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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大好頭顱在 君刀請拭鋒


  卻見宋猛一刀斬殺一人,絲毫沒有停頓,反手一刀就向那師兄劈去。那師兄反應卻十分敏捷,情急之下,一抬其師弟手中長劍,鐺的一聲,擋住了宋猛這力道千鈞的一刀,兩人各向後退了一步。
  那人驚怒中喝道:「宋猛,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人在情急之下居然能與宋猛的有備而發鬥個勢均力敵,武功之高,實在大出我的意料。宋猛顯然也吃了一驚,神色微微一變,忽然一閃身擋在門口處,大聲說:「不可放走一個!」
  「不可放走一個」,這至少說明兩個問題。
  第一,小青也是他們的擊殺目標。因為在場的活人,除了他們兄弟三人和那師兄之外,也就只剩下小青了。
  弟二,小青應該並沒有與他們勾結。
  李玄早已經拔出他的兩支判官筆,閃電般急點向那師兄。那師兄也已經拔劍在手,兩人一交手,各盡全力,以快打快,以硬碰硬,瞬息之間已經不知過了幾招。
  宋猛卻不去助李玄,陡然飛身上前,一刀向小青斬下。
  再沒有語言能形容這一刀的迅速與犀利。
  事實上,如果對江湖中的用刀高手進行排名的話,宋猛絕對要排在前五名以內。武林中甚至有人說,在武林中的這許多把刀中,宋猛的「斷金刀」僅僅次於早已登上「青梅煮酒錄」多年的「剪月山莊」莊主「千手刀神」令弧挽手中那把早已經被神化了的「西窗剪月」刀而排在弟二位。
  而此時小青卻彷彿已經癡了,彷彿絲毫不知道死神馬上就要降臨在自己頭上。
  刀卻沒有絲毫猶豫。
  已經沒有任何人能阻止這一刀。
  我只有在心中歎氣----事實上,我連歎氣都來不及,只不過有這個念頭而已。
  但是,事情的發展,卻又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就在刀將臨頭的一剎那,小青忽然消失了。
  是消失,而不是閃開!
  這是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的情景,如今卻忽然活生生的出現在我眼前。
  小青憑空消失,她原來存在的地方,只剩下一片淡淡的、幾乎看不清的白煙,而宋蒙這一刀,直穿白煙而過,收勢不住,猛的切入地板中,直沒盈尺。
  宋猛不禁呆住。
  然後才聽到一個軟柔而清脆的聲音輕笑著說:「小丫頭,此時不走,留在這裡等死麼?」
  這聲音卻飄飄蕩蕩的像是無憑的輕風,根本無法知道它是來自何處。第一個字說出的時候,還彷彿近在咫尺,而說到最後一個字時,已經幾不可聞。
  李玄也不由得呆了一呆,手下一慢。那師兄卻毫不猶豫,搶出門去,瞬間不見了。
  李玄猛追到門口,卻被宋猛叫住。他轉身問:「這是怎麼……」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已經看到宋猛蒼白如死的臉色,就再說不下去。
  宋猛深深吸了一口氣:「這裡不可久留,快走。」說完背起地上的韋景綸,當先走出門外。
  李玄緊跟了出去。
  很快,這裡就只剩下在秘室裡目瞪口呆的三個人和秘室外面在也不會驚奇,再也不會悲傷的兩個人了。
  那人忽然伸手解開我和衛十五娘的啞穴,說:「兩位可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淡淡的說:「剛才沈問天遇害之際,我看到閣下鎮定自若,想必是早已經智珠在握。這句話本該在下來問才對。」
  那人忽然沉吟了半響,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末了忽然深深的歎了一口氣,說:「我指的是令兄殺人滅口和小青忽然憑空消失這兩件事。前一件實在莫名其妙到了極點,而後一件卻又詭異到了極點。」
  我說:「後一件其實並沒有什麼奇怪的。這是魔門九大不傳密技中的『五鬼搬移術』。剛才顯然是有魔界高人在旁窺視,眼見不妙,就出手把小青救走了。而這魔門高手蜷伏了這麼久,居然連武功高深如沈問天和宋猛都沒有察覺,顯然是……」
  我說到這裡,心中也不禁猛的一跳,不由自主的頓了一頓,才能慢慢的接著說:「顯然是魔界中絕界的高手!」
  我這話一出口,四周忽然變得死一般的沉靜。
  魔之道:貪嗔妄癡,恨斷絕無。千山萬水之內,九天十地之中,也不知道有多少妖魔鬼怪,但是這些小妖小魔,都難逃貪、嗔、妄、癡這四字魔性,縱有些許神通,一點狠惡,卻根本不是人間高手的對手。只有生俱靈性,機緣巧遇的妖魔,經過多年艱苦的修行,才有資格進入「講魔堂」,進修恨、斷、絕、無四級無上魔法。能修到恨界的本已經不多,能進入斷界的妖魔更是少見,而能修成絕界魔法,已經不是人類的武功所能對抗。所幸的是絕界高手,總共也不過八位而已。
  他們就是魔界八部眾!
  而現在,此處,就有八部眾中的一位在!
  過了許久,那人才說:「這位魔界的高手似乎是位女子。」
  我說:「是女子又怎麼樣?」
  那人說:「是女子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女子的心地總是比較善良的。說不定她還是位美麗的姑娘呢。至少她的聲音就十分動聽。」
  我淡淡的說:「閣下真是興趣廣泛。」
  那人笑著說:「至少她現在是救了一個人,而不是殺了一個人,是麼?」
  我說:「但是她救走的那個人卻殺了一個最不該殺的人。」
  那人再次沉默下來。
  我緊接著說:「其實我也知道沈問天未必是小青殺的。」
  那人說:「你我分明親眼看到是小青殺了他,這難道還有什麼可疑的嗎?」
  我說:「我們真的看到小青殺了他麼?」
  那人說:「難道不是?」
  我說:「我只看到沈問天忽然推開小青,然後他就倒了下去,僅此而已。」
  那人說:「這還不夠嗎?在那種情形下除了小青還有誰能殺他呢?」
  這回輪到我沉默了下來。
  衛十五娘卻忽然插口說:「我也不相信是小青殺了沈問天。你一定看出了什麼吧?」
  我說:「我什麼也沒有看出來。」
  衛十五娘不依不饒的說:「我不信。」
  有時候人的好奇心實在比對死亡的恐懼還要強得多。
  我歎氣道:「十五娘,你我現在是別人的階下囚,生死未僕,你關心這麼多事作什麼?」
  衛十五娘無言,過了一會才幽幽的說:「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是生是死又有什麼關係?」我聽得心中又是一痛。那人忽然伸手,衛十五娘應指軟軟的倒了下去。
  我知道他已經點了她的睡穴。我並沒有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已經知道原因。
  那人說:「我一向相信女人的直覺,你呢?」
  我說:「我雖然不大相信,但是這一回衛十五娘是對的。」
  那人說:「你認為還有誰能殺得了沈問天?」
  我說:「至少還有一個。」
  那人說:「誰?」
  我說:「這個人此刻還在此地!」
  我說著,緊盯著他那在黯淡的微光中顯得十分模糊的臉,卻什麼也沒有看到。無論是誰,聽到我這句話,都難免要大吃一驚,但是這個人卻什麼反應也沒有,就好像我說的話與他沒有半分關係似的。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你在開玩笑麼?」
  我歎了一口氣,說:「我也希望我是在開玩笑。有時候我真的希望我所遇到的一切,我所經歷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場遊戲一場夢而已。」
  那人說:「可惜,在這個世界上,當我們希望它是真實時,它卻只是一場夢,而當我們希望它是一場夢時,它偏是殘酷的現實。」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在一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而在這一瞬間,在我的感覺中,他是一個知心的朋友而不是隨時會取我性命的敵人。我深刻的感受到他內心深處的一分寂寞與無奈。
  朋友和敵人之間,有時豈非也就一線之差而已?
  我終於打破了沉默:「你是否已經注意到,沈問天在推開小青時,他是把她往橫裡推,而不是往後推。這是一個很奇怪的舉動。如果是小青殺了他,他在驚怒之下,當然應該把小青往後推開。而他往橫裡推開小青,卻有點像要把她推離危險的意思。」
  那人道:「好像是。」
  我忽然問:「閣下尊姓大名?」
  那人說:「姓梁,名岳,草字山伯。」
  我心中一動,說:「原來是被稱為『碧雨宮』中最傑出的年青高手,『惜香公子』梁山伯兄,久仰了。」
  我說著,腦海中早已經過無數念頭,語氣雖然像是平靜,而心中的震動卻像是大海的波濤般洶湧。
  我隱隱約約抓住了一個險惡的陰謀的關鍵。
  那梁山伯笑道:「哪裡,區區這點微名,比起蘇兄的赫赫威名那是差得遠了。」
  我說:「梁兄既然也奇怪宋猛等為什麼要殺人滅口,想必是知道沈問天的被害是與他們無關了?」
  梁山伯說:「望蘇兄有以教我。」我說:「宋猛的脾氣我是再清楚不過的了。這個人除了自己和自己的兄弟外,就絕不會再相信任何人,特別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公平在。一向他認為自有自己的刀才能保護自己,絕不會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別人手上。所以他一旦看到事情的發展對他十分不利----事實上你我都已經看到了,我相信十個人裡有九個半會認為他與殺害沈問天有關----雖然事實上他並沒有殺人,而且也有不是沒有可能為自己洗去嫌疑,但是他絕對不會去冒這個險,他寧可選擇殺人滅口,不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與他有半點關係。這樣豈不是要保險得多。」
  梁山伯說:「在這險惡江湖之中,另兄這樣做其實甚為明智。難得的是他如此當機立斷,真是讓人佩服。」
  說罷彷彿有不勝欷噓。我心中卻大不以為然。
  我說:「梁兄被稱為『惜香公子』真是一點也不錯的。梁兄身上當真有一股淡淡的香氣。」
  梁山伯笑而不答。我接著說:「梁兄身上不但有一股香氣,而且不是一般的香氣。據我所知,這種香料是用一種十分罕見的不知名的野草作為主料,另配上數十種花草,又數種蟲蛻,材料之複雜實在可稱天下第一,而工序的紛繁挑剔,傷神耗時,更是匪夷所思。相傳為上古時神農氏夜夢九天神女得傳,至後世為老子所得,自古以來,能製出這種香料的人,實際上鳳毛麟角,而到今天,天下也就只有一個人而已。」
  梁山伯說:「這麼複雜的東西,想來應該有與眾不同之處?」
  我說:「這種香料其實香味並沒有什麼過人之處,但是卻有一個奇特的地方:凡是被這種香料熏過的東西,十年之內,都會保留有這種香味。其實能識別出這種香味的人,天下也沒有幾個,不幸的是在下卻正好是其中之一。」
  梁山伯說:「蘇兄見多識廣,在下佩服之至。」
  我淡淡的說:「其實也並不是沒有辦法從身上除去這種香味。只不過在下知道有某個地方的弟子,是不允許將這種香味從身上除去的。因為這種香味正是他們的標誌,而天下之間,也只有他們,才知道這種香料的製法。」
  梁山伯笑道:「蘇兄知道得真多。」
  我說:「梁兄想來正是那『慧覺書院』院主的衣缽傳人了。」
  梁山伯沒有回答,但是無疑已經默認。
  我說:「那『慧覺書院』門下弟子雖多,但是大多只傳琴、棋、書、畫等技藝,天下幾乎沒有人知道每一代書院的院主其實都是正宗道統的傳人,其道術之博大精深,不作第二人想。而每代的傳人,也就只有一個人而已。梁兄居然能成為下一代的傳人,福緣之深厚,不知道要羨慕死多少人呢。」
  梁山伯卻忽然低聲長歎了一聲:「這世界上的幸與不幸,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呢。」這一聲歎息中,正不知帶了多少憂鬱與哀傷,我縱然身在局外,不明所以,卻還是感到一陣心悸。我連忙定了定心神,說:「幸也好,不幸也好,有一件事卻是一定的:『慧覺書院』的不傳之秘,傳說中名列『道家九法』之首的『蝶夢大法』一定已經傳給你了!」
  梁山伯卻似乎仍沉浸在傷感中,沒有聽到我的話般,一言不發。
  我說:「『蝶夢大法』相傳為周時莊周所創。《莊子》云: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也。俄而覺,則蓬蓬然周焉。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莊周由此而悟出形神分離之道,名曰『蝶夢』。不知道我有沒有說錯?」
  梁山伯說:「沒有錯。」
  我說:「憑著這『蝶夢大法』,你可以脫離現實這個『夢境』而進入夢境這個『現實』,在那一瞬間,控制著沈問天之神,以他之形,取小青身上的那把刀,殺死了他自己。」我盯著他問:「我有沒有說錯。」
  我只能理解這麼多。事實上,這種道家的深奧法義的奧秘,遠非我這樣的外人所能猜測的。
  梁山伯無驚無喜的說:「這很需要想像力。」
  我說;「我所說的,只不過是一種可能性而已,你完全不必承認。事實上,憑你的道行,根本不可能施展『蝶夢大法』這種高深的法術,更不用說憑此去殺死沈問天這樣的高手了。一定是有人在旁助你一臂之力。」
  我接著說:「這個人,只可能是你的師傅,『慧覺院主』!」
  梁山伯終於霍的轉過頭來盯著我,他的雙眼在黑暗中彷彿閃著精光。我卻不由的在心中歎息。
  以「慧覺院主」如此高深的道法,早已經看破塵世的一切紛爭情仇,化身物外,絕對不應該幫助他作這種刺殺的事的。而現在他作了,就一定有某種玄機存在。我已經隱隱的感覺到某種無奈與悲涼,某種天道難違、無可挽回的悲劇,注定要發生在這個人身上。
  以我如今的道心境界實在不應該有如此清晰的感應的,這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我正心中一驚之際,耳中忽然清晰的聽到一聲歎息。這聲歎息是如此的清晰,彷彿歎息的人就在我身邊;而又是如此的飄渺,彷彿那人其實遠在天涯無際處!
  我驚魂不定之中,終於省悟過來:他卻實曾經來過,而現在他已經離去。
  他把塵世的最後一絲牽掛留在了此地,而他的人已遠去!
  梁山伯卻似乎什麼也沒有發覺,他盯著我問:「我能夠否認嗎?」
  我說:「你已經不必否認。」
  他歎息道:「你明明知道你說出這些,我就不得不殺你,你為什麼還要說呢?」
  我淡淡的說:「只因為,我知道要殺我的其實並不是你,而是別人。」
  我這話說完,耳中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音,密室中慢慢亮了起來。密室的正慢慢的開啟。
  我沒有回頭去看,而是盯著面前的梁山伯。
  他的臉也正慢慢的變得清晰。
  那是一張絕對屬於美男子的臉。
  一條身影投在我身邊地上。
  我說:「這人要殺我,無論我說與不說,恐怕都不能不死了。」我的心中泛起一種無法壓抑的悲哀。
  門又在一陣沙沙聲中緩緩關閉,一盞放置在牆上的油燈被點亮了。
  梁山伯看著我身後:「你來了?」
  李玄冷冷的說:「他還沒有死?」
  梁山伯臉上又露出了笑容:「我知道你一定很想親手殺他的,所以留給了你。」
  李玄說:「很好。」
  梁山伯對我說:「其實你也不能怪他。」他看著倒在我身邊的衛十五娘,臉上又蒙上了一層如迷霧般的哀愁:「為了自己心愛的女子,無論做什麼事都是值得原諒的。」
  我淡淡的說:「就像你一樣?」
  他猛的盯著我,一字字的說:「不錯。」然後他就向後退開。我的目光也移到走到我面前的李玄臉上。他原本冷冰冰的眼中此刻有一種惡毒的神色,看得我心中一顫。
  我說:「你想殺我?」
  李玄說:「我已經朝思暮想想了三年。」
  我說:「為什麼?」
  李玄說:「你應該知道。」
  我歎了一口氣,看著眼前這曾經與我八拜相交,而今卻彷彿恨不得剝我的皮吃我的肉的人,募然記起在船上那面帶著甜蜜的笑容永遠沉睡在烈焰中的少女,禁不住千萬思緒一時湧上心頭。然而此刻的我,除了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哀外,卻彷彿已不知道傷痛與恐懼。我幽幽的說:「這難道就是人世間的愛嗎?上天既然讓一個人如此刻骨銘心的愛上一個人,卻又為什麼要讓他為了這個愛人而更刻骨銘心的去恨另一個人呢?這難道就是老天開的玩笑麼?」
  李玄的臉上忽然泛起一種令我觸目驚心的陰森森的獰笑,我只覺得頭皮有些發炸起來。李玄冷冷的說:「你又何必說這種話呢?難道你竟然已經忘了你也是這樣的一個人麼?當年鏡花莊的少莊主,鏡花莊莊主『人在閒庭,花飛天外』祝七通的獨生子是怎麼死的?你不就是你為了李素雲才殺了他的嗎?當初你為那個女人有什麼事不敢做呢?你不恨嗎?你不又為什麼要在他身上連刺三十幾劍?你不恨又為什麼要在暴雨中折磨自己?你不恨又為什麼要與我們反目為仇?這些難道你都忘了嗎?」
  「住口!」我失態的大叫起來。
  我以為這三年的努力的忘卻已經使我能夠忍受最最慘痛的回憶了,但是現在我終於發現我不能。僅僅是從他的口中說出的這個名字,就像掘卻大江的堤壩,我心靈深處埋藏著的傷痛,像洪水般把我淹沒,使我窒息般的痛苦。原來越深的傷口是越難消除的,甚至不可能消除的。這種痛使我憤怒莫名,心中充滿了一種重如山壓頂般的痛恨。
  李玄冷笑起來:「我為什麼要住口?我要說,我恨,我痛苦,這種痛苦你知道嗎?這全是你的錯。我不敢說出來,我不敢和你翻臉,你知道為什麼?我不想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江湖上最自命不凡的『龍公子『李玄會為了爭風吃醋與自己兄弟翻臉!但是現在我已經不怕了,我已經受夠了。自從看見你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什麼都顧不了了,我只想殺了你,殺了你!」
  我瞪著他:「那你為什麼還不動手?」
  他忽然大笑起來:「你以為我會這麼輕鬆就讓你死麼?我要告訴你真相!你還記得三年前那個晚上嗎?那個晚上的雨下得多猛烈啊。李素雲叫你不要去,但是你卻非去不可。這也怪不得你,一個男人如果連決鬥的約會都能不去,他還算個男人嗎?但是後來我就常常想:女人的直覺實在是不能不相信的,那一天她的眼神中分明不只是擔心,還有別的東西,連我都看出來了,你卻像一個傻子一樣什麼都沒有看出來。」
  我像見鬼一樣看著他。我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但是我卻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不原意相信。
  李玄接著說:「你那天一點也不擔心你自己,因為你知道你一定會像勝過去的無數場決鬥一樣取得勝利。你也絲毫不擔心李素雲,因為有『捍天龍吟』宋猛在旁照顧,雖然是在一座破廟中,也實在沒有什麼可以擔心的。你想得當然一點都不錯,但是你卻忘了一件事:在宋猛的心目中,兄弟的生死永遠比兄弟的女人的生死要重要得多。所以當我從大雨中帶著傷跑出來告訴他,我、韋景綸和衛十五娘被『鏡花莊』的少莊主祝少同帶著十幾個高手追殺,都已經負了重傷時,他毫不猶豫就衝出去了。那天的雨在風中嘩啦啦的打著大地,廟外面一片黑沉沉的,而廟裡的那盞破油燈被從門窗的裂縫中吹進來的風吹得搖搖晃晃的,彷彿隨時都會熄滅。我站在風中,身上冰冷,五處被濕透的傷口更是難言的難受。我看著李素雲,她穿著一身雪白的衣裳靜靜坐在那裡,無論在什麼地方,她都是如此的潔淨,如此的美麗。她彷彿弱不勝風,看著我的眼神中隱隱有一種不安。在這一剎那間,我在也忍受不了心中的恨了,我在也控制不了心中的衝動。我心中不斷的閃過一個念頭----我要你痛苦,我要你也飽嘗失去愛人的痛苦!」
  他狠狠的盯著我的眼睛,我卻驚呆了。
  「我知道我不可能從你手手中把她搶走的。」他神經質的笑著說:「無論什麼我都搶不過你。我沒有你漂亮,武功沒有你高,肚子裡的墨水也沒有你多。但是我卻有辦法讓你失去她。我對她說:『我去看看他們,馬上就回來。』我又回到雨裡。冰冷的雨澆得我幾乎都要麻木了,但是我的心卻彷彿有團火在燃燒。我果然很快就找到了祝少同。我知道這個人是江湖上最出名的花花公子之一,看見漂亮女人就像蒼蠅見了血一樣,我們就是因為他調戲十五娘才和他們打起來的。我輕而易舉就把他引到了那座破廟。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一看到李素真就完全把我拋到了腦後。唉,可憐的是她是那麼溫柔、那麼柔弱、那麼純潔、那麼可愛,我在旁邊看著的時候,幾乎都忍不住要衝出去救她了。但是對你報復的快意卻讓我忍住了,以致於最後當她把一把匕首插進自己的心臟時,我都感到有一種興尤未盡的可惜。然後在祝少同大罵著倒霉的時候,你就滿懷著勝利的喜悅回來了。下面的事就不用我多說了。你知不知道,看著你像瘋狗一樣殺光在場的人,又像瘋狗一樣抱著她的屍體在暴雨雨中大喊大叫的時候,我是多麼的開心,後來你不問青紅皂白的和我們翻臉,我也在心裡偷笑呢。哈哈哈……」
  我知道我忍不住了。我無論如何也忍不住了。
  我不知道我身上被點的穴道是什麼時候解開的,是如何解開的。這些已經不重要了。我撲了上去。我想去掐住他的脖子,用力,用力的掐死他,在這一瞬間,我所有的感覺,只感到手指頭的一分僵硬。
  李玄冷哼了一聲。一陣劇痛從我的腹部迅速蔓延到我的腦際,我在一陣暈眩中,我感到我的身體向後飛了出去,在看到他收回拳頭的那一瞬間,背部與牆壁接觸而產生的劇烈的震動又迅速湮滅了其它感覺。
  李玄好像撲了上來,他的聲音象雷鳴般在我耳邊響起來:「你現在也知道恨了嗎?你也知道恨一個人的痛苦了嗎?」
  我一陣陣玄暈,沒有感覺。沉沉的海浪從前面,從後面,從上面,從下面,不斷的湧來。沒有顏色,沒有氣味,沒有壓力,只有壓抑。我不斷的浮起來,沉下去,浮起來,沉下去,找不到任何東西來穩住我飄蕩的軀體和飄蕩的感覺。
  李玄叫道:「你現在是不是想殺我?是不是想把我撕成碎片?可惜你已經沒有機會了。你,已,經,沒,有,機,會,了!我要殺你了,我現在就要殺你了。哈哈哈……」
  我勉強掙開眼睛,看著他得意忘形的大笑,一團怒火在我心中燃燒起來,幾乎把我都要燒成灰燼。但是我全身卻使不出半分力氣。我的思想被這怒火燒得麻木了,以至於當一截劍尖忽然從他的胸口中穿出,他的笑聲就像被扯斷般忽然中斷時,我都沒有反應過來。
  血從劍尖一滴滴的淌下,李玄的臉忽然扭曲開來,他的眼睛死魚般凸出,彷彿至死都不相信會發生這樣的事。我見過的死人不算少,但是卻從沒有見過一個人死時的神色比他更恐怖,更可怕的了。我的胃一陣痙攣,如果不是已經許久沒有吃東西,這時恐怕已經吐了出來。
  這把劍劍身不到兩指寬,劍尖處十分鋒利,應該是屬於「袖中劍」一類的貼身武器。而使用這種劍的人,大多應該是高手。用劍的高手在出劍刺殺一個人時,出手的分寸和力道的掌握是十分講究的,往往是劍尖勘勘刺透人的心臟就停止。這樣既可以有效的將人殺死,又能很輕易的把劍拔出收回。而照眼前的情形看,這把劍顯然已經完全刺入李玄的身體,直沒及柄了。這出手的人如果不是一個不常用劍的人,就一定是他十分緊張,已經不能保持冷靜的心境。
  劍始終沒有拔出,而李玄的身體終於倒了下去。
  於是我看到了梁山伯的臉。
  這一張原本十分清秀俊逸,足以打動天下任何一位少女的心扉的臉如今已經因為興奮和緊張而扭曲。他的眼睛閃著光,激動而緊張的看著我,就好像一個已經餓了三天的人忽然看到了一條雞腿。
  我心驚之下,不禁一頭霧水。
  這是怎麼了,難道人們在這一刻都瘋了麼?先是我,然後是一向冷靜沉著不苟言笑的李玄,而現在這位剛才還是那麼斯文,那麼溫文爾雅的梁山伯似乎也變得瘋狂了?
  梁山伯的聲音甚至在顫抖:「祝少同真是你殺的麼?」
  我點點頭。
  他忽然狂笑起來,這笑聲在狹小的秘室中迴盪,震得我的耳鼓嗡嗡做響。一直過了許久,他的笑聲才漸漸停息。在他的笑聲停止後,我發現他的臉上已經滿是淚水。
  他喘息著說:「我早就說過,一個人為了自己心愛的人,無論做什麼事都是值得原諒的。你實在不能怪我。」
  我知道他這句話是對李玄說的。可惜他已經永遠都聽不到了。
  兩山伯那一雙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通紅的眼睛緊定在我臉上,眼神中說不出的激動和興奮:「你知不知道,我找你已經找了整整三年?你知不知道祝莊主早已經傳出了話,只要有人能夠抓到殺死他兒子的兇手交給他,什麼要求他都能答應?----即使是要他的掌上明珠?」
  他說著,臉上忽然又露出了一種與他此刻的情形十分格格不入的溫柔,他的聲音也平靜了許多:「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她更美麗、更可愛、更溫柔的人了。我們心心相印了這許多年,卻沒有能夠在一起,只不過因為我處身貧寒,而她卻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你知不知道,這門戶之間的差別有時實在比最夠的山還高,比最寬的海還寬,她在那邊,我在這邊,除了遠遠相望,就只能在夢中相會了。這許多年來,為了能夠和她在一起,他們要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殺人放火也在所不惜,這一次甚至還厚顏無恥的求師傅幫我殺了沈長老,這全是為了她!」他又忽然露出了惡狠狠的神情:「你是我最後的希望。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哈哈……」
  我的心在此刻已經是死的、碎的。我心中縱然對他的話一萬個不以為然,卻也絕不想去反駁他了。何況此刻我的心中除了一種哀傷之外,再容不下任何東西。
  哀,莫大於心死!
  我無力的說:「你能放過衛死五娘嗎?」
  梁山伯道:「只要待會你不亂說話,沒有人知道她在這裡。」
  我緩緩的點了點頭:「我只想讓你知道,在這世界上,被這種門第的差異拆散的並不只你和祝小姐。我希望你們最後的結局不是悲劇。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這種悲劇已經太多,而幸福卻又太少太少了。」
  他聽完我的話,臉上的表情換作了吃驚。我卻已經緩緩合上眼睛。
  也許我並不是一個能夠為了他人的幸福而犧牲我自己的人,但是,對一個心已經死的人來說,生命只不過是一種負擔。
  這時嘈雜聲從牆的那一邊傳來。梁山伯要等的人已經到了。而且到的顯然不是一兩個人,而是很多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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