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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刀斷藏血影 細雨最無情


  祝七通說:「你難道以為我殺不了你麼?」
  我說:「莊主此刻如果出手,要殺在下當然易如反掌。只是莊主是否會出手呢?」
  祝七通說:「我為什麼不會?」
  我說:「莊主所謀事大。莊主會不會出手,就要看莊主是以大事為重,還是以私仇為重。如果莊主以大事為重,那麼在下似乎尚有利用的價值。」
  祝七通問:「你有什麼利用價值?」
  我笑了笑,說:「莊主要證明沈長老乃是小青所殺,免不了需要證人。這位袁兄雖然面貌忠厚,但是以他一家之言恐怕還是難以服眾。莊主原來還有一位證人,可惜此人現在已經伏屍在那間密室裡面了。」
  我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這已經很明白了。我和衛十五娘非但目擊了整個兇殺過程,而且還是「中州五條龍」中的人,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人證。
  我並沒有十分把握祝七通會因此而不殺我們。畢竟殺子之仇是不容易忘卻的。但是我知道他們這個陰謀的目的絕不簡單,一個人如果野心太大,就絕不會太在意親人的生死的。
  祝七通冷冷地凝視著我,過了很久,才說:「蘇劍笑,如果你不是殺了我兒子,我實在不願意與你為敵──你這樣的人,居然一直流浪江湖,實在是浪費了。」
  我笑著說:「這句話我已經聽到過很多次。」
  祝七通說:「你如果肯加入碧雨宮,我保證你出人頭地,名利雙收。」
  我說:「同樣的話我也已經聽過很多次。」
  祝七通再次盯了我很久,才緩緩地說:「只要你作證小青是殺人兇手,不但你我之間的仇恨一筆勾銷,我還會重重的酬謝你。」
  我看著他那冷靜而陰沉的臉,心中想起的卻是梁山伯那興奮得忘乎所以的神情,我只感到一股涼氣從我的脊椎直躥進腦裡,心知未來的路非但不安全,而且步步都充滿了危險。
  我又對他笑了笑,笑容中充滿了開心和滿意。
  「怎麼謝我以後再說,現在我只想吃點東西──我已經餓了很久了。」
  乾糧並不十分好吃,但是我的肚子裡終於有了一些東西。我不知道這片刻之間他們從哪裡弄來的這輛馬車,但是既然這裡是鏡花莊的地盤,他們即使弄來十輛馬車也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路彷彿不是十分平整,坐在車裡顛簸得有些難受。衛十五娘靜靜地坐在一邊,眼睛一直望著自己的腳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自從上了這輛馬車以後,她一句話也沒有說過──也許她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也許她是在等著我說幾句話去安慰她,只可惜我一上車就開始閉目養神,彷彿已經忘了她的存在。
  老實說,我此刻實在是有些害怕和她說話了。
  但是我終於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情景和我閉上眼睛之前看到的居然一模一樣。鏡花莊那位王總管定定地坐在我的面前,一瞬也不瞬地看著我,他的眼睛還是和剛才一樣明亮──事實上,這雙眼睛實在不應該長在他的身上,即使比他年輕三十歲的人,也未必會有這麼明亮有神的眼睛。
  我微微一笑,說:「在下並不是絕世美人,閣下這麼盯著我看,不覺得難受麼?」
  王總管也笑了一笑,說:「你長得並不難看。」
  我歎了一口氣,說:「只可惜說這話的並不是一位美女,而我對男人又向來沒有興趣。」
  王總管說:「我對男人也沒有興趣──只不過如果祝莊主吩咐下來的話,我也只好慢慢培養興趣了。」
  我說:「就算祝莊主要你看著我,你也不必這麼盯著看吧。我身上至少被點了五處穴道,你以為我還有什麼辦法逃走麼?」
  王總管說:「就算你一處穴道也沒有被封。我也實在看不出你有什麼辦法逃走。只可惜我也一向聽說你是一個很有辦法的人。」他頓了一頓,又對我笑了一笑,笑得就像一條老狐狸:「我雖然看不出來,但是你真的有辦法也說不定。」
  我說:「像你辦事這麼穩當的人,世上已經不多見了。祝七通能夠找到你來作管家,實在是他的運氣。」
  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因為我在說完這句話後又閉上了眼睛。馬車的被封得很嚴實,只有車頂有幾個通光的小孔,根本看不到外面。而馬車裡除了三個活人和一口舊箱子外,再沒有別的東西。我除了閉上眼睛,就只有與王總管對視了。
  馬車不知道已經行到了哪裡,只覺得車子顛簸得更厲害。耳邊聽到車輪的搖晃聲和馬蹄落地的聲音。這時我即使再疲憊,也再也睡不著了。於是我又睜開眼。
  王總管居然還在盯著我看。我看了一言衛十五娘,發現她也在看著我,眼中的神色居然十分平靜,似乎一點也沒把前途的危險放在心上。我暗暗歎了口氣,說:「現在是不是已經進山了。」
  王總管說「這是金陵城外的紫金山,翻過這座山,就到金陵城了。」
  我說:「我其實是沒有什麼辦法逃走的。除非……」
  王總管臉上的笑容彷彿更濃了:「除非有人來救你們。」
  我心裡猛然有一種不詳的預感,盯著他看了很久,才說:「你認為會不會有人來救我們呢?」
  王總管說:「你希望有人來救你們麼?」
  我說:「我只知道我現在已經很累,只想找一張平平穩穩的床,好好的睡一覺,即使這張床是在監牢裡也沒有關係。」
  王總管說:「我也不希望有人來救你們,只可惜,這世上的事十九是不如人意的。」
  我說:「莫非你已經肯定會有人來了?」
  王總管忽然閉上嘴不說話。我又盯著他看了半天:「我知道祝七通被公認為碧雨宮的三大高手之一,即使在整個武林中,他的排名也絕對在前十之列。我雖然沒有與他交過手,但是我自認絕不是他的對手。你認為宋猛能在他手下支持幾招?」
  王總管沉吟了一會,說:「我雖然沒有見過宋猛的武功,但是我聽說兩年前他曾與『九轉歸心劍』秋春湖在洛陽城外大戰了一個時辰未,分勝負。由此看來,他在莊主手下最多可以支持五十招。」
  我說:「宋猛的刀法以剛猛見長,秋春湖的劍法雖然號稱天下變化最多的劍法,但是失之過繁,與宋猛正是各有所長。但是祝七通的『無極逍遙氣』最講究以柔克剛,正是宋猛的剋星,我看宋猛在他手下恐怕連二十招都擋不住。」我看了他一眼,說:「這一點恐怕你比我更清楚吧?」
  王總管嘿嘿笑了兩聲,沒有說話。
  我又看了他兩眼,忽然轉向衛十五娘說:「五妹,你說宋猛和韋景綸會不會來?」
  衛十五娘看了我一言,眼中儘是幽怨之色,彷彿責怪我直到現在才跟她說話。我只好當作沒有看見。衛十五娘幽幽地說:「大哥雖然看起來粗魯,但其實十分心細,也很有自知之明。我看他多半不會來的。」
  王總管忽然歎了一聲,說:「我原來也希望他們會知難而退,只可惜……」
  他話只講了一半,我的心已經沉了下去,變色道:「難道祝七通已經不在此地麼?」
  王總管說:「此刻所有的人都知道祝莊主已經先行護送沈長老的遺體回莊了。」
  我說:「事實上呢?」
  王總管微微笑了一下:「我怎麼會知道,我也不過是所有的人中的一個而已。」
  我冷笑一聲,說:「鏡花莊高手如雲,即使祝七通不在,宋猛也一樣不是對手。」
  王總管說:「那是當然。不幸的是,鏡花莊可以與宋猛一拼的人一個也不在此地。此刻車外的十二個人,武功最高的估計可以在宋猛刀下走個十一二招。」
  我不由得怔住。過了好一會才問:「原來祝七通並不是很在乎我們。」
  王總管這次笑得多少有些得意,說:「恰恰相反,祝莊主實際十分在意你們的──因為祝莊主已經親自將你們押回莊裡了。」
  這句話換一個人聽來實在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我卻心下雪亮。我轉頭對衛十五娘說:「原來我們已經到鏡花莊了──卻不知道這車裡的人是誰?」
  王總管說:「所有人都知道,這車裡的人是我們三莊主的如夫人和她的剛出生不久的兒子,剛從郊外踏青回來。」
  我冷笑著說:「但是宋猛卻絕不會上當的是麼?」
  王總管歎著氣說:「正如衛姑娘所說的,宋猛實在是一個細心的人,要讓他上當實在不容易。」他的眼睛卻已經瞇成了一條線。
  我雖然還在冷笑,但是手足卻都已經冰冷,一顆心更是早已經沉入冰冷的湖底。我現在終於知道,原來祝七通非但要我們為他作證,而且還想用我們把宋猛和韋景綸給引出來──畢竟他絕不放心還有別的當時在場的人存在。
  我雖然不再把宋猛和韋景綸當作兄弟,但是也絕不希望眼巴巴地看著他們來送死,特別是不希望他們為我而死。
  衛十五娘莫名其妙地問:「四哥,發生了什麼事?」
  一種恥辱的憤怒和無奈的悲哀如潮水般湧上我的心頭,我終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他們在做了一個陷阱,把我們作為誘餌,引宋猛和韋景綸來送死──我只希望他們千萬不要那麼聰明才好。」
  我話還沒有說完,馬車陡然間停了下來,我差點就從座位上摔了出去。只聽車外一人斷喝道:「什麼人擋道!」
  我心中突地一跳,不由得與衛十五娘對望了一眼。只聽車外跟著有一個洪亮的聲音冷冷的說:「展平,你認不記得我,莫非也認不記得我這把刀了麼?」
  衛十五娘低呼一聲:「是宋大哥。」我感覺呼吸一窒。
  方纔斷喝那人大概就是展平了,只聽他恨恨的說:「原來是宋兄,兩年前一刀之賜,展某總是要討回來的。」
  宋猛沉聲說:「你有本事儘管來討便是,宋某今天也要向你討些東西。」
  展平怒哼了一聲,卻沒有回話。卻聽一個尖細的聲音說:「只不知宋兄要討些什麼?」
  宋猛說:「我要討的就是這輛車子。」
  展平忽地呸了一聲,怒道:「原來名震江湖的『捍天龍吟』宋猛不單已經改行作了翦徑毛賊,而且還是最無恥的搶劫婦女的賊。」
  我向王總管望過去,卻發現他眉頭皺了一下,彷彿自言自語的說:「怎麼只來了一個人?」
  我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只來了一個人?」
  王總管卻沒有回答,忽然伸出手在身後的車身上敲了三下。我恍然大悟,原來他是與車外的人通過這種方法互通消息的。
  但是我心中卻忽然又閃過一個疑問:宋猛怎麼會現身攔住車馬的去路呢。無論是誰都一眼就能看出我和衛十五娘就在這馬車裡,他和韋景綸大可以突然襲擊的方式直撲上這輛車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式將人救走。像他現在這樣做只像是攔路打劫,一點不像是救人。
  這時宋猛說道:「卻不知這車中是哪位婦女?」
  那尖細的聲音說:「這是我們陸莊主的夫人,宋兄難道不知道麼?」
  宋猛沒有答話,反問道:「這位莫非就是江湖人稱『驚飛劍』的吳絲兄麼?」
  那尖細的聲音說:「不敢,正是在下。」
  宋猛說:「久聞吳兄最喜賭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吳絲嘿嘿笑道:「在下就這點癖好,倒讓宋兄見笑了。」
  宋猛說:「在下平常偶爾也喜歡賭兩手,既然大家愛好相同,今天我們就打個賭如何?」
  吳絲說:「宋兄怎麼說?」
  宋猛說:「我賭這輛車裡不是你們陸夫人。」
  吳絲已經有些笑不出來了,遲疑著問:「卻不知宋兄要賭些什麼東西?」
  宋猛沉聲說:「我輸了就把腦袋給你,你輸了就把腦袋給我,這樣是不是很公平?」
  那吳絲當然知道這是一個穩輸的賭局,乾笑著說:「在下的腦袋豈能與宋兄相提並論。」
  我看了王總管一言,忽然問:「這裡有幾輛馬車?」
  王總管說:「當然只有一輛。」話未說完,他也忽然領會到我問這話的原因,臉色不由得一變,猛然起身,掀起了車後厚厚的布簾子。他這一下轉身很急,以致於他原本蓋到領口的頭巾都揚了起來。
  我忽然叫住他:「王總管,我只知道你姓王,還沒有請教台甫怎麼稱呼?」
  王總管說:「這許多年來人人都叫我王總管,叫得我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你就當這是我的名字好了。」說完就跨出車外。
  我不由得微微笑了起來。衛十五娘奇怪地問:「四哥,你好像還很高興。」
  我卻沒有答她這句話,目光落在她身邊的一個木箱子上。那箱子雖不大,但也不算小,顏色十分普通,所刷的漆已經有些變色了。我忽然想起衛十五娘他們護送來的那口箱子,不由得笑著說:「不知道那箱子裡又是什麼東西?」
  我說這句話的用意當然只是為了轉移衛十五娘的注意力。但是我再也想不到,我話音方落,那箱子就忽然自己打了開來。
  王總管才走出馬車,就聽宋猛冷笑兩聲:「與你們陸夫人同處一車的,莫非竟是這位仁兄麼?」
  王總管只當作沒有聽到這句話,他的臉上甚至可能還帶著笑容:「鄙姓王,忝為本莊的總管。」
  宋猛說:「在下最喜歡跟直性子的人說話,不知總管是什麼樣的人?」
  王總管歎了一口氣,說:「宋兄既是有備而來,智珠在握,在下縱然有點駝背,也只好盡力站得直些了。」
  宋猛說:「那就再好不過,你且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接著是一陣沉默。過了許久,才聽王總管說:「這是祝小姐頭上的金釵。」他的聲音明顯沒有方才鎮定。
  宋猛說:「你如此肯定麼?」
  王總管說:「這是小姐十八歲生日那年,莊主夫人送給她的生日禮物。這金釵上這幾個字,正是在下親自請人刻上去的。」
  原來祝英台乍聞梁山伯有危險,匆忙趕去,神情不免有些惶忽,竟不慎被宋猛擒為人質。難怪宋猛敢光明正大的攔路要人。
  車外這些變化可謂出人意表,奇峰突起。無論是誰,忽然遇到一見出乎意料的事都難免要大吃一驚。唯一比遇到一件這樣的事更另人吃驚的恐怕,就是同時遇到兩件這樣的事了。
  所以我現在簡直有些透不過氣來了。
  箱子當然不會自己打開。箱蓋剛剛向上翻起,一個人已經坐了起來。她的臉上依然帶著種如鮮花般燦爛的笑容,眼睛直看著我,說:「原來躲在箱子裡這麼難受──你下次如果要躲起來,可千萬不要躲在箱子裡。」
  這個人赫然竟是那個被指為殺人兇手的小青!
  看到我和衛十五娘都傻了似的看著他,小青的臉上居然有些發紅,嗔道:「喂,你這樣看著我,這位姐姐可是要吃醋的。」
  衛十五娘微微哼了一聲。我長出了一口氣,說:「為什麼我每次看到你,你都是在一個箱子裡?莫非你和箱子特別有緣分麼?」
  小青嘻嘻笑著說:「這也可能是你和箱子有緣分哪。我每次從箱子裡出來,第一個見到的都是你。」
  我看著她的笑容,心中不禁有些奇怪──沈問天剛剛才在她面前死去,她難道一點都不傷心麼?為什麼還笑得如此開心?
  我這念頭尚未轉完,小青忽然又整個人滑到箱子裡,箱子立刻又被蓋上了。
  車後的布簾子被掀了開來,一個人鑽進車來,出手如電,解開了我和衛十五娘腿上的穴道,拱手說:「請兩位出去與宋大俠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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