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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藝到峰巔鬼神驚


  謝不貪大聲問道:「你說什麼?我一個字都聽不見。」
  小辛道:「沒有什麼。我們開始吧!」
  魏雙絕迅即加入,大聲道:「小辛,是你自己不反對的。」
  任何解釋、任何借口在死神面前都變成很無聊、很多餘。當死神攫走那個人的生命時,對那個人來說根本就是世界末日。
  魏雙絕使出「大靈貓七式」,那對短刀像最凶毒的貓爪攻去之時,垂綸千尺謝不貪劍勢也電射猛攻。放他們兩人在一起果然有道理。原來他們兩人出手時配合得甚是嚴密神妙。
  魏雙絕短兵刃發揮一寸短一寸險可怕威力,整個人撲人去施展貼身肉搏之術。謝不貪的長劍如經天長虹以高蹈遠取為主。
  小辛的砍刀居然亦不能立刻劈出,全靠極神速身法從刀光劍影中鑽縫穿隙。
  當然他主要是要搶佔有利方位,同時事實上這兩名高手盡全力進攻,開頭幾下自是威猛凶毒無比,只要有計可施有路可走,當然不宜與之硬拚,以免兩敗俱傷。
  但小辛終於找到機會,一刀劈中魏雙絕右邊貓爪(短刀之一)。
  魏雙絕居然站不住腳跌跌撞撞奔出七步,不過,謝不貪也忽然第一次覓到機會,快如飄風從小辛身邊掠過,長劍回手刺出。
  連魏雙絕也寧可摔一跤而睜眼急看結果,他自己已用盡一切手段好讓謝不貪能有機會使出稱絕武林的「拗步回手劍」。所以他就算摔得頭破血流也要先看謝不貪這一招的結果如何。只是魏雙絕心中隱隱覺得有點不妥,因為他明明是給小辛那一刀含蘊的古怪內力震開。
  小辛刀上傳來的強大內力有剛有柔,又有黏滯以及震彈暗勁。此所以他退開之時腳步不穩,跌跌撞撞有如喝醉之人一樣,就是因為這些亂七八糟完全不同方向的內勁之故。
  如果小辛根本大有餘力,並非因他所迫而被謝不貪覓到機會的話,任何人都知道會有什麼答案,所以魏雙絕心中隱隱覺得不妥。
  情況果然不妥,甚至可以形容為很糟。因為魏雙絕這個唯一現場觀眾看見小辛好像鳥類一樣飛起,而且是在謝不貪頭頂,跟著謝不貪移動。
  謝不貪「拗步回手劍」根本找不到對象,小辛已經早了一線在他頭頂蹈虛躡空進退自如。謝不貪的結果當然敗得很慘。但魏雙絕亦不比他強,因為當魏雙絕雙腳剛剛站穩時,胸口要穴被人輕輕戳了一下,那邊謝不貪與他一起撲倒地上,不言不動。
  小辛歎口氣,忽然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命運的劊子手?如果不是,何以他不想殺人而又偏偏非殺不可?
  他轉身望向懸崖的另一角,看見了一幅奇異的景象。
  原來是空蕩蕩的地方,忽然充塞瀰漫厚厚濃霧,朝陽照射在這翻湧的濃霧上,竟然覺得不似陽光,反而增加陰霾天氣時那種暗流潮濕味道。
  轉眼濃霧散盡,他看見懸崖邊有一張桌子,兩個人坐在桌邊,桌上居然有酒菜。
  這兩個人一望而知絕對是惡仙人韓自然和海枯石爛李碧天無疑。小辛雖然未見過他們,卻敢肯定這一點。他收起破刀夾在脅下,遠遠抱拳道:「你們終於露面了!」
  韓自然歎口氣道:「我們早就該露面的。」
  小辛道:「你們是不是認為一露面就可以救了魏雙絕和謝不貪?」
  韓自然道:「難道你以為我辦不到?」
  小辛道:「口舌爭論而提不出證據,還是換個話題的好。」
  韓自然道:「今天如果你能殺死我和李碧天兄,我們決無怨言。但反過來說我們也會盡力對付你,雖然只有這一趟,卻是毫不留情的。」
  小辛道:「陶正直嚴星雨為何不敢出來與我堂堂正正決一死戰?卻找了很多人來送死?你們能回答我這個問題麼?」
  這一回竟是李碧天答腔,道:「以我個人看法,他們都是懦夫,尤其是陶正直。」
  小辛道:「對不起,我不該問這句話。我相信陶正直嚴星雨都會很痛恨地記住你的答話。其實我只應該問你們怎樣動手法?又怎樣才算是真正拼過一次命?」
  李碧天道:「小辛,你擔心自己,不必替我擔心。」
  韓自然卻答道:「我和李碧天已擺好一個陣勢在此。早先亦是我們利用花解語綠野的靈魂把你引到此地來。」
  小辛插嘴道:「她們已經死了?」
  韓自然道:「沒有,但她們人在法壇中完全受我們控制。」
  小辛道:「我明白了。如果剛才要有辦法切斷你們的控制力量,她們就會馬上恢復清醒。」
  韓自然道:「你的確懂得很多。現在請聽我說,只要你能夠穿越我們這個叫做『渺茫斷腸』大陣,來到我們桌子邊,取一杯酒喝了,就算你贏。」
  小辛道:「『渺茫』一定是法術之力做成,而用『斷腸』必是毒藥無疑。這名字起得很有意思。」
  韓自然道:「你猜對了,但如果你知道在渺茫斷腸後面還得加以刀兵兩字,你就更加明白這個大陣的威力了。本來在武功方面你小辛不會害怕任何人,可惜這一回情況不同。因為你是在法術、毒藥壓力下還要出手應戰,所以平時殺不死你的人,現在都能殺死你。」
  小辛道:「我猜想這個大陣一旦發動,我們只怕沒有交談機會了,對麼?」
  韓自然道:「對,大陣真正發動了,數百丈方圓之內都是白霧迷濛一片。我們雖然看得見你,但甚至連我們也看不清楚四周景物。」
  小辛道:「既然如此,你不妨多談幾句。你反不反對?辦得到辦不到?」
  韓自然、李碧天一齊應道:「可以。」
  小辛道:「你們知不知道當我能走到桌子邊,就一定是你們喪命之時?」
  韓自然道:「很公平。而且你那時恐怕連你自己也已經控制不住刀勢了。」
  小辛道:「你們真的甘願冒被殺之險,還替陶正直、嚴星雨對付我?我真不懂他們有什麼魔力能使天下第一流的人物也要替他們賣命?」
  李碧天道:「陶正直沒有,嚴星雨卻有這種魔力。但陶正直卻能夠控制嚴星雨。」
  小辛道:「權力結構本來就是一層一層支配控制而成。看來陶正直真是幕後人了?」
  韓自然道:「這問題值得談下去?」
  小辛道:「還有幾個人怎樣了?閻曉雅不必提,雖然我仍然關心她,但她卻是嚴星雨的人。我想知道無嗔上人和小鄭的情形。」
  韓自然道:「他們都像我們一樣,不過他們是刀兵部分。我怎知閻曉雅聽嚴星雨的話呢?」
  小辛道:「我看見過一個神像,雙手掛著幾個草人,有花解語、綠野、小鄭和連四,卻沒有閻曉雅,亦沒有我。」
  韓自然道:「聽,那是魘勝之術。那幾個人就算不馬上隱約,運氣也一定壞極。但為何沒有你呢?」
  小辛道:「這只是我的猜想,施術之人可能恐怕我能破解這種法術,所以用別的手段對付我。看來魘勝之法果然有點道理。那四人的運氣確實壞透了。連四身負重傷,不知道活得了活不了?」
  韓自然道:「你猜想很有道理。如果讓我決定,亦不會向你使用這種法術。」
  小辛道:「你們對我透露了這麼多的秘密。如果我忽然逃走,你們豈不糟糕?」
  韓自然道:「當然糟糕。不過你很難逃走,此地只有一條通路可走,而這條路已經封鎖,你就算過得刀兵那一關。對了,我得提醒你一聲,他們全都是真正拚命,所以你恐怕非得殺盡他們不可。」
  小辛道:「殺盡了他們便又如何?」
  韓自然道:「殺盡了他們,你必須在一眨眼間奔出百丈之外。否則你仍然化為劫灰。當然連我們在內亦全部不能倖免。」
  小辛道:「原來如此。嚴星雨竟是決心用大地平沉雷?嶺南祝融社獨步天下古今的這種火器真是太可怕了,但嚴星雨自己亦逃不過劫難,這又何苦來由?」
  李碧天搖頭道:「他一定瘋了……」
  韓自然道:「他沒有發瘋,只要不迫他,他絕對不會發瘋的。」
  小辛突然大聲道:「我問最後一個問題,我除了進攻或逃走,還有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李碧天道:「當然沒有?難道你肯自殺不成?」
  韓自然歎口氣,道:「的確沒有了。你除非自殺,否則非攻即逃。但自殺怎可算是第三條路?」
  小辛道:「不,自殺亦算得是一條路。不過我可能先試試大陣的威力。我現在看見你們坐在懸崖邊,只不知從懸崖中跑步下去會不會跌死?底下有沒有水?半途有沒有伸出來的大樹可供抓住或落腳?」
  李碧天韓自然一齊搖頭。韓自然道:「老實說我們都沒有仔細踏勘過。但卻敢肯定任何人跌落懸崖都非死不可,包括你小辛在內。」
  小辛喃喃道:「有道理,陶正直嚴星雨絕對不會疏忽這一點。」他提高聲音又道:「請叫閻曉雅他們出來,我跟他們相識一場,最好能見最後一面。」
  登崖的路口轉眼出現三個人,是閻曉雅小鄭和無嗔上人。
  小辛打個招呼,道:「剛才我們的對話大家諒必都已聽見了。」
  閻曉雅咬住嘴唇,眼睛凝視小辛,眼神中含蘊無限歉疚以及無奈之意。
  無嗔大聲道:「小辛,對不起,我一定得為嚴星雨拼這一次命。普天之下亦只有你值得拚命。」
  小辛道:「不必多說,其實我們大家心中有數。如果我能過去殺死李碧天韓自然,我仍然逃不了,當然你們也一樣包括嚴星雨自己在內,都為我一齊化作劫灰。」
  閻曉雅忽然道:「我們三個人直到現在才知道大地平沉神雷這回事,希望你相信。」
  小李道:「我當然相信,嚴星雨如果沒有這一手,豈能縱橫天下荼毒武林許多年?但可惜他這一次已沒有替身,連四已幫我一個大忙,把他的替身殺成重傷,很可能已經死了。」
  人人都露出驚詫之色。閻曉雅道:「連四會死麼?」
  小辛道:「目前還不知道。我現在著重告訴大家,我今日若是不死,我發誓不擇手段殺死嚴星雨陶正直這兩個壞蛋惡人,我絕對不惜與他們同歸於盡。」
  他又重複的說一聲我發誓。
  他的決心無可懷疑。任何人只要想到若是被小辛這種絕代高手追殺,而且又聲明不擇手段,他能食得下睡得著那才是奇事。
  但小辛忽然又深深歎口氣。歎聲很沉重響亮,連遠在另一邊的李碧天韓自然都聽見。
  小辛道:「可惜我已沒有機會,陶正直的羅網陷階稱得上天下無雙,我根本沒有還擊的機會。」
  小辛不是容易灰心氣餒的人。但目前情勢擺得很明——他贏了或輸了結果都是一樣。
  結果是什麼?就是死亡!
  小辛若是輸了,因而把性命輸掉不在話下,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但如果贏了,一定也得把性命留下。因為嚴星雨絕對會施展「大地平沉神雷」來個同歸於盡。也拉很多人陪死殉葬。
  嚴星雨不這樣做法才是發瘋。如果你是嚴星雨,你手中有一件可以毀滅敵我的可怕武器,而你也只有這一次絕妙機會必可毀滅一切。你會不會輕輕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而等候小辛無影無聲完全無法防範的追殺報復?
  任何人都會採取明智卻不保身的方法,好過日後活得提心吊膽。而且結果亦一定是在不知不覺中被小辛殺死。那時候根本沒有任何施展「大地平沉神雷」的機會。
  所以說如果嚴星雨不出手同歸於盡,那才是真正發瘋。亦由此可知小辛今日不論勝敗,結果絕對是一樣。
  命運強大得無與倫比的魔爪顯然已經扼住小辛喉嚨,已經使他透不過氣來。這是極真實甚至可以感到咽喉上冰冷魔爪的存在。
  但如果我們細加觀察,命運的羅網本來亦不算嚴密得無懈可擊。因為如果小辛能夠不跟隨花解語綠野的幻象來到插翅也飛不掉的懸崖上;如果他能夠反客為主忽然解決了嚴星雨(以他的本事的確可以無聲無息殺死嚴星雨或任何人);如果他有法子使嚴星雨的人倒戈相向等等。
  小辛目光在清麗絕倫閻曉雅面龐上停留一下。然後他自己的面孔忽被迷霧遮住。你絕對看不清楚他究竟是笑是哭?是歡欣抑是悲哀?你雖能看見他五官,但卻又好像看不見。因為他面上這層迷霧不是用平板冷漠做成。他的任何表情甚至他的年歲,亦是靠平板冷漠的外殼隱藏起來。
  他大聲道:「看來第三條路才是唯一可行之路。至少我雖然失去一條性命,卻可以保存很多朋友的性命。甚至連花解語綠野連四雷傲侯他們的性命亦可保住。李碧天韓自然,你們認為有沒有道理?你們同不同意?」
  李碧天韓自然一齊應道:「同意!」
  他們同意的意思就是答應負起保護責任。
  小辛又道:「我深信如果現在我往懸崖外一跳出去,你們所有的人都沒有再幫助嚴星雨的義務?你們都可以恢復身心真正自由不會再受他控制對麼?」
  無嗔聲音中含有強烈感情,道:「對,但你不如索性放手一拼。我寧可死於你刀下,因為我死於你刀下才覺得不冤!」
  小辛道:「我並不是這樣輕易就跳下懸崖,我一定要試過渺茫斷腸大陣威力,等我通過了大陣,那時就可能會自動跳下去。我的輕功很不錯,說不定跌不死我亦未可知,哈,哈……」
  他這個時候還笑得出,果然是真正豪氣有膽色的人物。
  無嗔搖搖頭。閻曉雅道:「既然這個地方是準備好逼你跌下去,所以你自己跳也一樣。你絕對不能跳下一百多丈深的石谷而能夠活著,你認為你能夠麼?」
  小鄭第一次接口,大聲道:「絕對不能。」
  小辛道:「我早知道不能夠,只不過想稍稍安慰大家而已。」
  閻曉雅美眸中湧出晶瑩淚珠道:「所以我現在向你道別,我很慚愧請你原諒。」
  慚愧、原諒都是空話。但青春、愛情、生命亦是變幻的不永恆的。
  所以我們如果細加觀察。青春、愛情、生命等等雖然真實存在,但究竟本質仍然屬於虛幻。
  小辛深深瞧她卻輕輕地歎氣!
  「雖然我們認識和相聚都很短促,雖然沒有很多可供回憶的往事。但你清麗絕俗純潔如蓮花的容顏卻令人很難忘記。」
  小辛又歎口氣,舉手向韓自然李碧天揮手叫他們發動大陣。然後懷著遺憾心情開步行入平坦空地。這時他忽然感到幾乎可以觸摸命運……
  眼前景色忽變。天地晦冥白霧迷茫。
  霧氣如絮翻雲湧,又有如看不見涯岸的大江波濤起伏而又煙波迷濛。千尺流水百里長江,煙波一片茫茫。離情別意隨波流去,不知流到何方?
  但情和意豈能隨波流去?
  當然不能,就算小辛用橫行刀亦斬不斷,例如綠野天生的熱情。
  綠野出現於迷霧般的幻夢中(任何人在幻夢中一定比清醒時軟弱得多)。她用熱情奔放的眼光盯住小辛。
  這個像無僵野馬像陽光熾烈,大膽叛逆的美女,究竟愛連四抑或小辛呢?
  小辛雙掌一直搓揉好些不同種類的藥材,所以指縫不時漏出粉末隨風飛散。
  他走近綠野,說道:「我們好久不見啦!」
  綠野居然能說話回答,聲音居然很大:「你不必怕我躲我。我絕對不纏男人。不管是你或者是連四都是一樣。」
  小辛只好苦笑。他很想告訴她:「我很喜歡你。做妻子也好做朋友也好,我都喜歡你。可是我卻必須比命運走快一步。我希望趁命運能利用我所眷愛關心的人對我加施壓力之前,早一步放棄任何眷愛關心。」
  但這些話已沒有說出來的必要。目前命運似乎已達到目的,因為小辛畢竟不得不為了許多人而決定走第三條路一一跳崖自殺。
  四周雖是一片迷茫看不見景物,但綠野流下晶瑩淚珠以及跺腳動作卻看得很清楚。
  小辛忽然感到瀰漫全身周圍的白霧,正暗暗把悲感、疲倦(只是倦於對抗命運而不是肉體疲倦)等情緒大量輸入他身體內,輸入他血液和心靈內。
  綠野聲音忽也含有濃濃傷感,道:「我好希望再能脫得光溜溜在你懷中睡覺。但我卻感到我們好像就要分別?好像永遠不會再見面?你要往何處去?為何永不回來見上一面?」
  小辛道:「你真有這種永訣的感覺?」
  綠野發出泣聲,道:「真的。我知道這是很不祥的預兆。唉,我好像已沒有氣力爭取你或者連四的愛情。早點結束生命並不一定很壞。你說是不是?」
  小辛沒有回答,但他並非聽不見。因為他的眼神不但不呆滯,反而更為銳利明亮。
  他似乎正在搜索無形無聲的敵人,事實上他知道敵人只不過是一種神秘力量。力量雖然看不見摸不到,但既然是存在於時間、空間之內,就一定有方向,也有持續所必須的時間。
  他的破刀尚未出鞘,但心中之刀已經出鞘,只是還未曾出擊而已。
  綠野忽然清醒不少,訝道:「唉,我見到你應該歡喜才對,為何反而哭起來呢?」
  小辛舉步行去。心中已出鞘的刀發出殺氣,因此前面的白霧翻滾散開出現一條通道。
  小辛只簡單地道:「綠野,跟我來!」
  他的方向完全沒有偏差,對正懸崖邊緣另一角的李碧天韓自然大步行去。
  果然不出小辛所料,走出十五步就看見花解語溫柔嬌艷的面龐。
  他定睛一看,確實是叫人夢寐難忘的花解語。
  小辛的聲音第一次溫柔得自己也不敢相信,說道:「花解語,你一定走了很多路,一定覺得很疲倦?你可以放鬆心情休息一下,因為我已經在你身邊。」
  花解語美眸中滴下淚珠,輕輕道:「我的確很累。但我更希望不是做夢。你從來沒有用這種聲音語調跟我說過話。」
  小辛道:「你喜歡麼?」
  花解語淚珠滴個不停,大有悲不可抑之意說道:「當然喜歡。但我此生已經永無機會永無福氣消受你的愛惜呵護……」
  小辛道:「你現在仍然是在夢中。但當你一覺醒來,你不妨記住我的聲音我的態度。雖然是夢中事,卻真實不虛。」
  花解語卻另有看法,輕聲道:「如果這只是一個夢,我寧願忘記一切,我寧願恢復從前的孤獨淒涼。雖然很寂寞,但亦好在沒有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愁。」
  小辛深深歎息一聲道:「你說的也是。天上異香須有種,春來飛絮恨無家。」
  他炯炯的眼光凝視著她又道:「你走近來一點,讓我仔細看看你艷比春花的芳容。」
  花解語疑疑行前幾步,姿態裊娜風流。
  但正如小辛猜想。花解語雖是有形象有聲音,但行動之時卻飄渺朦朧如真似幻。和綠野行動時一樣。
  而且綠野不在旁邊,花解語何以表現得根本好像看不見她?
  沒有任何預兆警告,小辛的破刀忽然出鞘。劃出一道光芒宛如閃電掣掠。
  誰也不知道他這一刀究竟向誰劈出?因為白霧迷茫中沒有任何人影敵蹤……
  但小辛這一刀卻絕非虛發。因為過一會之後,有一種割裂斷折的聲音從很遠很遠地方傳來。
  而且刀光乍閃之時,花解語和綠野忽然消失所蹤,就像水泡迸散一點痕跡都不曾留下。
  小辛似乎聽到悲嘯之聲電射遙空而去,餘音裊裊搖曳。
  但那是誰呢?又怎能於負創之下還能難以形容的高速飛入遙遙蒼冥?
  四下白霧顯然稀薄得多了。小辛挾住破刀,大步行去,然後停步在懸崖邊。
  他看見李碧天和韓自然,彼此相距只有六七尺,再遠就又儘是彌天白霧任什麼都瞧不見。
  李碧天道:「小辛。從前聽說李繼華醫藥之道超絕古今,心中還有一點不服。但看了你竟能用十二種藥材配出一百四十四種破解百毒的解藥。我豈能不心悅誠服?請你過來取我項上人頭,我絕無怨言。」
  韓自然道:「聽我說,小辛。你的武功已經超過人類之極限。剛才你那一刀,連悲魔和疲倦之天魔亦負傷遠遁。但死亡卻不是神鬼天魔,只不過是一種自然現象。即使是你亦一定殺不死自然現象,也無法將之改變。」
  小辛道:「我有我的想法。我現在只想知道剛才那一刀有沒有傷了你?花解語綠野是不是已經清醒?她們似乎都不曾被毒力控制,只被法術控制。李碧天,你為何不對她們出手?」
  李碧天道:「我正想問你,我以為你早已有備給過她們辟毒保命之藥,而且我正極為讚歎佩服你高明手段,因為她們開始時根本不能抗拒抵禦,完全已被我毒功控制。誰知過後你給她們的靈藥才漸漸發生功效,終於將我加諸她們身上七層功禁制全部破解。當然我相信你的話,相信你沒有給她們藥物,所以現在我就更為迷惑了。」
  小辛道:「這個問題值得研究,難道當世之間又出了一個醫道和藥道的聖手?」
  李碧天道:「我這七層毒功連環禁制,除非你當場出手一層一層破拆,而且每一層都不得出錯,否則毒性越變越雜。我想,即使你能夠逐層破解,卻也不免要耗費很多心力和時間,除非你已得到我毒教視為至寶的九葉一花,但這宗寶物從來也不過傳說而已……」
  小辛道:「可是她們顯示的跡象簡直已經佩戴著九葉一花一樣。唉,這個問題你將來自己找尋答案吧……」
  他轉眼望住韓自然,又道:「現在四下白霧茫茫,連懸崖外面都佈滿了,請問你究竟用什麼物事做成這一場大霧的呢?」
  韓自然道:「不是用人力做成。這是真正法術,是神秘莫測的力量,大霧本是天然之物,本來在四山峰巒陰寒高處,被我用法力攝來。正如你剛才看見花解語綠野,她們的精神心靈被我攝來,她們所見所聞完全與你相同,她們說話的聲音也是由肉體發出而攝到此地。」
  小辛道:「你對我已用了全力沒有。」
  韓自然道:「疏役天魔已經是法術中無上手段,厭勝詛咒驅神役鬼,或者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等等都只算是小術而已,雖然天魔有十種之多,但對付你都已經不濟事,所以我可以回答你,我已用了全力。」
  小辛道:「希望這些話嚴星雨聽得見。」
  韓自然道:「他不但聽得見,而且也看得見你。但你既然快要死了,何須關心這些?」
  小辛歎口氣,道:「看來我也不過是一片落葉而已。命運既不能逃避,但亦無法面對它。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它是什麼樣子,也永不知道它會用怎樣的形式出現?」
  他想一下又道:「但追源禍始,嚴星雨仍然是工具。真正邪惡兼具稱得上天下第一惡人的是人面獸心陶正直。可惜我現在才知道,所以沒有機會親手收拾他,不過他已從幕後抓到台前,他將在惡人譜上成為第一人物。比血劍嚴北刀王蒲公望等都高明得多。所以他也活不了多久,因為很多很多人都會收拾他,尤其是名次列在他後面的惡人。」
  好像應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小辛面上迷霧忽然消失,因此人人都能夠瞧清楚他的樣子。
  他大概三十歲出頭,眉毛濃密而長,眼睛很亮、高挺鼻樑顯示他很有正義感,但稍厚的嘴唇也說明他太重感情,這也許是他唯一弱點吧?
  小辛微笑道:「我直至現在為止,仍然是不容易被命運擊敗的人,我就算跳下這道懸崖,但我仍然會想法子突破死亡的極限。所以當你們發現我像豬像牛一樣死掉,不必驚奇。但如果我仍然能從陰間回來,並且把嚴星雨陶正直他們殺死,你們亦不必驚詫。」
  他的話宛如魔咒,使人有毛骨悚然之感,而最奇怪的是凡是聽見這話的人(包括遠處的閻曉雅等人,因為韓自然用法術使他們都聽見看見),居然覺得有不能不信之感。
  然後,小辛很從容走近懸崖,仰天長嘯一聲,嘯聲中也是在白霧中忽然向懸崖外躍去。
  他在空中停留一下,那兒霧氣較薄,所以看得更真切。
  他不是飛鳥,所以在空氣中只能稍稍停了一下,便像殞石一樣向那百餘丈深的石谷跌墜。
  閻曉雅驚得慘叫一聲,雙手掩面。
  小鄭卻大聲道:「小辛是大丈夫,他是真真正正的大丈夫!」
  嚴星雨在他們後面出現,笑聲很邪惡很不順耳。他道:「小辛只不過是個傻瓜罷了。」
  他當先行去,其他的人都跟在後面,不久來到懸崖邊緣。嚴星雨向下面望了一陣,道:「這兒看不見。等一下要驗過他的屍身才算數。我相信找到小辛時,已經不容易認得出他。誰能夠從一堆肉醬認出那人生前樣子呢?哈,哈……」笑得尖銳含有極邪惡意味,迴繞於崖上深峽間,真像是山精妖魅狂笑。
  沒有人不為之股慄膚栗,也沒有人不深深感到極之厭惡憎恨,尤其是形容小辛變成一堆肉醬,閻曉雅已經在嘔吐,眼淚泉湧。小鄭則望住別的地方。
  李碧天韓自然一齊連連歎氣。只有無嗔上人定睛望住嚴星雨,眼光一時很溫柔,一時又很兇惡。
  嚴星雨狂笑中又尖聲叫道:「小辛,小辛……你罪該萬死。哈,哈……陶大哥,你才是當世最厲害又最可愛的人。哈……哈……」
  但他的笑聲叫聲忽然戛地中斷,如像極鋒快利剪剪斷布疋。他樣子很怪異,因為瘋狂笑容還在面上,卻又加上詫異和驚駭——是從心底發出的驚駭。
  他目光望的竟然是無嗔上人。
  但無嗔眼光變得很溫柔,而且他也發出笑聲,道:「嘻哈,小星,你最愛的是陶正直麼?但我們這兒哪一個人不比他好呢?」
  嚴星雨面色變為鐵青,叫道:「我就是愛他,怎麼樣?你們誰也比不上他。無嗔你最混賬,你全身透出殺氣,難道你敢殺我?」
  無嗔眼光忽然變得冰冷,但仍然發得出笑聲,因為笑聲並不代表歡樂情緒,只不過是無嗔所練少林秘傳遊戲風塵神功的一種現象而已。
  他道:「嘻哈,我如果出手殺你,亦只是為小辛而不是陶正直。嘻哈……」
  最後的一下笑聲陡然拔高,震得所有的人不但耳鼓嗡嗡而鳴,而且心靈震盪魂魄欲飛。這才是少林十大神功的真正神奇威力,而顯然無嗔已經全力施展出來,但他為何全力施展神功?
  答案卻要看煙雨江南嚴星雨了。這裡特地提起他的外號,原因是他現在根本沒有一絲一毫江南煙雨的飄渺空靈瀟灑風度。他俊美得更甚於少女的面龐,忽然扭曲得不成人樣,而他的人也倏然飛上半空。
  無嗔上人的嘻哈笑聲變成響徹四山的清嘯。他刀已出鞘,連人帶刀化為一道耀眼生花的精虹,衝向天空。
  精芒四射的刀虹射向空中的嚴星雨,速度之快,只有電光才可以形容。
  眾人甚至連眼睛尚未眨動,那道精虹——無嗔上人——已經裹住嚴星雨瞬間飛出數十丈,接著向懸崖下跌墜,速度亦快得難以形容。
  只不過一眨眼工夫,一切都好像沒有變動過,只不過少了兩個人——嚴星雨和無嗔上人。
  閻曉雅首先驚叫一聲無嗔上人,跟著便變成無聲的因泣。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一個秘密——無嗔剛才曾悄悄問過她:「你有沒有被嚴星雨玩過呢?」她很奇怪他何以會問這種問題,但她仍然用搖頭的動作回答。這時無嗔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保證他永遠不會再玩弄任何人,男人女人都一樣。他非聽我的話不可,將來請你告訴小辛。」
  原來無嗔上人是用這種方法叫嚴星雨聽話。但小辛也變成肉醬,怎能將這些話告訴他呢?
  李碧天忽然大聲道:「撿拾谷底屍體之事偏勞各位了,我還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韓兄,快跟我走!」
  梁家寬廣巨大的庭院,到處飄浮著晝夜無人的寂靜。
  高樓更是悄靜寂寞。從前的絃管歡笑華燈盛筵,或者是勃勃雄心壯志,已經有如逝水永不回轉。
  李碧天、韓自然奔人大廳。登時都大大鬆一口氣,因為花解語綠野兩女站在無數幡旌中間,滿面驚疑迷惘神色。只要她們能站著以及會得驚疑,就證明她們都能活著。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韓自然一揮袍袖,動作瀟灑好看得很。
  花解語綠野顯然都是突然看清四下一切,也突然看見李韓二人,所以齊齊驚啊一聲。
  李碧天大聲道:「兩位姑娘,在我們出現之前,你們可曾看見什麼人?當然我不是說霧中的小辛,是別的人。有還是沒有?」
  綠野怒聲道:「李碧天,你還好意思跟我們講話?」
  花解語輕輕道:「有,有一個中年人,很斯文清秀。他騙了我們,你認識他麼?」
  李碧天道:「他就是小辛封贈的天下第一惡人人面獸心陶正直。他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惡人,真是厲害極了,也無情極了。」
  連韓自然也不明白他說什麼,所以驚訝問道:「李兄,你可不可以從頭解釋一下?」
  李碧天道:「陶正直當然一直都聽到、見到我們所有對話及過程。他心思聰敏無比,我們和小辛討論這兩位姑娘中毒又自行解毒之事。當時我們尚未醒悟,陶正直已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居然已知道花解語她們一定獲得了九葉一花,所以他早一步來此。而且當真把東西騙走。他明知嚴星雨有殺身之禍,但他甚至不肯等到有結果就走了。你們看,這個人是不是極厲害而又極為無情?」
  花解語喃喃道:「天下第一惡人,唉!陶正直,我發誓要你死於非命……」她想哭,但還未曾哭出來。
  綠野卻氣忿得俏臉都變白了。罵道:「李碧天韓自然,你們是人還是畜生?你們怎可以幫助那陰陽怪氣滿身邪惡的嚴星雨?你們怎可讓陶正直騙去我們的東西?那是無嗔和尚給我們懸掛在心窩的絲囊,我們每人一個。我只想保留作為紀念……」
  花解語輕聲補充道:「陶正直來到我們前面一丈左右,當然那時我們不知道他是陶正直。他說他是飛天鷂子吳不忍,很焦急地說小辛叫他一等到他跳崖之後就馬上乘機來找我們,叫我們把身上解毒的東西快點交給他。他樣子一點不像壞人,更不像是天下第一惡人。」
  李碧天忙道:「當然,當然。誰也不會把天下第一惡人幾個字鑿在額頭。」
  韓自然道:「他知道我已設下禁制,所以不敢踏入一丈以內。他叫你們把絲囊丟給他?」
  花解語點頭時,忽然發覺淚珠濺墜衣襟和手背上,現在還談論這些有什麼用呢?小辛已經死了,這才是最真實最可怕的噩夢。
  李碧天不敢望她,喃喃道:「無嗔從何處得到九葉一花希世之寶?如果我早知道……唉!如果早知道……」
  到底早知道什麼他沒說出來,別人亦沒有詢問。
  綠野突然大聲問道:「小辛真的死了?」
  韓李都沉默不語,但綠野這個人豈肯容許你不回答?所以在她接著迫問之下,李碧天只好點頭,韓自然則回答道:「他死了。從那座懸崖跳下去的人絕對有死無生,所以小辛絕對死了,嚴星雨無嗔亦都全部喪命無疑。」
  綠野直到這時才忽然大哭出聲。
  兩個美麗而又青春照人的女孩子這一哭真使人泛湧起天愁地慘之感。
  綠野的哭聲響亮而奔放,感情發洩有如洪水瀑布一瀉千里。
  花解語卻完全不同。幽幽咽咽有如山鬼夜啼瓊妃暮泣。而淒惋纏綿處又好像泣血的杜鵑。你可曾聽過春夜的杜鵑在空山啼叫?如果你聽過,保證你一定惻然聆聽,一定無限迴腸蕩氣,也保證你永遠不會忘記!
  既然小辛已死。一切情節發展下去似乎已屬多餘,好像已不必浪費筆墨。
  不過小辛的生死居然還不能宣佈確定結果。原因等遲一些才說。現在先說閻曉雅。
  閻曉雅沒有參加搜尋小辛屍首之舉。她也沒有跟小鄭說什麼,獨自悄悄離開。她究竟到何處去?將來還會不會再露面江湖?是丫頭終老呢?抑是隨便嫁一個人從此過著沒沒無聞主婦的生活?
  沒有人知道!
  小鄭卻率領幾個當地人去搜尋小辛屍體,順便也把嚴星雨無嗔的屍首(已爛成一團)帶回來。
  綠野當然回去南京,因為不但連四在南京養傷,而且還有她祖父雷傲侯。
  花解語與綠野分手前,已經由李碧天詳細檢查過。
  李碧天說道:「花解語,孤獨迷情蠱是天下第一蠱毒。如果只用藥物破解,非有九葉一花不可。如果沒有九葉一花,當然亦不是沒有其他方法。」
  綠野跳起身,道:「有就成,快說出來,我一定想法子幫她找到。」
  李碧天道:「當然這個法子也是非常困難。因為除了二十四種奇奇怪怪藥物之外,還須要一個男人。」
  綠野道:「男人還不容易,你和韓自然不也是男人麼?我要找的話,到街上去找一百個都有。但究竟如何下手呢?」
  李碧天道:「如果只要是男人就可以的話,當然容易不過。可是這個男人必須有三個條件。」
  花解語本是很會講話的人,卻居然變成啞巴一樣,完全由綠野代表發言。
  綠野道:「三個條件不算苛刻,你告訴我,我馬上去,一定可以找到。」
  李碧天道:「恐怕很不好找。第一個條件必須是純陽之體。換言之就是童男。」
  綠野道:「我明自,就是沒有跟女人上過床的男子,晤,怪不得你和韓自然都不行。哎,連小辛也沒有資格。難怪他一直不作聲……」
  李碧天道:「第二他必須是成年人而且很愛花解語。這一點好像還不難,因為很少男人能夠不愛上她。換言之,要男人愛上她很容易。只不過第三個條件卻是必須花解語真心愛他才行。」
  綠野道:「偽裝愛他可不可以?」
  李碧天道:「當然不行。」
  綠野道:「這就慘了。因為花解語一定很難忘記小辛而另外愛上別的男人。」
  李碧天道:「其實還有一些問題,例如那男人尚須修習一種房中術,我雖可以傳授給他。但他練得成功與否卻不知道。」
  綠野怒道:「你說了半天豈非廢話,簡直跟放屁一樣。」
  李碧天苦笑道:「我想一口氣講完也辦不到呀!唉,你說得不錯,我的話簡直跟放屁一樣,還是小辛高明,他一看沒有辦法,乾脆一個字都不講。」這位毒教宗師身份的人,碰到綠野算他倒楣,簡直全無矜持身份的可能。
  但他最後仍然警告花解語道:「你絕不能愛任何人,亦不能與男人發生肉體關係。如果犯了任何一種大忌。你會忽然發覺全身沒氣力,而且大寒大熱,最後全身潰爛而死。你全身潰爛之時又髒又臭,任何人都不敢走近你。」
  他歎口氣又道:「我好像殘忍無情。但其實我要你牢牢記住,要你不犯無可挽救的大錯!」
  這時的小鄭已回來。他道:「我搜遍儘是亂石的峽底,還利用各種工具查看過兩壁峭牆。但我只能帶回來嚴星雨和無嗔屍體。雖然他們的血肉模糊一片,但從衣服還可以區分得出來。」
  人人都屏息靜氣地望住他。難道小辛從懸崖跳下去,居然能夠不死?小鄭的話顯然已透露沒有找到小辛屍體之意。
  小鄭又道:「小辛除非變成飛鳥,否則他的屍體必是有人早一步搬走。」
  花解語道:「你口氣中好像不認為有人早一步帶走他遺體。為什麼?」
  小鄭道:「因為我勘查得相當仔細,並沒有遺跡。如果跌成一團肉醬,無論如何也會有痕跡留下。」
  綠野大聲道:「天啊!莫非他沒死?」
  小鄭道:「兩邊峭壁我查看之下,都有人攀援敲鑿過。在拚鬥懸崖這一邊峭壁雖是微向內四,但四下而上一共有三處地方四人得很厲害,地方平坦寬闊,簡直可以蓋兩三間茅屋。這三處地方都有人走動逗留過的痕跡。但小辛怎可能倒著飛入凹陷的地方?」
  綠野大笑道:「這個人辦法很多,全身都是古怪。他九成還活著。哈,哈,我放心啦!」
  她向花解語道:「走,我們回南京等他消息。」
  花解語立刻搖頭,道:「不,你回去吧!我知道應該到什麼地方去。我會照顧自己!」
  她那孤寂的聲音和表情,不但使人同情,甚至還泛起淒涼之感。
  花解語又道:「如果小辛未死,他一定不會放棄與命運抗掙。他已經夠忙碌夠艱苦的了。我的命運何必加在他身上?何必使他更艱苦更傷腦筋?」
  她聲音溫柔得令人心軟,使人彷彿能看見明艷青春隨著逝水年華而漸漸凋謝,使人宛如看見她獨立於西風殘照間——無盡的孤寂!
  但誰也沒有法子幫她,別說是別人的命運無能為力,就算是自己,古往今來有幾個人能對抗自己的命運呢?
  有些問題似平很難找到答案。例如小辛時時能突破人類之極限,但是不是表示已戰勝命運?他可曾找出了真正命運的形式?
  最重要的是小辛究竟死了沒有?如果未死,他到何處去了?他將如何再展開突破極限的壯烈偉大行動?抑或是太疲倦而放棄?
  小辛是不是當年的十八郎?
  但是有人知道血劍嚴北有一個嫡親侄兒嚴溫,是大江堂堂主總舵座鎮江南。……
  小辛會去江南嗎?
  號稱為天下第二泉的「虎跑泉」的確名不虛傳。不管泡的是普通龍井抑或全是嫩芽的特級雨前,入口仍然一樣軟滑甘潤。
  通向虎跑泉(虎跑寺內)是一條用長石板鋪砌得十分整齊的斜坡路。
  兩邊高樹森秀幽寂,石板路右邊一條小溪,清泉汩汩不斷流下。
  若論泉水之清冽冰涼,不妨以盛暑天氣的冰水來形容它——當真是那麼清和那麼冷。
  這道溪泉雖不是虎跑泉眼湧出的泉水,卻已如此冷冽清澈,真正的虎跑泉更可想而知了。
  在那溪泉上有落花隨漂水流而下。
  這等景致本地尋常。
  試問天下有哪些山巒的溪澗沒有落花順水漂流呢?
  所以書僮看見主人和他的朋友對著水上落花不斷搖頭擺腦,大有若不勝情之狀,心裡便很不以為然。
  那兩個年輕書生(書僮的主人及那位朋友)不但咨嗟感慨。還爬落溪畔撫弄流水,掬潑那瓣瓣落紅。
  看來在他們織夢年華中,當真已激起了心湖無數漣漪……
  其中一個書生忽然目不轉睛凝視著隨水而來的一件物事。
  他大概看得太入神了,以至自己咕咚一聲一頭栽人溪泉中,還不會爬起來。
  另一個書生恰在此時也看見那物事,登時目瞪口呆,四肢麻木,竟不記得應該趕緊拉起同伴,免得他頭面泡在水中活活淹死。
  那件物事圓鼓鼓的,四周的泉水也變成紅色。
  三滾兩滾就已離開他們。
  可惜此時已出現另一個,也是差不多樣子。
  不論是哪一個書生都認得出那些物事是人的腦袋。
  由於從脖子搬了下來,所以才那麼圓而隨著溪泉滾流不停。
  正因為他們一眼已確知那是人頭,所以才發生這種情況——一個嚇昏了一頭栽入水裡了。
  另一個變成傻子不言不動,只會茫然望住人頭。
  「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話有時候很正確。
  試想你就算把眼睛瞪得比牛還大,又有什麼用呢?當然應該趕緊拉起昏了的同伴,免得他窒息而死才是正理。
  不過,情況卻又並不像描述那麼簡單,因為這一瞬間第三顆滾圓人頭已經出現,帶著一大片血水。
  所以這時連那個還未昏迷的書生,也受不了而呻吟一聲倒了下去。
  載著清泉的小溪,若是直溯上游,則經過寺內美觀的長方形水池之後,就可以接通虎跑泉了。
  石築的水池一共有兩個,很對稱地座落兩邊。
  當中是寬大齊整的階梯。
  在石階上一個濃眉環眼青年,左手拿著一柄連鞘長刀,他微微瞇起眼睛,望住前面的人。
  如果青年往上走,要入大殿,這個人變成攔阻的牆籬。
  由於事實上青年的確被那人所阻擋。
  故此他的眼光冷峭而又不滿,便變得很合理了。
  青年的刀好像沒有出過鞘。
  外表看來此刀比平常的刀彎曲一些,又稍稍長了一點。刀鞘本來鑲嵌好些寶石翡翠等珍寶。
  但既污垢而又碰損磨花,以致完全黯然無光,可見得這青年很粗心大意。
  另外使人感到興趣的是,雖然青年身後躺著三具無頭屍體,但對面那個一直連看也不看屍體一眼,臉色平靜如常。
  似乎那三具屍體根本完全與他無關。
  但由於他後面還有兩個按刀怒目壯漢,一身打扮與屍體完全相同,因而又可見得那些屍體不但不是與他無關,相反的大概關係還深得很。
  這個擋住那濃眉環眼青年去路的人,大約三十歲左右,皮膚白皙,面目清秀,雙眼卻射出悍猛如豹子光芒。
  他左手已抖出皮套內三截鋼管,又用極快手法擰緊螺絲,便變成一支七尺鋼矛。
  矛尖映日閃耀出萬道光芒,而同時也有陣陣森寒之氣迫人眉睫。
  他提著鋼矛,看了看那青年。
  忽然滿面佈滿不悅以及詫疑神色,他說:「你似乎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說過我手中這件兵器?」
  青年搖搖頭。
  「不可能的事。」對方說:「我是戚風雲。我手中的兵器稱為『莫當矛』。現在能不能幫你記憶起來?」
  青年濃密眉毛微聳一下,眉尖好像能散射出令人看得見碰得到的怒氣,即使感覺很遲鈍的人,也不會不知道。
  自稱是戚風雲的人也不禁驚訝地眨幾下眼睛。
  奇怪,怒氣真的能夠從眉尖射出?
  只不知快樂、悲哀、嫉妒等等情緒,能不能這樣?
  戚風雲只看見和感覺到對方怒氣,卻聽不到回答。
  他便又說道:「我來自山東蓬萊,所以我知道你最近在北方很有名氣,雖然一年不到,但聽說你已經殺死了很多人,死得最多的是刀道高手。你是不是那個『魔刀』呼延長壽?」
  濃眉環眼青年只點一下頭。
  戚風雲忽然憤慨起來,提高聲音道:「不管你現在多麼有名氣。但以我的姓氏和這支莫當鋼矛,你真的不會連到一塊兒想?你真的不知道我的來歷?」
  呼延長壽搖搖頭,仍然不開口。
  不過眉尖的怒氣減弱了許多。
  顯然他也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假如戚鳳雲如此激切認為人人應當知道之事,而他居然不知道,這自然是一種侮辱。
  山東蓬萊戚家是什麼?
  七尺長的莫當鋼矛又是什麼?
  唉!抱歉得很,的確從未聽過。
  所以沒有法子連在一起。
  其實何止是你戚風雲?許多死在我「悲魔之刀」刀下的刀道名家,我根本也不知道他們的地位和名氣。
  從外表看來,呼延長壽好像不大會思想也沒有感情的人。
  但是既然戚風雲能使他泛湧許多情緒和思潮,這個外表上的觀感顯然是錯了。
  戚風雲沒有招呼,亦無任何暗示。
  鋼矛忽然湧出殺氣還有眩目精芒。
  這是鋼矛「動」的描述,若論速度之快甚難形容,只知道矛尖一下子已貼近呼延長壽咽喉。
  呼延長壽驚訝地退了半步,他的動作當然也是快得不得了。但他只退了半步,也就是大約半尺。
  這麼短短距離,在普通人眼中真是微不足道。
  因為普通人拿一支長達六尺沉重鋼矛極快刺出時,很可能連身子也被鋼矛帶得向前衝去。
  這一衝多達三兩步毫不希奇。
  所以呼延長壽只退後那麼半尺似乎很危險,尤其是當戚風雲第二矛第三矛電疾續刺出去,他每次竟也都只退後半步。
  既不多退一寸,也沒有減少一寸。
  看來呼延長壽以及戚風雲兩個人都好像是極之固執的人——一個只肯退半步,另一個也不肯多刺出三兩寸。
  呼延長壽一連退了七個半步,這時他看見戚風雲雙肩稍向前兜攏的細微動作,因此他的刀也出了鞘。
  「悲魔之刀」一出鞘,數丈方圓之內好像忽然凝聚奇異的寒冷以及輾壓心臟之恐怖力量。(關於悲魔之刀的來歷,請參閱拙著「強人」便知)
  此刀其實已出鞘過一次。
  當時呼延長壽被戚風雲五名手下其中三人攔住去路,硬是要他把刀交給主人看看,他們態度蠻橫一點倒也罷了。
  問題卻出在他們還有一種非常堅決的意思。
  那意思是假如不交出寶刀的話,呼延長壽也就只好變成永遠不會拿刀的死人。
  因此呼延長壽勃然大怒,兩道濃眉射出好像可以摸得到的怒氣,以及灼熱迫人的恨火呢!
  當時那悲魔之刀劃出一道森冷耀目精虹。
  人人都不知何故看得見有兩顆大滴晶瑩眼淚出現眼前。
  結局不必細表,那三顆人頭已隨著溪泉滾滾流下,嚇昏了兩個倒霉的書生,他們目下是生是死尚不得而知。
  至於沒有了頭顱的三人,當然絕對活不成了。
  戚風雲以閃電般速度已經一連刺了七矛。
  每一矛都迫得對方退了半步。
  任何人看見這等情形,一定以為他大大佔了上風,事實上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因為對方每次只退後半尺這個距離,已說明人家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的矛只能吐這麼遠,連多一寸也不行。
  所以就算戚風雲繼續刺出一百矛,情形大概不會改變,所改變的只有他們移動了五十尺而已。
  故此戚風雲不能不變招力圖改變局勢,他全身內力瞬時毫無保留地都運聚在他的鋼矛上。
  鋼矛仍然挺直疾刺,不過內力蘊集矛尖到了一個程度,便嗡一聲幻化為三隻矛尖。
  如果呼延長壽沒有早一線看出戚風雲引運內家真力,如果他沒有及時掣出那悲魔之刀來!
  又如果他仍然只退半尺,則他的面孔喉嚨胸膛等三處,都會出現一個血洞並不稀奇。
  其實呼延長壽不但通通沒有上述「如果」的情況。
  甚至更進一步還看見那三支矛尖震開的幅度不夠大。
  假如幅度夠大的話,他縱有霸王之勇也只能退閃而無法出刀硬拚。
  但是現在他卻可以找得出縫隙,可以一刀劈歪鋼矛,然後再順勢削斷戚風雲握矛的手指。
  悲魔之刀光芒一閃即穩,刀光隱沒的緣故是已經回到刀鞘裡。
  戚風雲直到刀光不見之後才聽得見「噹」的一聲,整個人也像陀螺一樣迅急轉了一個圈圈。
  他很僥倖手指完全健在,因為呼延長壽只不過一刀劈中鋼矛,並沒有繼續順勢削下。
  可是那一閃的刀光帶來的奇異壓力,卻使得戚風雲心寒膽裂,兩隻膝頭抖個不停軟軟的老是要跪了去。
  這一點使威風雲對自己極之不滿,就算一定不敵一定被殺,也無須這麼害怕,更無須跪倒求饒。
  但為何他心裡充滿莫名之恐懼?
  何以雙膝軟得老要跪下呢?
  呼延長壽這一刀跟殺死那三人的那一刀最顯著不同之點,就是眉毛的怒氣恨火,上一刀他很生氣,而現在這一刀卻不怎麼氣惱。
  因為他心中甚感驚訝。
  於是他第一次開口,聲音粗暴而又強勁震耳。
  他問道:「你出矛的時機恰到好處,你怎知道那是時機?你怎能及時把握?」
  原來他心中驚訝的是這件事。
  戚風雲用鋼矛柱地借力,所以終於沒有跪下。
  他好像沒有聽見對方問話,雙眼茫然望著寺院的飛簷和樹木,喃喃自語道:「我戚家神矛號稱萬夫莫當。但我卻連人家一招都接不住。唉,連一招都接不住……」
  他的確極之傷心,因為他是蓬萊戚家少主。
  雖然另外還有些叔伯以及堂兄弟,論功力比他深厚,論矛法也比他精妙,但他卻是嫡傳少主,論地位權力都比旁人高些。
  他自是沒有想到正因他較有地位,所以養成驕狂自大以及不怎麼把別人放在眼內(連別人性命也一樣)的性格。
  他更沒有想到的是「悲魔之刀」實是非同小可。
  在絕大多數情形下,總是一刀就可以決勝負見生死,此是刀的本身加上奇異刀快形成的結果。
  老實說戚風雲的手指沒斷,他的頭顱也還在脖子上,這已經算得是十分幸運的事了。
  不過由於呼延長壽出刀收刀都神速逾電,同時又沒有任何規定不准他再度拔刀,故此戚風雲的頭顱其實並不保險。
  誰也不知道下一剎那會不會也掉落水池?
  會不會順著溪泉流去?
  遊人雖不算多,但仍然有。
  不過現在誰都不敢穿過這段血淋淋躺著三具無頭屍首的路。
  膽子夠大的最多也只是趑趄走近一些,設法看清楚呼延長壽戚風雲的面孔,便又趕緊躲遠一點。
  呼延長壽濃眉微剔,立刻又讓人「看見」怒氣迸射。戚風雲雖然沒有瞧他,卻也感覺得到。
  這使他驟然驚醒回到現實中,也因而聽見呼延長壽粗暴強勁聲音:「你最好回答我何以知道出矛的時機,然後我也告訴你,為何你連一招也擋不住。」
  這個建議相當公平。
  連戚風雲也驚奇起來,他何須這麼公平?
  他又不是不會殺人,那三具屍首已是如山鐵證。所以他只須用殺人手段威脅,難道我威風雲敢不開腔不成?
  「那是由發你的怒氣。」戚風雲說:「你由發怒變成不發怒時,我感到有機會,所以我就出手了。」
  由於怒變為不發怒,那是由於不知道戚風雲的來歷而湧起抱歉之感所致,原來如此,這一點的確是足以落敗致命的破綻。
  下次一定不可以再讓人抓到這種機會才行。
  「現在輪到我告訴你,你的矛法精妙無比,內力配合恰到好處,但這只是矛法和內功本身佳絕。
  你的人卻不行,不但沒有把功夫練好,而且一定是奸惡之輩,所以你雖然能把握上佳時機,卻仍然不是我敵手。」
  絕妙的矛法加上精奧內功心法,若是傳與上乘根骨之士,將會造就出何等人才無須多說。
  若是凡庸之輩,縱然幸獲絕藝,自然亦不會有什麼驚人成就。
  這一點清楚明白得有如白紙黑字,人人皆知。
  可是呼延長壽提到「奸惡」這一宗,休說旁人莫名其妙,連戚風雲聽了也為之一頭霧水。
  奸惡只不過是一個人的品德而已,與武功有何關連?
  難道世上所有武功都必須德行很好的人才練得好?
  這種理論當然是屬於豈有此理之類無疑。
  不過這傢伙(指呼延長壽)的話好像又不是胡說八道。
  因為直到現在為止,雙方已罷手停戰好一會兒,大家已講了不少話,但何以我心裡仍然還有驚懼之情?
  何以還有力不從心之感?
  「我不怎麼明白你的話!」戚風雲皺眉道:「但你憑什麼說我是奸惡之輩?說不定你自己比我更是奸惡更該死,誰知道呢?」
  「對,你和我都不知道。」呼延長壽很坦白。但是他卻還有下文:「可是我的寶刀會知道。
  對了,你們都叫它做魔刀,沒有關係,我以後跟你們叫好了,我這把魔刀知道你是奸惡之輩,這話你信是不信?」
  戚風雲道:「別開玩笑,那刀怎能知道人的正邪好歹?」
  「它就是知道。據說在刀身上鐫著的外國文字寫著,凡是大好大惡的人,遇見此刀如蛾撲火,身不自主,須臾命絕。」
  「這真是千古奇聞。」戚風雲鼻子發出嗤笑聲:「如果我是大奸大惡的人,請問我有沒有像飛蛾撲火一樣用脖子硬碰你的魔刀呢?我有沒有須臾命絕呢?」
  「須臾」就是極短促、不久等意思。
  戚風雲目前的確還沒有辭謝人世,他還活得好好的,還可以挺胸說話,聲音還來得個大。
  呼延長壽眉尖忽又射出可怕的怒氣,聲音也變得悍暴震耳;「那是我魔刀入鞘之故,現在你不妨睜大眼睛看清楚……」
  這一回戚風雲居然又是從對方「怒氣」這一點,觀察出先兆。
  他的應變步驟剎時間已經完成——雙手握予直指呼延長壽心窩,雙眼圓睜精光閃閃,馬步微沉——
  他顯然已擺出戚家莫當鋼矛最凌厲矛招,同時又已運足平生功力。
  故此形成一股堅凝絕大氣勢緊緊迫罩對方,竟無一絲瑕隙。
  山東蓬萊戚家莫當鋼矛果然大大不同凡響!
  連呼延長壽也不禁從心裡湧出敬意。
  因為眼前持矛的人功夫還未練到家,尚且威力如許,假使換一個已臻絕頂的戚家高手,情形將會如何呢?
  呼延長壽這回並沒有因心中泛起的「敬意」而減弱了怒氣。
  這是相當奇怪的事,一個人的怒氣怎能收發由心控制自如?倘若是假怒詐怒,當然可以辦得到。
  但呼延長壽的怒氣卻有如可以焚燬一切的烈火般真實不假,這就是值得奇怪的地方了。
  魔刀緩慢堅定的出鞘。
  戚風雲這一招乃是攻敵最凌厲一著,稱為「獨存式」。意思說此招一發,雙方就只能有一方獨存。
  戚風雲也知道在理論上說,此招式一擺出,矛尖所指的人應該連動都不動。
  若是非動不可的話,也只有兩種方式。
  一是出招封拆,一是閃避退讓。
  而這兩種方式都必須以比電光還快的速度使出才行。
  魔刀卻是緩緩出鞘……
  戚風雲很想不顧一切全力攻出這最凌厲的絕招,但可驚可怕的是敵人根本沒有一絲空隙,沒有任何破綻可供攻擊。
  魔刀已完全離鞘,閃射出晶亮光芒。
  刀尖處忽然出現兩顆透瑩的大滴珠淚。
  連稍遠處兩名按刀壯漢也雙腿索索發抖。
  戚風雲更糟更甚,不但腿抖,還可以聽到牙齒相碰聲音,現在他的矛招當然沒有可能發出。
  他仍能站著就很不錯了。
  呼延長壽怒叱一聲,一刀斫中鋼矛。
  再沒有其他動作就收刀入鞘。
  七尺長的莫當鋼矛墜地聲十分響亮。
  戚風雲的確被這響聲驚醒。
  這響聲簡直一直鑽入他靈魂深處——戚家莫當鋼矛百餘年來,從來沒有被人擊落過,以前沒有,將來也永不會發生。
  戚風雲因此而深深歎一口氣。
  與此同時也發現那心寒膽裂魂飛魄散的無名驚懼已消失了,代替驚懼的是別種很鮮明的感覺。
  「你一刀所下我腦袋,跟現在有什麼分別?」戚風雲的聲音此時有點枯澀和萬般的無奈。
  「你真的只想知道這一點?」
  「不是。」威風雲說:「但我所想知道的,你未必肯告訴我。因為我在戚家,只算是最劣的高手。」
  「你錯了,那才是你應該問的。」呼延長壽聲音很響亮,幾乎連虎跑寺大殿那邊的人都聽得見。
  「我告訴你,我的怒氣和魔刀奇異力量合而為一之時,你若是奸惡的人,立刻連矛也幾乎握不住了。
  至於我不砍下你的腦袋之故,那是由於你戚家矛法的確是當世絕藝。我用這個方法表示我的敬意。」
  戚風雲蒼白臉上透出歉意,道:「真的?你不會騙一個垂死的人?」
  這個問題呼延長壽拖延了一下,等到戚風雲摔跌地上,才走過去彎低身子在他耳邊輕輕道:「不一定。」
  朋友,我雖然很粗猛,卻不是沒有腦筋的人,你的手下會把我們的對話一字不漏地帶回去。當然你更希望,戚家的高手能從我的答話中,找出擊敗我的線索……
  在人生歷程中,若是對一切人,對一切事都率性而行,都全部坦白不欺的話,保險會得到「英年夭折」之類的輓詞。
  在江湖上,尤其如是。
  因此呼延長壽後來還裝模作樣,把耳朵靠近戚風雲,好像聽他講什麼話。
  這番做作,決非多餘……
  西湖的嬌美多姿真是難以形容。
  尤其是當你在「花港觀魚」這邊賞玩,由於蘇堤之故,便多曲折纏綿之致。
  但若在「平湖秋月」這邊眺望湖景,入眼寥廓遼闊,綠波與青山相接,更不禁會泛起渺綿瓊絕的情思。
  這般綠波麗日,這般水色山光,卻在人性的貪婪、嗔怒和癡迷中黯然失色。
  從敞開的軒窗望出去,粼粼湖波和飄飄垂柳都足以令人心曠神恰,足以令人忘卻紅塵擾攘!
  但貪婪愚昧卻往往使人看不見美景,也聽不見天籟。
  「貪婪」一詞,通常使人想起金錢財富。
  殊不知色慾也屬於「貪」的範圍。
  不論是男人想女人,或是女人想男人都屬於「貪」。
  據古今哲人考察研究結果,這男女之間「貪」的力量,竟比金錢財富權勢等等還要巨大強烈得多。
  寬敞明亮而又佈置得富麗堂皇的軒堂內,一共有六個人向窗外眺望。
  不過外面秀麗怡人的景色,顯然並不能打動她們的芳心。
  「芳心」的意思就是說六個人都是女性,而且其中有五個長得相當漂亮,那個唯一相貌不漂亮的女人,年紀也比其他五女大得多。
  五個漂亮少女都穿著合體的絲綢衣裳,只有這個中年醜婦一身青色粗衣布裙,因此使她更顯得寒倫蠢俗。
  軒外忽然傳來嘈吵的話聲,然後湧入四名大漢。
  這四人的服飾好像分為兩派,因為有兩個全身都是白色,連劍鞘和皮靴都不例外,而另兩名大漢則全是黑色。
  兩個白衣大漢之中較高的一個面色很難看,右手按住劍把,冷冷道:「曹一興、鄭金,我奉勸你們一句話,下次絕對不可亂問,除非戚公子親自下令。」
  連面色瞧來也很黑的曹一興陰笑一聲,道:「沒有下一次了,黃晉兄,還有這位董宏兄,請聽清楚,沒有下一次了。我希望大家客氣一點。」
  黃晉皺起眉頭,聲音果然平和得多了,說道:「曹兄,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曹一興道:「戚公子死了。樹倒猢猻散,所以沒有下一次了。」
  另一個白衣白劍的董宏冷笑一聲,笑道:「就算戚公子死了,他的女人和東西仍然是戚家的。」
  曹一興眼睛一瞪,聲音大有怒意,道:「我有講過不是戚家的麼?」
  黃晉擺手道:「大家有話慢慢說。請問曹兄,戚公子因何亡故?他身體很好,武功高強。不久以前還生龍活虎的,我猜一定不是染上什麼怪病突然身亡……」
  「當然不是。」一直沒有開過口的黑衣人鄭金接口回答,聲音中居然含有憂傷意味:「是『魔刀』呼延長壽。」
  兩位一定聽過這個名字,當他真正使出殺手,一刀就劈落戚公子的鋼矛,也同時殺死了他。」
  黃晉和董宏都發出倒吸冷氣聲音。
  他們當然不能不相信這回事。
  但據他們所知,戚家「莫當鋼矛」雖然不算天下第一,但要殺死持矛之人容易,要擊落鋼矛卻是聞所未聞之事。
  黃晉輕聲道:「現在你們想怎樣?」
  曹一興說道:「我們是戚家派出來跟隨公子的人,當然要趕緊回去,報告一切事件的經過。」
  黃晉點頭道:『根對,但你們為何不馬上起程?你們為何還要回到這兒來?難道你們沒有想到那呼延長壽可能跟蹤你們?」
  曹一興道:「他既然不殺我們,為何還要跟蹤我們?況且公子有女人還有不少貴重細軟在這兒,我們不帶回去,誰帶回去?」
  黃晉同意地連連點頭,道:「話是說得不錯,這些女人和東西你們應該帶回去,而我和小董卻只想替公子報仇。
  你們趕快把經過情形說出來,任何一點都不可以遺漏,因為這個敵人,可不是普通的敵人。」
  知己知彼才可以百戰百勝。
  這道理曹一興和鄭全自是懂得。
  等到他們講完,黃晉望著窗外西湖的秀麗景色,深深歎一口氣,才說道:「本來我是應該立刻趕回蓬萊戚家報告這一切的。但我現在卻不能夠回去,小董,你當必明白我的意思吧?」
  原來這話他是向董宏說的。
  董宏面色突然蒼白得有如他的衣服。
  不過他仍然點點頭,道:「我明白。」
  黃晉道:「你真的明白?」
  「真的。」董宏回答。
  這時他眼光禁不住望向五個美貌少女之中其中一個。
  這一眼望過之後,他也禁不住的歎口氣,繼續又說道:「如果我是你,我也會這樣子做。」
  黃晉微笑道:「咱們真幻雙劍十年來攻無不勝,戰無不克。但是這一回卻很難說了呢!」
  董宏道:「也許我不走,對你會有幫助,有點用處?」
  黃晉道:「像魔刀呼延長壽這種超級高手,我一個人若是擋不住,加上你也沒用。這道理別人可能不懂,但你卻一定明白。」
  董宏連連點頭。
  他當然知道若是武功造詣超越了一般高手境界之時,對付十個人跟對付一個人其實並無分別。
  「真幻雙劍」在武林中聲名並不響亮。
  然而,這卻是他們特意使聲名不著。
  因為他們有真才實學,他們隨便那一個都不比任何號稱高手的人遜色。只不過是不是高過其他武林高手?
  如果高過又能不能達到「超級」?
  這一點就無人得知了。
  總之天下間有一個現象,常常出現在具有奇技異能的人們身上。
  那就是真有本事,真有學問或者有財富的,表面上往往不易看得出。
  他們不像半瓶醋嘩啦直響,也不像暴發戶那樣動輒炫耀。
  因此凡庸之輩就很容易誤會,很容易瞧不起那些有修養,深藏不露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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