達,我們的確談了相當多話。」他雙耳微微聳高,有點像虎豹搜索某種聲音,眼中流露出警惕光芒。 這間屋子裡顯然潛伏著危險,小辛用鼻子就能嗅出,但那是怎樣子的危險?受害的人將會是誰?小辛抑是閻曉雅? 閻曉雅道:「我想喝點水。」 小辛道:「水不必花錢,你愛喝多少就喝多少,但我卻不妨給你一個忠告。」 閻曉雅道:「喝口水哪有這麼多囉嗦的?你愛給我就喝,不給就拉倒。」 小辛哼一聲,道:「我這個人就是山西騾子脾氣,拉著不走,打著倒退,你想喝水,偏偏不給你。」 閻曉雅歎口氣,道:「好吧,你想給我什麼忠告?」 小辛忽然笑容滿面,看得出顯然是有關危險的疑難得到解答,心情大為輕鬆。他道:「水喝多了要解手,對你有害無利。你並不是那種低賤賣弄風騷的女人,你願意我幫忙這件事麼?」 閻曉雅大驚道:「不,用不著你幫忙。」 小辛道:「你希望我死,一直找機會取我性命(這時他對她眨眼示意),我很想找出一個辦法解決你,最好不必我親自動手殺你,我一向不喜歡殺人。」 閻曉雅眼中閃出驚詫而又安慰神色。小辛怎會知道有危險?但謝天謝地總之他已知道而又正在設法破解。現在他正利用言語緩住局勢,只不知他需要拖延多久?接下去用什麼手段? 小辛兩隻手掌內忽然出現六種藥材,他雙掌一闔,藥材擠在一起,同時催動內力,掌心變得熱如烙鐵。屋內馬上瀰漫奇異的香氣。 閻曉雅根本連香味尚未嗅到便已經閉目睡著,她面上雖然少了一對會說話似的明亮眼睛,卻另有一種嬌美,能使任何男人怦然心動,尤其是知道薄被下面的秘密——晶瑩赤裸的女體。 直到小辛認為迷魂之香達到可以迷昏一頭大象,才收回內力。當下攝神聆聽,床鋪底下傳出極細極長的呼吸聲,節奏一樣,迷香似乎沒有改變任何情況。只有閻曉雅本來很雅致斯文的呼吸現在卻粗濁沉重。 床下又傳來極輕微的爬行之聲,透牆而出。 小辛第一次感到驚駭,汗毛直豎,冷汗遍體。目下共有四個理由使他駭然汗下,一是暗中潛伏之敵用哪種手法威脅閻曉雅?二是接下去的後者定必極毒辣,這危險潛藏在何處?三是此敵呼吸聲甚是怪異,竟無法判別是何種內功家數。四是此敵居然不怕迷香尚能施施然離開,而這種迷香的配方本來就是針對氣脈悠長內功深厚的高手用的。 世事變幻無常確難逆料,小辛一向被人看作魔反而不是人。但這個敵人卻使他泛起碰見魔鬼之感。 小辛一下子就到了屋後,身法之快,果然可用跨日無影踏月凌虛的話來形容。 屋後陽光明朗,稍遠處一排翠竹搖曳生姿,晴朗幽靜的景色氣氛教人怎樣也不能想到鬼魅,在光天化日之下,毫無神秘感可言。 不過牆腳處有一個洞,約是一尺見方,只要是骨骼柔軟稍有武功之人都鑽得過。 小辛一腳踏住一物,卻是只蠕蠕爬動的綠龜,約是一個巴掌大小。他既沒有踏死那龜,亦不縮腳,因為龜尾有一條灰黯色細絲線繫著,一端通入屋內。 直到現在小辛才長長透一口大氣,他終於找到線索,不必驚歎怪駭了。 龜尾繫著的細線色澤和地面砂石雜草幾乎分辨不出,平常人萬萬難以發現。小辛不是平常人,所以發現還不算數,進一步便知道絲線另一端縛住一根小竹籤支撐著彈簧不使彈同。此龜若是繼續爬行,隨時可以扯脫小竹籤,使彈簧合攏,於是牽動了機關。 小李知道機關發動的情況是一支毒針或淬毒的刀劍忽然從床板底刺上,刺破閻曉雅白皙嫩滑的肌肉。閻曉雅就會像蝦子一樣屈曲身體,不斷痙攣抽動,不久氣絕斃命。這就是牽機藥毒性特徵。在歷史上最著名的牽機藥兇殺案就是南唐李後主,這位照耀詞壇千古無雙的亡國之君,投降宋朝之後,由於一首虞美人的詞,其中有兩句是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宋太宗便下令用牽機藥毒死他。 小辛毫不困難便把絲線弄斷,放走綠龜,回到屋內,在床板底拆下一具鋼絲編做的彈射毒針裝置。這具毒針發射器製作得精巧之極,體積總共只有一個茶杯大小,機括很敏感,就算用一隻蟑螂也能夠牽動觸發。另外薄被的一角也有一條細線牽繫機括,如果小辛發現不妥,趕快揭被抱起閻曉雅的話,他所抱的人不久就變成屍體。 這是極卑鄙冷血的謀殺手法,由於觸動機括的是龜或你自己,當時必有一番震駭迷亂,尤其是牽機藥毒發時極痛苦抽搐,你救人都來不及,對於老早鴻飛冥冥的兇手更無法追捕。 閻曉雅回醒睜眼,見到小辛英俊而又有一層迷霧的面龐,又驚又喜,道:「我還活著麼?為什麼沒有死?」 小辛道:「你見到什麼?聽到什麼?」 閻曉雅回想一下,道:「一個尖銳口音在耳邊告訴我,你一進屋,十息之內必須向你討水喝,否則一支有牽機毒的利針就會透過床板刺人我身體。」 她喘一口氣,又道:「這人的話聲叫人不能置疑不敢反抗,但沒有見到人。」 小辛道:「他希望我端水到床邊,而在餵你喝水時,你忽然中毒抽搐,這一瞬間我勢必心神稍分遭他毒手。」 閻曉雅道:「好險,好可怕,這是什麼手法?」 小辛道:「在暗殺道中,此是中乘手法,冷血而有效。但比不上你和小鄭合作的大拼盤手法,那是上乘手法,每一下都要真功夫,配合得絲絲入扣才行。」 閻曉雅沉默一下,才道:「既然小鄭已死,從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小辛道:「除了拚命三郎、四方天狼、靈犀五點金之外,最近我一口氣遇上不少暗殺道高手。究竟是誰想將我置於死地才甘心?像你們這些人都不是容易聘請的,誰有這麼大的力量這麼壯闊的氣魄?」 他並不是詢問閻曉雅,因為大凡聘雇刺客的人,必定千方百計隱藏起自己,除了在當中向兩邊接觸之人外,刺客殺手根本不知是誰出錢,亦不想知道。 小辛深切瞭解此點,故此根本不向任何人詢問。 閻曉雅卻道:「你可是疑惑嚴星雨?他固然有此財勢力量,但我猜不是他。」 小辛喃喃道:「如果他是幕後人,便不會把你們留在身邊,但若不是他,我猜想不出任何人了。」 嚴星雨,真像江南的煙雨般迷濛,教人看不透,教人迷惑…… 連四那張本來很英俊沉穩的臉龐,看來憔悴消沉。 房子雖然不大,只有一個廳,兩個大房間,當中是小院落,但通敞明亮,到處收拾得一塵不染。所有的傢俱都樸實大方,屋門外是一條寬巷,但屋宇本身卻是嵌在一座大宅第的花園內。所以從廳房的窗戶望出去,四下儘是花樹和翠竹,景致甚為幽雅。 連四在房內目光可以透過小院而見到對面房間內的綠野。但也時時碰到綠野憤怒不懷好意的眼神。 綠野忽然大聲道:「你的朋友不要你了!他不會送刀來給你,他騙人的!」 這幾句話連四已經熟得可以倒過來念,因為自從五天前綠野出現,佔據了海龍王雷傲侯為小辛準備的臥房之後,她老是對連四大聲嚷嚷這幾句話。如果要計算次數,相信至少叫嚷了一百次以上。 連四被她叫得飯吃不下、覺睡不著,最可憐的是綠野根本不准他踏出屋外一步,想溜之大吉躲避她的精神虐待也不行。 這樣一個女孩子竟然是我的妻子?連四時時忖想,嘴角不禁泛起苦笑。若是娶了她,過十年二十年之後,不知道她會變成何等兇惡的婆娘呢? 娶她為妻萬萬不可,光是認識她就夠瞧老半天了。連四不下百次對自己這樣說,提醒自己決不可注意她的美,只可以挑剔她種種壞處。 如果小辛永不出現,如何是好?逃是逃不掉,住下去卻有死無生,連四寧可被流氓們拳打腳踢,寧可有一頓沒一頓的流浪,寧可風餐露宿…… 但是看了綠野焦急野蠻的樣子,卻也不由自主泛起憐憫之情,連四極希望小李忽然出現,這只是為了綠野而已,並不是他想得到那把橫行刀。 連四眼睛轉向桌上擺著的四盤小茶,一大碗蘿蔔絲鯽魚湯,熱氣騰騰的白飯。肚子的感覺是不飽亦不餓。任是山珍海味都沒有用,一個人沒有食慾就絕不想動筷。但如果有酒……酒,的確是寂寞愁悶的剋星,在很多情況下,能使人渡過危機。 可惜桌上沒有酒,件件碗盤都是極精緻的名瓷,每一件都可換幾十斤酒,但有什麼用?名瓷是名瓷,酒是酒!誰也不能代替誰! 連四深深歎口氣,人影一閃,綠野闖了進來,她叉腰瞑目大聲道:「連四,你除了歎氣,還會什麼?」 連四瞠目不知所對,因她來勢洶洶,心意未明,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綠野忿然道:「這桌上的東西你不配吃……」接著一片碗盤破碎聲,原來這個野蠻的女孩子把桌上所有的東西都扔到院子裡。 連四根本不想動筷,所以並不難過,可是她的藐視侮辱卻大大超過飢餓問題,連四忽然熱血騰湧,氣往上衝。 好多年來這是第一次怒氣填膺,感到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突然站起身,眼睛不看綠野,只望住窗外。 這股氣勢,連四整個人為之脫胎換骨,出現一個前所未見的連四,英氣颯颯,如雄獅發威的氣概。 綠野忽然呆住,癡癡望他,難道眼前的英挺男兒就是從前萎靡怯懦落魄的連四?同是一個人,真能夠變化如此之大? 連四終於向她看一眼,便大踏步行出去,綠野不但不敢攔阻,連問他一句話都不敢。 踏著晨曦,眾鳥爭鳴宛如迎客,清幽的曠野生趣盎然。 樹葉草尖朝露未干,晶瑩如顆顆透明珍珠。連四在樹邊站了一會,深深吸口氣,空氣清涼新鮮之極。他也覺得自己已有再世為人之感。 現在他由頭到腳都換上新淨適體的衣服,憔悴落魄已不留一絲痕跡。 但誰也不知連四的內心有否煥然一新?他的性格是由怯懦變成堅強?他若是遇上敵人,敢不敢拔刀? 連四本來窮得連喝一斤酒都沒有錢,但現在看來雖然不是闊少,卻也顯然是不缺錢用的大爺。 他何以能在半日零一夜之後,由落魄消沉變得精神煥發?何以能由貧無立錐而搖身變成有錢的大爺? 一間屋子緊靠著樹林,孤零而簡陋,連四略略打量幾眼,大步走近,朗聲叫道:「小辛,我是連四。」 掩著的木門「呀」一聲打開,一個女孩子走出來,她身段頎長,嬌靨清麗脫俗,但表情卻很嚴肅,說道:「我是閻曉雅。」 連四道:「你認識小辛?」 閻曉雅道:「何止認識?我根本要取他性命。」 連四搖頭歎口氣,道:「你說世事有沒有真是真非呢?如果有的話,何以像小辛這種人,竟有那麼多的人想殺死他?」 閻曉雅笑一下,道:「聽說小辛只有你這個朋友,只不知當小辛有危難時你能幫多少忙?」 連四道:「我不知道……」他停口想了一下,又道:「我真的不知道。」 閻曉雅道:「小辛快天亮時離開的,我認為他一定有問題不能解決,這兩天不少人來殺他,熱鬧得很,所以我猜他的問題離不開暗殺之事。」 連四眼中閃出沉毅光芒,大步人屋,一會兒出來,手中托住那具毒針發射器。 閻曉雅道:「小心,針上有牽機毒。」 連四道:「是不是你的?」 閻曉雅道:「不是,小辛說用此物殺人的手法叫做『牽機勾魂』,當時他抓不到此人。」 連四可能不知厲害,亦可能忽然變得大膽,因此面上全無表情。他道:「我查看過小辛果然不在屋內。」 閻曉雅道:「如果他在屋內,聽見你的聲音會不出來相見?」 連四道:「我怕的只是他雖想出來卻辦不到,閻姑娘,你對小辛的事知道得很多,莫非這兩天你都跟蹤他?」 閻曉雅道:「前天中午我們在飯館碰見,這是第二次見面,由於第一次見面時殺他失敗,我和同伴小鄭,辭別嚴星雨回到南京,死了殺他之心。誰知這回見面,卻被他迫得我們非動手不可……」 她把當日如何與小鄭配合施展大拼盤手法,一直到昨天殺死韋達,以及破去牽機勾魂等經過詳細說出。在這個過程中,她曾被剝光衣服之事亦沒有隱蔽遺漏。 最後她又道:「小辛很君子,昨夜他躺在板凳上,沒有趁機佔我便宜,但小鄭之死,他仍然要負責。」 連四沒有評論,閻曉雅訝道:「我的想法難道不對?」 達四道:「你的想法不要緊,重要的是小辛對你想法如何。」 閻曉雅不覺氣結,忍不住給他一個白眼,連四根本不瞧她,心中卻想道:「小李顯然對她印象深刻和特別,否則不會讓她跟到如此清幽地方隱居,又更不會天不亮就逃跑。」 連四以男人的立場來想,所以認為小辛突然離開,根本就是躲避閻曉雅。因為這個女孩子清麗脫俗的氣韻,的確能教任何男人掉下去,久處之下,終必被情網縛得動彈不得。 如果我是小辛,如果我不想被女人絆阻,我也會匆匆逃跑,連四心中作成結論。注意力便回到牽機勾魂這具毒針發射器。 他把這件暗殺利器丟回屋內,說道:「此人既要暗殺小辛,一定小止牽機勾魂一種手法,現在他一定跟蹤看小羊,只要找到他,就可以找到小辛。」 閻曉雅道:「道理很對,但找得到這個刺客麼?」 連四道:「你說得是,不過湊巧我認得他們。再見啦,閻姑娘。」 閻曉雅道:「我跟你去找小辛好嗎?抑或是在這兒等他的好?」 連四逕自轉身大步行去,但只走出六步,突然停腳。 他並不是等候閻曉雅,而是看見七八文遠的野徑上,有兩塊狹窄但高達五尺的長形盾牌,寬度僅能遮住遁牌後的人體。但當中卻有一個碗口大的洞,洞中露出光芒閃閃的箭鏃。 連四運足眼力望去,那支箭從洞口突出數寸,鏃尖發出鋒銳光芒,穩定之極,竟不隨箭手的呼吸而有絲毫移動。 只要是修過上乘武功的人,立刻可以從這些細微的特徵,看出盾牌後面的箭手非同小可,尤其是這個距離,幾乎等於劍手用長劍抵住你的咽喉要害一樣危險可怕。 正對面是兩塊盾牌,而在左右兩邊每隔三丈,各有兩塊長盾,一共是六面盾牌,卻只有五支勁箭,因為當中兩面盾牌其一沒有箭,只有一層薄紗,阻隔了外人想要透過洞口的目光。 別人雖是看不透洞口薄紗,但卻可以肯定那後面必有一對眼睛望出來。 左右兩邊四面盾牌突然向前推進,眨眼變成馬蹄鐵形陣勢,連四閻曉雅都陷身其中。除了背後,即是屋子那邊沒有盾牌箭手威脅之外,其餘三面都有硬箭瞄準。 從箭盾牌後傳來嬌美語聲,道:「都不許動,否則別怪我箭下無情。」 閻曉雅本想退回屋子,但那些不露面箭手們的凶鋒殺氣卻使她不敢妄動,她絕對不想以自己性命測試硬箭的威力。 那嬌美口音又道:「我是汪婆婆,你們叫汪大娘也可以,現在我問你,連四,你是小辛的朋友?」 連四道:「我是,汪大娘,你怎知我是連四?」 汪大娘不答又問,道:「閻曉雅,你已是小辛的女人?」 閻曉雅沉默一會,才道:「我是。」 連四立刻感到不妥,說道:「但小辛認為如何呢?」 汪大娘立刻斥道:「連四你不懂得女人,如果她還未成為小辛的女人,她決不肯當眾承認。」 連四道:「但是我懂得男人。」 閻曉雅玉容失色,心中感到好恨好恨連四,這個傢伙太傷人家的自尊心和感情,他憑什麼這樣做? 連四居然仍不停止,又道:「小辛根本就是逃走的,凡是美麗年輕可愛的女孩子,他見了都逃走,我的話有憑有據,絕非亂說。」 閻曉雅緩緩垂首,連四的話似乎很有理,小辛一直沒有侵犯她甚至連話都不跟她說,冷漠得好像不是活在這個世界的人。後來忽然離開,到哪兒去?他都不允透露一絲口風。 連四又道:「閻姑娘,你走開,這裡沒有你的事。」 汪大娘那邊沒有反應,看來大概不反對閻曉雅走開。 閻曉雅輕輕歎息一聲,點頭道:「好,我走。」 她的聲音不高,但遠在七八丈外的汪大娘居然聽得見,插口道:「不行,閻曉雅你不准動。」 閻曉雅果然停止跨步的動作,驚訝憤怒地望去。但她沒有法子看見汪大娘,敵方雖然一共有六人之多,根本一個也看不見。而汪大娘的聲音嬌美年輕,與她自稱汪婆婆或汪大娘這種年齡全不相配。 汪大娘又道:「閻曉雅,算你有點眼力,不敢違抗我的命令,否則我五行神箭一發,大限難逃。」 五行即是金術水火土,俱是象徵式抽像名詞,用來表示宇宙間錯綜複雜及繁衍的現象。汪大娘的五名箭手既是以五行命名,可知五箭手必定互相配合變化產生難以測度的威力。 汪大娘又道:「連四,你太不懂女人了,你沒想到身為女人,可以清楚感到你暗中維護閻曉雅的心意。所以你想她快點走開,我偏不許。小辛若是在此,想必同樣會想法子支開她。」 連四頷首道:「你是很聰明的女人,只不知你對我連四以往之事知道多少?查過沒有?」 汪大娘道:「當然查過,其實不必費心訪查,因為海龍王雷傲侯為你一怒復出,小辛和嚴星雨為你交惡,早晚有一場決戰。這些事江湖上無人不知,你的聲名響亮得很。」 連四苦笑一聲,道:「可惜我連四仍然是從前的連四。」 汪大娘道:「這個我管不著,順我者生,逆我者死,這就是最後的勸告。」 她停歇一下,才又緩緩道:「閻曉雅,轉面向著屋子,就算有箭射到你身上,也不准動,我擔保你會好好的活著。」 連四立刻道:「閻姑娘,你的一身武功不比等閒,能逃則逃,千萬莫落在她手中。」 閻曉雅慢慢轉身,一面說道:「我知道逃不過五行神箭的威毒,我仍想活下去,所以我不打算逃走。」 連四道:「既然你自知躲不過五行神箭,那就只好聽她的。不過以我來想,五行神箭必有破綻可尋,只可惜小辛不在此地!」 「颼」一聲勁箭破空聲起處,閻曉雅應弦跌倒。射跌她的是一支鈍頭而又包裹幾層布的羽箭,雖然沒有負創流血,穴道卻已被封閉。 連四回頭觀查清楚,才道:「汪大娘,此箭勁道恰到好處,有如初寫黃庭,佩服佩服!」 汪大娘道:「你想負隅頑抗呢,抑是做個識時務的俊傑?」 連四道:「看來只好做俊傑了!」 汪大娘發出嘿嘿冷笑聲,道:「好得很,轉身對著屋子,我的箭不會射死你。」 連四卻沒有動彈,凝眸尋思。 汪大娘不悅地哼一聲,大聲喝道:「連四,你敢違抗命令麼?」 她並非虛張聲勢,因為連四被忽然加強森寒箭氣裹住,壓得呼吸艱難。 事實上每支箭距他遠達七八丈,因此箭上的殺氣不可能到達他身體。他只不過具備足夠偵測能力,那五名箭手無聲拽滿勁弓準備發射,動作雖是隱藏在盾牌後,連四卻偵查出來。所謂箭氣壓力,便是由此而來。那些武功較差的人,則非等到勁箭離弦方能發覺,只是為時已晚無從扭轉被殺的局勢。 連四大聲道:「汪大娘,你們的五行神箭威勢非同小可,我正在想你們出道以來可曾失手過?」 汪大娘道:「從無此事。」 連四道:「那一定是從未遇到高手。」 汪大娘冷笑道:「你是不是高手?」 連四道:「我不知道,但如果過得你這一關當然就是了,你敢不敢讓我試一試?」 汪大娘道:「你忘了反面的結果麼?如若過了這一關,你就是死人。」 連四遲疑一下,才道:「我知道,誰能夠忘記死亡呢?我只要求一件事,給我一把刀。」 汪大娘笑道:「你為何不要求多加一面盾牌?」當然她只是譏嘲挪揄連四,決不是真心建議他作此要求。 連四道:「我要一把刀的要求絕不過分,汪大娘,難道你會不明白?」 汪大娘笑聲忽然中斷,像被人扼住咽喉那麼突然。要是世上有人決定憑仗一把刀抵擋五行神箭,這場決鬥根本不公平。當然要求一把刀決不過分。 她沉默一會,才道:「加一面盾牌,我說真的。」 連四抱拳道:「多謝,但一把刀就夠了。」 她從盾牌後扔出一把刀,掉在連四腳前數尺之處。 連四並不立刻撿起來,說道:「奇怪,好像隨時隨地都有人準備一把刀給我。」 汪大娘訝然問道:「你說什麼?」 連四搖搖頭,先緊一緊腰帶,然後踏前俯身拾刀,但當他直起身子時,雙腳已回到原位,並沒有改變位置。 汪大娘道:「這一手很漂亮,看來你真有點資格可以試一試我神箭的威力。」 連四將刀很隨便地插在腰帶上,說道:「我閩南連家拔刀訣世代相傳,講究拔刀如閃電,刀劈似毒龍。但近二十年來已絕跡江湖,恐怕你們都不曉得。」 汪大娘道:「謝啦,我的確從未聽過閩南連家拔刀訣之名,只希望你不要刀劈似死蛇就好了。」 大地一片寂靜,一切風搖樹動蟬嘶鳥鳴的聲音都從這七個人耳中消失,因為現在他們只聽得見有關這場拚鬥的聲音,其他的都摒諸耳外。 連四一點感情波動都沒有,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拔刀對壘,賭注是他一個人的性命,但他卻能夠冷靜得有如冷冰川,既不驚懼,亦無懷疑。 現在他沒有功夫沒有閒情尋究何以自己能冷靜之故。世上往往如此,當你忽然發覺已經面對著可怕情勢時,反正逃避不了或者不想逃避,你會像局外人一樣冷靜注視情勢發展,你會盡力去做,完全不似在事前考慮之時那麼多顧慮和恐懼。 汪大娘那塊盾牌後面傳出一低沉的鼓聲,開始時一下一下咚咚而響,突然變得繁密如驟雨,一輪急鼓之後,節奏又緩慢下來。 縱然是對音樂一竅不通的人,也能感到鼓聲好像是哀悼的輓歌,又像是嚴肅葬禮正在舉行,又或者是一種深沉悲哀的儀式。 連四忽然知道一件事,那是只要鼓聲能傳播得到的範圍,都是五行神箭殺傷射程之內。 此一含有理論性的事實,卻只在連四心中一現即逝,既不停留亦不曾引起其他聯想推論。他身形筆直,眼神深邃湛亮,紋風不動如石像,偏又感覺得到是有生命的活力無窮的石像。 第一支箭颼一聲射出,竟是向天空飛逝。但此箭卻有如火器的藥引,點燃後便引發繽紛五彩的爆炸。 在繁密鼓聲中,箭飛如雨。每一支箭都帶著劃破空氣的嗚嗚聲,使人心悸神搖。箭身的顏色分為紅、白、黑、青四種。 連四在這一陣箭雨中,居然連手指頭也不必動,因為每支箭都是掠身而過。原來日下只有四名箭手發射,他們分作四方,連四在當中。 這些箭交叉互射,都訂在對角夥伴的盾牌上。因此亦沒有一箭落荒失掉,每個箭手都可以撥下釘在盾牌上的箭再射。 連四清晰感到四種顏色不同的箭,各有不同的勁道和速度,因而每種顏色各有獨特的威力風格,組合起來便形成一種奇異的強大絕倫的壓力。 他更知道尚有一名箭手,就是在汪大娘旁邊的那個尚未出手。此人壓弓不發反而使人生出站在高樓懸崖邊緣那種恐懼感,不由得手心腳板心沁出冷汗。 但這個顯然是主力的箭手其實最先出手,第一箭射向天空的就是他。 連四忽然發覺不妙,因為空中有一支箭瞄準他頭頂心插落。 此箭金光燦爛,太陽映射下耀目生輝,劃出一道垂直的寒冷光芒。 那就是引導攻勢的第一支箭,看來又可能是結束戰局之箭。因為連四全身都不能動彈,任何部分稍為一動,將會被不斷貼體勁掠飛過的硬箭射中。 其實這一支金光閃閃的箭,距連四的頭頂尚有十餘丈之高,換了別人根本不易瞧出此箭竟是對正他頭頂插落。連四不但看得出這一點,亦知道此箭在五行中屬於中央土,所以是金黃色。其他紅的是火,黑的是水,白的是金,青的屬木。 鼓聲驟歇,汪大娘聲音傳人連四耳中。她道:「閉上眼睛,饒你一死。」 連四隻微微而笑,但看來卻是豪氣飛揚,他的手指第一次碰觸到刀柄,也是平生第一次施展得出拔刀訣。 刀光閃處,刀已出鞘,很平凡的一把刀忽然有了生命似的,變成一條毒龍。一眨眼間所有的箭都掉落地上,包括空中插下來那支在內。摧枯拉朽也不足以形容連四揮灑自如的刀法和氣概。 連四傲然挺立,穩如山嶽氣象萬千,刀已入鞘,但任何人都感覺得到刀其實不重要,最重要的只是他這個人。 地上一共有二十一支箭,紅白黑青各五支,只有一支金黃色。每支極鋒銳的箭鍵尖端都微微缺凹,顯示俱被刀鋒對正劈中而墜地的。 汪大娘以及五名箭手仍然隱藏於盾牌後,仍然有五支箭瞄準著連四。目前形勢像開始時一樣,但那五支箭已沒有絲毫殺氣。連四既然能在箭雨交織時劈中每一支箭的鏃尖,就算最愚蠢固執的人也知道五行神箭已失去任何威脅了。 汪大娘道:「連四,我仍然能殺死閻曉雅。」 連四道:「她一條命可以換回六條,也算值得。」 汪大娘道:「如果讓她躺在你腳下,你猜我能不能殺死她?」 連四道:「你為什麼不猜一猜自己的生死?莫非她的性命比你自己還重要?」 汪大娘道:「你究竟使的是什麼刀法?」 連四道:「我已告訴過你,這是我閩南連家的拔刀訣。」 汪大娘道:「不對,你拔刀固然很快,快得根本看不清楚你是如何拔刀的,但你只拔一次刀,後來劈落二十一支箭的卻是刀法。」 連四道:「我劈落二十一支箭,等如拔了二十一次刀。」 汪大娘道:「這是你刀法的秘密,你何以肯告訴我?莫非打算殺人滅口,你準備殺死我們六個人?」 連四道:「我只想知道你究竟對付誰?我?閻曉雅?」 汪大娘道:「小辛。」 連四道:「你認識他?」 汪大娘道:「不認識,殺人何須曾相識?」 連四道:「聘請你殺一個人,要多少錢?」 汪大娘道:「我不是銀子可以收買的。」 連四道:「你最少要養活六個人。」 汪大娘道:「你一定試過很窮很窮的滋味,所以你知道銀子的重要。」 連四道:「不錯,我試過。」 汪大娘道:「如果今天我生擒活捉你們兩個,我就可以發兩筆小財。我不喜歡殺人,當然更不喜歡搶劫,但賺錢的方法很多,這是靠本事賺錢的方法之一。 她只是說不喜歡殺人而已,並非絕不殺人,顯然迫不得已時仍然會殺人。 連四道:「你捉住我們之後,誰會給你們錢?」 汪大娘道:「雷傲侯會出錢贖你,小辛或嚴星雨會贖閻曉雅,如果他們都不願花錢,還可以把她賣給宋媽媽。」 連四不比小辛那麼孤陋寡聞,知道宋媽媽是什麼人物,不禁搖搖頭,道:「你真厲害,計劃很周密。不過就算南京宋媽媽勢力很大,諒也不敢買下懂得武功的女人。」 汪大娘道:「唉,武功可以想法子讓她使不出來。任何女人到了那種地方,落在他們手裡,天大本領也逃不掉。除非她又老又醜,但閻曉雅卻漂亮得很。」 連四道:「小辛比我還窮,何以你竟會打他主意?」 汪大娘道:「他口袋沒錢不要緊,有值錢的東西就行啦!例如他的橫行刀,他的武功,甚至他的性命都很值錢。」 連四道:「他的武功和性命值什麼錢?有人出錢想學他的武功?」 汪大娘道:「武功不是這樣賣錢的,事實上有人肯出大價錢要他用他的武功辦事情。亦有人肯出很多錢殺死他,所以閻曉雅可以變成引誘小辛自投羅網的魚餌,這種魚餌當然很值錢。」 連四道:「你已說了不少話,使我有個奇怪的感覺。」 汪大娘道:「什麼感覺?」 連四道:「我覺得你好像尚未認輸,但事實已證明你的五行神箭無能為力,所以我覺得奇怪。」 汪大娘道:「你很坦白,我也坦白對你說,我其實尚有與你一拼的實力,只不過到了非拼不可時,我方放盡全力,情勢就不能控制改變。如果你是輸家,就得輸掉性命。」 連四居然連眼睛都不眨,平靜得好像正在談論別人性命。從前他被第八流小腳色毆辱都不敢還手,但今天的表現何以如此堅強勇敢冷靜?他的拔刀訣的確有驚世駭俗天下無敵之威,但何以從前總不敢拔刀呢? 他身子挺直,腰間長刀看來插得很隨便。汪大娘說的許多話,簡直沒有留下影響痕跡。 但汪大娘居然還有話說,她的聲音從盾牌後透出來,道:「有人出一萬兩黃金買你,死活一樣價錢。我有三千兩就滿足了。」 她何以不要一萬兩黃金,只要三千兩就滿足?連四心中泛起警惕,似乎嗅到危險的味道。並且覺得汪大娘囉嗦了半天,其實現在才點到正題。她有什麼詭計? 鼓聲忽起,音響繁密結實。接著中央土弦聲連響兩下,兩支黃澄澄勁箭筆直飛上長空。 這次發動的攻勢規模一定比上次大和猛烈,連四直覺知道這一點。但他同時說憑上次的經驗發現一件事——天上的兩箭落下來時,其中一支將有數尺偏差,目標竟是昏臥地上的閻曉雅。 靈感有如電光照亮黑暗大地,連四腦中出現一幅景象——閻曉雅驚叫著擋開空中插落的黃箭,恰好這時另外一箭向她射去。此箭必定可讓連四揮刀劈落,讓他有勇救佳人的機會。如果連四出手救她,刀法上便會有一絲空隙,令人噁心可怕的只是有閻曉雅能利用這一絲空隙暗算他。 連四甚至看見腦海景象裡,有個人像死豬似的趴在地上,這條死豬就是他自己。 莫怪黃金一萬兩,汪大娘只要分三千,她當然必須出手大方才買得動閻曉雅。 分佔四角盾牌後,動箭齊齊飛出,而且是連珠箭手法,每名箭手都在眨眼功夫射出三支之多。 連四大步行去,但既非指向汪大娘,亦非任何箭手,而是向左右兩名箭手之間空隙行去。 他的手指再度碰觸到刀柄,這個動作熟得根本有如魚躍鳶飛,有如星辰運行,但又很陌生很奇異——終究這是平生對壘交鋒第二度拔刀啊! 刀光閃掠一下,六支長箭落地。 箭手們集中火力追擊,包括中央土黃箭在內。 刀光多半然閃現,十箭落地。連四跨出七步,刀再出鞘,又是十支長箭墜落塵埃中。如此七步又七步…… 五名箭手的箭壺各有二十一支勁箭,但轉瞬間每個箭壺都只剩下一支。但最後一箭誰也不敢再搭弓射出。 連四步伐穩定迅快,不一會就隱沒在郊野的茫茫長草和蒼蒼樹木中……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如絲如縷、乍有還無的細雨,輕得像夢籠罩著園林和一角紅樓。 他遠遠凝望哪一角紅樓,頭上和眉毛上沾了不少雨珠,身上青衫也微微濕了。 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男孩子,曾經如此地凝立遙望著紗窗。他們用窗內香閨裡的女郎,在心中編織彩色繽紛的夢…… 只不過若是到了夜深人靜,獨自黯然歸去,一路上數著燈光中的雨絲,景況就太淒涼了!但那一個青年人沒有經歷過儘是憧憬渴慕的階段?畢竟此是人生的一段歷程,愚魯而又可愛。年老垂暮的一輩,只有羨慕懷念,絕不會加以嗤笑的,你說是麼? 那一角紅樓另一部分隱藏在婆娑樹影中,巨大深邃宅第內的寬闊園林,時時可以見到這種幽深獨處的小樓。 紅樓的紗窗內的確有一位女郎,明眸皓齒,臉若春霞。她的確長得極美麗,尤其是澄澈黑白分明的眼睛,簡直會說話。可惜她凝眸望著窗外雨空,癡癡的,似乎想尋找一些什麼。 ……因為世上難逢知己,所以她必須尋尋覓覓……好哀怨的歌聲,她真的在尋覓麼? ……她以為她臉上沒有露出痕跡。在她的臉上早已寫著孤寂……歌詞既美得淒艷,又銳利的為人生寫實。誰以為年輕美麗的女孩子就不必尋尋覓覓,以為不會流露孤寂,他就大錯特錯了! 小辛在高高的樹枝上,用微蹲的姿勢穩穩站著。說來使人幾乎不能置信,因為在離地三丈高的橫枝上,小辛已站了三天之久。 三天的意思是說三個白天,晚上他便頂著細雨,獨自回到住處——珠箔飄燈獨自歸。 他並非避忌晚間會看到紗窗內美麗的女郎,更衣上床的胴體,而是到了確知道這一夜不會有事,便悄然而返。 小辛做事不會無的放矢,到第四天,紅樓上果然有訪客。 來訪的人是個微胖的中年婦人,滿頭珠翠,滿手金戒、金鐲,還有滿面太濃的脂粉。 現在小辛已經換了位置,不復是遠遠高踞枝頭,而是掛在窗邊,有如一頭大壁虎。 中年婦人說道:「花解語,恕我來遲了。」 原來這個美麗的女孩子就是花解語,她道:「宋媽媽,您說哪裡話來!您居然御駕親征,小妹就算再等一年,也是值得。」 小辛倒吸一口冷氣,萬想不到今天在這兒見到了鼎鼎大名的宋媽媽。 她是綠野口中提過的名人,綠野對她佩服之情,可真是溢於言表呢。 據綠野說,宋媽媽不但是天下有名的花國名鴇,私底下還是武林頂尖高手。想不到見面不如聞名,外表上她竟是如此庸俗蠢笨。 宋媽媽只笑一聲,道:「我絕不會叫你白等一年,雖然有些仁人烈士認為不信青春喚不回,可是美麗的女孩子,絕不可拿青春去嘗試。你已經等了我七天,現在我親自來答覆你的問題。」 花解語盈盈下拜,就像她每天無數次跪拜壁間那幅東方藥師琉璃光如來佛像那麼虔誠。其實作為一個佛教徒,除了一佛,絕不可叩拜任何人,甚至祖宗靈位。 因為以佛教的說法,一旦皈依佛教,發菩提心,行菩薩道,就算是初地菩薩。請問除了佛之外,還有誰能承當菩薩的跪拜而能不折福呢? 宋媽媽可想不到這麼多,別說受孩子跪拜,即使是大男人,又是武林名家高手的身份,也常常泰然接受這種禮節。 她四下瀏覽樓中的裝飾,點頭道:「煙雨江南嚴星雨有風雅之名,此樓不過是他手下之人佈置的,已經頗見規模。由此可知嚴星雨必定不是浪得虛名之士。」 她的目光凝住壁間一幅佛像,還可以嗅到爐中淡淡的香味。 蒲團用手觸摸一下,微有餘溫。宋媽媽道:「你常常禮佛參禪?」 花解語道:「只是最近而已。」 宋媽媽道:「供養藥師琉璃光如來的人不太多,多數人供養本師世尊釋過如來以及西方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一邊是觀世音菩薩,一邊是大勢至菩薩。花解語,你為何供養藥師佛?」 花解語道:「這有分別麼?」 宋媽媽道:「若從佛佛平等的角度看,當然沒有分別。但世俗的說法是藥師佛饒益眾生現世種種事情,管的是現在,不是過去,亦非未來。」 花解語輕輕道:「宋媽媽,你究竟想說什麼?」 宋媽媽道:「你現在是不是陷人困境?」 花解語歎口氣,一派楚楚可憐之態。任何人若是看見她這副樣子,打死也不肯相信如此嬌美可憐的女孩子,居然曾是橫行江湖靈犀五點金的主腦。 宋媽媽道:「對不起,我本是來答覆問題,不是來問問題。你想知道兩個人的下落,除了惡仙人韓自然似乎還在黑石谷居住。另外海枯石爛李碧天,這位毒教普度門掌門人,號稱百年來毒教第一高手,他的下落有如石沉大海,無人得知。」 花解語又歎口氣,如此而已。 宋媽媽瞧她一陣,才道:「聽說你身中絕毒,我這個秘密消息莫非不假?但表面上都瞧不出你中了絕毒,這是怎麼回事?」 花解語驚訝地揚起眉毛,這個秘密小辛還告訴過誰呢? 窗外的小辛可以馬上回答,是綠野。那個又野又美的女孩子,又是極敬佩宋媽媽的。 宋媽媽又道:「李碧天是當今天下使毒聖手,如果找得到他,擔保你吞下五斤砒霜也死不了。」 花解語只點點頭,宋媽媽道:「惡仙人韓自然十年前隱居石谷,江湖上絕無一人見過他出谷,這消息千真萬確,有證有據。所以我推測他應當還在黑石谷居住。」 花解語道:「是什麼證據?」 宋媽媽道:「黑石谷面積雖不算小,但只有四條通路,其中有三條路很難走,勉強算是通路而已。四條路都有武林高手日夜把守,十易寒暑仍如一日。這些名家高手便是活的見證。」 花解語微有失望之色,道:「這些人我早就知道,其中只有江大娘率領的五行神箭大陣,查不出來歷。前年我到黑石谷走一趟,差一點被他們擋住不能入谷。」 宋媽媽道:「據我所知,五行神箭威力絕倫,無人能敵。你過得她那一關?」 花解語道:「我靈犀五點金精通五行生剋變化之事,我們擺出反五行逆運陣法,加上事先設計的一些裝備,可御勁矢。汪大娘便沒有翻臉動手。」 宋媽媽道:「如果你入過黑石谷,那便是十年來唯一能活著回到人間的女性。當然除了排教畢教主的夫人不算數。」 花解語道:「大概是吧!但我懷疑是不是沒見到韓自然,所以才活著離開。」 宋媽媽道:「韓自然躲起來?」 花解語道:「谷內根本沒有活人,只有幾具完整的骷髏骨,由頭到腳都蒙著白布白袍。會移動,會開門,真是可怕極了。」 宋媽媽道:「排教的法術天下著名,聽起來不算奇怪。」 花解語道:「但谷外把守的四路人馬,何以肯夜以繼日擔負此責?如果是有人聘雇的,是什麼人?他們雖說絕不准韓自然離谷一步,但為何亦不許人進去?黑石谷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何以允許外人四面包圍,並且久達十年?」 一連串的問題自是得不到答覆。因為宋媽媽的表情一望而知她也想知道答案,所以她不可能是解答之人。 花解語道:「因此,韓自然究竟有沒有在黑石谷中,大成疑問。谷外把守的人,證詞不能採納。」 宋媽媽道:「何必傷腦筋呢。我倚老賣老評論一句,女孩子太聰明太本事,再加上美麗,等如福薄的意思。」 花解語微微垂首,這動作不啻默認宋媽媽講得不錯。這擾攘的塵俗,是非恩怨本無定准。今天的好朋友什麼骨肉至親,明天可能變成陌路人甚至仇人,原因不外是一些是非和金錢權力地位而已。想得通看得透,瀟瀟灑灑不予計較。看不透想不通,不但寸士必爭睚眥必報,還罵想通看透之人是消極、懦弱、逃避現實等等。 太聰明太本事真正的意思是太會計較。世間的聰明才智,都以精通計較、找出種種差別為基礎。想深一層,這是真正的智慧麼? 由於苦惱總是跟隨計較而來,苦惱多就等如福少。宋媽媽的理論便是由此產生,誰敢說她講得不對? 花解語忽然問道:「宋奶媽,我們很可能永不見面,所以我最後提出三個問題,希望你像以往一樣給我指點解答。」 宋媽媽道:「我盡力試試看。」 花解語道:「第一個問題,三年來承蒙你提供江湖上種種消息,使我被人認為無所不知,為什麼?幕後人是誰?」 宋媽媽道:「老實說我只認得銀兩,因為你永遠想像不出我的開支有多麼浩大。但這是題外話,現在我告訴你,幕後人是嚴星雨。」 她那搽滿厚厚白粉和太紅脂的胖臉上,泛起失望神情,又道:「嚴星雨手面上又肯花錢,也花得起。他真是最好的顧客,可惜就快斷了這條財路。」 花解語用懷念的眼色,望著窗外。嚴星雨向來是一個謎,至今世間無人能解。英俊瀟灑,文武全才,財勢之強大是以躋身全國豪富前列。他為何處處幫助我呢?花解語既癡醉而又惆悵,因為一切都將如春夢無痕——白馬王子終究是神話,可不是麼? 她提出第二個問題,道:「宋媽媽,你的情報網遍及全國每一個角落,只要有女人賣笑的地方,就有你的耳目。所以你應是天下消息最靈通的人。」 世上只有男人的地方,就會有女人賣笑賣身,古今中外絕無例外。宋媽媽既然有這種情報網當然可稱為天下消息最靈通的人。 花解語又道:「連你都找不到李碧天,請問可還有人找得到?」 宋媽媽沉吟一下,道:「可能有。」 花解語用難以置信驚訝的眼光望住宋媽媽,因為此一問題根本就有了否定的答案。天下間誰能比來媽媽的消息更靈通?真有這樣的人? 宋媽媽徐徐道:「李碧天既然自稱毒教中的聖手,外表上必是誰也瞧不出他是毒教中人。我耳目雖是遍佈全國,可惜沒有幾個人有本事有眼光辦認得出李碧天。所以訪查李碧天下落一事,我使不出什麼力量。」 花解語忽然感到震驚,說道:「難道你想說的那個人,竟是小辛?」 宋媽媽點頭,道:「是他,只有他。」 窗外的小辛聽了,自己也感到奇怪,宋媽媽憑什麼作此推測?她一定很有道理,只不知那是什麼道理,居然連小辛辦得到,問題只是他肯不肯!」 花解語道:「我不明白,但心中卻有強烈的感覺,感到你的話是對的。」 宋媽媽道:「第三個問題呢?」 花解語道:「小辛究竟是什麼人?」 宋媽媽笑一下,道:「我也很想知道。小辛一身本領,深不可測。根據他出現後所有的說話,歸納起來,他見過血劍嚴北,刀王蒲公望,巫山神女宮宮主風鬟雲鬢南飛燕,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這四人都是三十年前天下無雙的高手。而小辛還精通醫藥,三十年前天下第一名醫李繼華,外號大自然天醫,據說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成名了數十年之後,亦是在三十年前突然不知所蹤。前面所述四大高手,亦是一樣同時失去消息蹤跡。」 花解語真有喘不過氣來之感,人生何其多變幻?波譎雲詭,魚龍曼衍,奇怪之事似乎天天都會發生。 宋媽媽長長呼吸一下,又道:「小辛不會是他們之中任何人的弟子,因為他提起這些人,口氣殊無尊敬之意。」 花解語道:「對,我親耳聽見的,他說刀王蒲公望只不過是一片落葉,虧他想得出用落葉的字眼來形容。天才,真是天才。」 宋媽媽又道:「我還知道小辛一些事,小辛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機能上毫無缺陷。奇怪的是他卻害怕女人,尤其是美貌女子。他將會不停地逃避,最先是你,其次是綠野,後來是閻曉雅。將來還有誰尚不得而知。」 花解語大概已知綠野和閻曉雅的來歷,沒有詢問,怔怔尋思別的心事。 宋媽媽又道:「最後我有個最新消息,那就是連四,他本是閩南連家的後人,亦是天下唯一練成拔刀訣的人。三天前,在南京南校場後,連四用一柄長劍,獨力破了五行神箭,汪大娘事後嘔血數升,現下還病得五顏六色。」 花解語聳言動容,但小辛比她更驚訝而又開心,因為連四是他的朋友。 花解語道:「他居然破得天下無敵的五行神箭,真是好漢子。」 宋媽媽站起身,表示要走,一面道:「連四向來膽小怕死,曾受無數侮辱,都不敢拔刀,據我所知,綠野辱罵嘈吵多天,有一天連四忽然挺身站起,氣概迫人,雄姿英發,大步離開雷府。綠野當時被他的氣概鎮住不敢攔阻,第二天連四就大破五行神箭了。」 紅樓中迅即恢復往時的幽靜,花解語雖然坐在蒲團上,合什向佛,可是玉容寂寞,美眸含愁。任何人看見都曉得她臉上寫著孤寂兩字。 小辛深深嘗過孤寂滋味,十五年幽冥世界暗無天日的日子,當時絕望心情,亦與花解語身中絕毒的絕望相同。 小辛暗自深深歎息不已,同情憐憫有用麼?真能解得別人心中千千之結? 現在小辛已穩站枝頭,身子四周上下濃密的樹葉使他隱蔽安全。他的目光透過雨絲,遠遠投人紅樓。樓中和樹上的人心頭都一樣的冷。紅樓隔雨相望冷,難道李商隱寫下此一詩句時,竟是形容這種情景? 小辛本想和花解語見上一面,但想到她已中了孤獨迷情蠱絕毒,只好改變心意。因為他深知此毒的厲害,並非僅僅取人性命那麼簡單。 有時候不見面比見面更好!有些事情埋葬於心中比說出來好!人生原本就充滿許多的無可奈何…… 回家,這兩個字代表無限溫馨,至少也是一種充實溫暖之感。任何人只要有家可歸,就尚未被全世界遺棄。 小辛走入那大片簡陋低矮屋宇區域內,心中陡然浮現一張臉,使他感到溫暖安詳。 這張臉龐極之簡單普遍,不過是一個三十餘歲婦人的臉。但端正的五官,散發出溫厚慈愛,還有隱藏不露的智慧。這種智慧只用慈愛的方式表現,決不是針鋒相對咄咄逼人的縱橫才氣,僅僅是一種瞭解、體貼,卻氣廣如海能夠包含容納一切…… 回溯十二天前,小辛離開南校場後面的木屋,在山野中兜一個大圈,肯定已甩掉任何跟蹤者之後,忽然走到江邊繁忙的碼頭。 小辛並沒有蓄意來到此處,只不過上半個月他為了查訪嚴星雨行蹤,曾在碼頭上流連好多天,認識不少碼頭上出賣勞力的人。他們都是好漢子,小辛有這種感覺,因為他們不貪心,勤懇地用勞力博取最簡陋的生活。對朋友熱情義氣,對貪苦及婦孺都熱情幫忙,對生活的要求很少很少,偶然喝上兩杯就是莫大的難忘享受。 帆檣如織,貨物有裝有卸。清晨的江風特別涼快新鮮,許多人尚在夢中,但碼頭上卻是最熱鬧繁忙的時刻。 三個扛貨上船的苦力(都是大漢)見到小辛,馬上把他圍住,親切寒暄問候。這三名大漢曾被小辛請喝兩次酒,最熟也最談得來。他們好像見到久別重逢的兄弟一般,一把拉住小辛。 直到小辛發誓答應晚上到老大王成家裡聚會喝酒,他們才肯散去繼續工作。 老大王成只是這幾個人的老大,因為他的妻子方氏最賢淑和氣,每夜喝酒談心,她從未有過不耐煩樣子,於是方氏變成大嫂,也有點像是大夥兒的母親。任何人有問題有心事,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她。 那一夜喝完酒,小辛被招待在王家歇宿,雖然只是一個狹窄小房間,很熱。但小李熟睡得像最肥的豬,像初生的嬰兒——狹隘簡陋的屋子,卻有著無憂無慮安全親切的氣氛。 但十二天之後,小卻有點不好意思了。 他不但沒有掏出一文錢貼補,每夜回家總是半夜三更,王大嫂方氏必會悄然起身,煮一碗麵,一點滷牛肉,幾個鹵蛋,還有一壺酒。 小辛摸摸口袋,空無一物,連一文制錢都沒有。如果是投宿客棧,老早被人轟出來露宿街頭了。 花解語的苦難小辛既不能解決,小辛甚至連自己的食宿也解決不了。 小辛口到狹窄的房間,聽見大嫂在屋後洗衣服的聲響。過一陣一個小傢伙——只有六歲的男孩子——入房發現小辛,立刻拖住他的腿,又叫又鬧。 大嫂方氏溫厚端正的臉龐出現房門口,叫住小傢伙,道:「叔叔剛回來,讓叔叔歇一會。」 小傢伙不肯,叫道:「哥哥不給我玩,我要叔叔罵他。」 小辛抱起小傢伙,道:「是不是叔叔雕的那支術刀?叔叔給你再雕一把,別跟哥哥吵嘴。」 小傢伙很快安靜下來,跑出去玩。大嫂方氏定睛注視小辛一會,才道:「我煮點東西給你吃,吃完躺一回,晚上大夥兒喝點酒,心裡有什麼事,到時再說。」 她怎知我沒吃飯?她怎知我有心事?又怎知我想靜靜睡一下?即使是親生的娘,恐怕也比不上她溫柔體貼! 不久,小辛吃得飽獨自躺在床上,含著感動的淚水進人夢鄉。 又過了不知多久,暮色已籠罩大地。許多屋子透出燈光,炊煙和炒菜的香氣到處瀰漫。 小辛聽到王老大回來的聲音,更聽到大嫂悄語:「阿成,叔叔下午回來正在睡覺。我瞧他心事很多,晚上把李強陳大頭他們叫來,陪他喝幾杯解解悶,好不好?」 王成道:「這最好,我馬上叫他們過來。哎,糟了,工錢還未拿到,我一個銅板都沒有,怎生打酒?」 大嫂道:「聲音小一點,叔叔在隔壁。酒菜我想辦法。」 王成深深歎息一聲,道:「你有什麼辦法?我只恨自己沒出息,累得你……唉……」 大嫂道:「看你講到哪兒去啦?我這支金鐵有三錢重,你們再加十個人,也吃喝不完。」 貧窮的夫妻未必沒有首飾,但必定是極有紀念性,絕非等閒飾物。王大嫂這支金錠乃是她娘家唯一的嫁奩。無數艱苦日子都捱過去,不曾典當此釵,她何以肯為小辛這樣做呢? 王成只歎一口氣,沒有做聲。而到了晚上,四個大漢在燈下舉杯暢飲之時,王成竟也沒有絲毫憂慮惋惜。他就是這樣義氣熱情的人。 陳大頭酒量較淺,尤其是天津玫瑰露這種烈酒更受不住,臉紅脖粗,說話多得很。 每個人都很可愛,包括時時抱住小辛大腿的小傢伙。但小辛能替他們做什麼?小辛是不肯呢?抑是不能? 小辛摸著粗糙的杯底,凝眸尋思。莫非好人應當多吃苦,忍受種種折磨?而奸狡陰毒自私自利的人,都在亭台樓閣坐擁佳人醇酒。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權,難道注定必是狡黠毒辣無情之人才擁有? 十斤玫瑰露只喝了六斤,陳大頭和李強都趴倒。小辛雖然喝得最多(兩斤以上),但眼睛仍澄澈如常,坐得畢直。 王大嫂從外面回來,面有憂色。小辛甚至聽到她在後面廚房裡歎息的聲音。任何人的事可以不管,但這位大嫂的事,天坍下來也得管一管。 小辛走人廚房,道:「大嫂,外面發生什麼事?」 王大嫂道:「你喝酒吧。鄰家的老於病勢加劇,只怕不成了!」 小辛道:「老於?是不是在鏢局跑腿那個?」 王大嫂點點頭道:「就是他。」 小辛道:「他已經病了很久,這兩天不對勁麼?」 王大嫂道:「正是。」 小辛道:「有沒有找好的大夫?」 王大嫂道:「光是找大夫,一點兒家當都花光用淨了。」 小辛道:「我記得老於是很壯健的漢子,我學過醫,但別告訴別人。」 王大嫂一點不驚訝,點頭道:「我帶你去,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小辛反而訝疑,道:「你知道?」 王大嫂道:「當然,你一定懂得很多,你連雕一把木刀,都比別人好。」 小辛不但會雕削木刀,醫起人來更是藥到病除。除了隔壁的老子,還有兩個婦人一個小孩,都是病情嚴重,但只是一帖藥,就幾乎痊好。雖然小辛不想讓人家知道,但紙包不住火,一下子左近百來戶貧苦人家都知道了。 因此連日來小辛忙得不可開交,天天有許多人排隊請他診治。小辛口袋裡一文不名,卻堅持不肯收受診金。所以雖然醫好上百病人,仍然一文不名。不過痊癒的病人總會盡心意送些禮物來,有蔬菜、水果、米、面、包子、點心、雞、鴨、豬肉、雞蛋、布帛等等。王大嫂全家每天食用不完,還可以送人。為善最樂,王大嫂比撿到金子還高興,日子過得快樂之極。 但小辛卻越來越感到金錢的壓力強大得令人難以忍受。因為很多病人除了病之外,大部兼有貧血營養不良症狀。誰也知道對治貧血及營養不良,只有進補,必須藥物食物齊頭並進。偏偏病人們大都十分貧窮,抓藥治病已很勉強,何來進補? 如果像嚴星雨或雷傲候的富有,根本不成問題,雖然不能大量贈以人參,仍可用黨參代替。營養方面,不妨開一家肉店,貧苦病人可以半價優待。 小辛心中很難過,很多小孩一望而知是缺乏營養,以致沒抵抗力而百病叢生,而且生長發育都受到妨礙。小辛很想幫忙,但錢呢? 不是沒有錢,小辛要錢的話多的是,問題是他不肯要不想要亦不能要。此所以他滿身本領,口袋裡一文錢都沒有。 太陽如火,既酷熱而又光亮得叫人驚不開眼睛。夫子廟平時那麼熱鬧的所在,也被熱浪趕走所有遊人,只在牆腳陰涼處有些漢子敞開腔膛打純。 小辛並沒有特別注意衣著,但外表上越來越斯文,所以當他在夫子廟遊逛,誰都以為是個讀書士子,誰也不會對他加以注意。 但仍然有些人緊盯著不放過他——乞丐。凡是遊人繁多的地方,乞丐一定不少。小辛因此有點窘,因為所有的乞丐,不管看來多麼可憐,都得不到小辛同情施捨。只有小辛自家曉得原因,決不是吝嗇得一毛不拔,更非缺乏同情心,而是口袋裡空空如也。 小辛逛到河邊——秦淮河——那是六朝金粉繁榮地的象徵,河畔的樓台,河中的畫舫,金碧輝煌,裝載著無數美人,絃管歌舞,醉尋綺夢…… 連碧舫系泊在臨河樓閣下,小辛心頭泛起親切感。這艘畫舫曾經載過綠野,那個又野又美的女孩子,當日在炕上周旋於王孫巨賈間,卻不知現在怎樣?乖乖住在雷府?抑是野到江湖去了? 不遠處一艘畫肪更巨大華麗,叫做長樂舫,十幾個人有男有女,正在洗抹。畫舫系泊的臨河樓閣,比別家高敞新淨得多。好幾扇窗戶內,都有妖嬈女子伸出半身,嬌聲笑語。 小辛在樹蔭下,瞧看一陣,忽然替那些女子感到難過。因為幾聲笑幾句話,已可以聽出她們對人生的麻木粗俗。而人總是擺脫不了命運支配,無法自拔。命運,當真如此可怕可恨麼?命運是誰創造的?為什麼要創造命運?有史以來可曾有人能擺脫命運支配? 一個藍布衫大漢,拍拍小辛肩膀,眼中露出凶悍光芒,但態度卻也和氣,道:「瞧什麼?」 小辛道:「嚇我一跳,你是誰?」 藍衫大漢道:「我是林大方。」 小辛道:「我姓辛,林大方兄請了,你見到那艘長樂舫沒有?比右方的連碧舫大多了。小弟正在想,如果認得舫上的人,能夠到舫上瞧瞧,便不枉這趟金陵之行。」 林大方不禁失笑道:「你一定是個書獃子,秦淮河的畫舫人人去得,何須認識。你口袋裡有銀子沒有?」 小辛心中歎口氣,如果口袋有銀子,誰不會上畫舫吃喝玩樂一番!當下應道:「要多少銀子?」 林大方道:「千兒八百兩不算多,百兒八十兩不嫌少。哈哈瞧你樣子諒也花不起銀子,趁早回去多讀讀書,考到功名自然有人請客,舫上幾十個美女隨你挑,美酒多得可以把你淹死。」 小辛只好裝出純潔青年狀,瞠目拱手道:「小可承教了,但這樣聽來畫舫不是好去處,林兄常常去玩麼?」 林大方道:「常去是常去,卻不是玩。」 小辛道:「那是幹什麼?」 林大方道:「保護他們。」 小辛道:「會有人鬧事尋仇?」 林大方道:「當然有,搶地盤,嫉妒,爭奪姐兒,客人為女人或醉酒鬧事,有些客人盤纏花光,跑來撒野……」他忽然停歇一下,才又道:「奇怪,這兒從沒有客人花光銀子跑來撒野這事發生,我們老闆永不許姑娘們掏干客人口袋。」 小辛忽然翻臉,怒聲道:「混賬,既然那是人人去得的所在,我瞧瞧都不行?你為什麼問?」 林大方一驚,道:「我……你可以瞧,儘管瞧……」 小辛咄咄逼人道:「你為什麼問?」 林大方想都不想,道:「因為最近有風聲,說是京楊幫聯合來對付我們老闆……」他忽然清醒,面孔一板,喝道:「少囉嗦,你逛你的,江湖上事情少管,聽見沒有?」 小辛道:「好,好,別叫嚷,我不管就是。」 他轉身行開,耳中還聽到林大方忿然的聲音。不過他的話倒是很可愛,因為他生氣的是像小辛未得功名沒有家財的讀書人,不該到秦淮河邊遊逛,應該好好讀書求上進才是。 小辛突然轉身回去,面上掛著微笑,道:「林大方,我看見很奇怪的東西。」 林大方剛剛哼一聲,尚未發作,小辛又道:「是好幾個人,兩邊靴幫子都插著短刀,左手袖筒藏有袖箭。有一個一直盯著我們,現下他躲在那邊牆角後面。」 林大方微驚道:「那一定是淮陰忠義堂的殺手。」 小辛真的不大知道現下江湖武林有些什麼幫,有些什麼名手,問道:「淮陰忠義堂很有名,很厲害麼?」 林大方道:「當然,忠義堂派出來的殺手個個武功高強,殺人之後照例在屍身留下咽喉一支箭、胸口一柄刀,叫做鎖喉穿心,誰聽見鎖喉穿心忠義堂都不能不皺眉心驚。」 小辛道:「你快走,犯不著跟淮陰忠義堂殺手作對。」 林大方搖頭道:「不行,我拿人家薪響太太平平一年半多,有事撒腿就跑,還算是人麼?」 小辛道:「你專練拳掌腳法,雖然功力深厚,揮臂可以格斷粗柱,飛腳可以踹退奔牛,但腰力稍弱,所以沉猛有餘而靈巧不足。你可以空手打贏一兩百個大漢,但碰上擅長袖箭遠攻短刀近身的好手,就大大吃虧。我勸你走是有道理的。」 林大方簡直愣住,半晌才恢復常態,道:「你……你究竟是誰?你見過我出手?」 小辛道:「我這一輩子從未見過你聽過你,我姓辛,不是早已告訴過你了?」 林大方道:「對,我們從未見過,見過我一下記得。你姓辛,嚇?你姓辛?是不是橫行刀小辛?魔鬼小辛?」 小辛道:「小辛不是小辛,橫行刀曾在我手中,勉強扯得上關係。但為什麼叫我魔鬼?我很壞?我做過什麼惡事?」 林大方大聲道:「小辛你放心,魔鬼只是說你的本領像魔鬼,說你不是人,但決不是說你壞。」 小辛道:「聲音小一點,牆角後面那個殺手直瞪眼睛!他怎樣猜呢?如果認為我們是朋友,朋友很少會臉紅脖子粗在公眾地方叫嚷。我們是敵人?但你是吃江湖飯的人,要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要就是抱拳認輸,決不會學潑婦隔港口以戰。所以我們既非朋友亦非敵人。」 林大方瞠目道:「你真是魔鬼,你不是人,你永遠每件事都想得這麼多?」 小辛道:「少想一點早就變成鬼了。但只是冤鬼笨鬼,決不是魔鬼。」 林大方現在才發現江湖傳說不假,小辛好像一團迷霧,你永遠看不清他的樣子,更測不透他心中念頭思想。 小辛道:「你的老闆是宋媽媽?」 林大方道:「是她。」 小辛道:「她肯不肯見我?」 林大方道:「當然肯,我們每次見面,她一定把你的事情告訴我們大家,又每次都叮囑我們見到你一定想法子帶你和她見面。」 小辛道:「帶我見她,時間很寶貴。」 林大方人如其名,大方得很,毫不扭捏,只簡單道:「跟我來。」 宋媽媽頭上的珠翠,手上金戒金鐲以及面上的脂粉仍然那麼多。但她那對眼睛,冷靜智慧之外,還有一種深邃莫測的意味。 她對林大方道:「能把小辛帶來,功勞不小,你很好。」 林大方道:「在下很慚愧,剛見面時根本瞧不出是他。」 宋媽媽笑一下,道:「瞧得出的話,小辛就不是小辛了。」 林大方退到艙門時,宋媽媽作個手勢,他就馬上不動,守在門口。 從許多方面看,宋媽媽真有一手,連綠野那麼野的女孩,林大方這類江湖豪客都俯首聽命,人前人後敬佩有加,豈是易事! 宋媽媽道:「小辛,有話請說。」 小辛道:「我需要錢。」 宋媽媽道:「多少?」 小辛道:「不少。」 宋媽媽道:「既然要不少錢,有三條路。第一條路,人命換錢,每條命價錢不同,最多可達五萬兩足色紋銀。」 小辛道:「誰的命如此值錢?」 宋媽媽不回答,又道:「第二條路,訪查一個人的生死存亡,有許多資料給你,不必曠日費時,但當然有危險。這個價值一萬兩白銀。」 小辛道:「第三條呢?」 宋媽媽道:「救一個人的性命,若是救得活,值十萬兩。」 小辛吹一下口哨,道:「十萬兩?這人就算掉在刀山油鍋中,我也想法子救他回來。」 宋媽媽道:「不是刀山,更不是油鍋,只不過中了毒。你應當知道是誰,知道麼?」 小辛立刻頹然,道:「花解語。但她的性命哪值十萬兩?誰肯出如此一筆巨款?」 宋媽媽道:「出錢的人你也應當猜得到。」 小辛驚歎道:「啊,嚴星雨,煙雨江南嚴星雨。他和花解語有什麼關係?」 宋媽媽道:「我不知道,亦不必知道。你認為一定要知道才可以麼?」 小辛道:「不必了。林大方,你可肯為一個毫不相識的人花十萬兩銀子救他一命?」 林大方大聲道:「當然不!」 其實這個答案大有疑問,假如你像嚴星雨那麼富有,十萬兩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待救之人卻是貌美如花的花解語。如果你是嚴星雨,肯是不肯? 小辛道:「我也不肯。」因為他和林大方這一輩子都未見過十萬兩紋銀。假設他們見過,假設他們花十萬兩只像常人花一個銅板,答案又會如何呢? 宋媽媽的話像刀子一直插入胸口要害,她道:「小辛,你選哪一條路?」 小辛愣了半晌,才道:「人,我救不得,亦殺不得,不如幫你調查,這個任務敗了沒有損失,成功了也有一萬兩之多。」 宋媽媽道:「黑石谷不是普通地方,如果你失敗,連小命都保不住。你再考慮一下。」 小辛道:「黑石谷是惡仙人韓自然隱居之處,亦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你想調查誰?莫非是惡仙人韓自然?」 宋媽媽道:「對,但除了韓自然以外,能找到海枯石爛李碧天也可以。」 小辛微微而笑,因為十幾天前在花解語的樓上,已知道宋媽媽自認找不到李碧天,當時宋媽媽還推薦說小辛是唯一可能找到李碧天的人。 如果李碧天是唯一能救得花解語的人,又如果救得花解語可獲十萬兩,則宋媽媽只花一萬兩找到李碧天,這買賣太划算了。 小辛記憶力好得可以嚇任何人一跳,所以那次嚴星雨說過,花解語曾遭惡仙人韓自然詛咒,變成最不祥的女孩子。還有湘江龍虎風與黑石谷仇殺之事,他完全記得。 惡仙人韓自然用什麼方法詛咒花解語,使她變成天下最不祥的女人?小辛已經明白了。根本不必任何法術、咒語,單單是孤獨迷情蠱,就足以使花解語變成不祥人。因為任何男人只要愛上她,不久,必定是兩種結果之一。一種結果是:這個男人鬱鬱而終,因為花解語不愛他。另一種結果是:這個男人被殺死,而且是死在花解語手底。原因是花解語愛他。 根據常理,花解語愛他就不該加害他。但請勿忘記,花解語已中了天下第一絕毒,毒藥之力的確能改變人的性格。亦能令人颯狂失常,亦能使人生出種種幻覺,以至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過什麼事。 解去花解語的孤獨迷情蠱,另外還牽涉很多事,例如解毒之法,並非服下解藥就可以。過程相當複雜,須得用一些奇怪麻煩的手段。 小辛不肯替她解毒,真正原因在此。他絕不肯讓自己陷入某種尷尬情勢中,這是原則——生存的原則。 ------------------ OCR 書城 掃校 |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