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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四年。 廣西龍州,八達嶺。 盛夏。 申時前後。 天熱得真「罩」不住…… 連點小風都沒有,山門頭上那一簇盛開的馬纓花,連鬚子都不動一下,真他娘熱得夠嗆! 都什麼時候了,太陽還這麼大?白花花的,不經意瞄上那麼一眼,也刺得眼珠子生疼。 「太蒼古剎」。 四個金漆大字,在陽光交熾下閃爍出一派金光,滿山滿樹的蟬鳴,真能把人耳朵都給聽麻了。 這個時候,廟裡的和尚…… 別說是唸經了,怕是連打坐也礙點事吧。 北斗小和尚趴在石頭台階上,正在睡覺。 瞧瞧那個睡相?四腳八叉,大趴虎似的,好一陣子了,還是睡不安寧,心裡頭亂七八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哈拉子(北方土語,口水)淌了一脖子,不經意地翻了個身子,勁頭兒卻又用猛了,差一點滾了下來,嚇得他趕忙翻身坐起。 臉上又麻又癢,摸一把瞧瞧,不得了,全是螞蟻! 「我他娘,這是不叫我睡啦!」 管不了什麼殺不殺生啦,先把這些小王八蛋一個個活活捏死再說。 就在他「大開殺戒」的這當口兒……嘿!可是瞧見了一件新鮮事兒。 先是,那頭上生滿了牽牛花的一扇木門,「吱呀!」一聲半敞了開來,露出來一個腦袋。 左右打量了一眼,這個腦袋瓜子可又收了回去。 北斗小和尚情知有鬼,趕忙把身子向後收了一下,一個閃身,貼向山門一旁。 這麼一來,可就不虞為對方所察,看得更清楚了。 那邊上,木門大開。 一個頭陀裝束,蓄有長髮的漢子閃身出來,緊接著回過身於,招了招手,卻由裡面走出來一個花不溜丟的女人。 「好傢伙!」 小和尚直看得眼冒金星。 和尚廟裡居然藏著女人?這還得了! 散發頭陀十分張惶地左右看著,頻頻向那個女人催促道:「快著點兒,我的姑娘,這邊走……別讓人看見了!」 女人嘴裡「咯咯」笑著,一面扭著細細纖腰,媚眼斜飛地向那個頭陀打量著道:「怕什麼呀!敢叫條子,就別怕人家知道!也不是賊,偷偷摸摸的……怕什麼?」 聲音越說越大,妖姿艷態,直把面前頭陀嚇了個魂飛魄散。 「我的奶奶……你……輕著點兒哪……這要是讓人看見,傳到方丈耳朵裡,我這條命可就別想再要了……」 一面說,這個散發頭陀,只是向著那女人頻頻打躬作揖不已。 「瞧瞧把你嚇的!」 女人媚態十足地伸著胳膊:「我的轎子呢?」 「就在下面,你……你快走吧!姑奶奶。」 「我可走不動!」女人撒嬌樣地扭著身子:「你去把轎子給叫上來……」 「這……」 頭陀臉上直冒汗,兩隻眼賊也似地四下瞧著,還算好,佛門靜地,鬼影子也不見一個。 女人咯咯笑著,由花手絹包裡揀了塊銀銀子,塞向頭舵手裡:「努!這是給你的賞錢,算是吃紅吧!」 「這一一」 半笑不笑,一臉的靦腆樣兒,頭陀收下了銀子,頓時面現輕鬆。 這當口兒,一乘青頂小橋,顫顫悠悠已自山下出現,忖思著不大會的工夫,就可來到眼前。 頭陀一顆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兒,臉上一陣子白,可是嚇得不輕—— 「我的個老天,這要是……」 「瞧把你嚇的?哼!沒出息的樣子!」 頭上挽著個「杭州攢」,翠插花鈿兒,青寶石耳墜子,後頸插著五顏六色的一簇小燈籠兒——這是如今最講究風行的髮式了,襯著姐兒白生生的那張嫩臉,細黑細黑的兩道水眉,好俊好俊的一副小模樣兒……真能把人眼睛給瞅花了。 再瞧瞧身上的穿著,可也是不含糊。 上身是蝴蝶白紗衫兒,銀紅比甲,下面是玉色挑線拖地裙子,腳下一雙粉紅花羅高底鞋兒,襯著腰上的銷金紗巾,把個小腰勒得那麼細,那麼高挑婀娜的身子……即使看上一眼,也銷魂蝕骨…… 「這是誰家的姐兒?我的個玉皇大帝,如來佛祖宗!」 北斗小和尚瞧得傻了,嗓子眼兒裡直髮燙,由不住一個勁兒地直嚥唾沫。 「一個騷娘兒們!準不是好貨!」小和尚肚子裡嘀咕著:「說不定是哪個堂子裡的窯姐兒,這麼騷!」 他還真猜對了。 姑娘叫甜甜,龍州城「慶春坊」第一塊招牌,最叫座的當紅姑娘,今年十八歲,去年下海初露頭角,已艷名遠播,要不然,又怎麼會連廟裡的和尚都知道她了? 甜甜人長得甜,一張小嘴更甜,能說能唱,更會撒嬌,憑著這些天生的本錢,自當大紅大紫,平素應酬,儘是些達官貴人,說到「行碟召喚(俗稱「叫條子」),除了客人的闊綽出手,更要看看人頭兒,設非是新科進士便為王孫公子,一般等閒,萬難屈就,更甭說爬山越嶺來到廟裡了! 「問你句體己話兒!」甜甜打量著面前的頭陀,「你要是說了實話,我再賞給你一兩銀子!」 說著,她由小手絹包裡又拈起個銀錁子,放到了頭舵手裡,這個不算,只是個饋頭。 「這……你……」 高個子頭陀忍不住嘿嘿有聲地笑了。 打量著那乘小轎總還有陣子磨蹭才到跟前,這一小會倒是可以說上幾句話兒。 「姑娘你忒客氣了!這可就不敢……嘿嘿……」 頭陀抹了一把嘴上亂草也似的鬍子,銀子可就又收了下來。 似乎是頭陀與和尚略有分別。 這個頭陀並且蓄有長髮,法號「大空」,來寺總也有六七年了,許是塵緣未了,到今天也沒有落髮,而且俗務特多,老方丈因材而用,打發他在偏殿服事,一些對外接洽買辦俗事,概由他負責。上上下下提起空頭陀的大名,無人不知。 卻是年初廟裡來了個朝香拜山的居士,說是居士,隨從可還真不少,一住經月,佔住了整個兩邊偏殿,老方丈誰也不遣,指定了空頭陀駐殿服侍,他的俗務瑣碎平白加了幾番,這份子忙可想而知。 說到飛牒召妓這檔子事,就算他空頭陀再能,也是手生得緊,卻也一生二熟,眼下總也能應付裕如了,至於心裡的那股子彆扭勁兒,總是難以撐平,誰教他半路出家,向佛不專呢! 「我問你……」 甜甜的小嘴幾乎都快挨著了頭陀的鬍子臉,那麼嬌滴滴地在他耳邊上說著—— 「這個主兒他到底是誰?……姓什麼?叫什麼?」 「這……」空頭陀可真傻了臉,搖搖頭愣是不知道。 別說是他了,這廟裡上上下下誰也不知道。 「你不說?」甜甜的小嘴一噘。 「不是不說……是不知道!」頭陀直著兩隻眼:「龜孫王八蛋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樣可不像是撒謊,甜甜莫名其妙地向他瞧著:「怪事……人總得有個名字呀!他是哪裡人?打哪裡來的?」 頭陀還是搖頭:「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是個新科的舉子,進士?」甜甜煞費思索,仍不死心:「再不是誰家的王孫公子?手面兒好闊,好大方……就是……脾氣大了點兒……」 「嘿嘿……有錢人家哪!」頭陀說:「管這麼多幹啥呀!反正有錢就好了,再說,長相總也不賴吧?」 「那倒也是……」甜甜笑了,一時緋紅了臉,「要不然我也是不來……別瞧他有錢,錢再多要是人討厭,我也犯不著……」 空頭陀嘿嘿笑了兩聲。一眼瞅見了對方姑娘胸前的大串明珠,不由為之一怔,這玩藝兒記得來時不曾看見,不用說多半是得自廟內恩客的賞賜。 好闊氣的出手,怪道小丫頭片子直誇他大方,敢情是每次來都從不落空。 想向她要點什麼,卻是「慶春坊」的那乘小轎子來到了,押轎的老媽媽花枝招展的打扮得怪模怪樣,老嬌精似的,這陣子山坡台階,爬得她直喘氣兒,不等到跟前就坐了下來。 一看見她空頭陀簡直都怕了,生怕她上來嚕嗦,慌不迭揭開了轎簾,把甜甜讓了進去。 「姑娘你請吧,不送你啦,下一次是……」 「十四……忘不了……」 甜甜的聲音,聽著也是舒服。緊接著放下了簾子,小轎抬起來打了個轉兒,一徑地向山下去了。 空頭陀這才似心裡一塊石頭落地,眼巴巴地瞧著轎子走遠了,剛要轉向回去,卻是有人放他不過。「呔!空頭陀!你幹的好事!」 空頭陀嚇了一跳。 面前人影一閃,跳出來個小和尚。 「啊!北斗小師傅,是你……」 「是我,怎麼樣?」 小和尚手叉著腰,滿臉氣憤,大聲叱道:「你幹的好事,居然把女人帶到廟裡來了,看我不報告老師傅打斷你的狗腿!」 「噯呀……」空頭陀只嚇得臉色慘變,「小師傅你可不要胡說……什麼女人不女……」 「你還耍賴,」北斗大聲嚷道:「當我是瞎子嗎?赫赫……老師父果然聰明,就猜出了你們有鬼,才叫我守在這裡,果然……」 空頭陀又自「啊!」了一聲,「你說什麼?是方丈師父要你……」 「那可不是!」北斗和尚冷笑道:「老師父說這幾天廟裡有邪靈作祟,要我守看山門,哼哼,你看怎麼樣,果然被我捉著了你這個色鬼,沒有什麼好說的,走!跟我去見住持師父去!」 說時當胸一把抓住了頭陀的僧衣。 空頭陀「唷!」了一聲,滿臉堆笑道:「這又何必?小師父有話好說,何必……」 一面說,順手把先時得自甜甜的一個銀錁塞向小和尚手裡:「這個嘻嘻……小師父高抬貴手!」 北斗小和尚怔了一怔,看著手裡銀子,呸了一聲道:「你……好!還敢用銀子買通我?看我不……」 剛要大聲喊人,即見山門當前人影晃動,一連閃出了兩個僧人。 前面一個,體態粗壯,生得濃眉大眼,年約四十上下,正是本廟住持和尚,法號「阿難」,一身武功了得,廟裡和尚人人怕他,出了名的疾惡如仇,最是難惹。 後面和尚,皓首銀髯,一身杏黃袈裟,法號「少蒼」,卻是本廟方丈師父。 眼看著廟裡兩個當家的高僧同時現身,只把空頭陀嚇了個魂飛魄散,「啊呀!」一聲,便自愣在了當場,泥人似的不做聲。 北斗小和尚乍看之下,也不禁全身打抖。 「啊……原來方丈……住持師父來了……弟子……他……他……」 一面說,手指向空頭陀,卻是說不出話來。 「這裡的事,我們都看見了——」住持師父沉著臉向小和尚道,「沒有你什麼事,下去吧!? 「是。」小和尚皇恩大赦般地磕了個頭,剛要離開。 「且慢!」老方丈喚住他囑咐道:「到山門站著,不許任何人出來!」 「是。」 再次應了一聲,小和尚才自轉身一溜煙也似的跑了。 看著小和尚背影消失離開之後,阿難和尚霍地面色一沉,怒叱道:「大膽空頭陀,你可知罪!」 身勢一閃,「呼!」地一聲,一陣風也似,縱向空頭陀當前,手勢乍舉,待向空頭陀臉上摑來。 卻是方丈師父的一聲:「阿難!」喚住了他。 阿難大師停住了手,奇怪地向方丈回頭注視。 「老師父……這廝……」 「阿彌陀佛!」少蒼方丈雙手合十,長長頌了聲佛號,喃喃道:「這件事怪不得他……怪在那一日的貴人掛單,既收了他,便有今日之事……阿難,你空自隨我參佛多年,恁地還是如此火爆脾氣!南無阿彌陀佛——」 一面說時,老方丈豎起了右手,又自頌起了佛號,手上一百單八顆黃玉掛珠,隨手而垂,一顆顆黃光淨亮,耀眼生輝。 阿難和尚輕輕一歎,說了聲:「弟子知罪,是弟子莽撞了……」便自後退一步。一時目光灼灼,直向面前的空頭陀逼視過來。 空頭陀臉上饒是掛不住,吶吶地說了聲:「我……弟子……參見兩位師父……弟子知道錯了!」 話聲出口,雙膝一屈,便自跪了下來。 眼前衣袂飄風,噗嚕嚕長橋臥波般掠過一人,瞧了瞧,正是少蒼方丈,起落如風,落地無聲。老和尚好俊的輕功! 只以為他的來意不善,空頭陀只嚇得打了個哆嗦。 「方丈師父……饒命……」 「阿彌陀佛!」老方丈望著他微微點頭,「你起來答話!」 「是……」空頭陀叩頭站起。 「我只問你,這事情有多少次了?」 「這……弟子……」 「實話實說!」 「是……」頭陀吶吶道,「總有五六回了!」 「好畜生!」阿難和尚咬牙切齒道:「你幹的好事……是誰要你做的?」 「是……」頭陀顫抖道:「弟子是聽令葉先生、宮先生……」 「大膽!」阿難和尚圓瞪兩眼道:「不是關照了你,要稱呼他們師父麼?」 「是……弟子忘了……弟子對外面人一直都沒有提起過……」 「還要提起什麼?這種事情都做了,還要提起什麼?還要提起什麼?!你說,你說?!」 越說聲音越大,阿難和尚眉剔目張,聲色俱厲地直向空頭陀大聲逼問。卻是老方丈的一聲「阿彌陀佛」,使得他陡然憶起,身形微欠,向後退了一步。 老方丈慨歎一聲,吶吶道:「是老衲關照他,要他今後一切,俱得聽令兩位居士行事的……」 「是……」空頭陀總算抓著了救星,「是方丈師父這麼關照弟子……來的!」 阿難和尚冷笑道:「你還要嘴硬,方丈師父要你聽令行事,是要你聽這個令麼?你……」 老方丈歎息一聲:「這也罷了,我再問你,這事情可有外人知道?」 「什麼……外人……」頭陀吶吶道:「除了慶春坊的人……並沒有外人……知道……」 「阿彌陀佛……」老方丈點頭道:「記住,今後不可,你下去吧!」 想不到如此輕鬆,空頭陀心裡一喜,磕了個頭忙自站起來跑了。 「老師父!」阿難和尚大是不解望向方丈:「難道這件事……就這麼算了?」 「算不算與他無干。」老方丈銀眉頻眨,冷冷哼了一聲:「來,你跟著我,我們瞧瞧他們去!」 話聲方住,便自又宣起了佛號: 「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推開了爬滿牽牛花的一扇邊門,這便是本寺號稱「北園」的偏殿了。 少蒼方丈與阿難師父進了院子。 「老師父」阿難和尚站住腳手打問訊道:「這些人太過冒失,說話傲氣得很,回頭要是衝撞了……依弟子看這件事就由弟子去處理吧!」 少蒼方丈清懼的臉上興起了一絲苦笑。 「依你說,又待如何處理?」 「簡單!」阿難和尚挑動濃眉道,「給他們三天的時間,叫他們走!一了百了,從此乾淨!」 「阿彌陀佛——」 少蒼方丈銀眉頻眨,深深以為不可地搖著頭。 「既是如此,何必當初?」老師父話聲裡透著寒意,「這因果二字,看來你還不甚明白,這件事萬萬不可。阿——彌——陀一一佛——」 「這……」阿難眸子裡大是懸疑:「老師父……今日事非比等閒,弟子以為非從嚴辦不可。」 「不要再說了!」 少蒼方丈面色微慍道:「你如此疾惡如仇,大非問禪之坐,須知一惡一善,皆非佛意所喜,重要的只是在一個原來自我。」 阿難和尚應了個「是!」後退豎掌念佛。 少蒼方丈冷冷說:「不要以為你我身在佛門,天天吃齋念佛,便比別人明心見性,早登彼岸,須知佛祖看重的乃是一個赤裸裸、活生生的生命,准此而觀,一個女人的闖入佛門與一個和尚的『枯坐青燈』都無非是一種『性』的展現,這當中只是認識層次的區別而已,只要不失其真,一樣有其可愛之處,妙在接下來的『證』不『證』而已。」 阿難和尚額上青筋暴露,一連應了許多個「是」字,金色泛紅的臉上,已見了汗珠。 老方丈看得出他的倔強,心知不是眼前三言兩語,即可收教化之功,惟其倔與強不失其真,亦有可愛之處,便自不再與他多說。 「這件事……我自能處理,你只隨去一觀便了!」 阿難和尚又應了個「是!」字。 少蒼方丈看著他歎息一聲道:「當日這位施主來廟之日,我就知道有許多不妥,卻是一個『難』字!」 阿難道:「這些人到底是哪裡來的?說是住到開春就走……如今都夏天了,難道還要再住下去?」 少蒼方丈看著他,猶豫了一下:「你還不知道麼?他們是……」 才說到這裡,卻是有人來了。 卻只見先時的那個空頭陀在前,身後跟著兩個素衣俗士,一路大步而前。 這兩個俗人,他們卻是認得的。 前面那個留有黑鬚,身著灰綢直裰的四旬文士是葉先生,後面那個矮胖矮胖,著月白衫子的三旬漢子是宮先生,這個人最難說話,卻是一併來了。 老遠的就定下了腳步。 葉先生雙手抱拳,賠著一臉的笑:「這可是不……敢當,方丈師父住持師父都來了?裡面請,裡面請!」 「阿彌陀佛!」 像是句開場白,不來上這麼一句老和尚就不會說話似的。 「二位施主近來可好,多日不見了……」老和尚單掌打著問訊:「有僭、有僭!」 葉先生說:「裡面請吧!」 除去空頭陀以外,四個人來到了殿裡。 一進去就覺出了氣氛不對,正面的三尊大佛,敢情全都由布幔子給蓋住了,裡面的擺飾也都給移動,換成了一般俗家待客的堂屋模樣。 老方丈四下打量一眼,頌了聲「阿彌陀佛」的佛號,銀眉頻頻眨動,只是像對座葉宮二位頻頻打量不已。 「貴上主人近來可好?」 「啊!好!好!」葉先生滿臉堆笑道:「兩位大師這是……」 阿難和尚「哼」了一聲:「你還要明知故問麼?……你們要大空幹的好事!」 「阿難!」老方丈低聲一叱,止住了住持和尚的話頭。隨即轉向葉、宮看道:「二位施主知道?」 在他慈祥卻不容狡辯的目光之下,葉先生頗似尷尬地笑了,抬起一隻手,捋著下巴上的黑鬚,葉先生「咳」了一聲:「原來是這件事,哈哈……」 阿難和尚忍不住道:「這件事還小麼?傳揚出去,我們這太蒼古寺以後誰還敢再來燒香了?不來燒香,今後的香火賬可就……」 「阿難!」老方丈再一次壓住了他的話,卻是該說的也都說了。 「噢!」葉先生笑了:「原來如此……這就不勞掛心了!」 說著仰起頭來,眼望殿梁一派自負地笑了,抬起來摸著鬍子的那只白皙素手上,戴著個碧綠碧綠的翠玉「扳指」。神態裡涵蓄著十足的官人習氣,與今日廟裡循佛唸經的隱者身份,卻是大相逕庭。 「這件事,今天早上我家主人原是關照過了!」葉先生微微點了一下頭:「其實二位即使不來,回頭我也要打發人去請。」 老方丈「嗯!」了一聲,又是一句「阿彌陀佛」。 葉先生這才微微一笑,看向宮先生點點頭道:「拿來了沒有?」 宮先生「嘿」了一聲說:「有!」站起來,一隻手抄向裡衣,肚子往前一挺,由裡腰抽出了個黃綢子包兒,長方形,小枕頭也似的,雙手捧著遞了過去。 葉先生兩隻手接過來,看樣子份量不輕。 「我家主人關照,多有打擾,這裡是三百兩銀子,就算是佈施貴廟的香火錢吧!」 說時雙手奉上。 老方丈「阿彌陀佛」了一聲:「這就不敢當了!」 話聲未完,阿難大師卻已把銀子接了過來。入手份量極沉,足證所言不虛。 兩位高僧儘管平日吃齋念佛,卻也不能免俗,對此「阿堵物」亦有偏愛。 銀子一到手,臉色可就緩和多了。 阿難大師把銀子放置几上,雙手合十道:「請問貴主上大名……」 宮先生道:「姓朱。」 葉先生忽然咳了一聲,接道:「諸葛一一赫赫……是個複姓,『諸葛』先生……」 「啊!是是……」 只要銀子到手,管他什麼姓都好。 阿難和尚笑得瞇起了眼睛:「凡是於敝寺有大佈施的善士,我們都要把他老人家的大名刻記在後面佛塔,長受本寺的供奉,請轉告貴主人諸葛先生……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一面說,他猶自不放心地解開了面前綢包。 呈現在眼前的,是十五錠大小光澤同一式樣的官式元寶,用一個特製的銀盒盛著,嶄新耀眼,這類出自朝廷府庫,非自各省藩庫的供銀,一般民間很少過手,自是通用如常。眼前銀錠,格式一致,圓圓團團,十分光滑,像是出自山西的官銀,俗稱「光錠」,顯然還是全新的。 兩位和尚不約而同地一齊頌起了佛號。 一錠二十兩,十五錠便是三百兩之數,一望即知。 葉先生似笑不笑地道:「我們一行,一時半時還動不了,以後怕還多有打擾,尤其佔用了貴廟的偏殿……很不好意思,所以……我家主人關照,如果貴寺如有開銷,我們會按時佈施,這一點大可放心。」 「阿彌陀佛!」阿難大師雙手合十道:「貴主上太客氣了……」看了方丈師父一眼,正自盤算著先前的那檔子事,一時不知如何出口。 怪在老和尚更似一團和氣,心裡壓根兒就沒這件事似的。 當初來的時候就莫名其妙。 也是這位葉先生接的頭,佈施了二百兩銀子,說是開春就走,一行人二十來口子,老的老、少的少,雖是衣著樸素,卻是舉止不俗,派頭十足。看在那二百兩銀子的份上,便自糊里糊塗地收留了。 後來打聽出來,說是來自安南的一幫子珠寶客商。朝山進香來的。再住住,發覺到味道不對,敢情是這幫子香客派頭好大,並不像是買賣商人,更不像什麼虔誠禮佛的善士,大塊吃肉,大壇喝酒,經常是筵開不夜,只差著沒有女人。實在不像話,老方丈忍無可忍,親自過來交涉了一次,安靜了幾天,又自故態復萌。 終致於落到了今日田地。 老方丈可也不是傻子,幾經觀察,旁敲側擊,乃自斷定了此一行的大有來頭,據他看這伙子人多半是來自京師的官宦人家,說來可笑,那個被稱為「諸葛」先生的對方主人,直到如今,他還不曾見過,有人說是個翩翩公子,又有人說是個老頭兒,無論如何,這類人家出身自是開罪不得。至於又為什麼住在自己廟裡,冒充朝山拜佛的香客,且又久住不去,可就諱莫如深,耐人尋味了。 三百兩銀子的突如其來,再一次平息了和尚心裡的怒火。 只是身為本廟的方丈師父,廟裡發生了這種事,不能不管。 「阿彌陀佛!」老和尚豎著右掌,頗似為難地道:「剛才發生的事情,施主諒是知道的了?這事情……若是為廟裡僧人悉知,可就不好……」 葉先生應了兩聲「是」字,半天才吶吶道:「我家主人年紀還輕,山上住確是太寂寞了一點……」 頓了一頓,葉先生含笑道:「再說當日住進來時,方丈師父也曾說過可以便宜行事……。」 一旁的宮先生大聲道:「哪個廟裡不來女人?又何必大驚小怪!」 兩個和尚對看了一眼。 老方丈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終是不要過於招搖才好。」 阿難大師道:「方丈師父說的是……阿彌陀佛——貴主人既有此好,何不每隔時日,到外面走走?這樣雙方兩便,豈不是好?」 宮先生「嘿嘿」笑道:「和尚說得輕鬆……要是能這樣當然是好……」 葉先生沉著臉,沒有說話,那樣子顯示著有幾分不耐。終於老方丈歎了口氣道:「若是有所礙難,也應在夜裡……」 「對了!」住持大師說:「夜裡大家都睡了,總比大白天叫人看見的好!」 葉先生這才笑了,習慣性地端起了茶碗,卻無人為他高呼一聲「送客」,畢竟是年月不對了。 俄頃間,葉先生白皙的臉上,顯示著一絲落寞的傷感,都已經快四年了,他仍然還不能完全平靜下來,那就更遑論他嘴裡所謂的那個年輕氣盛的主人了。 「我知道了……」 放下了手裡的茶碗,葉先生苦笑著點點頭說:「二位師父若是沒有別的事,我就不送你們了!」 話聲方住,卻自裡面閃出了個人來。 猿臂蜂腰,精瘦偏高的個頭兒,一身青綢子長衣,卻在腰上紮著根白玉鬧腰,黑亮黑亮的眼睛,極是有神,年歲總也在三十上下,卻是唇上乾淨,連根鬍碴子也沒有。 「慢著!」 這人輕叱一聲,上前兒步,轉向葉先生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葉先生怔了一怔,道:「這個……怕不大好吧?」 精瘦漢子道:「先生是這麼關照來著,說是這幾天氣悶得很……」 人這麼高,歲數也老大不小的了,卻是聲音透著尖細,清脆一如婦人。 兩個和尚原待告辭離開,此人的突然闖入,出聲呼止,不由得心裡大是存疑,便只得坐著不動,面面相覷。 葉先生想了一想,歎了口氣道:「好吧!」 這才轉向少蒼方丈含笑道:「我家主人靜居不耐,忽然動了禪心,要請方丈師父入內一晤,請老師父你就勞駕一趟吧!」 少蒼老和尚「啊!」了一聲,面現笑靨地頌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隨即站起身來。 對方這個年輕主人,他早已心生好奇,難得是他有此一請,自不願失之交臂,倒要會他一會,若能就此點化,使他歸心佛祖,也當是功德一件。 阿難大師只以為自己亦可同往,喜孜孜地也自站了起來。 卻是後來的那個長身青衣漢子,把身子一橫道:「先生只宣見方丈和尚,你就不必去了!」 阿難和尚不由臉上一紅,哈哈一笑道:「好!那麼貧僧不便打攪,這就告退了!」 一面說,收拾了桌上銀子,仍用原來的綢子包包好了,提在手裡—— 宮先生嘿嘿笑道:「大和尚走好了,我送你一程!」 阿難和尚道:「不敢勞駕。」合十向方丈、葉先生一揮,隨即轉身步出。 卻是宮先生也跟了出來。 「大和尚,你可走好了。」 宮先生快走幾步,湊近了阿難和尚身邊,笑道:「銀子拿好了,重得很,我代你拿著吧!」 一面說,伸手向著對方手上銀包就抓。 「嘿!」 阿難和尚陡地把銀子向後一收,就勢一個快閃,掠出四尺開外,臉上神色大是詭異—— 「阿——彌——陀——佛——宮施主這是……」 矮壯外形的宮先生,一臉堆笑道:「和尚不必多心,我家主人開的是獨門大買賣,有的是銀子,既然給了你,便不會無緣無故收回來,只是怕和尚你手勁不夠,拿不穩!」 說著姓宮的便自仰天哈哈大笑起來。 往日相處,這個姓宮的最是不好相與,據知有幾次廟裡和尚誤闖到了他這偏殿,無不遭受他的毒口凌辱,什麼「禿頭」「狗日的」不絕於口,聽在阿難和尚耳裡,大大不是滋味,早就有心要會他一會,想不到今天他竟然消遣到了自己頭上。 一霎間,怒由心起。 「施主你這是狗眼看人低!」阿難和尚冷冷一笑道:「怎麼!譏諷我出家人沒見過銀子麼?」 宮先生霍地臉上變色,怒叱道:「大膽!」 話出人起,交晃間,已到了和尚當前,五指分開,陡地直向和尚臉上叉了過去。 掌風疾勁,力道萬鉤,敢情是個練家子。 大和尚濃眉一挑,說了個:「好!」腦袋瓜子一晃,硬生生把脖子向右面錯開了半尺。 宮先生的這一掌可就落了個空。 他卻是不甘心,冷笑著叱了聲:「接著你的!」 身子骨陡地一擰,硬生生把出去的手又自收了回來。 一收即吐,「嘿!」第二次反摔而出,向對方和尚小腹上力推過來。 阿難和尚在廟裡是個出了名的好身手,想不到今天竟遇見了敵手。 「這是何苦?」 話聲出口,一隻右手已自揮出。 施展的是佛門的「大摔碑手」,頭也不回地反摔出手,不偏不倚地與對方手掌迎在了一塊。 「噗!」 兩隻手掌會在了一塊。 兩個人都「鉚」上了。 不要看這麼輕輕的一接,卻是雙方內力的總結所在,隨著彼此內力的一吐——「嘿!」 和尚「哼!」了一聲,縱了個高兒,足足躥起來一丈七尺,落向了山牆一堵。 宮先生也不輕鬆,腳下連打了兩個踉蹌,吃醉了酒樣的,踏出了五六步,才自拿樁站穩。 「好——你個賊禿。」 話聲未已,只覺著臉上一熱,竟自湧出了一口濁血。 向和尚哼了一個「好!」字。壞在出了口氣,嘴裡一甜,情不自禁地也自嗆出了一口鮮血。 半斤八兩,誰也沒有落了便宜。 竟然是勢均力敵,兩不吃虧。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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