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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山蒼前嶺下,新近遷來了一位老貢生,據說他是江南一個世家出身,兒孫均已成年離家,他的老伴兒也死了,所以這位老先生,就一個人搬到這裡來了。
  他本來的意思,是想在有生之年,到各處去遊覽一番,再回故鄉送終的,可是不知怎麼,卻愛上了這個地方,竟然在這裡長住不走了。
  老人家年歲不小了,可是如果你問他多大了,他也不告訴你,只是搖搖頭叫你猜,你說六十他搖頭,說七十他也搖頭,再往上請他還是搖頭,大笑幾聲也就拉倒了!所以沒有人知道他多少歲,只是看他腦後那條小指細的辮子,其白如霜,再看看他那雪珠似的兩團眉毛,就可知他很有一把年歲了。
  老人家姓洗,名字也沒人知道,所以每逢他出來,人們皆以洗老稱之。
  他雖是讀書人,可是怪脾多,脾氣也壞,在他住著的那座小獨院裡,是不准任何人進去的,即使有人來訪,他也是在門口和人家說話決不往裡讓。有一次一個七八歲的小孩溜進了他的花園,在他窗口看了看,被洗老看見了,追出來用戒尺把那小孩頭打破了,小孩家裡很不高興,為此還請出當地的幾位老先生來說話,洗老倒是賠了幾個錢,可是他卻對大家說:
  「以後請你們自己注意,要是再有小孩如此,我還是要打的;不過,我可是不賠錢了,我是有言在先。」
  這麼一來,誰也不敢冒失了,再說也沒有什麼好偷看的,他家裡也沒有花大姐,更沒有小媳婦,一個糟老頭子有什麼好看的?老人家因此落得安靜。
  洗老最喜歡花,院子雖小,可是卻叫花給佔滿了。他進進出出,都要在花叢中留戀一陣子,有時候在太陽下面捉蟲,他能捉個把時辰,捉好了,大腳丫子把它們踩得稀巴爛,還要罵上兩句才算出氣。
  他話話口音很雜,平常是江南口音,可是要碰著北方人,他也能用道地的北方話和人家聊聊,遇見廣東人,他就傻了,扭頭就走。
  離洗老住處不遠的山半坡上,有一所「白雲寺」,寺裡老師父智法和尚,和洗老是好朋友,因此洗老的三餐便解決了,每一頓飯都是廟裡小和尚送來。他門口有一個拉鈴,飯到了,小和尚只一拉鈴,他老人家就慢慢踱出來了。
  這位老人家就是這麼一個人,他來到這蒼前嶺,已有半年多了,可是平日決不遠遊,頂多是到白雲寺去聊聊,和老和尚手談一下。他的棋藝很高,每一次都殺得老方丈愁眉苦臉,然後他就笑著出來了。
  老和尚請了不少能人報仇,嘿!一樣被他老人家殺得落花流水。
  你說他怪,比他怪的人還有!
  秋末,從遠處來了一個少年公子,由口音上猜,大概是京裡來的,這公子姓管,也不知他為什麼來,反正他找了半天,於是就在洗老對面搭了一個小草房住下了。
  洗老很不高興,認為他這間草房離自己太近了,但也沒有理由攆人家,只好任人家住下來。
  這少年公子,人品學識都是頂尖兒;尤其是那份長相,更是英俊儒雅。
  因此他一來,這附近的大姑娘都迷上他了,每天洗菜打水,就連淘個米,都藉故由他門前繞上一趟,遞個眼波笑一笑,也是舒服。
  這麼一來,洗老爺子可煩了,有時候連門都不開了,一天到晚間在屋裡。
  管公子真有一股子磨勁,他找過洗老兩次,被罵出來兩次,可是他仍是笑嘻嘻的,也不急也不氣,反正洗老讀書,他也讀書,好在他帶來的書也不少,要說掉文,他作的詩比洗老還強呢!
  日子久了,洗老爺子不由也慢慢注意他了。
  少年人奇怪的地方也很多。
  第一,他明明像是一個闊家子弟,卻偏要一個人住在這裡受窮;
  第二,他像是從北京來的。好傢伙!北京離這裡可遠了,他一個年輕的人,跑到這裡幹什麼?他口口聲聲對外說是應考的舉子,可是入秋了,也該上路啦,他這邊卻連一點動身的意思也沒有;
  第三,這姓管的少年,似乎每天都盯著自己,他把房子也搭在這裡,硬守著自己,你說他是安著什麼心?
  這麼一想,洗老爺子平日就更小心了,他本來是愛在太陽下面,捉花上的小蟲的;可是有一次,因為那少年多事要幫著捉,洗老爺一氣,就從此不再捉了,弄得少年也很掃興。
  這一日,洗老穿了一件黑絲長袍,戴著瓜皮小帽,拿著一把布傘,到白雲寺去玩耍,一進門,就見那姓管的少年,正在裡面,和老方丈交談甚歡。洗老扭身就走,卻為智法老方丈追出來硬給請回去了。
  少年由位子站起,對洗老打了一躬道:
  「真是幸會,想不到在這裡,又遇到你老人家了。」
  洗老點了點頭道:「我是常常來的。」
  少年微笑道:「洗老來此是拜佛還是問經呢?」
  洗老搖頭道:「我是來下圍棋的,和他。」
  說著用手一指智法方丈,老方丈忙笑道:
  「洗檀越棋藝太高,我總是敗……」
  他忽然笑問少年道:「管公子你行麼?」
  少年尚未說話,洗老已搖頭不耐道:
  「他們年輕人,就是會也不精,哪能同我下。來!來!我們來手談。」
  智法老方丈點著頭,笑著陪洗老到了廟廊下面,那裡設著棋盤,二人坐下,年輕的管公子,卻在老方丈身後站下來了。
  小沙彌端上了一碟脆梨,一碟月餅,是翻毛棗泥餡的,這盤棋就開始了。
  往常洗老總是要讓幾個子兒的,可是今天那少年卻笑著說:
  「不要緊,我幫助你來玩玩。」
  洗老嘴角帶著不屑,可是半個時辰之後,他的態度全改了過來。
  本來老和尚該輸的棋,經這姓管的少年一指引,馬上就變過來了,洗老反而處處受了困,一局棋下到了日落,竟是不分勝負。
  洗老爺子驚於少年高超棋藝,不由大為讚歎,當時擱下棋子道:
  「明天再下,今天晚了。」
  少年也笑道:「洗老棋藝太高,我今夜要仔細想想,明天好出奇兵制勝。」
  智法老和尚更是驚歎不止,對少年讚不絕口,堅留二人在寺裡用晚膳,二人自然都答應了。
  飯間老方丈問少年道:「少施主住處離此遠不遠?」
  洗老點了點頭道:「他就在我對門,也是一個人。」
  少年連連點頭道:「是的!我就在洗老對門……」
  老方丈呵呵笑道:「真巧呀!」
  洗老心說:「一點也不巧,他是成心的!」
  想著不由一雙深凹在目眶裡的眼睛,仔細地打量著這個少年,咳了一聲道:「管先生大名是……」
  少年受寵若驚道:「不敢,小侄名照夕。」
  洗老輕輕念了聲「管照夕」,覺得名字很陌生,自己從沒認識過姓管的人,當時就很放心地笑了笑道:「你的棋藝不錯啊!是和誰學的?」
  照夕彎身道:「小侄是自己琢磨出來的,從前常和家父下下,膚淺得很,以後老先生要多指教。」
  「不敢,不敢。」
  飯後老方丈拿出佈施簿子來,照夕在上面寫了紋銀三十兩,老方丈很高興,洗老怕天下雨,就告辭,照夕忙也告辭而去。
  老方丈一直把二人送至廟門口,道了聲再見,才回轉身去。
  照夕方要和洗老湊湊近,不想他老人卻揚長而去,照夕忙跟上,想不到走了百十步,天上果然下起小雨來了,洗老張開傘,踽踽行著。
  照夕忙叫道:「洗老,借傘用用吧!」
  不想那老頭子,卻裝著沒聽見,轉過幾棵樹,就往山下走了。
  照夕追上,卻見他一隻手拉著長袍,一隻手打著傘,微微彎著身子,走得很快。
  照夕又叫了兩聲,洗老已走遠了,他跟著洗老踽踽後影,不由怔住了。
  這時他衣服全濕透了,水珠子順著頭髮流在臉上,他緊緊咬著嘴唇想道:
  「他也太狠心了……這半年來,我吃了多少苦,可是又得到了什麼?」
  想著他不禁流下兩行淚,想到自己留信離家,曾發下志願,不學成絕技,絕不返家,可是這異人到哪裡去找啊!
  他又想到了洗老,雖然他怪處極多,可是自己搬來這兩個月,日夕觀察他,就沒見過一些本領,自己怎可斷定他是一位身懷絕技的人?
  想著一時又愕住了,就連臉上的雨水也忘了擦了,他不由又想道:
  「常聞人說,凡是身懷絕技之人,是決不輕易露出來的。半年來我雖是失望了好幾次,可是這一次,我卻要有始有終,不可輕易放棄,我要忍一個時期,把他摸個清楚。」
  想著把臉上的水擦了一下,一個人失神落魄地朝山下走去。
  他來到了草房之中,才坐下來,卻見洗老拿了一塊很大的乾毛巾,打著傘走了過來,照夕忙自迎上,洗老只把毛巾丟過來道:
  「你淋了雨,要用力把身子擦乾,換上干衣服才不會生病……年輕人要愛惜身子。」
  說著轉過身子,又回到他那所小屋中去了。
  照夕拿著毛巾,心中又喜又驚,暗忖:
  「他可真是一個怪人,既是這麼好心,方才把傘給我合打一下,也就沒事了,又何必多此一舉!」
  想著把門關上,脫下濕衣把身子擦乾,換了一身乾衣服,忽然他心中一動,暗道:「有了,等一會兒我可藉故還他毛巾,到他房內看一看,定可看出一點名堂。」
  想到此心中很高興,當時拿上了毛巾,又等了一會兒,雨也小些了。
  再過一會兒,洗老房中已亮起了燈,琅琅的讀書聲,由他房中傳了出來,管照夕不由又有些失望,心想:「我自己就是一個書獃子,不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再找著一個老書獃子,那才真冤呢!」皺了會眉,暗忖:「管他呢,過去看看再說。」
  想著輕輕把門關上,走了過去,他輕著步子,慢慢走進了洗老的花園,心中想到這裡平常是不能隨便進來的。忽然他又想道:「我何不輕輕地走到他門邊,看看他屋裡情形,反正他也不知道。」
  想著就輕著腳步,悄悄走到了洗老窗前,方要由窗縫向裡窺視,讀書聲忽止。
  照夕忙往後退了幾步,卻見洗老已在門口出現了。他看了照夕一眼道:
  「你進來幹什麼?」
  照夕紅著臉道:「我是來還毛巾的。」
  洗老鼻中哼了一聲,伸手把毛巾接了過去,他看著管照夕道:
  「以後不可隨便進來,門口有一個拉鈴,你可以拉鈴,知不知道?」
  照夕連連點頭道:「是!是!」
  他說著方要往前走一步,不想洗老卻點了點頭道:
  「我要讀書了,你不要打攪我。」
  說著很快地轉身而入,那扇小門遂又關上了,管照夕不由怔了一會兒,歎了一口氣,轉身而回。那琅琅的聲音,又由老人房中傳了出來。
  照夕徘徊在斗室之內,心緒重重,他想:
  「要是這麼等下去,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看出他的真面目來。」
  他又想到,方才自己已走路極輕,居然離他窗口甚遠,就被他發覺了,可見此老聽覺極靈,他的心不由又激動了。
  暗想來此已兩個月了,如果就此離去,非但前功盡棄,而且心也未甘。
  因為他認為,這姓洗的老人,定是一非常人,對於這種非常人,自然要特別不同,尤其是要有耐心。過去他也讀過不少的書,深深知道,要學驚人技,需下苦功夫。當初張良在橋下為老人穿鞋,就是一個例子,他是很明白的;因此他考慮的結果,仍是留下來。
  十一月的天,在這蒼前嶺可是很冷了。
  洗老院子裡堆滿了落葉,天還未明,照夕已早早起來,他輕輕推開了老人的門,用掃帚,把落葉掃成了一堆,忽然用手捧了出去。
  他的動作很輕很輕,生恐吵了洗老睡眠;然後他再回到自己的屋子裡。一個月以來,每天都是如此,從不間斷,有時候在廟裡遇到了洗老,就下下棋,可是洗老從不與他多話。
  管照夕既已下了決心,要以至誠打動這位老爺子的心,所以也就不如以前那麼急躁了。
  這一日清晨,天還不十分明,照夕按照往常的規矩,又早早起來了。
  他又輕輕走到了老人花園之中,當他把枯黃的落葉一捧捧送出門之時,忽見老人門前,放著一個錦袋,照夕心中一動,暗想:「這老爺子真粗心,錢袋也不好好收著,掉在外面了。」
  隨手撿起來,覺得挺重,打開袋口一看,照夕吃了一驚。
  原來竟是整整一袋子珍珠,帶有十來塊翡翠,光華奪目,照夕忙把袋子收好,心想:
  「這些東西,洗老竟不小心,真是糊塗透了。」
  想著馬上走過去,方要用手敲門,可是轉念一想,不由又把手放了下來,暗忖:
  「他是不准人進來的,我又何必自討無趣。算了,還是偷偷給他放進去吧!」
  想著見門下有三四寸空隙,照夕就把這錢袋,用手輕輕推了進去,又用棍子往裡送了送,心想洗老起身之後,定會發現的。
  想著這才又把枯葉掃盡,一個人低著頭回到了草舍之中,不想他一進門,頓時就怔住了。
  原來不知何時,洗老竟坐在了他的屋中,他那雙深陷在眶子裡的眸子,緊緊地看著照夕。
  管照夕不由臉一紅,訥訥道:「你老人家已經起來了?」
  洗老點了點頭,他用手一指椅子道:「你坐下!」
  照夕忙坐了下來,心中猜不透這位老爺子要說些什麼,不由得有些驚慌失措。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洗老的臉色比平常好多了;而且還有一絲笑容。
  他點了點頭,對照夕道:「這一個月來,你每天早晨掃地的事我都知道……很是難得。」
  他咬了一聲又道:「其實在你起身之前,我早已起來了,我喜歡天不亮出去散步,因為空氣好。」
  照夕心中驚異,可是不敢說什麼,他只用驚怔的眼睛看著老人。
  洗老忽然站起了身子,在小室裡走了一轉,他那雙留著長長指甲的手,搓了搓,那雪團似的一雙眉毛,倏地皺了起來。
  他走了一轉,站住了腳,皺眉道:
  「在你初來之時,我就對你很注意;而且很奇怪,我真想不通,你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他點了點頭,又歎息了一聲道:「現在,我總算知道了,你定是有所為而來。」
  說著他坐在了椅子上,朗聲道:「現在,你坦自告訴我,你到底有什麼事要求我做呢?」
  他又追了一句道:「一定是有事……孩子!你有什麼事要我為你做呢?不要怕!你說。」
  照夕心中這一剎那,真不知是喜是悲,當時差一點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他猛然往地上一跪,抖聲道:「老先生!我知道你是一個奇人,你老人家定是一個隱姓埋名的武林怪傑,你收我做徒弟吧!」
  洗老猛然一驚,接著他哈哈大笑起來,連道:
  「哎喲!你快起來!快起來!」
  照夕流淚道:「你老人家一定得收下我!」
  洗老白眉一皺道:「誰告訴你我會武功?我……我只是個老酸丁,連棍子也提不動呀!你叫我收下你,收你幹什麼呀?」
  照夕見他居然還不承認,當時想起自己可能又落了空,不由一時呆住了。
  他緊緊地咬著自己嘴唇,幾乎都要咬出血來,可是他仍然跪著沒有起來。
  洗老這時皺著眉,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長歎了一聲,道:「再說,你一個唸書人,有這麼好的學問已經夠了,還要學什麼武功?」
  照夕一聽,頓時破涕為笑,因為洗老這句話,已似乎說明了,他是會武的了。
  當時不由連連叩頭道:
  「你老人家不知道,我是自幼就想習武,只是被父親管著讀書。如今我留信而出,遍訪名師,非要學成一身絕技不可。」
  洗老皺眉道:「可是,你怎麼會找上了我呢?我一個老人,頭上也沒有寫著字,誰說我會武呀?」
  照夕聽他這麼一說,不由笑了,他眨著眼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你老人家定是會武;而且還是江湖俠隱之流。」
  洗老呵呵大笑道:「你是劍俠小說看多了。」
  他走過去,用力把照夕攙了起來,一面道:
  「孩子,起來吧!不要胡思亂想啦!」
  說也奇怪,照夕這麼重的身子,洗老人這麼隨便一攙,竟自站了起來。
  就在照夕驚怔之間,洗老卻已走出房子去了,管照夕這一霎,反倒是一陣驚喜,他淌著淚想道:「果然不錯,他是一個異人,我沒有看錯。」
  想著轉過了身,卻見洗老已進了他自己的房中,門也關上了。
  照夕對著門怔了一陣子,心說:
  「你別想叫我中途而退,我是守定你了,非拜你為師不可!」
  想著把臉上淚擦了擦,一個人靠著門暗暗道:
  「方纔他自己說的,他每天起得比我還早,這就對了,練功夫的人,都是早起的。我明天半夜就起來,我等著他起來,跟著他,倒要看看他去哪裡,或是練什麼功夫。只要給我發現了,他就是賴也沒有法子賴了。」
  這麼一想,覺得很有道理,當時也就安心了。
  他注意到,那洗老,竟是整整一天沒有出門,照夕看著他緊閉著的兩扇小門,心說:
  「為什麼他們有本事的人,偏要如此的裝偽,這多不自然呀!」
  想著他又歎了一口氣,腦子裡這時極亂,他想到了北京城的父母,又想到了江雪勤……他想道:「他們也許認為我現在早已學了武藝,誰知我卻連門還未入呢。」
  這麼一想,心中不禁有些難受,可是轉念一想,眼前這洗老,定是一個極不平凡的人,他所以不敢答應自己,定是對我還有很多不放心的地方,要慢慢觀察我。我卻不可就此懈怠,否則才真是前功盡棄了。
  晚上他早早的上床了,明天要早起,一定要窺出一些端倪來。
  這時對門琅琅的讀書聲,又傳了過來,那是王勃的《滕王閣序》中的一段:
  「……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君子安貧,達人知命,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
  洗老把這一段書念得有聲有色,管照夕卻不覺浮上了一層莫名的悲哀!
  雖然,他並不如這段書中所形容之淒慘;可是自己弧身一人,千里迢迢來此,如今一事無成,思前想後,也不禁有些傷感了。
  管照夕在他琅琅的書聲裡,不覺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天還是大黑著呢,他已輕輕地穿上了衣服,隔窗子向對面望去,果見洗老窗前亮著豆大的一點燈光。
  管照夕心中一動,暗忖:「糟了!莫非他已經起來了?」
  想著正要出去查看一下,卻聽「吱」一聲,門開處,現出了洗老瘦高的影子。
  照夕見他穿著一身短馬褂,也沒罩長衫,他手中提著一個黑布口袋,光著頭也沒戴帽子,出門之後先東張西望了一陣子;然後,輕輕把門帶了上,慢慢踱了出來。
  照夕忙退了幾步,其實洗老也看不見他,然而他卻有些作賊心虛。
  過了一小會兒,他再趴在窗上看,卻見洗老已順著門前的小路走了下去。
  管照夕生恐他走遠了追不上,忙跟了出來,遠遠地綴著他,就見洗老由一條極小的路繞向了山坡,照夕也忙跟隨了上去。
  當他才走到山岔口的時候,卻見洗老已經上了十丈有餘,管照夕心驚道:
  「好快的身法!」
  這時天仍然很黑,尤其是夜裡的小雨,草上水還沒幹,照夕走了一路,兩隻褲腿全濕透了,再加上衣服又穿得少,可真是有些冷得吃不住。
  可是眼前那洗老,卻是十分疾勁,他爬上了一個山坡,像是沒事一般。
  這時他走向一片平地,就把身子站住了,照夕見他放下了手中的包裹,長長地吸著氣。可是面部卻是朝著東方,也正是朝著照夕這面。
  如此一來,照夕只得把身子蹲著不敢動了。
  卻見洗老吸了幾口氣之後,身形半蹲了下去,由他喉中發出呼呼的喘息之聲,這種聲音初聽來還不十分吃驚,可是數十喘之後,聲如豹嘯,四周都有了回聲,管照夕不由嚇得臉都白了。心說:「我的天!這是什麼玩藝?哪有這麼練功夫的!」
  正自驚異之間,卻見洗老慢慢把聲音放小了;而且一雙眸子,微微閉了起來。
  可是卻由他那微閉的眸子之中,射出了凌人的精光,照夕嚇得忙把頭低下,他心中這一霎時,真是欣喜欲狂,差一點兒叫出聲來。只是他還想更清楚一下洗老的功夫,所以藉著長長的草,把臉遮住,只由草縫中向外面看。
  這時洗老已站好身子,背著手,在那裡走了一轉,忽見他彎腰,把放在地上的那個黑口袋撿了起來,照夕就更注意了。
  洗老很快的由袋中抽出了一口長劍,方要擰把抽出劍刃,忽然他怔了一下,又把寶劍收回到了袋中。
  照夕見他把劍一放回,就知不妙,忙把身子向下一蹲,不想才一蹲下身子,就聽得洗老叱了聲:「是誰?」
  管照夕不由嚇出了一身冷汗,當時哪還敢多耽誤,猛然回頭就跑,不想才一舉步,就覺得頭上一股疾風掠過,照夕嚇得口中叫了聲:「啊喲!」
  再一抬頭,那洗老已滿面怒容的站在了自己身前,照夕不由覺得腿一軟,頓時就坐了下來。
  洗老嘿嘿冷笑了幾聲道:「管照夕,你的膽子可是愈來愈大了!」
  照夕不由嚇得抖聲道:「老先生……我沒有看見什麼……我只是好奇而已。」
  可是此時洗老的態度,和平常就大大不一樣了,他眸子裡射出兩股逼人的奇光,直看得管照夕全身籟籟顫抖。
  他嘿嘿笑了幾聲,冷冷地道:「可知我生平最忌諱的是什麼?」
  照夕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洗老冷笑了一聲道:「你自然不知道,可是我現在告訴你也不晚。」
  這位老爺子,說話之時,面現殺機,他逼近了一步道:「我生平最忌人家偷窺我練功夫……不要說人了,我練功之時,即使是有飛鳥掠過,我也不會輕易饒它們活命。」
  他說話之時,竟真的突然有一隻黑鳥掠空而過,洗老說著話,倏地一伸右手,那黑鳥本已飛出數丈,卻在當空打了一個轉兒,直向洗老掌中落了下來。
  照夕這一霎那,只嚇得目瞪口呆,卻見是一隻黑身紅足的大鳥。
  這黑鳥在洗老掌心之上,幾番振翅哀嗚,卻總似被一股吸力吸住,休想飛起一分一毫。
  洗老冷笑了一聲,倏地一翻掌心,那黑鳥已屍橫當地,血肉一片模糊!
  照夕嚇得打了個寒顫,想不到素日溫雅的一個老儒生,竟是如此殘忍的個性!
  而且他這一手功夫,照夕不要說眼見了,真是聽也從未聽過。
  當時不由直直地看著他,洗老哈哈一笑,隨即一斂笑容道:「你看見了沒有?」
  照夕點了點頭,洗老這時目射奇光道:
  「你如今犯了我的大法,我雖有愛你之心,卻是饒你不得,這只怪你命該如此,卻怨不得我洗又寒手狠辣!」
  他說著一晃身,已站在了照夕身前,倏地一伸手,已按在了照夕天靈蓋上,照夕就覺一股極大內力,由頂門上直貫而下。
  當時自認必死,不由叫了聲:「洗老先生且慢!」
  洗又寒冷笑一聲道:「你還有什麼話說麼?」
  照夕這時反倒不如方纔那麼害怕了,他苦笑了一下道:「既是命該如此,弟子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只請死後能將弟子屍身運回北京,得正丘首,弟子即使是死於九泉,也感恩非淺。」
  他說話之時,洗又寒那雙炯炯的眸子,在他臉上轉來轉去,冷冷地道:「還有話麼?」
  照夕忽然張大了眸子,問道:「方纔你老人家掌斃黑鳥,雖是過於殘忍;可是那種功夫,弟子竟是畢生聞也未聞過。你老人家可肯在弟子臨死之前,告訴弟子一下,那是一種什麼功夫?」
  他這天真的一問,就見那洗又寒倏地神色一變,他長歎了一聲道:
  「罷了!罷了……我洗又寒畢生行事手狠心辣,就從來沒有心軟過,今日為你這孩子,竟破了戒!」
  他說著臉色十分難看,同時緩緩把按在照夕頂門之上的右手收了回來。
  管照夕不由一怔,同時洗老的手離開了,那股壓力也就隨之而去。他不由拜倒在地,感激道:「弟子多謝你老人家不死之恩!」
  洗老這時苦笑了笑道:「管照夕!你算把我的底細摸透了!只怕我不殺你,日後你卻要……」
  他忽然把話中途打住,臉上顏色更是一片死灰,他忽然冷笑了一聲道:
  「你如今還要拜我為師麼?」
  照夕這時喜得連連叩頭道:「弟子夢寐以求。」
  洗老臉上彷彿帶上了一絲笑容,他點了點頭道:「可是你知道我的來歷麼?」
  照夕怔了一下,可是他立刻又磕頭道:
  「弟子不知,可是弟子絕不後悔,只願終身追隨你老至終。」
  才說到此,洗老忽然仰天一陣大笑,聲震四野,笑聲一斂,就見他一翹大拇指道:
  「好!我老頭子想不到,在此垂暮之年,竟會收下了這麼一個好徒弟。來!」
  他說著忽然向前邁了一步,一伸手,已把照夕攙了起來,一面笑道:
  「我們回去說話。」
  他說著話,身形倏起,在這昏沉沉的早晨,就如同一隻大鳥似的,一路倏起倏落,直向來路上飛馳而去!
  照夕這時在他單臂挾持之下,真個是如同騰雲駕霧一般,只覺得兩耳風聲颼颼,身形卻如同星丸跳擲一般。洗老帶著他,在那峭壁陡崖之間,往往只用足尖,在壁面上一點,如飛星下墜似的已縱了開去。
  管照夕這一剎那的心情,可真是驚喜到了極點,暗忖自己真是苦心沒有白用,想不到遇此奇人,自己定要學成一身驚人之技。
  他這麼一路想著,洗老已倏地停住了腳步,道了聲:「到了!」
  照夕再一看,原來已到了自己和洗老住處,當時慌不迭就要下跪,洗老哼了一聲道:
  「入內再說!」
  說著已轉身走了進去,照夕怔了一下道:
  「洗老……我可以進去麼?」
  洗老本已入內,此時聞言,回過身來,冷冷哼道:
  「自然可以了,你進來吧!」
  他這種喜怒不定的個性,很令照夕吃驚,只是他現在完全已醉心著學成驚人的武功,他能忍受任何的冷漠和奚落。只要能達到學武的目的,他一切都可以忍受。
  照夕就在這種驚喜的情緒之下,進到了洗老的房中,他立刻怔住了,暗想這房子並沒有什麼奇處。
  原來這房子十分簡陋,外間有一個大書架,堆滿了各種書典,還有一個書桌,擦得十分清亮,一塵不染。
  另有一間臥室,和外間相接,卻見內中並無床褥,卻是一個極大的蒲團,置於室中。一支高腿白銅蠟台,置在蒲團旁邊。
  照夕心中暗想:「常聽佛法高深的和尚,以坐禪代替睡眠,倒不知凡人亦可如此。」
  想著不敢多看,這時洗又寒已在一張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照夕往地上一跪道:「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洗老卻沒有說什麼,等照夕叩完了三個頭之後,他冷冷地抬了一下手道:
  「你起來,我有話告訴你。」
  照夕忙起來恭侍一旁,他頓了一頓才道:「我本來是不打算收徒的,因為我對我的弟子們不敢信任了……」
  他略為猶豫了一下,才慢吞吞地道:
  「可是卻為你的至誠所感動,我破格收你為徒。我想你也許不會同你的兩個師兄一樣,落得那樣淒慘的下場……」
  管照夕只是靜靜地聽著,雖然他有一肚子疑問,但是,他卻不敢問。
  洗老又點了點頭道:「你既拜我為師,今後我自然是不會令你失望,定可把你造就成一身驚人絕技……」
  照夕不由喜道:「謝謝師父!」
  洗老冷笑了一聲道:「你先不要謝我,我有幾句話說在前頭,你看看是否可以接受。」
  他眨了一下眸子,慢吞吞地道:「第一,既入我門,當遵守我任何戒條,違者只有死路一條!」
  照夕打了一個冷戰道:「弟子謹遵。」
  洗老冷哼了一聲,遂又道:「第二,為師我今後也許有許多奇怪的行動,你卻不可多疑和詢問,自然對你是絕對無害的,你能做到麼?」
  照夕點了點頭道:「弟子能做到。」
  洗老這時臉上才帶出了一點笑容,他面色變得稍微和善了一點,遂道:
  「只要你能謹遵我言,我自然不會虧待你;可是你如果有違我言,那時也說不得叫你血濺我肉掌之下!」
  這一番話,不禁說得照夕一陣心驚肉跳,唯唯稱是,洗老往起一站道:
  「口說無憑,來!我們立個字據。」
  他說著遂返內室而去,須臾,他拿著一個黑色的小布包走了出來。
  他此時臉上,更顯得陰森可怕,他把這個布包往桌上一放,滿面威容地道:
  「你進來!」
  照夕忙應了一聲,小心地走到桌前,洗老用手一指桌上的布包道:
  「你把它打開看看。」
  照夕聞言答應了一聲,依言用手把這黑布包慢慢了打開來,只覺得內中包著軟軟的東西,似乎還有一本書,待打開一看,內中是兩個皮袋子,另有一本厚厚的典冊,同時有一股腥臭之味上衝鼻端。照夕不由劍眉微皺,暗想:
  「這是怎麼回事?」
  洗老點了點頭,冷笑道:
  「你把書翻開……翻到最後一頁!」
  照夕不由信手一翻,只見全是一個個血紅的手印,另一邊卻有記栽文字,當時只覺得一陣陣心驚肉跳,也不敢多看,匆匆依言,翻到了最後一頁,見是一張白紙,洗老示意地點了點頭。
  照夕忙放下了簿子,垂立一旁。
  洗老用手一指桌上的筆道:「你把你的姓名、地址以及年月生辰寫下來,要寫得很清楚。」
  照夕怔了一下,可是轉念一想,這也是很平常的事,想著就依言,把姓名年歲住址寫了下來,洗老就立在他身後,冷冷的囑道:
  「如違師言,願受本門火炙屍刑!」
  他哼了一聲道:「把這句話加上。」
  照夕不由仰著臉道:「師父!什麼是火炙屍?」
  洗老倏地一瞪雙目道:「我叫你寫,你就寫上,哪裡有這麼多廢話!」
  照夕只好依言寫了上去,最後又具了名字,洗又寒把本子拿起,看了一遍,才點了點頭,他又一指桌上的印泥道:「把十指指模打上,慢慢來!」
  照夕暗自歎息了一聲,心說:「原來拜師還有這些手續啊!這簡直不就是形同賣身一樣麼?」
  可是他此時,卻沒有那麼多時間去想這些了,洗老叫他怎麼做就怎麼做。
  一切就緒之後,洗又寒才點了點頭笑道:
  「其實這一切都是多餘的,不過這是我門中的必要手續。」
  照夕連連稱是,洗又寒又點了點頭道:
  「你把那個皮袋子打開看一看。」
  照夕現在是真聽話,叫做什麼就做什麼,當時依言忙把一個皮袋子拿起,將束口的細繩子解開。才一開袋口,只覺一股血腥之味,中人欲嘔,當時嚇得差一點兒把這皮袋子丟了。
  可是洗老一雙眸子卻緊緊地盯著他,照夕嚇得忙又收了回來,仔細往袋中一看,不由嚇得手都抖了。
  原來袋中竟是一條血跡斑斑的髮辮,尤其是辮根上,尚還連著一塊枯黃的人皮。
  管照夕就是再沉著,看到此也不禁倏然變色,他叫了聲:「師父……這是怎麼回事?」
  洗老呵呵一笑,就手拿過了這皮袋,收上了口,一面笑道:
  「你不要怕,我只是叫你來一看,知道一下為師的手段而已。」
  照夕不由張大了眸子道:「這個人是誰?師父怎會……」
  洗又寒點了點頭道:「這是你二師兄……他叫谷雲。」
  說著不由長歎了一聲,照夕更是大吃了一驚,忙問道:「既是二師兄,你老人家又何故將他……」
  洗又寒倏地哼了一聲道:「我方才不是說過麼?他妄敢不遵我言,而且竟敢……勾引外賊,對我加害……所以我……」他冷笑了一下,用手指著另一個皮袋道:「這是你大師兄,他和你二師兄是一樣的下場……我也把他殺了!」
  管照夕一時呆若木雞,洗老看了他一眼,收了臉上的笑容,轉為微笑道:
  「可是你放心,只要你對我忠心,不出賣我,我不會對你如此!」
  照夕翻了一下眼皮,道:「我那兩個師兄,原來是出賣了師父?」
  洗老不由一陣咬牙切齒,憤然作色道:「豈止出賣我……我這條命,還差一點送在他二人手中,嘿嘿……」
  他冷笑了幾聲,點著頭道:「可是,他們仍沒有逃過我的手去!」
  他說著,臉上罩下了一層陰影,看著十分可怕,就見他仰著臉喃喃道:
  「可恨的孽障……可恨的淮上三子!」
  照夕不由驚問道:「淮上三子……師父……」
  洗老忽地一怔,叱道:「不要多問!」
  照夕心中這時暗暗想道:「師父真是一個令人敬怕的怪人啊!」
  他猜想到,這洗又寒本身定有一件極為隱痛的事情,不為外人所知。可是,因為師父曾經關照過他不可猜疑,所以管照夕一想到這裡,忙岔了過去。
  洗又寒這時已把簿子收好,又用黑布包紮了起來,他目光灼灼地注視在照夕臉上,半晌才道:「你那兩個師兄,雖是隨我多年,學成了一身難得的本事;可是到底限於根骨,未能登峰造極……他們死了之後,我也就失去了傳人。」
  他歎息了一聲,看了管照夕一眼道:「這多少年以來,我因收徒灰心,差一點兒死在了徒弟之手,所以抱定寧可把一身絕技失傳,也決不再收一個徒弟了……」說到此,他頓了一下又道:「自從你一來此,我已猜出你安有拜師之心,只是一來我已下定決心不再收徒,再者我取徒條件太苛責……也不知你是否有此資格……」
  他微微一笑道:
  「這幾個月以來,你固然是在天天留意我,可是我又何嘗不在天天注意你?」
  說到此,照夕不由臉色一紅,洗老笑了笑,又接著說下去道:
  「經我仔細觀察的結果,你質稟、根骨、智慧無不是上上之材,我的心就有些動了。」
  管照夕不由暗自欣喜,洗老白眉微皺,又道:
  「後來又見你誠心可感;而且我為試你是否貪財,故意遺落珠袋在外,你居然見財不昧,誠心難得!」
  說著他又獰笑了一下道:「當時如果你一時貪心,可就為你自己造下了殺身大禍了!」
  照夕嚇得直打冷顫,洗又寒又接下去道:
  「也就是因為以上幾點,所以我才饒你不死,竟破格收你入我門下,在你來說,確實福緣不小!」
  他冷笑了一聲又道:「這是因為特殊的事故,才迫使我洗又寒來此窮途,否則青海天沙嶺冷心軒,和江南十二道台,那種勢派和今日又自天壤不同了!」
  他像是有無限地感慨,長吁了一口氣,那瘦懼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回憶,這一霎,在他臉上的皺紋裡,蕩漾著悲痛、憤怒和仇恨。
  管照夕只是靜靜地聽著,不敢多岔一句,可是聽到此,實在又忍不住,不由問道:
  「師父為何不回去呢?」
  洗又寒冷峻的目光掃視了他一眼,嘿嘿冷笑了幾聲,低頭自語道:
  「總有一天,我會回去的。」
  他突然正色道:「今天我對你說的任何話,你都不許對外人洩露一字,否則……」
  照夕打了一個冷戰,連連點頭道:
  「你老人家放心,弟子一定守口如瓶。」
  洗老笑了笑道:「我倒不是怕你說,只怕你說出來之後,我又要多殺一個人了!」
  類似這種的話,真是句句令照夕心驚肉跳,他連連地答應著,洗老又道:
  「還有一點,以後你在人前,不可叫我師父,仍稱我洗老就是……至於練功也不必過急,我自會慢慢授你的。」
  照夕又連連稱是,洗老提起一把砂壺,倒了兩杯白水,道:
  「你喝水!」
  照夕恭恭敬敬地端過了一杯,就口呷著,這時洗老完全回復了平靜的態度,他走了一轉,回過頭來問道:「你以前練過功夫沒有?」
  照夕搖了搖頭道:「沒有,什麼功夫也沒練過。」
  「好!好!最好是沒有練過。」
  他眨了一下眸子道:「中國技擊之術,可分為內、外兩派,其實殊途同歸,其理則一。」
  「內家開派為武當,創自宋徽宗時之武當道士張三豐,他的原理是由內往外,先以養氣而後則動以拳掌,講究的是十八字秘訣……」
  照夕不由聽入了迷,洗老咳了一聲又道:
  「這武當派動手講究狠,所謂『犯者立僕』,外表上看來,凡屬於內家一脈者,永遠是一派斯文,看不出有何異狀。可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如觸我,力隨意施……我本身內力,大部分是脫胎於此派的。」
  照夕不由點了點頭,洗老又皺著眉道:
  「所謂外家派者,始自魏時之達摩禪師,也就是今日之少林,他們是由外往裡練,可是不論內、外哪一家,都是最注意於內功吐納一道……」
  他瞇著眼睛笑了笑道:「為師我六十年來,浸淫吐納一道,卻又收到『澄波返渡』之功,這自然非你如今所能想得到的。不過,我準備第一步,就讓你由『吐納』上著手去練,我有幾種厲害的手法,至今仍可說是絕步武林,只是要看你是否有此造化了。」
  照夕不由極為神注,當時點了點頭道:
  「只要師父肯傳授,弟子定下苦功夫鍛煉,決不令你老人家失望。」
  洗又寒閃閃的瞳子注定在照夕臉上,笑了笑道:
  「但願如此!」
  他又笑了笑道:「跟我學功夫,可是最苦的……我不像一般人一樣只練子午二時,有時候卻要練下夜去!」
  照夕這時連連點頭道:「弟子願意受苦。」
  洗又寒笑了笑,一揮手道:「那麼你先回去,午夜再來。」
  照夕忙躬身行禮,轉身回房而去。
  時間真快,轉眼之間已是三度寒暑,而平靜的日子,從表面上看起來,似乎仍然是和從前一樣。
  可是誰又知道,那個沒有人注意的少年書生,卻強大了。
  三年來,管照夕跟著這個奇怪的師父,學了一身驚人的功夫。
  他這種不分日夜地苦練,有時候,連洗又寒都頗為驚訝,因為這個弟子的成就,簡直是太驚人了,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而更令洗老滿意的是,這管照夕果然除了隨自己練功夫以外,別的事,是任什麼也不管不問。這一對奇怪的師生,居然這樣地相處了下去。
  照夕到了今天,對洗老一切仍是一個迷,雖然他和這個師父相處了三年,可是他對洗老的一切,知道得太少了,同時他並不想多知道。
  可是有一件事,卻令他始終懷疑,因為洗老的行動太怪了,他總像是在逃躲著什麼似的。這幾年以來,他只是去「白雲寺」走走,別處哪裡也不去,可是時時見他長吁短歎。
  而更有一件事令他吃驚,洗老本身有一種極為離奇的怪病,這病差不多五十天發作一次,每發一次總是要數日方才復元。
  而發作之前,洗老總是有預感,他一個人遠遠地出門,總是要十天半月才回來。
  他對照夕說他是去一個朋友處治病,可是他從不告訴他是什麼病,要怎麼醫治。照夕只知道是一種怪病,卻不知如何個怪法;而老人的功力,尤其是他獨有的一種功夫「血神子」,更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血神子」是一種怪異的內家掌力,運用之時,只需長吸一口氣,凝氣於掌,右手立刻暴漲如箕,而且赤紅似血一般。
  這種掌力發出時有紅霧少許,可在五十步之內,制人於死命!
  照夕親眼見老人,用這種掌力試打過一隻花豹,那豹子全身腫脹而死!
  管照夕對師父這一手功夫,極為嚮往,可是洗老卻不肯傳他,每一次告訴他,總是說不到時候,照夕也就不敢多求了。
  洗老的功夫極為混雜,差不多的家數,他都精一點,尤其是傳授照夕的方法特別,有些方法,真是照夕作夢也夢不到的。
  可是不可否認的,這三年來,管照夕在老人的悉心教導之下,有了驚人的長進,他的收益,是一般人八十年也難學到的。
  這一日清晨,照夕在松坪行完吐納之術,返回住宅,卻見洗老正自一山澗中,縱躍如飛而上,管照夕忙也縱身迎了過去,見老人面有喜色,不由叫了聲:
  「師父!你上哪裡去了?」
  洗老笑道:「來,照夕!我正要找你。」
  照夕很少見他面有笑容,不由很奇怪,問道:
  「什麼事你老人家如此高興?」
  洗老端祥了他一會兒,正色道:「這三年來,你確實有我意料不到的進步,你的長進,就是你那兩個師兄在世,也是很難和你比的。」
  照夕不由垂首道:
  「謝謝師父誇讚,只是弟子總覺得還不夠。」
  洗老點了點頭道:「不錯,這也是我今天來找你的理由。」
  照夕不由大喜,脫口道:「師父莫非要傳我一手新的功夫麼?」
  洗老冷笑了一聲道:「豈止是一套新的功夫!這功夫簡直是你夢想不到的,而且也是你的造化。」
  照夕不由一怔道:「這是一套什麼功夫?」
  洗老嘿嘿一笑道:「武學一道,實是微妙,所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如想在武林之中,佔一席之地,你必須要有一手絕技,我是說有一手眾人不會也不知如何練的功夫。」
  照夕點了點頭,洗老眉頭深皺道:
  「這幾年來由於你功力長進過甚,很令我驚喜,我也考慮到傳你一手功夫;可是,總是沒有適合你練的,今日想不到,卻為我無意中發現了。」
  照夕不由又驚又喜,正要說話,洗老已轉身道:
  「來!你隨我來!」
  說著一路直向一處山澗下飛墜了下去,管照夕也緊緊後隨著縱身而下。
  卻見這雖是一處山澗,可是澗內雜花異草,到處都是,蜂蝶成群;尤其是松樹成林,高可遮天,是一處極佳地方。
  洗老邊行邊道:「我來此已逾十栽,竟沒有發現這地方,真是奇怪了!」
  照夕也甚奇怪,忽見師父倏地縱身躍上一株大松,回身點手道:「你也來!」
  照夕忙跟縱而上,他身子才一上樹,耳中已聽到一片「嗡嗡」之聲,同時目光之中,已見無數黑蜂由當空左近穿行飛鳴著。
  照夕不由一皺眉道:「這裡怎會有這麼多蜂子?」
  洗老倏地用手一指道:「你看!」
  照夕順其手指處一看,就在身前不遠一棵大古松枝椏之間,有一個極大的蜂巢,嗡嗡之聲,震得兩耳陣陣發麻!
  照夕心中雖吃一驚,可是仍不明師父意思,當時轉過身道:「這不是一個大蜂巢麼?」
  洗老這時目光注視著蜂巢,聞言點了點頭道:「這正是……」
  他回過頭來對著照夕道:
  「這是一個大墨蜂的蜂巢。」
  照夕看著天空嗡嗡的墨蜂道:「什麼是墨蜂?」
  洗老哼了一聲道:「這是一種極為稀有的蜂類,想不到這裡出現這麼多!」
  照夕皺眉道:「師父方才說練一種特別的功夫,莫非與這些墨蜂有關係麼?」
  洗老哼了一聲道:「我如今年歲已老,血氣也不如少年人那麼容易恢復了,所以這種功夫,你倒能練!」
  他說著眨了一下眼道:「只是你要受些痛苦就是了,好在你如今內功已有很好的根基,倒不怕傷了元氣!」
  他說著倏地伸出了一隻手來,就有兩三隻墨蜂落向了他的掌中。
  那墨蜂在他掌心欲飛不起,紛紛振翅打轉,最後更掉尾往他掌心上刺來!
  洗老咬著牙,連連冷笑道:「我就是怕你們不刺我……愈多愈好……」
  那三隻大蜂刺了數十下,眼見洗老一隻瘦手腫了起來,他才一振手,那三隻墨蜂卻掉在了地上。
  照夕不由大驚道:「師父這是何苦?」
  洗老呵呵大笑道:「這正是我要你練的功夫!」
  他用手往地上一指,再看那三隻墨蜂,卻只能在地上爬來爬去,雖舉翅亦飛不起了。
  照夕不由驚異道:「師父莫非以內力傷了它們麼?」
  洗老注視著地下,慢慢搖了搖頭道:「我何嘗是傷了它們,只是它們全身精力已失,只怕是活不成了!」
  說著蹲下身來,用手再撥弄了一下,那三隻墨蜂果然就不動了,他訥訥道:
  「怎麼樣?死了吧!」
  然後他回過臉來笑道:「這種墨蜂最毒,它卻不知本身精力有限,而每刺人一下,就要消耗不少精力,是以,我雖不殺它們,它們也活不成了!」
  照夕只是怔怔地聽著,驚心不已,就見洗老微笑著站起,雙手搓揉道:
  「它們身上的精力,現在全在這掌上了,對我是大有好處。」
  照夕不由驚道:「難道這墨蜂身上沒有毒麼?」
  洗老冷笑一聲道:「誰說沒有?只怕這毒更厲害呢!」
  他看了照夕一眼,微微點著頭道:
  「蜂刺時,毒汁順血而下,這時卻要以內功暗鎖全身血穴,尤其不可令毒攻心!」
  他笑了笑又道:「有一種極普通的毛衣草,這裡也多得是,只需用它的汁全身遍擦,一個時辰之後,蜂毒盡去,那麼留在體內的只有那墨蜂的精力了。」
  照夕不由暗暗驚心,洗老說著話,四處找了找,隨手摘下了幾株圓形的草葉。
  這種草葉,如指甲般圓圓小小的,其上還有些細毛,洗老摘在手中,在那只腫掌之上,連連搓揉。這種毛衣草漿汁極多,流出一種白色的濃汁,洗老把這隻手擦滿之後.嘻嘻一笑道:「如此,一個時辰之後,腫自然也就消了。」
  照夕不由張大了眼睛,像是聽神話一般的仔細聽著,洗老隨手把這毛衣草丟到了一邊,道:「從明天開始,你天天來此如法苦練,只需半年之後,你就可看出,這種墨蜂對你的補益及好處了!」
  管照夕打了個冷顫道:「可是如果這種毛衣草要是沒有了呢?」
  洗老搖頭一笑道:「方纔我已看過了,漫山遍野全是,你一輩子也用不完!」
  照夕一時又怕又喜,洗老卻又道:「你初練之時,可伸一臂,一日之後,可出二臂,再後不妨全身。」
  照夕聽來已夠嚇人了,洗老笑了笑道:
  「練時,可以皮帽,遮住面部,下著皮褲就無妨了。我們回去吧!」
  說著轉身而去,照夕跟了出來,洗老似頗感慨地歎了一聲道:
  「要是數十年前,我有此機緣,今日造詣當更不止此了,只是我因練了那『血神子』,對此功卻有如水火而不能相融了,可惜之至!」
  說罷,尚自連連搖首不已。
  管照夕這時邊走邊思,師父可真是一個怪人,他所教練的一些功夫,無不是聞都未聞過的怪理論,就拿這種墨蜂來說,也是駭人聽聞的玩意。
  他邊走邊想:「反正師父這麼關照我,我照練就是。」
  他想著一路低頭而行,洗老這時伸出手來道:
  「如何?你看腫消了吧!這是因為我內功高深,自然驅毒要快,要是你來,非一個時辰之後才見功!」
  照夕再看他手,果然已恢復如前,心中不勝驚異,不由連連點頭道:
  「如此弟子明日試它一試。」
  自此以後,管照夕就日日依言,前往那松洞之中,引蜂刺體,待腫漲後,才采那毛衣草,以之擦體,果然腫就消了。
  他起先只是一臂,隨後二臂,最後全身,雖吃了極大的痛苦,可是竟有想像不到的好處。不知不覺之間,內功、內力、輕功提氣各方面,都比半年之前,少說也增加了一倍有餘。
  他因心懷惻隱之心,不忍令蜂群精盡而亡,所以每次只讓它們刺數下,就放它們飛回,另換一批再行動。如此蜂既無害,他本身卻有了更大的長進。
  這期間,那洗老卻是連連外出走動,有時十天半月回來一次,歸時匆匆察考他一下功力,總是讚賞有加。照夕也因有了方法,所以也不必天天要師父在他身旁,無形中,就等於照夕獨自苦練了。
  這一日照夕又按時來到松澗,把衣服脫下,往草地上一躺,再由一小瓶中,倒出些蜂蜜,遍擦全身,就有無數墨蜂紛紛落在了他身上。
  他方欲以內功,把眾蜂吸住,好令它們性急之下用針投刺,不想這時耳中卻聽到咦的一聲道:「哎呀!不得了囉!」
  聲調細柔,分明女子,照夕不由大吃了一驚,略一失神,群蜂已離體而去。
  他忙自挺身躍起,卻見松樹之後,慢慢走出一個少女,這少女修長的身材,身著一身紫衣,尤其是一雙眼睛,水汪汪透著無限驚恐之色,她張大了眼睛道:
  「你……你被蜂子刺了麼?」
  照夕這時因沒穿衣服,不由又羞又急,忙用雙手把身子抱住,一時羞得臉色通紅,連連點道:「是……是……」
  才說到此,就見那少女猛然縱身撲了過來,照夕方要拿起衣服躲開,那少女卻尖叫了聲:「傻瓜!不要跑啊!」
  照夕不由一怔,抖聲道:「你……是誰?你要幹什麼?」
  那少女似乎頗為關心的皺著一雙秀眉,滿臉焦急關心之色,她比著手勢道:
  「快坐下,快坐下……先不要管我是誰!」
  照夕怔了一下,心想:「她到底想幹什麼?」
  想著見一邊有一塊大石,忙坐了下來,訥訥道:「姑娘……你要做什麼?」
  少女這時匆匆把背在背後的一個小籃子放在地下,嬌聲問道:
  「是我們的蜂子刺了你。」
  照夕心中一動,暗忖:
  「啊!原來這墨蜂,是有人養的呀!」
  這麼一想,自然不願照實說出,只傻傻地點了點頭道:「是的。」
  少女這時走到照夕身前,輕輕彎下了腰,仔細看著照夕身上,口中嘖嘖連聲道:
  「真可憐……刺得這麼厲害。哎呀!你這人怎麼惹了它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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