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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局殘棋

殃及池魚、神秘陰神

  周十餘里的大明湖,佔了濟南府城面積的三分之一以上。這裡的風景可說有口皆碑,清明時節,這裡的景致,令人想起煙雨江南。夏天,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鎮江劉鐵雲寫了一本名著老殘遊記,把大明湖的影色描繪得花團錦簇,美不勝收。書上有一段:到了鐵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見對面千佛山上,梵宮僧樓,與那蒼松翠柏……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裡,看得明明白白……
  千佛山就是歷山,在城南五六里。在大明湖不僅看不到千佛山的倒影,甚至看不清千佛山。出北水門,在與濟水合流處,卻可以看到東北十五里外,虎牙傑立、孤峰兀拔、青崖翠發,望同點黛的華不(音:花附)注山。
  那時,湖西的歷下亭確是全湖風景最勝處,但楹聯中沒有狀元郎道州何紹基的大手筆名聯,中間也沒有乾隆皇帝的御書碑,因為目下是雍正九年清朝節前後。
  雍正大帝的文治武功,那是沒有話說的,是他,奠定了滿清皇朝三百年的大好根基。同時,不論是對內或對外,他所殺的人,數量之多,也是數一數二的。他所掀起的文字獄大風暴足以令那些懷念大明皇朝,心存漢室的讀書人沒齒難忘。他所豢養的皇家特務血滴子,也令武林人聞名變色,今天下臣民膽戰心驚。
  天剛破曉,寒風刺骨。湖面上,煙水朦朧。湖岸的垂柳抽出新技,湖面卻沒有荷花。
  北面第三根亭柱下,端坐一個年輕人。前額剃得光光亮亮,腦後吊著黑油光亮的豬尾巴——髮辮,長及背腰。穿一襲黑袍,外面加一件時髦的馬褂,那一排搶眼的珠扣,很像是名貴的珊瑚珠。這說明了年輕人的身份地位,決不是普通的升斗小民。當然,人是衣裝,佛是金裝;年輕俊秀的人,穿上好的衣著,可增加三五分英華的氣質,至少可以抬高自己的身價。
  這年輕人坐得端正,全身放鬆,雙手按在隱藏在袍內的雙膝上,雙目似閉非閉,呼吸深長不絕如縷。在這裡,經常有起得早的人,在附近活動筋骨。但這幾天細雨霏霏,清晨已不見經常來散步活動的人,除了水禽的鳴聲,寂靜冷清不見人跡。
  他已經坐了一個時辰,天沒亮就來了。
  久久,輕微的腳步聲入耳。
  他像個入定的老僧,更你一座沒有生命的石像。
  終於,近旁的水香亭多了一個人,面向湖凝立。
  西面不遠處的鐵公祠,也有人影移動。
  出現在水香亭的人,是一位穿短襖的中年大漢,劍眉虎目,留了大八字鬍,面向著湖心,突然以僅可讓對方聽得到的嗓音說:「風蕭蕭!」
  「雨飄飄。」年輕人以同樣的聲韻回答,但坐式絲毫不變連眼皮也沒眨動一下:「不要回頭看。」
  「天祐明!」大漢又說。
  「水波不興。」
  「可以就教嗎?」
  「不行。」年輕人斷然拒絕:「事情已經辦妥,信物留在雲莊的雪香林月階右首小石獅後面,匣中有待驗的首級、龍紋匕、六指右掌。你們所要求的信物,都有了。」
  「謹代泉下眾父老,致哀誠謝忱。」大漢眼中有淚光。
  「你會水性嗎?」年輕人問。
  「這……會。」大漢遲疑地答。
  「能潛泳多遠?」
  「百尺左右。」
  「很好。」
  「這……」
  「你已被人跟蹤,最少也有四個人在伺伏。現在,你悄悄下水,向南潛泳,潛得愈遠愈好,從岸旁的蘆葦深處登岸脫身,你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這……不可能的……」
  「世間沒有有可能的事。如果你居然小看了濟南三傑,那你活的時日必定有限了,除非你不是匡山水社的漏網之魚。」
  黃岡河旁有一座小鎮,叫匡山鎮,位於府城西郊五六里,鎮北的頗有名氣的黃岡石橋。橋本來叫匡山橋,百餘年前黃岡河於塞便成了廢橋,後來挖通貫通鹽河,才改成石橋。五年前,匡山鎮的一位富紳王隆武,在自己的遊艇上成立吟詠小社團,取名為水社,經常邀集一些騷人墨客聚會在遊艇上,吃紅燒蹄膀喝高粱吟詩永對。酒酣耳熱之後,吟的詩作的賦難難免有點走樣變味,從風花雪月扯上了現實人生,少不了懷念逝去的歲月,故國的河山。其實,這些年齡最大的,不超過花甲。可以糊得很,所發的感慨牢騷,只是無謂的感情作用,缺少實質的痛苦經歷內涵。
  好像王隆武在喝足了黃湯之後,吟了兩句詩,其中一句是什麼:「披髮左衽淚相看。」
  好像聖人也曾經讚譽過管仲尊王攘夷的不世功業:「微管仲,整頓其披髮左衽矣!」意思是說,沒有管仲,我們都已成為野蠻人了。
  滿清人並不是披髮左衽的野蠻人,而是留辮子穿胡服的遊牧民族,目下漢人的主子。
  士大夫們肚裡裝滿了酒和紅燒蹄膀,笑得流出眼淚卻是真的,至於是不是真的為了披髮左衽而流淚相看,恐怕很難令人相信了。
  濟南府的官府中人是相信的。城東城守營那位城防管帶葉赫不但相信,而且暴跳如雷,親自帶了八旗兵勇健營精銳,會同府衙威震齊魯的巡捕濟南三傑,午夜包圍匡山鎮,一口氣捉了大大小小一百五十六名老少男女。
  大明皇朝覆滅後,唐王朱聿鍵在福州稱帝,年號就是「隆武」,繼續與滿清周旋,鄭成功曾經率兵反攻至南京。
  王隆武的名字,就是叛逆的確證。他那一句似通不通的歪詩,當然大逆不道,該誅九族的反清鐵證。
  就這樣,砍掉了一百五十六顆腦袋。
  心驚膽跳的濟南人,都感到非常奇怪。那天的遊艇上酒足肉飽,隨口吟出的詩,是怎樣傳出來的?怎麼居然傳到不懂漢語的葉赫耳中的?
  還有,葉赫出兵,不會同府街的知府、同知、糧捕通判、巡檢,那是滿兵的特權,並不足怪,怪的是僅帶三位巡捕,巡捕算老幾?歲月如流,五年過去了,匡山水社的血案已被人所淡忘,濟南城的太平盛世中日漸繁榮,人口日增,並不因少掉百十顆腦袋而有所影響。
  這件血案牽連並不廣,水社的成員為數有限,據說已被一網打盡。但在人們的耳語中,聽說王家的幾個傭人,在大兵合圍的前片刻逃掉了,至今下落不明。
  水香亭的中年大漢失了蹤,歷下亭的年輕人坐式絲毫不變。
  久久,一位青衣大漢跨人歷下亭.而水香亭中,三位大漢分站在亭外發呆。
  大漢終於站在年輕人面前,一雙鷹目凌厲地在年輕人全身上下搜索。
  「你,站起來。」大漢用洪鐘似的大嗓門說。
  年輕人雙目睜開了,瞥了大漢一眼,眼中有疑雲,也有令人莫測高深的笑意,然後從容起立,極有風度地整衣。
  「請教,尊駕有何見教?」年輕人泰然問。
  「你貴姓?」大漢問。
  「姓黃……」
  「王什麼?」大漢搶著差問。
  「姓黃,大肚黃而不是三劃王。」年輕人加以辯正。
  「哦!你是……」
  「區區必須回答嗎?」
  「是的。」大漢斬釘截鐵地說:「在下在辦案,濟南南天浩。」
  乾坤手南天浩,威鎮齊魯的名捕,濟南三傑的老大,一雙手不畏刀砍劍劈,擒捉人犯很少動用兵刃,徒手擒人有如翁中捉鱉。
  「區區黃昇平,昨日落店悅來老店,從京師來,南下遊玩,三日後動身下江寧。」年輕人有條不紊,從容不迫一一道來,氣度雍容,一看便知是頗有身份的地位的人。「黃昇平?」乾坤手粗眉深鎖,似是自言自語:「京都四公子之一的昇平公子?」
  「這是區區的身份證明。」昇平公子從懷中掏出順天府,與及學政衙門核發的遊學文憑遞過:「京都四公子只是謔稱,幸勿見笑。」
  京都四公子有兩位是滿人,兩位漢人,當然是大大有的豪門子弟、京師三大富豪祝、查、盛三家。昇平分子黃昇平,就是查家的表親輩名門子弟,交結士大夫,進出公侯將相家,膽識和豪氣,皆勝過其他三公子。」
  乾坤手接過文憑,瞥了一眼雙手奉還。
  「公子可曾看到對面水香亭的人?」乾坤手欠身問,態度近乎卑謙。
  「好像有一個人走動,但沒注意是什麼人。」昇平公子一面說,一面將文憑納入懷中的秘藏荷包內。
  「公子沒留意他是怎麼走的?」
  「沒有。」
  「打擾公子了,敝下告辭。」
  「南爺公忙,不送。」
  乾坤手繞至水香亭,與三名同伴在附近察看片刻,顯然已看出人是從水下走的,四人嘀嘀咕咕商量片刻,用心地打量兩側的湖岸,匆匆走了。
  昇平公子半個時辰之後,方踱著方步離開歷下亭走了。
  乾坤手是聰明人,聰明人不會向特權人物挑鬥,離開特權人物愈遠愈好。因此,他完全忽略了昇平公子的可疑徵候,認為這是巧合而已,沒有深入調查的必要,大名鼎鼎的京都貴公子,不可能遠到濟南來牽涉到罪犯事件;尤其是叛逆事件。
  四個人回到鐵公祠,立即發出訊號。
  鐵公祠是本人的俗稱,正式的名稱是七忠祠,祀的是建文時死難的七位忠臣,以鐵鉉為首。七忠中,原來有把燕王殺得望影心驚的平安在內。後來在萬曆中葉,皇帝老爺翻老帳,認為平安不配入祀,撤掉平安換上了名不在奸臣榜的丁志芳。
  乾坤手打發走兩個同伴,領著一名手下,繞湖岸南行,踏著微風細雨繞入一條小巷。
  「南頭。」走在後面的人說:「這是第三次咱們跟到水香亭了,三次幾乎都是同時間,同一地點。每次相隔三天。上兩次毫無動靜,這次突然從水中溜走,會不會與那位什麼昇平公子有關?上兩次兩座亭裡都沒有人。」
  「不要胡思亂想。」乾坤手說:「如果把出現在正點子附近的人,都列為疑犯,保證會天下大亂,咱們出動上萬人手也不夠分配。京都四公子名動天下,京師的公卿都與他們有交情,會牽涉到咱們濟南的小小叛逆策?」
  「查一查他的底……」
  「悅來老店有咱們的眼線。」乾坤手說:「昇平公昨天是怎麼來的,查一查就明白了。照今天的情形看來,咱們跟蹤的計劃必定已經洩漏,放長線釣大魚的計劃算是失敗了。」
  「是的。水那麼冷,如非情況緊急,沒有人肯從水裡脫身。」
  「所以,必須改變計劃。」
  「那……」
  「立即收網,準備逮捕。」
  「南頭,不是屬下多話。」同伴笑笑說:「早就應該把那傢伙逮捕了,到了咱們手中,那怕他不將首腦人物招出來?」
  「不要輕估了他們。」乾坤手苦笑。「記住我的話,千萬不要用死來威脅一個抱必死決心面對死境的人。因為對方知道一落在咱們手中,決無生理,招與不招都是死,威脅不了他的,除非用另一種手段。」
  「屬下不信邪。」同伴悻悻地說:「世間沒有不怕死的人,螻蟻尚且貪生。用他的命來換口供,他會招的。」
  「問題是他知道命不能換,更知道不招或許有一線生機。少廢話了,快走。我可以向你保證,一定可以取得口供。」
  天一黑,城門關閉,任何人也叫不開城門,城內城外完全斷絕往來。在城外活動的夜不收,不怕城裡辦案的公人突然出來抓人。
  出歷山門不遠,巍峨的正覺寺矗立在路旁。再往東不遠,是另一名寺華林寺,兩寺之間,形成城外的一條小街,各色各樣的店應有盡有。來遊歷山千佛寺的人,回程時順便在此地歇歇腳,替這兩座寺獻一些香油。
  小街南首、高開客棧的門燈,發出暗紅色的光芒,要走近才能看清燈籠上的店名。
  二更天,小街寂靜得可怕。
  高開客棧中,不再有旅客走動。城南郊沒有交通耍道,所以沒有夜市,天一黑就很少有人出外活動了。
  一個黑影從二進丁字號房,提了一個大包裹,貓似的閃入左鄰戊宇號房。
  戊字號房是虛掩著的,人閃入,房門也就掩上了。
  小窗上,突然出現燈光。
  這是一間上房,設有內間。外間設有床帳,一桌一幾,四張條凳。
  一位年約三十上下,五官倒還清秀,而大腹便便的婦人,挑亮了桌上的菜油燈。
  早上出現在永香亭的大漢,將大包裹放在桌上,在桌旁坐下,接過婦人送上的一杯冷萊。
  「官人,辦妥了嗎?」婦人在一旁坐下,神色有點不安,語氣也就不太穩定。
  「辦妥了。」大漢指指桌上的包裹,臉上恨意甚濃:「都在包裹裡。」
  「沒錯?」
  「沒錯,我驗過匣裡的人頭柵手,確是六指老七的,他化成了灰,我也可以認出他來。」
  「哦!官人,你打算……」
  「素娥。」大漢實然雙手抓住了婦人的右手,感情地輕撫:「聽我說,明天你一早就走。」
  「我走?官人……」
  「是,你得走。」大漢神色凜然:「因為我發現有人釘梢,有點不妙。」
  「可是……」
  「我要獨跑一趟匡山鎮,血祭死難的弟兄。」大漢咬牙說:「五年,泉下的弟兄等得太久了。」
  「我一定要陪你去的,官人。」素娥臉上湧起一抹淒冷的笑:「你我是生死與共的夫妻,我……」
  「素娥,為了你腹中的一塊肉,我決不讓你和我同歷風險。」大漢堅決地說。
  「那……官人,我們一起離開濟南吧。」素姚用充滿祈求的聲音說:「人死如燈滅,血祭與否,已不是重要的事了,既然有危險,及早遠走高飛……」
  「不,人無信不立,我寧可騙活在世上的人,決不失信於泉下的弟兄。」大漢堅決地說:「你走了,我一個人辦事危險要少些,我會耐心地等候機會……」
  小窗突然在砰然大震聲中崩落,乾坤手南天浩的面孔出現在窗外。
  「等候機會再聚眾陰謀造反嗎?」乾坤手冷冷地說:「曾武,你已經沒有機會了。」
  曾武大吃一驚,虎跳而起,手一抄,從衣下撥出一把鋒利的匕首。
  「素娥,從後面脫身。」曾武大叫:「快!我掩護你,鷹犬來了。」
  內間門悄然而開,五短身材鷹目炯炯的人影當門而立,手中的鐵尺烏光閃亮。
  濟南三傑的老二,名捕量天一尺江志信。
  「大肚子的女人,想爬內間的窗逃走真不容易,不必走了。」量天一尺獰笑說:「街前街後皆已封鎖,就算能爬出去,也是死路一條。」
  曾武一咬牙,衝向房門,拔關作勢衝出。可是,門一拉開,他倒抽了一口涼氣。
  三個公人堵在外面,兩根鈞鐮槍正等他衝出去,這種專用來捉人的兵刃真不容易對付。
  「衝出來呀!」那位手中有一根怪鐵鏈,高瘦乾癟的公人陰笑著說:「機會不可錯過,這是唯一的出路。」
  是三傑的老三,勾魂魔鏈杜俊良。鏈有一面零八環,全長三尺六,粗僅如拇指,平時可以一把握在掌,發時可遠及八尺外,可輕易勒斷一個人的脖子,比九節鞭更具威力。
  鉤和鏈,都是活擒人的犀利兵刃,此路不通。
  曾武大喝一聲,當機立斷衝向破窗,匕首吐出一道電虹疾射窗口,赤手空拳的乾坤手倉猝間必定躲閃的,必定可以衝出窗奪路逃生。
  乾坤手哼了一聲,不閃不避屹立如山,直等到匕首行將及胸,方左手一拂,快得有如電光一閃,奇準地扣住了曾武握匕的右手腕脈,將人向外一拖。
  「來得好!」乾坤手冷叱,右手疾揚。
  「劈拍劈拍!」四記陰陽耳光聲暴起。
  曾武的右手,被扭轉壓在窗台上,匕首雖然握得死緊,但已成了廢物。四耳光又快又重,曾武口中鮮血溢出,昏天黑地不知人間何世。
  「噗!」頸根的一掌沉重無比,有如巨斧辟山。
  曾武叫了一聲,渾身一軟,終於完全失去抵抗力,匕首也丟了。
  乾坤手放手,一躍入窗。
  素娥搶出,扶起曾武的上身,慘然泣叫:「官人,官……人……」
  湧入的共有八名之多,一個挾起素娥拖至一旁,一個熟練地將已呈虛脫狀態的曾武上綁。
  乾坤手到了桌旁,打開大包裹。一個尺二見方的漆匣,包紮得牢牢地。一把精緻美觀的尺二龍紋匕首,鞘外纏以五色絲線,編織成一條金龍圖案。
  乾坤手大吃一驚,臉色大變。
  「咦!」走近的量天一尺脫口驚呼:「六爪龍郝壽的神龍匕,他不是躲到嶗山享福嗎?」
  乾坤手急急打開漆匣的繩帶,打開匣蓋,一股令人作嘔的臭昧衝出,令人受不了。連過見無數死人的量天一尺,也掩鼻而退。
  乾坤手蓋回匣蓋,臉色泛灰。
  「老大。」走近的勾魂魔鏈急問,已知道有點不妙。
  「郝老兄的頭和有駢指的右掌,沒錯。」乾坤手悚然地說。「石灰粉醢制得得好,出於行家之手。一看形狀,已有半月以上了。」
  「哎呀!他……」
  「他藏身的地方,連你我都不知道正確所在。」乾坤手的目光,凶狠地落在曾武身上:「毫無疑問地,有親信的人出賣了他。」
  「憑你這塊料,也不配殺他。」量天一尺一把抓住曾武抵在桌上:「曾武,你這些東西從何處弄來的?」
  「從天上掉下來的。」曾武咬牙說:「五年,好漫長的五年,一百五十六個鬼魂在泉下哭泣,就要等這個無仁無義的畜生償命,他們等得太久了,五年……」
  「我要口供。」量天一尺厲聲說。
  「把郝老七弄活,他就可以告訴你們了。」曾武咬牙切齒說:「當初他幾乎凍死在運河旁,是在下把他救活帶入王家的,王老爺對他不薄,聘請他做田莊管事,兩年來對他信賴有加,沒想到他……」
  「他是咱們著意安排的密探。」乾坤手打斷曾武的話:「王隆武聚從密謀,低誨朝廷散播華夷不兩立的流毒;暗中收容你們這些無知亡命,妄圖不軌。衙門裡早有風聞,苦於掌握不住確證,查不出你們那些亡命的底細,所以才放下釣餌,派六爪龍混入王家,花了兩年工夫……」
  「你們這些漢奸!」曾武聲嘶力竭地厲叫。
  「拍!」量天一尺給了他一耳光。
  「只要在下有一口氣在,在下也要說。」曾武切齒叫:「大兵合圍前片刻,郝老七悄然溜走,行跡敗露,咱們五個人發現有異,隨後跟出,他才露出猙獰面目,殺了咱們兩個人逃走,咱們才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海賊六爪龍郝壽。你們這些漢奸!竟然利用無惡不作的殘暴海賊臥底,你們到底是鷹犬呢,還是匪徒?做漢奸奴才已經是人神共憤……呃……」
  量天一尺的鐵尺,已經插入曾武的口中。
  乾坤手抓過大肚子的素娥,按抵在桌上。
  「把經過招出來,女人。」乾坤手冷酷地說:「不然,休怪在下得罪你了,你已經有了六七個月身孕,熬刑對你來說,將是最危險的事,知道嗎?」
  「我沒有什麼好說的。」素娥勇敢地說:「兩月前,拙夫途經河南衛輝府,旅途病倒山神廟,貧病交加,我束手無策,眼看要凍餒客途。幸而天不絕人,風雪交加中,來了一位虯鬚騎士,也在山神廟躲透暴風雪。那人有靈丹妙藥,不但救了拙夫,也賜給我一些安胎丹丸,保全了腹中的小生命。在山神廟中兩晝夜,拙夫將這裡五年前發生的事說了。那人聽完拙夫所說的不幸遭遇,慨然要拙夫在清明前後,逢單日破曉時分,在水香亭等候消息,所以……」
  「那虯鬚騎士姓什名誰?」
  「虯髯客。」
  「廢話!他的姓名。」
  「他沒通名,只說是風塵三俠之首。」素娥淒然一笑:「可惜他身邊沒有李靖,也沒有紅拂,只有我夫婦一雙亡命天涯逃避偵騎的可憐蟲。」
  「今天在水香亭,你得到消息了?」量天一尺向曾武歷聲問。
  「不錯,消息是一張信箋,放在亭柱下用石壓住。」曾武大聲說。
  「信箋呢?」
  「吞掉了。」曾武不假思索衝口而出:「箋上說,有物寄放在西門外……」
  「難怪,你到西門躲了一整天。就是這些東西?」乾坤手指指漆匣。
  「對,那就是化名為郝七的畜生,償還血債的東西。」
  「你沒說一句話。」乾坤手陰森森地說:「你前後三次在水香亭逗留,在下要知道的是:一,你和什麼人聯絡;二,聯絡的信號、暗記、密語;三,虯髯客的姓名相貌特徵。希望你合作,讓在下滿意,不然,哼!」
  「我立即可以答覆你,滿不滿意那是你的事。」曾武咬牙說。
  「說!第一件事……」
  「不知道。」曾武搶著答覆。
  「你和什麼聯絡?」乾坤手扣住了素娥的左肩井。
  「玉皇大帝。」
  乾坤手的左手五指徐收,內勁徐發。
  「哎……」素娥淒厲地狂叫。
  「招!」量天一尺按住了要搶出的曾武,語氣奇冷。
  「不知道!「曾武狂叫。
  「啊……」素娥瘋狂地厲叫,在乾坤手的手下發狂般掙扎扭動。
  「招!」量天一尺的右手食中二指,抵住了曾武的左胸最下端的肋骨縫。
  「不知道……」
  食中二指徐徐壓入,衣衫首先裂孔。
  「招!」
  「哎……不……不知道……啊……」曾武像瀕死的野獸。叫號著掙扎著。
  「你這根肋骨,本來長在應該長的地方。」量天一尺獰笑著說:「現在,我替你撥到對面不應該長的所在,當然骨會折斷,肌肉會撕裂。招不招?」
  「啊……」曾武的狂叫聲驚心動魄。
  「啊……呃……」素娥突然昏厥了,渾身在抽搐。
  「放了……她……」曾武發狂般厲叫。
  「你得招!」量天一尺毫無憐憫地說,錯骨的手指緩慢地,一分一毫地移動。
  「我……我寧可死……」曾武狂叫。
  有骨折聲傳出,肋骨斷了一根。
  「啊……」曾武叫了一聲,昏厥了。
  冰冷的水,把人潑醒了。
  院子裡,有兩位旅客開門探身外出,想看個究竟。上刑的慘號聲,大概把全店的旅客驚醒了。
  「進去!」一名公人大叫:「辦案的,不許出來,所有的人,給我乖乖地呆在房裡。」
  沒有人再敢出來探看,辦案的三個字嚇壞了不少人。
  房內,繼續在盤問。
  「曾武。」量天一尺陰森森地說:「也許你真的光棍,熬得住分筋錯骨的酷刑,但你可曾想到你的妻子嗎?她能熬待了多久?你瞧,她已動了胎氣,結果如何,你想到了沒有?」
  「你們這……這些天殺的畜……畜牲!」曾武厲叫:「對一個孕婦用刑,你們已……已經不……不是人了!已經……失失去人……人性了……」
  「那該由你負責。」乾坤手語氣放和氣了些:「好漢做事好漢當,你必須為你自己的行為負責。如果你招供.在下保證替你開脫,給你們夫妻留一條生路.不以叛逆罪移送,不然……你願招供嗎?」
  「沒有口供。」曾武全力大叫,全身可怕地顫。
  「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見了棺材,我曾武也決不掉淚,你這漢奸……奴才……啊……」
  「砰!!!」外面院子突然傳出重物墮地聲。
  勾魂魔鏈一怔,扭頭向門外注視。
  把門的兩個持撓鉤戒備的人,突然直挺挺地相對倒下了。撓鉤墮地又發出暴響。
  勾魂魔鏈大吃一驚,一聲沉叱,鷹鏈抖出閃爍的弧光護身,以閃電似的奇速向門外衝去。
  掉在地下的一柄撓鉤,突然向上疾升。
  「吱啾……」鬼嘯聲刺耳。
  一團綠色的鬼火,突然飄入房中。
  「砰!」勾魂魔鏈重重地摔倒,是被升起的撓鉤絆倒的,事出意外,這一跤摔得不輕。
  門外本來有六名公人戒備,六個人皆分躺在各處角落,像是死了。
  勾魂魔鏈藝臻化境,竟然被絆倒,做夢也沒料到地上的撓鉤自行升起,衝勢太快即使發現也無法閃避了。人摔出,神智仍是清明的,雙手一按地面,正想躍起,突覺背心重壓猝然光臨,運起護身的內家氣功,竟然禁受不起這猝然光臨的沉重打擊,似被萬斤巨錘敲在背心上,感到深身一震,眼前發黑,在痛楚君臨的同一瞬間,失去知覺一僕不起。
  晚一步跟出支援的另一名公人,剛隨後衝出門外,眼中發現黑影迎面壓倒,單刀還來不及揮出,胸前罡風及體,狂叫一聲,仰面躍回房內,滾了半匝驀爾昏厥。
  房中還有六個人,以及只剩下半條命的曾武夫婦。
  這些變化說來話長,其實為期極暫,自外面院子裡傳出重物墮地聲,以及公人跌回房內,似乎是剎那間所發生的事。
  飄入鬼火大如鴨卵,這時突然爆散成無數綠色的火星,眨眼間先後幻滅無蹤。
  「陰神!」乾坤手駭然驚叫,從衣下拔出他極少使用的如意。
  這是一把紫金打造的搔背如意,長一尺二,粗有一寸,前端是手形抓把,但拇指是向外成直角岔出的,所以可當鉤使用,更可當銎刺入人體。
  量天一尺的鐵尺,已及時伸出立下門戶,布下了防守的最佳功架。
  另四名公人,分別看守著正在呻吟抽搐的曾武夫婦,單刀都撤在手中,隨時可以應付意外的變化。陰神,一位最近三年突然出現江湖,最神秘最令人害怕的怪傑,亦正亦邪,亦俠亦魔,管閒事全憑當時的情緒好壞而決定,不先問是非黑白,更不理會對方是何人物,出手相當狠。
  三年來,沒聽說有人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也沒聽說有人曾經擊敗過他。出現時,那會爆散的綠色鬼火,就是他的信記和活招牌,懲治人喜用令人殘廢的怪手法。
  灰影當門而立,冷氣森森,室內流動著腐草的霉味,大概是鬼火留下的氣息。
  灰影中等身材,下擺拖地,大抽長及膝下,腰間拴著一根草繩。尖高頂頭罩,畫著綠和紅的花臉,眼圈是血紅色的,形狀極為可怖。
  正是傳說中的陰神形象,在菜油燈幽暗的光芒照映下,更顯得鬼氣沖天,更為可怖,一點也沒有正直神明的氣概,令人望之毛骨悚然。
  「那個女人好像要流產了。」陰神用陰森死板的官話說:「你們竟然向一個孕婦用刑!」
  素娥蜷曲在地下呻吟,抱腹掙扎,臉色灰敗,痛苦的神情令人測然心動。
  「大清律例,叛逆者滿問抄斬,孕婦接律不赦。」乾坤手大聲說:「在下公命在身,依法行事逼取口供。閣下,江湖上任何事你可以管,叛逆的事,千萬不可沾手,江南八俠的結局,就是前車之見。」
  「你威脅我嗎?」陰神問。
  「事實如此。」
  「在下沒看到什麼人造反,卻看到你們在客棧中向一個孕婦用刑。你是說,這兩個男女造反?造誰的反?」
  「在下正在問口供。」
  「這裡是公堂嗎?」
  「這……」
  「你們給我滾!」陰神語氣轉厲:「這個女人如果有三長兩短,在下會去找你們了斷的。」
  「閣下,你已經惹下了滔天大禍。」乾坤手咬牙說:「在下要把你列為叛逆的同謀犯加以逮捕法辦,我乾坤手還沒將你陰神看成最可怕的勁敵。呔!」
  最後的一聲沉喝聲中,紫金如意發如電閃,身形暴進,如意緊令人目眩的奇速,攻向陰補的胸口。
  同一瞬間,量天一尺人化狂風,衝進後身形突然下挫,鐵尺幻化貼地盤舞的怒龍,控制住整個下盤空間,破空的罡風厲嘯聲刺耳。
  一上一下,配合得天衣無縫,聯手搏擊術周密得無懈可擊,攻勢之凌厲無與倫比。
  唯一的一盞萊油燈向能是被勁風所震撼,火焰一跳,突然熄滅。
  鬼嘯聲乍起,房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鬼嘯聲中,傳出量天一尺聲痛苦的驚呼。
  罡風驟發,呼喝聲大作。
  然後是綠火耀目和一聲彭然爆震,綠火倏沒,似香非香的氣味漫全室。
  「毒香!」有人狂叫。
  這又是同在剎那間發生的種種變故,為期極暫。
  半躺在地上的曾武夫婦,就在毒香兩字人耳的後一剎那,昏迷不省人事。以後所發生的變故,他們一無所知了。依常情估計,他們知道乾坤手那些人栽了,陰神用毒香擊潰了濟南三傑。
  曾武從昏昏沉沉中醒來,感到寒氣襲人,張開雙目,看到幽暗的燈光。
  「咦!」他訝然輕呼,挺身坐起。
  這是一間土瓦屋,窄小,潮濕,霉氣甚濃,一看便知是長久沒有人居住,用來堆放雜物的空屋,四處堆放著一些破舊的傢俱和農具。
  所睡處的壁角的一堆麥稻,他身側,妻子素娥睡得正香甜,臉色平靜,氣色也佳,似乎並未受到折磨,挺起的腹部說明肚裡的孩子已渡過難關。
  室中間有一張舊八仙桌,擱著一菜油燈。
  他的目光,從關掩的窗門投入外面的黑暗裡,看到一個朦朧的黑衣人。
  「是陰神!這位江湖上最神秘最難測的怪傑。」他替自己找出答案。
  他挺身站起、向門外走去。
  門外的黑影聽到他的腳步聲,緩緩轉過身,緩緩向室門迎來。
  「咦!」他訝然輕呼,大感意外。
  當門而立的,是一位黑巾包頭的穿黑勁裝女郎,不但臉蛋白裡透紅,五官出奇地靈秀美得令男人神往,曲線玲瓏的身材更是動人。外面披了敞開的披風,劍插在腰帶上,好一位年輕美麗的武林英雌。
  「你可以安心休息。」黑衣女郎微笑著說,左頰出現一個動人的笑渦:「風聲很緊,賢夫婦恐怕仍得耐心地等幾天。」
  「姑娘……」他囁嚅地說。
  「你什麼都不要問,你要知道的事,是賢夫婦已經脫出魔掌,濟南三傑已經威脅不了你們了。」
  「是姑娘救了小可夫婦……」
  「是家主人。」
  他更感驚奇,看黑衣女郎的風華,怎麼看也不像一個下人,這位主人是何等人物?
  「貴主人……」
  「陰神。」
  「哦?小可明白了……」
  「家主人與賢夫婦住在同一家店,路見不平伸手管閒事,你們已經安全了。」
  「救命之恩比天高海深,可否讓小可拜謝貴主人……」
  「他跟蹤鷹爪,偵查他們的動靜,什麼時候回來,我也不知道」
  「哦!這裡是……」
  「大明湖中的百花洲。」
  「哎呀!是城裡?」他吃了一驚。
  「四郊偵騎密佈,城裡反而最安全,所以家主人把你們帶進城來,躲幾天等候風聲稍弛,再送你們遠走高飛。目下是四夏末,你好好休息,食宿的事不必擔心。」
  「謝謝姑娘再生之恩。」他長揖為禮:「貴主人當代赫赫風雲豪傑,降尊紓貴救助小可一雙卑賤小人物,愚夫婦今生今世永銘心坎,願來生結草卸環以報……」
  英雄有淚不輕彈,他流著淚屈身下拜。
  黑衣女郎至一旁,舉步入室。
  「壯士請勿多禮,妾身不敢生受。」女郎向桌旁走,拖出桌下的長合凳落坐:「我叫寒梅。壯士的大名是……」
  「小可曾武,那是拙荊唐素娥。」他在對面肅立欠身回答:「梅姑娘,請貴主人尊姓大名……」
  「他從不向任何人通名,曾壯士可以稱他為陰神;江湖朋友都稱他為陰神。濟南三傑在客店向你們逼口供,我和家主人潛伏在院子的對面,無法聽到你們的談話。曾壯士,濟南三傑威震齊魯,有名的鐵捕,口碑甚佳,但不知賢夫婦有何把柄落在他們手中?三傑同時出動,這是極為罕見的事,你們……」
  「那是五年前一宗文字獄血案。必他換聲長歎:「小可略諳武技,在區山鎮王老爺隆武家中傭工,前後有五年之久。王老像其實是一位科場失敗的書生,既不是前明遺老,更不是反清復明的在幫在會人士,他只是一個偶而發發牢騷,只能坐而言不能起而言的憤世者。小可真不明白,當政的人為何要把他看成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後快?」
  「憤世的人那張嘴,是相當可怕的。」黑衣姑娘苦笑:「尤其是稍有名望的人,每一句牢騷都是一粒火種、你明白的意思嗎?」
  「也許濟南三傑公命在身,但他們不該利用海賊六爪龍前往王家臥底。」他咬牙切齒:「三傑是漢人,他怎能利用罪該梟首示眾的海賊,來陷害自己的良善同胞!以前我不知道三傑是主謀,他們在這件事上,必定得了許多許多血腥錢。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我會找人來清算這筆血債的。正如六爪龍一樣,自會有激於義憤的人出來主持正義砍他的頭。」
  「哦!你請什麼人殺了六爪龍的?」
  「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只知道他是一位虯鬚偉丈夫。」
  「他來了?」
  「不知道。」他毫無機心地說:「兩月前在河南分手,他只告訴我在清明前後,到水香亭等信息。」
  「你見到他了?」
  「見到了,但沒看到他的臉,不知是不是他。」
  「唔!昨天只有你一個人,之外是在歷下亭的昇平公子。」
  曾武大吃一驚,毛骨悚然。
  「你這賤女人!」他淒厲地尖叫,奮身向前一撲,雙手越過桌面,要黑衣女人的脖子。
  黑衣女人冷笑一聲,倏然而起,左手扣住了他的右手向桌上一按,右手一掌劈在他的左耳門上。
  他應掌昏厥,仆伏在桌上形如死人。
  門外踱入鬼氣沖天的陰神,冷厲的語音刺耳:「你就這樣沒有經驗嗎?」
  「這……」黑衣女郎懊喪地說:「我……我把事情弄……弄砸了。」
  「你就這樣沉不住氣?哼!」
  「衝口而出,有什麼辦法呢?好在已經有線索,總算沒有失敗。」黑衣女郎苦笑:「我們總算有所交待了。」
  「我再也不放心讓你辦事了。」陰神不滿地說。
  「這……」
  「走吧,這時候責備你已來不及了。這裡的事交給他們的人接管,我們去悅來老店找昇平公子。」
  「事不宜遲,走。」黑衣女郎說,舉步便走。
  陰神走後片刻,兩個公人推門而人。
  「先把他們綁上。」稍高的公人向同伴說:「天亮後再把人帶走。」
  兩人開始解藏在腰間的綁人繩。桌上的菜油燈本來放在桌角,曾武撲上桌時,燈並未倒下,仍在發出幽光。這時火焰乍熄,室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咦!燈火……嗯……」黑暗中傳出稍高那位公人奇怪的語音。
  悅來老店在百花橋的街口。百花洲由兩座橋貫通南北交通,北是鵲華橋,洲南是百花橋。大明湖原來有七座橋,目前只剩下百花洲的兩座橋了。
  五更天,店中一大亂。
  大批公人包圍了悅來老店。可是,昇平公子客房中鬼影俱無,何時失蹤的?沒有人知道。
  據從京師來的權威旅客說,昇平公子固然不時到外地遊玩,但清明前後,決不可能離開京師,大家族的子弟,清明怎能不在家祭祖掃墓?
  精明幹練的濟南三傑,竟然走了眼上了大當。
  辦案的人全部動員,能用得上的線民全用上了,全力查緝假冒昇平公子的人,水陸碼頭眼線密佈,交通要道處處有盤查的關卡,離城的車馬受到徹底的盤查。
  但案子的內情,並未向外公佈。
  濟南三傑本來都有自己的家,除了因公必須在外奔走,平時必須天未明即起,趕早到衙門應卯,公畢返家與妻兒相聚。但當天,三人不約而同留在府衙住宿,不再返家與家人相聚了。忙得暫且把家放開,公務要緊。
  一連三天,三人仍然留在府衙住宿。
  查緝的行動,仍在加緊進行,不但不見鬆弛,反面緊鑼密鼓地請來外地的江湖朋友參予查緝。
  這天傍晚,乾坤手穿了便服,神色悠閒地踏上鐵佛巷張家的院門階。
  鐵佛巷張家,是名震北地,譽滿北五省的名武師,濟南武林朋友的精神領袖人物,生死判張貴堂的老宅子。生死判曾是京師鎮遠鏢局的名鏢頭,早幾年得罪了京都的權貴,辭職返家養老納福,發誓不再替達官權貴保鏢。在濟南,生死判的聲譽地位,決不是濟南三傑這種吃公門飯的人所能望及的。
  多年來,生死判從來就沒有主動找過乾坤手攀交情,乾坤手心中有數,這位老前輩驕傲得很。
  昨天,他接到口信,生死判請他到張家走走。
  他臉上湧起肉食獸燈滿足的微笑,生死判終於有主動請他登門的一天,雖然不是正式邀請。
  濟南三傑的名號,在山東是頗有份量的,但在其他各省,就不怎麼叫得響了,連那些過境的二三流江湖人,也不怎麼賣三傑的帳,大事不犯,小過依然不斷。相反地,只要生死判出面交代一聲,那些江湖浪人就得乖乖把腳洗乾淨。在三傑來說,這種情勢是相當令他們不快的。
  這種情勢要改變了,聰明的人會設法改變情勢的,只有愚蠢的人,才眼巴巴坐等情勢改變。改變需要工夫和手段,濟南三傑在這方面下了不少心血。
  開門迎接他的,是張家的門子和老駝。這位姓和的老駝子眼花耳背,老態龍鍾,按理,決不可能勝任門子的重任,生死判卻用這種人來做門子,不知用意何在?
  和老駝領他往大廳走,一面用慣常的沙嘎嗓音說:「家主人知道南爺的象棋下得很好,尤其精於殘局。所以在大廳佈局相候,請便,小的要照顧門戶。」
  原來是找他來下棋,很有意思。
  當然,生死判決不是存心邀他來下棋。
  進人大廳,僕人們蹤跡不見,只有一個人坐在桌旁相候。是年已花甲,但精神旺健神目炯炯的生死判張貴堂。
  「貴老萬安。」他含笑抱拳施禮。
  「請坐,南頭。」生死判站起向客位伸手肅客:「這有一局棋譜沒有的殘局,等你前來收拾。」
  他告罪落坐,目光澆在棋局上。
  「海底炮破馬前卒,梅花譜好像有相似的殘局。」他說:「這是殘棋馬勝炮說法並不可靠的證明。可是,貴老,雙方真正棋鼓相當,不可能出現這種情勢有佈局。」
  「是嗎?」生死判似笑非笑地問。
  「應該是。」他答得十分肯定。
  「那麼,只有一個可能。」
  「那一個可能?」他微笑問。
  「有一方不小心,或者太過自信,終於造成這種情勢的殘局。問題是,誰是最後的勝家?」
  「炮去掉卒,黑方如果不去炮,第七步就可以將軍。」
  「能有七步以上的機會嗎?」
  「這……」他竄慎地措詞:「似乎是注定的敗局。」
  「所以,紅方必勝了。」
  「紅方以車當馬口,就可以爭取阻馬完成第七步的掛角,贏定了。」他點頭同意:「勝利是需耍付出代價的。」
  「捨車?」
  「是的。」他肯定地說:「值得的,怕犧牲成不了事。」
  「誰是馬前卒?誰又那一輛車?」
  他抬頭注視著生死判,神色懍然。
  生死判也冷冷地注視著他,眼神陰森而冷漠。
  「貴老要幫誰?」他終於發話了。
  「胳膊往裡彎。」生死判冷靜地說:「問題是,老朽能不能幫得上忙。」
  「貴老的意思……」
  「馬前卒吃掉了,車應該下一步塞馬口,是不是?」
  「貴老在何處得到的消息?這是非常危險的事。」他的聲調變了,變得不帶絲毫感情。
  「老朽不是不知道危險,而是有人故意把秘密函告老朽不能不看。你也有一封信。」
  「這……」
  「無頭信,指名要老朽轉交。」生死判從袖底取出一封信放在他面前:「如果你能將內情相告,不管你是對是錯,老朽都會全力幫助你,畢竟你是本城掌生殺大權的人。而且有八旗兵替你撐腰。」
  信是普通的信封,簡要地寫著三行字:
  「相煩生死判張老前輩轉交:
  乾坤手南捕頭公啟。
  名不具。」
  三行,不吉之兆。通常給朋友寫信,封面最好不要寫三行,三凶四吉五平安;平安家書通常是寫五行的。
  他拆信,取出信箋在桌上攤開,箋上寫了潦潦數行:
  「假公濟私,買盜栽贓;公門作孽,天地不容。三月十五,刀頭舔血。」
  「貴老有另一封信?」他沉著地問,將信放回桌面。
  「是的。」生死判點頭:「逼老朽上梁山,很毒。」
  「寫些什麼?」
  「你希望上面寫些什麼?」生死判狡獪地反問。
  「可否讓晚輩看看?」
  「抱歉,燒掉了。」生死判斷然拒絕。
  「信上的內容……」
  「語焉不詳,恕難奉告。」
  「與馬前卒和捨車有關?這局殘棋是信上提起的?」
  「南頭,你是聰明人。」生死判聰明地迴避正題。
  「貴老,希望貴老也聰明。」他收信站起離座,眼中有令人心悸的冷芒閃爍:「貴老如果記起信上的內容,而願意告訴晚輩的話,請派人知會一聲,以便赴府聆教。晚輩在府衙趕辦要公,日夜都在。如果不在,那一定是到撫署聽差,告辭。」
  撫署原是前明的齊王府,簡稱巡撫衙門或撫督公署,是山東的最高文官衙門,巡撫兼提督當然是滿人。這是說,乾坤手與巡撫衙門有特殊的關係。
  距三月十五還有九天,九天可以從容辦很多事。
  當夜,巡撫衙門的秘密公文發出了。一早,信差背了快報公文袋,上面貼了一根雞毛,即所謂雞毛報。沿途的軍民人等聽到了鐸鈴,看到了雞毛報,最好趕快避遠些,緊免惹上阻礙快傳的天大麻煩。
  快馬馳上德州道,一程驛馬約四十里左右。可是,信差過了大清河不久,從此就音訊杏然,似是平空消失了。
  己牌初正之間,老二量天一尺江志信,踏上張家的院門石階。
  院門自開,和老駝出現在門內,笑笑說:「算算江爺也該來了,江爺請進。」
  「不必了。」量天一尺站在門外淡淡一笑:「在下是來傳話的。請轉告貴老,天黑以前,貴老必須離城,走得愈遠愈好,走了就不要回來,不然,一切後果自行負責。時間不多……」
  「家主已經走了。」和老駝臉早仍掛著怪怪的笑:「家主人留下話給南爺。」
  「哦!走了?」量天一尺似乎感意外:「什麼話?」
  「是的。」和老駝點頭:「家主人留下話說:馬前卒是六爪龍,車是陰神。江爺,家主人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小的怎麼聽不懂?」
  「聽不懂也好。」量天一尺扭頭就走。
  簽押房內,三傑一面喝茶,一面鄭重地低聲交談。
  「能猜出下書人的來歷嗎?」乾坤手盾心紫鎖,語氣不穩定:「會不會是我們手下的人吃裡扒外?」
  「不會是我們自己的人。」量天一尺說:「知道此事的人可以數得出來,他們都是咱們的心腹。再就是這人如果真的知道這件事的底細,就不會把車比作陰神。」
  「老大,看來,寫無頭信的人,並不完全知道內情,僅知道六爪龍所牽涉的事。」勾魂魔鄭重地說:「但他把車比作陰神,卻是問題所在。」
  「老三,你是的意思……」乾坤手問。
  「捨車。」勾魂魔陰森森地說:「走掉了假昇平公子,情勢顯然已難以收拾,當時咱們就該當機立斷捨車,以免走漏風聲。老大,咱們已經捨晚了三天。消息如果走漏,恐怕咱們永無寧日。」
  「怕那傢伙聞風趕來?」乾坤手不安地說。
  「不錯,閻王不怕,小鬼難纏;要被他查出內情,後果相當可怕,咱們在明裡,很難對付一個神出鬼沒的人,把線掐斷,就沒有地方好查了。」
  「這個……」乾坤手語氣不穩定。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勾鬼魔眼中殺機怒湧:「生死判走不了多遠,一起解決,免得他在江湖胡說八道。
  「老三,這都是容易了結的事。」量天一尺苦笑:「我只擔心那位假昇平公子。」
  「老二,你仍然認為曾武夫婦的事是他所為?」勾魂魔練問。
  「是的。已經三天了,失蹤的人音訊全無,離奇得超出情理之外,決非巧合,是不是?」量天一尺顯得沉著老練:「老大這步棋,很可能反而下錯了。我懷疑生死判恐怕真的巧合,牽涉到這件事。」
  「可能嗎?」乾坤手意似不信。
  「另外那一封信,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這麼巧?會不會是他確曾牽涉匡山這件案子,將計就計乘機對付我們?」
  「哈!有道理。」乾坤手猛拍桌子:「咱們不能等三月十五了。」
  「這……」
  「得立即改變計劃,咱們也將計就計,」乾坤手眼中有陰狠的光芒閃動:「咱們下的不是殘棋,更不是先走好的佈局,必須隨機應變,任何一步棋都可能令局面改觀,結果完全兩樣。」
  「老大,你打算……」
  「另布棋局。」乾坤手拍拍老三的勾魂魔練的肩膀:「老三,火速準備,提前撒網。走,我告訴你應該怎麼辦。」
  生死判是老江湖,老江湖最會看風色趨吉避凶,兩封無頭信來得凶險,用意十分明顯,他成了雙方的焦點,如不脫出焦點外,必將後果可悲。因此,他急急離城避禍。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誰能躲得過暗中計算你的人?更躲不過公問中擁有生殺大權,與有龐大實力的人精明設下的圈套。
  「張貴堂!」六名公人的首腦追上了策馬東奔的生死判:「勒住坐騎,在下奉命請閣下回城。」
  「楊巡捕,有何貴幹?」生死判滿腹疑雲勒住坐騎:「是南捕頭的意思嗎?老朽逃避他,他……」
  「是衙門裡的意思。」楊巡捕從懷中取出勾鏈揚了揚:「張老前輩是明白人,請不要讓在下為難。」
  「你們做得過份了。」生死判臉色大變:「好吧!大概乾坤手認為可以從老夫口中,得到他想要的消息,但他枉費心機了。」
  他兜了馬頭。兩位健僕還沒決定行動,兩面靠來兩個公人,冷冷地一笑神色極不友好。
  兩名公人策馬在前領路,四名公人斷後,中間是生死判主僕三人三騎,馳向二十里外的府城。
  走了四五里,府城方向出現一人一騎,正以相當快的腳程,迎面快速地馳來,雙方對進,迅速地接近。
  已接近至百步內,領先的兩名公人,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對面的騎士身上。
  是一位穿青衣,風帽放下掩耳的騎士。不易看清面貌,要來至切近方可看清。
  官道寬闊,這裡是通向登萊的主要大道,各靠道右通行,除非是碰上了大官要員,不然就不必避至道右讓路,對方快馬加鞭趕路十公人們無權干涉。
  片刻間,來至切近,對面的騎士抬起了頭。
  最前面的公人,總算看清了對方的面貌。
  「死囚曾武!」公人大叫:「好傢伙……」
  健馬狂衝而至,電虹破空而飛。
  蹄聲如雷,人喊馬嘶。
  「啊……」有人狂嚎,健馬大亂,有人墮馬。
  變生倉猝,而對方卻是有備而來,雙手發射飛刀,人如虎馬如龍,眨眼間便衝過馬群,遠出三二十步外去了。
  六名公人倒了四個,另兩名不敢追趕,救人要緊。
  曾武勒住坐騎,扭頭大叫:「張老前輩,回去死路一條,再不遠走高飛,後悔就來不及了。」
  說完,向東飛馳而去。
  四名公人皆被飛刀擊中,但都幸運地未擊中要害,傷勢甚至比墮馬的摔傷還要輕。四把飛刀都是既不鋒利,也不是特製的殺人利器,而是用普通鐵片打造的刀形鐵器而已,甚至還不配稱為刀。
  生死判不能夠逃走,他的家需要照料,乖乖隨公人們返城。像他這種有身份地位的人,拒捕逃亡是最愚蠢的辦法,只有正正當當與對方周旋或許有活路。
  大批人手陸續出城,追捕在逃叛逆犯曾武。
  曾武夫婦脫逃的消息,首次外傳。
  夜來了,出城追捕的人可能仍在百外無法趕回,顯然逃犯已經躲起來了。
  百花洲的東首,有十餘處大戶人家的園林,平時門禁甚嚴,遊客皆不敢擅入,裡面建有雅致的亭台樓閣,花園水榭散佈其間。
  天剛黑。洲上遊人早就歸去,橋上間或可以看到三五個遊客。湖中,不時可聽到遊湖船上傳出的笙歌聲,船燈在蕭冷的夜風中閃爍不定。
  一名侍女手提著一盞照路的燈籠,正緩緩地走向明園的幽雅園門。後面,一位明艷照人的姑娘,傍著一位書生打扮的少年公子,一面談笑一面舉步並肩而行。
  「余姑娘,前面就是明園了,這地方我記得。」少年書生聲調軟軟地帶有吸引異性的磁力:「去年中秋,學舍的生員前來賞月清吟,曾經在百花洲遊玩了一整天。可惜!」
  「方公子,我記起來了。」余姑娘的俏甜嗓音悅耳已極:「那次你們有幾位生員,曾經在……」
  「在北首的香芸閣,與宋閣的幾個人起了衝突。」方公子搶著接口。
  「對啊!人家說,君子動口不動手。」余姑娘有教養地用手掩住櫻口輕笑。「而你們書院的讀書相公,卻擄衣袖動拳頭打人,一點也不君子。」
  「這不能怪我們那些學長。」他為同窗辯護:「是香芸閣的人先動手打人的。雖說我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但被逼急了同佯會還手打人的。」
  「那次有你嗎?方公子。」
  「沒有,我在天心水面亭,沒趕上。」
  「我聽到你剛才說可惜什麼?」余姑娘笑問。
  「可惜那時不知道姑娘住在明園,不然……」他的語聲拖得長長地,扭頭注視著余姑娘微笑,笑得邪邪地。
  「不然又怎樣?」余姑娘不以為逆,問得又軟又膩。
  「來跳粉牆呀!」他輕佻地說。
  「貧嘴!」余姑娘白了他一眼。大概臉也紅了:「你熟讀的是聖賢書呢,抑或西廂記?嗯?」
  「都讀,所以我方中平才不是書獃子。」他毫不臉紅地說:「才會在街上看到那兩個潑皮對你們存心不良。出頭當面斥訴他們,要把他們用名帖送交衙門法辦,才會把他們斥走。姑娘,名士風流,你說是不是呀?」
  「唷!你是不是要我專程向你臻謝呀?」
  「豈敢豈敢。」他腳下一慢:「到了尊府,我該回去了,改日也許再來造訪,今晚諸多不便……!」
  「原來公子也是俗人。」余姑娘笑笑說。
  「我俗?姑娘的意思……」
  「你在潑皮手下救了我,是不是該送佛送到西天呢?」余!」娘大方地說:「我家的人回家鄉祭祖掃墓,要過幾天才能回來,這裡僅有一位老僕,一位園丁。我和小潔至少也該向你道謝,我真怕那些潑皮跟來行兇騷擾,有你在,是不是安全些?」
  「這……」
  已經到達園門口,園門緊閉。裡面數十步有一座雅致的小樓,但看不見任何燈火。
  余姑娘突然警覺地止步,明亮的眸子裡,突然煥射出稀有的特殊光芒,像發現獵物的獵犬。
  「我替你上前叫門。」方公子平靜地說,舉步上前向園門走去。
  「小心!」余姑娘突然尖叫。
  方公子只感到香噴噴的胴體,重重在從後面抱住了他,兇猛地衝倒。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同一瞬間,侍女小清丟掉燈籠,向地下一僕。
  黑暗君臨,銳物破風聲乍起乍沒。
  「小姐,我……」小潔咬牙低喚。
  兩個黑影從左面的矮樹下撲出,一閃即至。
  一聲嬌叱,壓住方公子的余姑娘左手先揚,人也飛躍而起,迎向兩個飛撲而來的黑影。
  「砰砰!」兩個黑影分向兩側飛跌,重重地摔倒。
  余姑娘遠出兩丈外,立即轉過身形,雙手一分,凝神戒備。
  「呃……唉……」一個黑影呻吟幾聲,最後有氣出沒氣人了。
  另一個黑影在地上可怕地抽搐,蜷縮著掙扎。
  方公子狠壩地爬起,暈頭轉向。
  「怎麼一回事?」他一手摸腦袋,一手拍青袍的塵埃:「誰……誰把我沖……衝倒的?」
  「躲到門房蹲下!」余姑娘低喝。
  「這……」
  「有人行兇,快!」余姑娘的叫聲低沉而鋟迫。
  他奔向門右,向下一蹲。
  「小潔!」余姑娘焦灼地低呼。
  「我的左……左肋被……被割裂,不嚴重。」小潔忍痛低聲說。
  「留在原地。」余姑娘聲音更低:「強敵即將出現,千萬不要移動亂我的心神。」
  「是……是什麼人?」
  「不知道。噤聲,來了。」
  人影急掠而來。兩個。
  余姑娘退至矮樹下,隱去身形。
  「咦!」先到的黑影倏然止步訝然輕呼。
  「他們死了。」余姑娘踱出樹下陰森森說:「他們貪功心切,失敗了。閣下,為何?」
  「不必問原因。」先到的黑影用刺耳的嗓音說:「他們估錯你的實力,應該怨自己。現在……來得好!」
  余姑娘突然發起搶攻,雙手齊揚,看不見的針形暗器先發射,人亦隨針撲上。
  針分射兩個人。她太貪心了。
  兩黑影早有提防,以不可思議的奇速兩面一分,險之又險地脫出飛針的威力圈。
  余姑娘身形倏止,一撲落空。
  這瞬間,兩黑影同時出掌遙攻,左右夾擊。用的是劈空掌力,左面的人用陽罡內勁,右面的以陰柔的掌力配合,兩股可怕的掌力一合,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風雷震鳴、強烈的震撼力突然向外迸發。
  余姑娘機警地突然止住撲勢,恰好位於掌力震撼的威力圈外。
  「好歹毒的白骨陰陽掌!」余姑娘駭然驚叫:「你們是……呃……」
  一聲冷哼,發陰掌的人一擊落空,怒火驟發,左手一拂,五顆指大的稜形暗器破空而飛。相距僅丈餘,即使是大白天,也難以看到這種細小而速度驚人的暗器,更不要說躲避了。余!」娘仰面便倒挨了三顆之多。
  遠處黑影來勢奇疾,有如御氣飛行。
  「先把人弄進去。」發陰掌的人說。
  兩人檢查倒地的兩個同伴,發覺他們停止了呼吸,四寸長的三分寬扁飛針,奇準地貫入心坎要害。
  受傷的小潔被發現了,想反抗力不從心。
  不久,黑影到達,看到門外的兩具屍體,略一檢查,便悄然繞園而走。
  小樓上點起了銀燈,花廳中,兩個面目陰沉的中年黑袍人分坐在兩隻錦墩上。中間的光潔樓板上,躺著已喪失抵抗力的余姑娘小潔主婢倆。
  「我與你們陰陽雙怪素不相識,更無恩怨過節。」余姑娘咬牙說:「兩位為何找上門來,可否見告?」
  「為了兩件奇珍。」陰怪獰笑著說:「江湖道上,陰陽雙怪以喜愛收藏珍寶著稱。之外,另有一種嗜好……」
  「你……」
  陰陽雙怪、是一雙孿生兄弟,陰怪田昆,陽怪田仲。在江湖道上,這兩個傢伙可說是壞事做盡,不但白道朋友恨之切骨,連黑道梟雄也將他倆看成毒蛇猛獸,與為伍。
  「寡人之疾。」陽怪田仲陰笑:「這種嗜好並不足怪,天下間一百個男人中,最少有九十九個有這種正常的嗜好。咱們兄弟此來,並不完全是為了珍寶,另一半原因是為了美女。果然不錯,出價的人並沒扯謊,你主婢兩人,真可稱得上國色天香,妙得很。」
  「誰出的價?」余姑娘硬著頭皮問。
  「你外行。」陰怪田昆撇撇嘴:「你可以到閻王爺面前打聽。」
  「在下指引你條明路。」陽怪田仲說:「事前,在下沒想到你生得這麼美。現在,在下想改變主意。你也許知道,咱們陰陽雙怪的口碑差得很。信譽也不見佳,改變主意乃是常事。」
  「答應死心困地做咱們的情婦,咱們就帶你們主婢倆遠走高飛。」陰怪扮演好人:「咱們要你們的人,也要你們的心,你們要不甘心情願。咯們玩過了之後,就一了百了,你明白的意思嗎?」
  「嘻嘻嘻……」余姑娘突然放肆地大笑。
  「你笑什麼?:陰怪不悅地問。
  「你們知道本姑娘是誰?」余姑娘問。
  「用不著知道。」
  「難怪。」余姑娘媚笑:「陰陽雙怪不是善男,本姑娘也不是信女。你們的條件最簡單不過了,不單是為了活命,為了你兄弟的人才和武功,本姑娘也肯無條件答應你們。解了本姑娘的穴道吧。尊駕的白骨打穴珠真是武林一絕,黑夜中擊中本姑娘的鳩尾和雙期門,委實令人難以置信,佩服佩服。」
  「你……」陰怪田昆反而愣住了。
  「快解呀!你不是要我做你的情婦嗎?不準備要了?」余!」娘媚笑著催促:「你們阻陽雙怪有數不清的情婦,多我和小潔兩個又有何不可?」
  「你是當真的?」
  「當然是真的。」余姑娘說:「總不會要我發誓吧?你有足夠的能耐控制我,對不對?」
  「那是當然,你想跑也跑不了。」陰怪離座,俯身替她解穴:「如果你想逃走,我將用最殘忍的手段來對付你,你最好放聰明些。」
  小潔的左肋,被暗器劃裂了一條縫,流了不少血,穴道雖解,短期間站不起來。
  「我是很聰明的,聰明得知道如何保全自己。」余姑娘一面活動雙手,一面向回坐落坐的陰怪走去,裊裊娜娜流露出萬種風情。臉上有令男人心跳的媚笑。「我在想,到底誰能請得動大名鼎鼎的陰陽雙怪,來費神要我的命。」
  「現在已用不著想了。」陰怪得意地說:「因為沒有人再能要你的命,你主婢兩人,已經在陰陽雙怪的絕對安全保護下。」
  「這我倒是相信。」余姑娘說,纖手一挽陰怪的肩勁,香噴噴的人胴體,放蕩地擠入對方懷中,坐在對方的膝上了:「江湖上數高手,一妖二魔,三鬼四怪,都是頂尖兒風雲人物,兩位正是四怪中的兩怪,天下間能與兩位論高低的人,屈指可數。」
  她的放蕩大膽,出乎陰陽雙怪意料之外。陰怪先是一怔,然後興奮得渾身發熱,眼中慾火上衝,一把將小蠻腰摟實,另一手不客氣地摸上了她高聳的酥胸,大施祿山之爪,鼻息開始粗濁了。
  「姑娘,你貴姓芳名呀?小寶貝,你真熱。」陰怪淫笑著說,爪上的力道漸增。
  「唷!你不是說過用不著知道嗎?」投懷送抱的余姑娘在對方耳畔說,吐氣如蘭,對胸前蠢動的祿山之爪毫不介意,甚至故意讓對方更加深入:「姓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經得到了我,我在你的懷裡,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我現在姓余,明天說不定姓趙姓錢。你又不想娶我做妻子,輪不到我改姓田,是不是?」
  「對,完全對……哦!你的香閨……」
  「後房就是。哦!要不要我治酒……」
  「不必了。」陰怪親她的香腮:「寶貝,咱們的時辰不多。」
  「什麼,你是說……」
  「還有一個更次。」陰怪說:「等會兒咱們必須離開,離開濟南再說。現在,先到你的香閨……」
  「嗯……」正在纏小潔的陽怪,突然向後翻倒,一聲裂帛響,撕破了小潔的外裳。
  「你這……」小潔驚叫,伸手急掩裸露的酥胸。
  同一剎那,陰怪將余姑娘推倒,右手一抄,抓住了電射而來的一道冷電。
  余姑娘驟不及防,彼推倒在一旁。
  廳門口,站著一個黑衣蒙面人,正是曾經在園門口檢查死屍的黑影。
  陰怪倏然站起,面對著廳口的蒙面人.
  「得人錢財,與人消災。」蒙面人用刺耳的嗓音說:「你兩個傢伙不守規矩信用盡人皆知,在下知道你們靠不住,所以跟來查看,果然被在下料中了,真是死有餘辜,你們該死!」
  陰怪渾身在戰,身形一幌,右手抖索著伸出,手一張,掌心有一枚淡青色的錐形暗器,錐尖刺入掌心的大拇指骨縫,□著不住抖動。原來不是錐尖貫入掌內,而是錐尖吐出的一釘貫入肉中,所以像是懸吊在掌下。
  「百……百毒無……無常錐,你……你是……陰怪用走了樣的語音戰著說。
  「砰!」陰怪話未完,向前一栽。
  余姑娘大駭,百毒無常錐五個字,像一個霹靂打在她心上,打得她臉無人色,駭極往後退。
  小潔更是驚駭,忘了裸露的誘人酥胸,扭頭向後房狂奔,如見鬼魅。
  蒙面人左手一揮,電芒一閃,又一枚百毒無常錐,釘在小潔的赤裸的背脅間。
  「砰!」小潔摔倒在通向內房的走道上。
  「你敢走?」蒙面人冷叱。
  本想逃走得余姑娘一冷一戰,悚然止步,用駭極的目光,絕望地注視著蒙面人。
  「你這妖婦!」蒙面人恨聲說:「你的狐媚手段果然厲害,三方兩語,便把大名鼎鼎的陰陽雙怪迷住了,果然名不虛傳。」
  「他……他們本……本來是好色之徒……」她幾乎語不成聲。
  「該是你的手段比他們高明。」蒙面人冷酷地說:「現在,我要看你在我面前,媚功是如何了得。哼!把你的衣裙脫光。」
  「這……」
  「脫!」蒙面人冷叱,聲不大,但直薄耳膜。
  余姑娘渾身一震,似乎感到耳朵受不了,雙手急急忙忙解羅帶,雙手顫抖,臉色灰敗。
  片刻間,她身上只剩下胸圍子,手腳赤裸,飽滿的酥胸□露,燈光下,令人心動神搖。
  她正在解胸圍子的繫帶,驀地,她的手僵住了。蒙面人身後,出現丰神絕世的方姓書生,右手扣住了蒙面人的後頸,指尖像鋼爪,深深扣入頸圍內。
  蒙面人一雙手,死扳扣在後頸上的大手,勞而無功,手上的力道漸減,口張得大大地,拚命吸氣,眼卻瞪得大大地,眼珠子似要突出眶外,舌頭也伸出口外。
  顯然,喉管已被指尖扣扁了,堵死了呼吸。
  「小心!他的手有百毒!」余姑娘叫。
  「我知道。」方公子微笑著說:「百毒人妖歸天成,宇內人見人怕的歹毒老妖。他的手不但有奇毒,而且可抓石成粉,運起功來可以化鐵溶金,百毒無常錐百發百中,中者必死。身上還有不少零碎,都是致命的歹毒殺人利器。今晚,他得把姓名的最後一個字去掉,正式歸天。」
  百毒人妖歸天成腦袋一歪,崩潰了。
  方公子手一鬆,百毒人妖像死狗般癱軟在腳下,頸骨已經碎折,但皮肉仍是完整的。
  「你把衣裙穿起來。」方公子背著手走近。「百毒人妖不男不女,心理不正常。你知道他要怎樣對付你嗎?」
  「這……」
  「他要折磨你慢慢地死。」方公子坐下:「你這模樣可以迷死人,還不快穿上衣裙?」
  「你……你不……不是府……府學的秀才。」余姑娘期期艾艾地說,趕忙穿衣裙:「你……你一出手,殺……殺死了宇內第……第一個凶……凶妖。」
  「偷襲而已。」公子笑笑:「他的注意為全放在你的身上,你那顛倒眾生的誘人胴體,連人妖也不克自持,所以他不知死之將至。」
  「我可以請教你的真姓名嗎?」
  「不可以。」方公子不假思索地說。
  「那麼,你是為我而來的了。」余姑娘穿好衣裙向他走近,明亮的眼睛湧起奇異的光彩:「那麼你注意我很久了。」
  「是的,」方公子指指先前陽怪所坐的錦墩,墩後躺著屍體快冷了的陽怪:「你坐,不要坐在我身上,我不是魯男子。」
  「方公子,你既然為我而來,我投懷送抱不是正好嗎?」余姑娘媚笑著問眉依言在錦墩落坐。
  「現在,我沒有這種心情。」方公子泰然地說。
  「那以後……」
  「以後再說。」
  「恕我追問。」余姑娘情意綿綿地凝視著他:「那幾個鬧事的潑皮,是你的人?」
  「每人三兩銀子雇來的。」方公子笑吟吟地說。
  「其實,你用不著花這麼多心機。」余姑娘苦笑:「我不是什麼三貞九烈的女人,而是一個壞姑娘。你不但一表人才,有如臨風玉樹,書卷氣與英氣兼而有之,只要你肯給我半分暗示,我會為你做任何事。」
  「你真肯為我做任何事嗎?」
  「是的,但有一件事除外,唯一的一件事。」
  「那一件?」
  「除卻巫山不是雲。」余姑娘羞紅著臉說。
  「是怕樓下即將上來的人吃醋嗎?」方公子笑問。
  「樓下的人?」余姑娘變色問。
  「是呀!」
  「我的人全死了,園丁和僕人早被他們先殺掉了,所以我才發現有警,因為樓角的平安燈號不見掛出……」
  「真的嗎?」方公子問。
  樓下傳來乒乓兩聲怪響。
  「花瓶打破了。」方公子接著說:「樓下沒有燈,來人雖然知道有變故,十分小心,卻沒料到架上的花瓶已經移位。唔!上樓來了。」
  余姑娘凝神傾聽,目光注視著樓口。沒有任何聲息,但她已經感覺出什麼來了。
  「快上來,有劇賊!」余姑娘突然大叫:「昇平公子!」
  黑影衝上樓門,衝入花廳。
  余姑娘在大叫大嚷聲中,滾倒在地滾回壁角,順勢一腳疾飛,一隻錦礅被踢得向方公子飛砸,去勢相當兇猛。按理,安坐著的方公子勢難避開這沉重一擊。
  燈火倏滅,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聲息頓止,似乎,時光突然停頓了。久久,壁根下傳出男人的語音:「人呢?真是昇平公子?」
  「沒聽到窗戶開啟聲,人一定還在廳內,小心。」余姑娘說。
  「人不在了。」男人肯定地說。
  燈點起了,方公子已經失蹤。
  余姑娘坐在壁角的茶几旁。那盞燈出現得十分奇怪,是從壁間一座小暗門中推出來的,位於余姑娘的頭頂上方三尺左右,燈後安裝了一隻半孤形的不透明琉璃罩,產生聚光作用,照亮了花廳的大部份,而余姑娘卻坐在光線外,僅露出模糊的形像而已。
  衝上來的人,卻在聚光的中心映照下,無所遁形。
  「咦!你何時設制了這種巧妙的弧光燈?」那人顯然大感驚訝:「我想,你暗中改變了不少地方。」
  那是一個黑衣蒙面人,穿的是灰黑色的夜行衣。
  「我沒料到你會來,但卻知道是你。」余姑娘答非所問:「因為你上樓時,習慣是觸摸梯角的花瓶,花瓶被人動了手腳,你把瓶碰倒了。」
  「你……」
  「你是不該來的。站住!不要過來。」余姑娘喝止對方接近:「只有你知道我的底細。現在,你看到百毒人妖的死屍了?另兩個是陰陽雙怪,不信你可以仔細看看。」
  「咦!這人是百毒人妖?這……」
  「不要裝作不知道他們。」余姑娘語氣充滿恨意:「這三個魔頭,只有你才請得動他們……」
  「咦!你怎麼胡言亂語?你……」
  「假昇平公子之所以找到我,定然是你洩露的口風。你的出現,證實了我最擔心、最可慮、最可怕的事,終於發生了。」
  「我真的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不懂的該是我。」
  「你……」
  「你走吧!請記住,千萬不要再做蠢事。」余姑娘咬牙說,弧光燈突然熄滅。
  明園從此關閉,不再有人出入。
  生死判張貴堂被押在大牢裡,地方上有地位的武林人物人人自危。
  大牢的秘密訊問室中,濟南三傑與兩名獄卒,把生死判安放在老虎凳上。
  生死判的雙腳後跟下,已加至第三塊薄磚。如果再加上兩塊,他的雙膝便將成為碎膝,這輩子廢定了。
  「張貴堂!」乾坤手語氣冷酷無比:「你不會是鐵打的人。急報該已傳到京師,等大內的人趕到,把你交出去,他們取供的手段,就不會像在下樣一樣斯文了。」
  生死判渾身在抽搐,口角有血沁出。
  「你狠,南天浩。」生死判吃力地說:「好,老夫認栽,你問吧。」
  「第一,那封無頭信上說了些什麼?」乾坤手開始問:「希望你說得一字不漏。」
  「提了三件事。」生死判完全屈服了:「一,五年前匡山冤獄,是你暗中策劃陷害主隆武的,抄家時,貴重的珍寶部被你吞沒了。二,你派了三個人到五家臥底,海賊六爪龍便是其中之一。三,你利用陰神誘擒曾武夫婦,將設法脅迫曹武咬出濟南的武林人士,以便一網打盡武林人,今後你們濟南三傑便可為所欲為。」
  「卒和車的事,怎麼說?」
  「卒和車利用過以後,不滅口還行嗎?曾武是卒,陰神是車。」
  「這些事你告訴那些人了?」
  「還沒有……」
  「住口!」乾坤手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在生死判面前展開:「現在,你把名單上的人名記清了,我要你在堂上把這些人招出來。好好看,背下來。」
  「你這卑鄙的狗!」生死判切齒咒罵:「你把全山東稍有地位的武林高手名宿,幾乎全列上了黑各單,你……」
  「劈拍!」乾坤手抽了生死判兩耳光。
  「沒有你們這些亡命,雖然不至於就此天下太平,至少山東地面不會再有蛇神牛鬼惹事招非。」乾坤手凶狠地說:「第二件事,曾武夫婦藏在什麼地方?」
  「老夫根本不認識他們。」生死判大聲說:「那個在路上故意現身的人,難道不是你派出來陷害老夫的!」
  「你不願招?老二,加磚!」
  量天一尺取過一塊磚,冷笑一聲。
  「你逼死老夫也是枉然。」生死判怒叫:「老夫總算明白了,兩封無頭信,定然也是出於你們之手,是你們剷除山東高手名宿的陰謀一部份,何必裝腔作勢折磨老夫?」
  「等一等,老二。」乾坤手伸手阻止量天一尺加磚:「張貴堂,我再問你。那假昇平公子,到底是何來路?」
  「如果不是你們捏造出來的。那他就是諸天救苦救難降魔誅妖大神佛。」生死判悲憤地厲叫:「我希望真有這麼一個人,仗正義俠士之劍,來誅殺你們這些屠殺自己同胞的走狗漢奸……」
  「加磚!」乾坤手怒極大吼。
  塞入一塊磚,生死判痛得渾身發抖。
  「老夫受得了!」生死判狂叫:「可氣的是,世間沒有鬼神,因果報應的事都是騙人的。世間也沒有正義俠士,只有為虎作倀的妖魔鬼怪,連眾所公認的江湖怪傑陰神,也助紂為虐替漢奸走狗賣命。我好恨!我為什麼不年輕四十歲?天哪!」
  「加磚!」乾坤手再次怒吼。
  人心似鐵,官法如爐;那些末了天良的執法人,就是爐裡面的烈火。
  乾坤手無法令生死判招出不知道的事,假昇平公子其實只有乾坤手幾個人見過。
   
郎心狼心、弄假成真

  生死判是重嫌犯,按例禁止家屬探望,他的遭遇外人無法知悉。但他畢竟是武林名流,當然有各式各樣的朋友。第二天,便傳出生死判熬刑傷重的消息。這消息激起武朋友的公憤,正好落入濟南三傑的圈套,乾坤手就希望這些冒失鬼們動公憤。
  一連三天,因牢裡時來了二十餘名新客,絕大多數是與生死判有交情的武林名人。
  搜捕假昇平公子與曾武夫婦的工作,進行得如火如荼,所有的潑皮地棍皆耀武揚威大舉出動。旅店酒樓房坊,都有眼線潛伏其間,來歷不明的人,皆受到嚴密的監視。
  西關外遞運所右側的一條小巷內,有一家民宅點起了附近唯一的一盞門燈,不時可看到有人出入。這一晚,門口赫然出現兩個把門的黑衣大漢。
  小廳內燈火明亮,內院裡隱隱傳出飲泣聲。
  坐在上首的勾魂魔鏈盾心緊鎖,顯得心事重重。他的四名得力手下,皆穿了便衣打橫相陪。下首也坐了兩個人愁容滿面,其中一人桌面放擱著藥箱,是個郎中。
  「周郎中,真的一點起色都沒有?」勾魂魔鏈苦笑著問:「難道真沒有可讓馮巡捕清醒片刻的藥?」
  「杜爺,小可十分抱歉。」周郎中不佳搖頭:「真的,無能為力,就算換一百個郎中,也是任然。馮爺根本不是病,是傷。頭部一定受到某種奇怪的東西所撞擊,腦部受損嚴重,藥力……杜爺,請另找高明。」
  「真的無能為力?」
  「小可能為力。」周郎中以權威的職業口吻說:「除非發生不可能發生的奇跡,馮巡捕即使清醒,也不可能恢復神智。」
  「這是說……」
  「這是說,他已經成了白癡。」周郎中說得毫不婉轉:「杜爺,他清醒的希望微乎其微,即使醒了,他也不會告訴你任何事。」
  「真糟!」勾魂魔鏈極端失望:「他兩人不清醒。曾武夫婦被救走的事就毫無眉目。」
  「哦!杜爺。曾武不是曾經出現幫助生死判嗎?」周郎中信口說:「只要抓住曾武,還怕他不招出那晚被救的經過嗎?」
  「哼!曾武只是一個練了幾手花拳繡腿的釜底遊魂,他連請的刺客是什麼人,也毫無所知。」勾魂魔鏈眉心又鎖很緊緊地:「奇怪,那假昇平公子到底是何來路?委實令人莫測高深。按曾武的口供,他所碰上的虯鬚人並未向他索取報酬,天下問到底有些什麼人,肯毫無代價地不惜花費如許工夫去搜殺六爪龍?當然他們的人手不會少,至少可知的就有虯鬚人和假昇平公子。如果他們都到了濟南,為何咱們沒得到絲毫風聲?」
  「會不會是天地會的人?」周郎中問。
  「不可能的,天地會的重要活動,以及他們的大小首腦人物,皆在軍機處的掌握中。」
  「你們派人到嶗山查六爪龍被殺現場嗎?該可以找出一些蛛絲馬跡。」
  「派去了,人還沒有回來。」
  「會不會是陰神在弄鬼?」周郎中信口問。
  「陰神是幫我們的人。」勾魂魔鏈笑笑:「如果沒有他幫忙,咱們還不知道假昇平公子,是與曾武聯絡的人。」
  「去請陰神查吧。」周郎中站起提起藥箱準備走:「據說,他是神,神是無所不能的。不過,據小可所知,陰神似乎不可能來濟南幫助你們濟南三傑。」
  「周郎中,何以見得?」勾魂魔鏈正色問。
  「去年小可在關中走方。」周郎中泰然自若:「曾經聽說過不少有關他的傳聞,似乎他從來沒和官方合作過,與官府搗蛋的例子卻是不少。杜爺,天色不早,小可告辭了。貴屬下的病,小可無能為力,十分抱歉。趕快另找高明吧,也許還有希望。」
  「你走吧!」勾魂魔鏈心神不屬地揮手送客。
  周郎中出了小巷,繞過速運所前忙碌的街口,突覺人叢中出現一個灰影,從他身前斜移,似乎有意讓路。他毫無戒心地超越,感到左膀一緊,被人挾住了,只覺渾身一麻,喉間發緊,想掙扎,休想;想叫救命,叫不出聲音。
  「借一步說話,郎中。」耳畔響起清晰的陌生語音。「你的安全與否完全取決予你自己的。在下要知道你與勾魂魔鏈所說的每一句話,以使證實一些可疑的事。」
  周郎中當然知道該如何保護自己,何況他與勾魂魔鏈所說的話,沒有任何秘密,也沒做了任何見不得人的事,沒有什麼好怕的。
  三更快到了,街上行人漸稀,燈火輝煌的夜市將散,更柝聲時起時落。
  勾魂魔鏈一群人,仍然留在馮家不走。這是極為反常的事,反常得令人起疑。馮巡捕與另一名巡捕,早些天在捕拿曾武夫婦時得了失去知覺的怪症,迄今仍未清醒。勾魂魔鏈帶人前來探望屬下的病情,按理決不可能逗留過久,搜捕疑犯的事忙得很呢。
  三更初,一個黑衣人匆匆奔入廳口,急急地說:「杜頭,信號來了。」
  「走!」勾魂魔鏈向手下吐出簡單的一個字。
  右鄰街中段的來福客棧店門半掩,旅客們已陸續從夜市返回客店,因此店堂中冷冷清清。
  西院一間上房中,兩位年輕英俊的旅客,剛從外面返店片刻,還不想就寢,吩咐店伙替他們沏來一壺好茶,在房中品茗清談。
  兩人是客房相鄰的旅客,一姓夏,一姓樊;姓樊的客房在右鄰。
  「樊兄,這件事實在令人迷惑。」姓夏的喝了一口茶:「有關生死判張老前輩的事,似乎他真的介入了五年前匡山王家的叛逆案,如果消息不假……」
  「咱們查了兩天。」姓樊的接口:「不管真像如何,至少有一件事已可肯定。」
  「這個……」
  「濟南的有聲望武林朋友,已被一網打盡。濟南三傑正利用這件事,向主子邀賞,樹立自己的威望,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兄弟同意……」
  「這是事實。」姓樊的怒形於色:「下一步棋,顯然是擴大聲威,鋒刃指向外地府州的武林朋友身上。咱們明天設法與張老前輩接觸,聽聽他的口氣,再決定對策。如果不及時防範,咱們山東這些武林人……」
  「你們都不會有好下場。」房外傳來人聲,門悄然而開,量天一尺與勾魂魔鏈冷然入室,發話的人是勾魂魔鏈:「霸劍樊武雄,咱們濟南三傑不想在山東稱雄道霸,而志在控制北五省的武林群豪,再花三五年工夫,北五省決不許可有與濟南三傑分庭抗禮的人。本來,我們已獲得京都的權威人士保證,五年前就該發動了,利用匡山王家的大案鋤除異己。可是,咱們故意放走的幾個人,包括曾武在內,希望他們能投奔各地的武林成名人物,進行哭師或求庇,沒料到他們一哄而散,遠走高飛走得無影無蹤,以至耽誤了五年。現在曾武回來了,發動尚未為晚,這五年並非全無成就,咱們的心腹已在各府州生了根,時機已至,等京都的權威人士一到,各地名列黑名單的人,全得進網入羅;你們得到生死判入獄的消息,為朋友兩肋插刀,糊里糊塗從沂州趕來進網,你們將是引魯南群雄入羅網的引線,完全在咱們的計算中,睜著眼睛闖入鬼門關來。現在,你們是拒捕呢?抑或是自首投案?生死判已招認是匡山逆案的水社漏網逆賊,也招出你霸劍樊武雄,與斷魂刀夏永盛是同黨。你們已經明白自己的處境了,投案與咱們合作,是唯一的生路。」
  「我明白了,好惡毒的陰謀。」霸劍咬牙說:「杜俊良,你所說的京都權威人士,利用你們這些敗類,來剷除我大漢子孫的文武精英,消除反抗的潛力。到頭來鳥盡弓藏,免死狗烹,你們也將是他們消滅的鷹犬。姓杜的,非我族類……」
  「住口!」量天一尺大喝:「小輩牙尖嘴利,就憑你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就是以判你抄家滅門……」
  「姓江的,你嚇不倒我樊武雄。」霸劍厲聲說:「樊某不是有家累的生死判,你抄不了我的家,滅不了我的門,你神氣什麼?走狗一個,沒有什麼好光彩的。來吧!不是你就是我。夏兄,取兵刃。」
  砰一聲大震,霸劍將八仙桌踢飛,桌以雷霆萬鈞之威,向量天一尺兩人砸去。
  斷魂刀乘機奔向床頭,要取放在枕下的寶刀。
  「刀已抄走了。」勾魂魔鏈雙手接住了砸來的八仙桌:「赤手空拳拒捕,你們好可憐。」
  霸劍又飛起一腳,將長凳踢飛,砸向丈外的壁燈座架,想擊滅燈火。
  但晚了一步。量無一尺已先一步閃到,擋在燈下大手一伸,抓住了長凳。
  勾魂魔鏈一聲長笑,隱藏在袖內的魔鏈破空疾飛,奇準地纏住了霸劍的右腳一拉,霸劍重重地被拖倒。
  「你如此而已!」勾魂魔鏈興奮地說,將倒地的霸劍拖近,扭身一腳猛踢霸劍的左肋。
  得意忘形的人,會碰大釘子的。霸劍的褲管內,加穿了革制的護甲,特製的魔鏈固然可怕,可以輕易勒斷脖子,但想纏傷特製的雙重革護,可就不容易了。霸劍的右腳並未受傷,只是驟失重心被拖倒而已,本身的武功極了得,身臨危境並不慌張,驀地大喝一聲,百忙中一掌劈在勾魂魔鏈的右腳迎面骨上,腳也抖開了魔鏈。
  「吵一」勾魂魔鏈厲叫,幾乎摔倒,單足後跳。
  同一期間,斷魂刀抓起了另一張長凳,瘋虎似的猛撲量天一尺,四條凳腳威風八面,銳不可當。
  量無一尺的鐵尺也開始發成,點打挑劈勢如狂風暴雨,劈劈拍拍一降暴響,先後擊斷了兩根凳腳,但也被逼得返抵門口。
  「收拾一個算一個。」霸劍大叫,掌劈腳飛猛攻丟掉魔鏈的勾魂魔鏈,想招呼霸劍回身先聯手收拾勾魂魔鏈,先不要理會量天一尺。
  但霸劍無法回身聯手。長凳如果沒有凳腳,威為大打折扣,甚至推動攻擊能力,防身亦是不易,已無法再將量天一尺逼退,就在房門口雙方纏住了。
  勾魂魔鏈一時大意丟掉魔鏈,定下神雙掌布下嚴密的防衛網,暫採守勢封鎖住斷魂刀的首輪狂攻打擊,短期間難分勝負。
  房內空間有限,施展不開,彼此功力相當,短期間誰也搶不到絕對優勢。惡鬥百十招,外面傳來一陣刺耳的怪笑,有人用老公鴨似的沙嘎嗓音說:「退出來,讓老夫收拾他們。」
  量天一尺嘿嘿笑,收尺退出門外。
  出房才有活路,不能被困在房中等死,因此霸劍毫不遲疑地跟出。
  勾魂魔鏈捨了斷魂刀,飛掠出房。
  院子本來黑沉沉,突然有火把出現。
  霸劍倒抽了一口涼氣,知道大事去矣!火光照耀下,可看到八名公人守住院子,對面的屋頂,也可以看到引弓待發的兩名公人。
  量天一尺與勾魂魔鏈分立在一名灰袍人的左右,臉上有點訕訕地掛不住,大概是捉不到人臉上無光。
  灰袍人年已花甲出頭,身材高瘦,三角眼厲光四射,鼠鬚已呈灰白,頭上盤的辮子也快全白了。右手握了一柄金色的芝如意,長有一尺八寸,輕拍著左掌心,狀極悠閒,也流露出極為自負的神情。
  「小輩,你們過來。」灰袍人沙嘎的嗓音極為刺耳:「老夫要帶你們進大牢。」
  「你是……」霸劍用不穩定的嗓音問。
  「老夫汪洋。」
  「神魔江……汪洋……」霸劍語不成聲,駭極變色,似乎人平空矮了半截。
  「將白泰官夫婦追得上天無路的江老前輩。」量夭一尺接口:「大內侍衛一劍擎天呼延永壽的師父,宇內九大高人的神魔江老前輩。」
  人的名,樹的影;霸劍和斷魂刀快崩潰了。
  「過來!」神魔汪洋再次催促。
  斷魂刀一咬牙,扭斷手中缺了兩根凳腳的長凳另外兩根凳腳,綽在手中踏出屋外:「生有時死有地。樊兄,除死無大難。拚死這無恥的老豬狗。」
  房內本來沒有人,這時突然傳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陰笑,踱出一個可怖的怪人。灰黑色的拖地長袍,大袖下垂至膝下,腰栓草繩,尖高頂的頭罩,以紅綠兩色繪出大花臉。血紅色的眼圈閃閃生光,鬼氣沖天。
  「陰神!」有人駭然驚呼。
  陰神幫助濟南三傑的消息,早已傳遍了濟南城。
  霸劍和斷魂刀大駭,猛地轉身戒備。
  晚了,兩人同被長長的大袖搭住肩膀,渾身如中雷殛,動彈不得。
  「從房後脫身,」陰神低聲說。「後壁己倒,把守上下的人已經清除,快!」
  兩人如受催眠。不由自主向房內一鑽。
  「咦!你好大的膽子!」量天一尺驚呼。
  神魔身形疾進,一幌即至。
  一團綠色鬼火,飛向衝來的神魔。
  「鼠輩大膽!」神魔怒叱,左手大袖一拂,罡風乍起,聲如隱雷。
  鬼火被袖風拂得四散而飛,順袖風往外飄。但中間一團黑影,突破強勁的袖風。
  「拍!」黑影擊中神魔的胸口,太近了,任何高明的閃避身法也閃不開這意外一擊。
  是一隻陶制的小香爐,裡面盛滿了香灰,爐被拍碎,灰四面爆散,神魔一頭一臉全是灰,成了真正的灰頭土臉,驚叫一聲,發狂似的掩面暴退兩丈。
  「毒煙!」有人脫口驚呼。
  反正煙霧滾滾,誰也不知道是啥玩意,看到功臻化境的神魔竟然狼狽後退,當然是毒煙啦!這一叫,嚇壞了不少怕毒的人,個個掩住口鼻驚恐地後退。
  量天一尺和勾魂魔鏈當然怕毒,兩面一分。屏住呼吸逃遠些再說,先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這一來,沒有人敢妄自逞能入室追趕,客房黑沉沉,人影已沓。等狂怒撲入的神魔衝出後壁的坍孔,要捉的人已經鴻飛杳杳了。
  關西南角的一處荒野裡,形狀恐怖的陰神席地而坐,霸劍與斷魂刀坐在對面。
  「閣下幫助濟南三傑的事,已是盡人皆知的事實。」霸劍語氣不穩定:「在下非常懷疑閣下救咱們兩人的動機和目的。」
  「你們到高昇客棧查了嗎?」陰神問。
  「曾經問過店伙。」霸劍說:「雖然他們眾口一詞,說是閣下救了曾武夫婦。但在下有正確的消息來源,衙門裡有生死判張老前輩的心腹好友,證實閣下確是乾坤手暗中請來相助的人,假救曾武的用意,是要從曾武口中套取口供,所以那些走狗才知道假昇平公子,是將六爪龍的腦袋信物,送交曾武的聯絡人。」
  「在下怎麼解釋,兩位都不肯採信的了。」
  「是的。」霸劍肯定地說:「另一個原因,是曾武的死活誰也不知道,而那位向張老前輩示警的曾武,確是乾坤手的好友飛刀王一飛假扮的,目的是希望張老前輩反抗或逃亡。」
  「你們查得很仔細。」
  「咱們在濟南,還有一些朋友。」
  「好吧!」陰神不得不自承失敗:「兩位既然不肯合作,在下只好獨自進行打擊走狗的計劃了。今晚在下救了你們,其實收穫甚豐。」
  「閣下是說……」
  「在下已從量天一尺的口中,證實了在下不敢肯定的一件事。」陰神的語氣相當愉快。
  「那是……」
  「負責接走曾武夫婦的兩個人,事先根本不知道奉命接回的人是曾武夫婦,一問三不知,在下得不到任何口供,所以只好把他們弄成白癡。量天一尺替在下證實了在下的猜想正確,等在下了結這件事之後,便是正式打擊走狗的時候了。兩位如果有膽量、願意為武林大劫盡一分心力,那麼,請找些不怕死的人,在各處不斷製造糾紛,以分散走狗們的注意力和人手,在下便可從中取利了,請試圖以待,後會有期。」
  兩人只看到陰神長身而起,黑影一閃,便冉冉消失在西面的茫茫夜色中,有如鬼魂般消失了。
  「夏兄,你相信他的話嗎?」霸劍駭然問。
  「兄弟……兄弟相信。」斷魂刀審慎地說。
  「有根據嗎?」
  「咱們現在是自由的,這就是根據。」斷魂提高聲音:「我相信他如果要我們的命,將不費吹灰之力。」
  「夏兄,你認為救曾武的事是真的了。」
  「對!那些說陰神是走狗們請來的消息,一定是乾坤手故意放出的謠言,張老前輩中了他們的圈套,相信走狗們的謠言。」
  「你認為這人是陰神?」
  「是的。」斷魂刀語氣肯定:「如果不是傳說中的陰神,豈敢在武林朋友聞名喪膽的神魔手中救人?而且成功地將咱們救出魔爪。」
  「那……咱們該怎辦?」
  「兄弟認為,該為武林大劫盡一分心力。濟南三傑奉主子的命令,要籍曾武的事一網打盡山東的武林人,下一步必定是牽連外省各地的高手名宿,徹底消滅具有反抗性不願做奴才順民的武林人。早些年火燒南少林,並未能達到他們消滅我大漢武林根基的目的,這一次咱們也不讓他們陰謀得逞……」斷魂刀整衣而起,豪壯地說。「沒收了我的刀,我會另舉另一把刀。命,只有一條;人只能死一次,活三十六歲死與活三百六十歲死並無多少不同。樊兄,兄弟已決定了,你呢?」
  「兄弟也會舉另一把劍。」霸劍一蹦而起:「咱們分頭找朋友,與他們周旋到底,不死不休,走!」
  次日傍晚時分,歷山門外的華林寺小街,顯得有點反常地忙碌,因為今天遊歷山的遊客比往日多,附近的客店幾乎全部客滿。早些天發生陰神救走曾武夫婦的高昇客棧。像往常一樣住滿了外地來的遊山客,店伙們都把上次的兇案忘了,能忘才能活得愉快。
  一個衣衫襤褸的窮漢子,坐在客棧旁的小巷側門廊下,攤開用荷葉包著的殘羹,握著盛酒的葫蘆,寫意地進食,一看就知是在歷山附近,向遊客行乞的乞兒。令人起疑的是,荷葉中不是殘羹,而是一些燒鹵,香噴噴地,正是上等的下酒菜、當花子的人吃得這麼好,難怪歷山花子之多,幾乎可與泰山的花子媲美;泰山花子之多,是頗為有名的,香客們也捨得打發。
  正吃得高興,旁邊突然多了一位青衣大漢。
  「唔!好香,不是花子雞吧?」大漢蹲下伸手抓了一塊肉往口裡塞:「看樣子,你今天發了財。」
  「真是發了財。」窮花子得意地說:「我趙老三今天破天荒,碰上了大方的施主,討得了一錠三兩重的碎銀,可以快活地過十天八天。」
  那年頭,天下太平,物價便宜,三兩銀子真可以買百八十斤肉。
  「真的?」青衣大漢又抓起一塊肉:「碰上財神爺了?或者是家財億萬的女菩薩?」
  「真是女的,是不是女菩薩就不知道了,不過,誰賞銀子誰就是菩薩。」
  「女的?外地的女香客?」
  「不是香客。」
  「咦!不是香客……」
  「是山後一家人家的老大娘。」
  山後,是指歷山的南麓。
  「山後的人家有這樣大方的老大娘?」青衣大漢一怔,眼神一動:「那一家?」
  「就是從歷山堂繞山前面過去的小路,靠近鋤嘴口逸廬南首的那一家。」窮花子喝了兩口酒:「當然,三兩銀可不是白給的。」
  「有條件?」
  「是啊,替老大娘到城裡濟安堂。撿了五服藥。」窮花子拍拍腰袋:「哈哈!藥錢也落了三百一十文,今天真發了一筆財。」
  「撿藥?什麼藥?」
  「我怎知道,我又看不懂單方,我斗大的字認識不了一籮筐。掌櫃的交代說:這種安胎藥份理太重,一天只能熬一帖,不能多服。」
  「哦!原來是安胎藥。那大娘怎麼說?」
  「老大娘一雙眼睛明亮得很,她說早就知道了。」
  「見鬼!老大娘的眼睛不老花已經不錯了,還明亮得很?」青衣大漢不屑地說:「大姑娘的眼睛才會明亮。」
  「我發誓,我從來就沒看見過這種亮晶晶的眼睛,決不會是老花眼,你老兄敢給我打賭嗎?」
  「不和你賭,我從不賭。」大漢拍拍花子的肩膀站起:「好好享受吧,吃飽喝足該找地方挺屍啦!哈哈!」
  大漢急急走了。不久,窮花子也失了蹤。
  山西麓有一條小徑向山南繞,北面是宋朝曾建造的歷山三堂。繞過山巒不遠,便是本地富豪孫八爺的別墅逸廬。南首百十步楓林的西南角;有一家小農舍。半個時辰後,農舍陷入大包圍。
  農舍的窗口本來有燈光,這時突然熄滅了。
  乾坤手出現在屋前的曬麥場,背手踱至屋前止步。
  「秀霞,你知道我來了。」乾坤手沉靜地說。輕咳了一聲:「不要讓我的人進去,黑暗中會發生不幸的結果,出來吧。平心靜氣談談好不好?」
  大門拉開,村婦打扮,但佩劍掛囊的余姑娘出現在門口,緩緩地踏入曬麥場。
  「你能查出我藏身此地,真了不起。」余姑娘說:「天浩,真不念絲毫情義,不肯放過我嗎?」
  「不要怪我,秀霞,是你把事情搞複雜了。」乾坤手沉靜的說:「曾武夫婦呢?把他們叫出來吧。」
  「你胡說些什麼?」余姑娘訝然問。
  「不要再作弄我了,秀霞。」乾坤手語氣一冷:「你打昏了我派去接人的兩位心腹弟兄。把他們製成白癡,將人藏起,再騙我去捉假昇平公子。其實,那時我已經開始懷疑你了。昨晚,你把霸劍和斷魂刀救走,讓他們糾合一些亡命,四出騷擾和我作對,是不是太過份了?」
  「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余姑娘說:「你開始懷疑我,所以才先後派陰陽雙怪和百毒人妖,來殺我滅口!你這無情無義的人,好毒的心腸。」
  「我只想查出你是否真的在暗助曾武夫婦……」
  「住口!你知道我所受的屈辱嗎?」
  「秀霞,這有什麼關係呢?你本來就不是什麼三貞九烈的女人。」
  「哼!你這……」
  「我很大方,是嗎?」乾坤手狩笑:「你知道,我不可能娶你為妾,你陰魅余秀霞的名聲太差,那會影響我的前程和聲譽地位,所以……」
  「所以,你派那三個該死的淫魔來侮辱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暗中安頓了許多妖魔鬼怪,利用他們來對付山東的武林高手名宿。你以我不知道你故意向假昇平公子透露我的秘密,引誘他來找我報誘擒曾武夫婦套口風之仇。」。
  「唔!好像你我都在各說各話。」
  「因為你要製造殺我的借口。」陰魅余秀霞語音提高了三倍,用意是說給潛伏在四周的人聽:「南天浩,為了你的前程,為了你未來領袖武林的名位,為了博得滿人主子的信任;你不但要除盡威脅你未來地位的高手名宿,不惜興大獄除異己,更不惜虐殺與你同衾共枕三年的愛你的情婦,你……你已經不是人了,郎心狼心,我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有一件事,我希望告訴你。」
  「什麼事?」
  「那假昇平公子。我已查出不是你派人假扮的。你派人假扮的人很多,包括假曾武在內。」
  「你的消息不假。」
  「扮陰神是你授意的。」
  「你……」
  「你派陰陽雙怪和百毒人妖殺我。並不是希望查出我是否救了曾武夫婦。」
  「廢話!」
  「而是怕消息外洩,怕真的陰神來找你算帳。」
  「笑話!我還沒將陰神放在眼下。」乾坤手傲然地說。
  「沒將陰神放在眼下的人,早晚會遭殃的。」陰魅的語音提得更高:「你對他一無所知,天下間知道他的底細的人,恐怕沒有幾個,吃過苦頭的人可真不少。你想籍官府的力量對付他,也無從下手,你明他暗,你除了知道陰神兩字之外,其他毫無所知。因此,事後你愈想愈害怕,所以橫了心殺我滅口。我想要告訴你的是,假昇平公子可能就是陰神,百毒人妖藝臻化境,渾身是毒沾者必死,刀槍不入氣功蓋世,卻被假昇平公子抓小雞似的捏死了。南天浩,不要在我身上浪費工夫,雖然你對我恩斷情絕,但我不怨你,我不會對你構成威脅。趕快集中全力,來對付那不可知不可見的陰神吧。」
  「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乾坤手得意地說:「要你扮陰神,的確有意震懾人心。如果他真的來了,我也不怕他,我身邊已經有了許多超塵拔俗的高手,過兩天京都有大內高手趕到,更是如虎添翼,我將是掌握武林人物生死大權的司令人,順我者生逆我者死。人活著,追求的只有兩個字,名和利。我相信陰神也不例外,他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只要他一出面,我會以最高的名位和大量的金珠,給他作為合作的條件。」
  「你把天下間的人,都看成和你一類的狼心狗肺之輩。」
  「不是嗎?哦!我忘了你是女人,女人追求的除了名利之外,還有一種慾望……」
  「你是畜牲!」陰魅破口大罵,突然拔劍飛撲而上。
  乾坤手側飄兩丈,反應奇快。
  「我不想親手殺你。」乾坤手一面閃避一面說,在劍影漫天中遊走自如:「你很不錯,不久就有人來照顧你的,畢竟你我曾經是同床三年的風流伴侶。」
  陰魅連攻百十劍,勞而無功,兩人身法之快。委實令人目眩,陰魅攻勢之猛,也令人大歎觀止。
  門內掠出三個黑影,一個大聲說:「天浩兄,裡面鬼影俱無,連地窖也是空的,沒有曾武夫婦在內。」
  「真的?不可能的。」乾坤手止步反問。
  這瞬間,陰魅抓住好機,一間即至,劍發絕招亂灑星羅,劍氣突然加倍迸發,虹影連續飛射,手下絕情,恨極之下,似想刺乾坤手千百劍發洩心頭之恨。
  乾坤手扭身信手疾揮,手中不知何時已撤出紫金如意,錚錚錚一陣暴響,火星飛濺,連接五六劍,最後一聲冷叱,陰魅的劍向上崩,空門大開,快速狂野的劍招崩散,身陷死境。
  乾坤手欺進搶入,左手一伸,扣住了陰魅的右肩井,五指疾收。
  「嗯……」陰魅叫,噹一聲長劍脫手墮地。
  「我說過的,我不想親手殺死你。」乾坤手冷酷地說,尺二紫金如意四隻鋒利的爪尖,托住陰魅的咽喉向上徐抬:「我承認我是無情無義的人,像你這種淫婦,也不值得我付給你情義,天下間比你美比你蕩的女人多的是,我要多少就有多少。去你的!」
  乾坤手手一鬆,向外一推。陰魅仰面跌出丈外,再也起不來了。
  「把她帶進去問口供。」乾坤手向遠處屋角舉手一揮,再向門口的三個人說:「再進去搜,人一定在裡面。」
  屋角搶出兩個人,架住了渾身發軟的陰魅。
  「畜牲!殺了我,不怨你。」陰魅厲聲狂叫。
  但乾坤手已經進屋去了。
  跟入點起燈的堂屋,量天一尺突然說:「老大,有點不對。」
  「二弟,有何不對?」在桌旁止步的乾坤手扭頭問。
  「昨晚救霸劍的人不是陰魅,不但身材有異,而且身手之高明,無與倫比,連神魔江老前輩也被戲弄得七竅冒煙,灰頭土臉。剛才小弟看清了陰魅的身法劍術,不客氣地說,他還不配在你我面前撒野。再說,陰陽雙怪與百毒人妖的暴死,陰魅說是假昇平公子殺的,她沒說謊,她沒有這份能耐,三個老色魔也不會被她的美色所迷,不可能在慾火迷失靈智下被殺,可能真死在假昇平公子的手中。」
  「哦!你的意思……」
  「有另一個人或更多的人,假扮陰神出沒在咱們身邊,那假昇平公子恐怕也是其中之一。」
  「這……」乾坤手向黑暗的屋外大叫:「把賤女人帶進來,我要好好問她。」
  跟進來的人已有十二名,但卻不見挾持陰魅的兩個人在內,當然也沒有陰魅。
  「傑傑傑……」外面突然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聲。
  「有鬼!」門外衝入一人,發瘋似的狂叫,臉色灰敗,真像是見了鬼的人。
  乾坤手閃電似的驚出門外,星光下,他看到昏倒在門外的兩個同伴,正是奉命挾持陰魅的兩個人。怪笑聲已落,原野寂寂,山林蕭蕭,那有半個鬼影?
  陰魅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處身在一間雅室的牙床上,房中有柔和的燈光,妝台上放著她的劍和百寶囊。房中的圓桌旁坐著英俊的方姓書生,正在看書,似乎真在攻讀科場經典。
  她掀衾而起活動手腳,發覺自己是完好的,她像貓一樣輕巧,無聲無息地取過劍和囊佩上。
  「茶剛沏好,來,喝兩杯醒醒神。」方書生平靜地說,眼睛並未離開書本:「乾坤手用陰毒的手法,制你的右肩井,幸好我能解。精神恢復了吧?余姑娘,對一個同衾共枕恩愛三年的床頭美女,居然能下這種毒手,即使不是喪心病狂,至少也是狼心狗肺,你的夢醒了吧?」
  「早就醒了。」她走近倚在方書生身旁坐下,取走方書生手上的書,語氣淒楚,黯然幽幽一歎:「就算是上天懲罰我吧!但這樣結局,上蒼可說對我太仁慈了。」
  「老天爺有時也怪可愛的,會仁慈地對待一些受到不平待遇的可憐蟲。」
  「如果要謝謝上蒼,首先必須先謝謝你。」她淒然垂淚,軟弱地將粉頰偎在方書生的肩膀上:「方公子,你……你真是為我而來的?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和底細,是不是依然……」
  「我是為陰神而來的。」方書生溫柔地拍拍那沾滿淚水的粉頰:「為了求證,真花了不少心機……」
  「哦!」她吃驚了:「你……你與陰神……」
  「不要問為什麼,姑娘。」方書生笑笑:「總算我偵查的方向正確。你扮陰神向曾武套取口供的手段,確是高明。但乾坤手更高明,他派兩個絲毫不知內情的人去接曾武夫婦,出了意外,立即派高手殺你滅口,百密一疏,被我看出了破綻,他終於失敗了。」
  「你……你怎知我假扮陰神?」
  「是從高昇客棧的旅客口中猜出的。」方書生開始倒茶:「目擊的人說,陰神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女的。你知道嗎?陰神也許是女的,但他現身時,決不會帶女伴出現。差不多。因此,我從濟南的武功高強女人身上著手清查,查出你陰魅偕侍女隱身在明園,又查出明園的故主,已在五年前將物業賣給乾坤手,我這才釘上了你。」
  「哦!你找陰神……」
  「我說過不要問為什麼。你知道,冒充別人的名號做傷天害理的事,是江湖大忌……」
  「你不是也冒充昇平公子嗎?」陰魅提出反駁;
  「咦!我冒充了嗎?」方書生笑問:「那可是乾坤手自己說的。江湖朋友假名甚多,我目前叫方中平,早些天叫黃昇平。天下間姓黃名昇平的人,沒有一千也有一百,總不能因為京都四公子之一的昇平公子叫黃昇平,就不許天下人叫黃昇平,對不對?乾坤手自作聰明,把我認定是昇平公子,我總不能禁止他認定,對不對?」
  「那……你……你是……」
  「為了你的安全,你必須幫助我。」方書生鄭重說。
  ☆☆☆☆☆☆☆
  沒有真正不想活的人。尤其是懷有強烈仇恨的人,希望活下去報復的念頭,會增強活下去的強烈意志。陰魅就是這種人,她要活下去,她在殺人與被殺的選擇中,選擇殺人的正確目標,因為她知道乾坤手早晚會找到她的,而且會非常快的把她找出來殺掉。因此,她欣然應允與方書生合作。
  「方公子,我應該怎樣幫助你?」她苦笑:「我知道那畜生很了得,鐵手功已有八九成火候,但卻沒料到他比我想像中的更高明,他隱藏實力的功夫真到家,連我這與他做了三年露水鴛鴦的人,也被他瞞過了,我十個陰魁,恐怕也傷不了他一根汗毛。要我赴湯蹈火與他拼骨,你找錯人了。」
  「用不著你和他拼骨,羊是鬥不過猛虎的,一百頭羊也擋不住利爪銳牙。你知道他陷害良善無辜,多年來積金百萬,不錯吧?」
  「這……匡山王家的珍藏,恐怕就不止百萬。」陰魅毫不保留地說。
  「你是他的情婦,他要殺你滅口。」
  「對!那畜生不是人。」
  「所以,你有權到他家裡去裝神弄鬼,鬧他個雞犬不寧,為了家中積聚窖藏的珍寶,與妻子兒女的安全,他肯定精神分散,不至於整天整夜在府衙全力指揮他的爪牙了,對不對?」
  「哎呀!對!這等於……」
  「等於是縛住他的一隻手。同時,也讓他嘗嘗害怕家破人亡的滋味,對其他的走狗來說,也是最有效的警告。」
  「對,我可以辦得到。」陰魅欣然四顧:「哦!方公子,這是什麼地方?」
  「布政司前街的街東,再往前走就是滿城。」方書生信手向側方一指:「右鄰就是右營兼中軍參將海蘭的公館。這傢伙是正黃旗貴族,驍勇絕倫,脾氣火暴,但相當講理。我要釜底抽薪,在他身上下工夫。」
  「哦!回到城中來了?你在海蘭參將身上下工夫,有用嗎?」陰魅問。
  「可能有用。」方書生語氣中深具自信:「我已經調查過了,他與城守營的同僚相處不太融洽,在提督衙門有強大的影響力,正黃正紅兩旗的官兵極為尊敬他。重要的是,他對大肆逮捕株連無辜的手段深有反感,他怕激起民變,妨礙他過太平日子,他對目前的生活環境十分滿意,他希望能與漢人和平共存。」
  「我聽說過這個人……」
  「這件事不要你管。好好休息,明天晚上就展開行動,多管齊下,乾坤手有麻煩了。」方書生起身向房門走:「如果你不跑出去亂闖,這裡是安全的,已經是四更天,好好睡一覺吧,姑娘。」
  他出門掩上房門,頭也不回地走了。自始至終,他一直就沒有提防陰魅從後面偷襲。
  這一天,是濟南三傑最難過的一天。
  預計京師來的貴賓定可抵達,派在城外接官亭迎接的量天一尺,眼巴巴地望穿秋水,仍不見貴賓的蹤影。
  城內城外,打架鬧事的事件層出不窮,巡捕們疲於奔命,有些巡捕被打得頭破血流,兇手卻無法抓到。
  更令人頭痛的是,市面出現不少賣陰神頭罩玩具的人,連小孩都買來戴上滿街跑嚇唬人,大人也好奇地戴上亮相,謠言滿天飛,乾坤手被鬧得亂了章法,查不勝查,禁不勝禁,一天這內,沒收了八九十件這種紙繪的頭罩,五文十文就可買一件戴來玩,便宜得很。
  貴賓不來,審判與大逮捕的工作無法展開,歷城縣衙與濟南府衙情勢緊張,未有京師來的密令,誰敢負責?
  風雨欲來,乾坤手知道,情勢有點失去控制了。天黑後不久,城內城外陰神出現的報告不斷傳來,利用頭罩進行敲詐勒索的工具。
  乾坤手狼狽與憤怒的情形,是可想而知的。他知道這是有人暗中策動的陰謀,用來反擊他的惡毒手段。
  二更未,他不再作無謂的追捕,匆匆返回府衙,押回兩個戴陰神頭罩做案的蛇鼠,想從蛇鼠口中,追出主使戴這種頭罩鬧事的人。
  剛回到班房,外面奔入一個氣色敗壞的人。
  「南……南頭,大……大事不……不好……」那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什麼大事不好?」乾坤手冒火地問:「天掉下來了嗎?你個兒矮,自有高個兒去頂,壓不到你的。」
  「府……府上來……來了一個陰……陰神,打……打死了幾……幾個人,打……打倒了……一間廂……廂房,幸……幸好沒……沒放火……」
  乾坤手大驚,一把抓住報訊的人。
  「東院的客人呢?他們擋不住?」乾坤手急問:「家裡人手也夠……」
  「沒有用,南頭。」那人慢慢穩定下來了:「陰神打了就跑,神出鬼沒,這邊去又從那邊來,揭屋瓦亂打。東院的幾位老爺又不好住內院裡鑽,陰神卻專在內院搗亂,恐怕尊夫人也……也也……」
  乾坤手的家,在大西門鹽運使衙門南面不遠處,是一間四進連廂的大四合院建築,房舍多,院子大,人也不少,出了事誰都別想安逸。
  街上靜悄悄,人心惶惶,沒有人敢在二更後再外出走動,以免惹火燒身。他帶了五個人,展開腳程沿街飛奔。
  急驟的腳步聲,加上從街兩側折回的回聲,亂了聽覺是正常的事,誰也懶得理會其他的異聲。
  剛從大街折入通向南宅的小街,後面腳步聲愈來愈稀少了。
  他心懸家中變故,心無二用。蛇行折向之後,職業上的警覺性,使他感覺出不吉之兆,發現腳步聲不對了。
  毛骨悚然的感覺,浪濤般衝擊著他。
  他倏然轉身,本能地拉開馬步戒備。
  一個黑影站在他身前不足八尺,只有一個人。本來應該有五個的,五個都是他身手高明的心腹。
  他真的吃驚了,一陣寒流從尾閭向上升,直升上泥丸宮,令他感到渾身發冷。
  半點不假,陰神!
  「秀霞!」他不自禁地驚呼:「你……你不可能無聲無息地,弄掉了我五位朋友,他們都是第一流的高手,每一位都比你高明百倍。」
  陰神不言不動,下垂的雙大袖徐徐輕輕地款擺。天太黑,附近沒有門燈,陰神不言不動,比又言又動更可怕,鬼氣沖天,膽小朋友真可能被嚇掉三魂。
  「秀霞!」他又叫,感到喉間發乾:「你不該到我家中鬧事,當初我們已說好了的,我給你另外一個家;這邊的家你決不過問……」
  陰神的身側,飄出一團碗大的鬼火。
  「呔!」他乘說話令對方分神的機會,突然疾衝而上,在暴叱聲中,一掌吐出,猛拍陰神的胸口。這一掌如果落空,或者對方閃避,那麼,後續的打擊將更為沉重,更為兇猛。
  「啪!」掌拍在對方的胸膛正中,力道千鈞,內家掌力發如山洪。一擊奏功。
  可是,他感到拍中的根本不是血肉之軀,而是無知覺的皮鼓。掌力先前壓,然後被反彈而出,反彈力似比發掌的力道更強勁,更兇猛。他感到手掌一震,身不由己,反彈力從膀子傳入身軀,身軀暴退丈外,千斤墜不生效用,幾乎摔倒。
  陰神仍在原地,似乎剛才並未發生任何事。
  他大吃一驚,手向前一引,紫金如意吐出。
  陰神的身軀突然一幌,搖搖欲倒。
  他驚恐全消,接著興奮欲狂,原來那一掌已生作用,對方表面似乎無事,其實已受到嚴重的創傷。余秀霞的武功本來就比他差得太遠,那一掌應該把對方震飛才對,為何自己反而被反彈震退?他已無暇多想其中道理,只知道對方已經受到創傷了。
  一聲興奮的歡呼傳出,他揮如意疾衝而上。
  陰神身形再次急幌,幾乎立腳不牢,然後扭頭踉蹌奔逃,居然腳下甚快,雖然凌亂不穩,但速度仍然驚人,逃出百十步外,突然消失在一條黑暗小巷內,一閃不見。
  「賤人!你跑得了?納命!」他銜尾追入小巷內,一面出聲呼喝咒罵。
  小巷曲折,陰森幽暗。追了不多遠,他知道憑個人的力量,無法在這種地方追上一個機警如魅的高手,儘管這高手可能已經受傷,因此站在一處可監視下面兩端小巷的屋角,用目光搜索活動的獵物。
  片刻,有回嘯聲傳到。
  他用間歇的嘯聲,引導趕來追逐的人前來。三個黑影循聲飛走壁而至,縱高躍低如履平地。
  「南老弟嗎?」到得快的黑影掠近問。
  「陳兄昆仲嗎?陰魅躲藏在下面的巷子裡。」他急急地說:「請從北面巷口折向處下去,往南搜過來。」
  「陰魅?」陳兄惑然問。
  「哦!兄……兄弟是說陰神。」他趕忙改正。
  「陰神在這裡?」
  「是呀!他挨了我一掌……」
  「南兄,可能嗎?」陳兄截住他的話頭。
  「什麼可能?」
  「陰神在兄弟聽到嘯聲時,還躲在南兄的內院秘室,把嫂夫人堵在套間內。」
  「哎呀……」
  「快走吧,鄭老兄康老兄幾位,還在等你回來,以便領他們攻進秘室去呢。」
  「那……這裡……」
  「這裡比你家裡重要嗎?」
  他打一冷戰,喝聲走!領先飛掠。老天爺!怎麼家裡面還有一個陰神?
  夜空中,西面百十步外的屋頂上,突然傳出幾個人的同聲高呼:「殺走狗!殺走狗!除漢奸!除漢奸……」
  四人不加理睬,如飛而去。
  那是五個蒙面人,高踞屋脊同聲大叫。
  下面黑影悠然躍上,輕靈飄逸像是無重量的人。
  「諸位可以到別處鬧事了。」是陰神,剛才挨了一掌,引乾坤手捉迷藏的陰神:「千萬記住,不可被他們任何人追及,他們全是些可怕的殺手,再見。」
  乾坤手趕回住宅,偕同伴衝入秘室,但搜遍了全宅,也沒發現陰神的蹤跡。
  要對付不知其數聲東擊西,打了就跑,四處騷擾的人,真不是易事。尤其是折損了幾個武功高強的人以後,對方又公然向主事人的家屬發動騷擾,情勢更不容易控制了。乾坤手知道事情棘手,自己的人已經有人抱怨,有人恐懼,有人擔心家屬的安全,情勢顯然從大好逆轉為惡劣,不由心中焦灼,也憤怒如狂。他出動了所有的人手,發誓要找出暗中策劃反抗的人,更頒下緊急追緝令,全力緝拿罪魁禍首陰魅。
  京都的貴賓遲遲未至,他希望動用兵勇的計劃落空,想調動八旗兵更是渺茫,這不是他一個小小鋪頭所能辦得到的事,在未確實緝獲匡山逆謀案餘孽曾武之前,頂頭上司知府大人不會支持他動用兵勇的。
  次日,那些死心塌地追隨乾坤手的公人們,有一大半不再賣力搜索,一有機會就往家裡跑,以便保護自己家小的安全,因為府城來了不少來歷不明的人,到處惹是生非,公然放出謠言,說要不擇手段殺光那些為虎作倀的走狗漢奸,連根剷除他們的親朋好友。三兩個公人,連街都不敢行走,隨時都有被人從背後捅一刀的危險。
  霸劍和斷魂刀與生死判的朋友,聲勢愈來愈壯大,甚至本城的仕紳,也開始受到威脅,不得不向知府大人施壓力,公然指責知府大人縱容所屬攀誣良善,藉故興大獄意圖激起民變。
  孤立濟南三傑的策略十分成功,乾坤手輸了這步棋。但他仍然深具自信,只要京都的靠山趕到,局面將全部改觀,他有把握贏回整局棋。
  天一黑,全城都可感覺出緊張的氣氛,果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那些與三傑合作的痞棍,全都躲起來了。
  二更初,猙獰可怖的陰神,出現在南宅對街的屋頂上,不言不動注視著戒備森嚴的南宅,所立處不時飄出一朵朵慘綠色的鬼火,告訴南宅的人陰神已經現身了。
  等了約一刻時辰,南宅有了動靜。一個黑袍人從南宅的大院門踱出,到了街心背手而立,抬頭向對面屋脊上的陰神,用中氣充沛的嗓音說:「閣下來了許久,何不移玉入宅?老夫潔樽以待,請閣下喝兩杯,可否賞臉?老夫希望交你這位朋友。」
  「再等片刻,乾坤手就會回來,屆時在下再叨尊駕兩杯。」陰神用刺耳的怪嗓音說:「他帶了人被騙到百花洲捉曾武,當然撲空。看天色,目下他該發覺上當,帶著爪牙垂頭喪氣往家裡走啦!也許他會加快,因為他知道上當,家裡面一定出了意外,心急如焚往回趕……」
  身後,突然傳來乾坤手恨極的語音:「在下回來得比你想像中的要快。秀霞,你不該如此對待我,你將後悔八輩子……」
  陰神向前一滑,到了簷口飛躍而下。
  街心的黑袍人等個正著,一聲狂笑,從上伸手便抓。
  南宅的院門內,黑影連續躍出。
  陰神雙腳尚未沾地,黑袍人的右手已先一剎那抓到,五指半伸半屈,弄不清是抓是彈,或者用爪用指,反正一沾身軀,必定是空前可怕的制人秘術。
  陰神的雙腳,就在這電光石火似的瞬間反向上收,整個人縮成一團。
  「噗!」掌一擊使中。
  陰神突然手腳齊伸,一腳奇準地端在黑袍人的臉正中,接著身形墜地,以快速的滾翻遠出兩丈外,恰好避過從南宅躍出策應的人,所打出的數種霸道暗器,危機間不容髮,暗器全部落空。
  黑袍人倒摔出丈外,發出可怕的呻吟叫號。
  陰神躍起發腿狂奔,從屋頂跟下的乾坤手與五名同伴,偕同從南宅出來暗器落空的四個人,銜尾窮追志在必得,十個人各展輕功爭先恐後狂追。
  這一連串變化為期極暫,誰也無暇察看黑袍人的景況,所有的人,皆不曾看到黑袍人被踹中臉部的情形;卻聽到陰神被拳擊中的響聲,和看到陰神中掌倒地翻滾的情景,更看到陰神逃走時凌亂的腳步和不穩的身形。
  「他已被朱老前輩的大力金剛掌擊中。」有人興奮地叫:「趕上去活捉他,不要讓他跌死了。……」
  一陣好追,陰神最後居然能躍登屋頂逃走。
  乾坤手橫定了心,咬牙切齒狂追不捨。
  不久,已追了個首尾相連,追得最快的人,已距陰神不足三丈了。
  陰神突然跳下一處黑暗的院子,一閃不見。
  十位仁兄先後追到,毫不遲疑地一一往下跳。
  「他往月洞門那邊鑽走了,追!」最先跟蹤跳下的人大聲叫。
  月洞門那一邊,是有亭台假山的小花園,一看格局,便知是內奼女眷活動的地方。
  「有賊!」有高叫聲傳出。
  接著,人聲鼎沸,燈火先後亮起,有男女的驚叫,有嘰哩咕嚕聽不懂的呼叫聲傳出。
  「諸位且慢!」乾坤手驚惶地叱喝。他聽得懂滿語,不由大吃一驚。
  那時,滿人的住處限於滿城,滿人只在大都市定居,大都市必須劃出滿城讓他們居住,不與漢人雜居,以避免被漢人同化。滿清入關,連在東北早期招納的出關墾荒逃亡的人全算上(這些人被編成漢軍旗,也有八旗的編制,稱漢軍八旗),也不過三十萬人。這三十萬人,分開佔領一千五百萬平方公里(西疆已劃入版圖)的廣大土地,每一個大都市又能分幾個人?這些分至各地的人,皆由地方官吏無條件地供養,不需工作謀生,以征服者的面目,在滿城掌握地方的軍政大權。而夠資格居住在滿城外的人,必定是權勢極大的滿清貴族大員。
  乾坤手一聽到滿語,知道大事不妙,鑽入主子的府第提刀仗劍撒野,那還了得?簡直是壽星公上吊嫌命長了。不等他弄清是什麼地方,也不等他有發令撤退的機會,火把乍現,十餘名滿人的長隨已經湧到。火光下,海蘭參將衣衫不整,髮辮盤頭,上身穿了一件掩心馬甲,手綽鋒利沉重的雁翎刀,怒容滿面,發眉箕張,威風凜凜地大踏步而來。
  「什麼人?你們好大的膽子。」海蘭參將用純熟的漢語怒吼,接著看到了乾坤手,怒火更旺:「南捕頭,你,你想造反?你……」
  乾坤手只感到渾身發冷,丟掉手中的如意,與三名心腹巡捕爬下了,跪伏如羊,先行崩角禮。
  其他六個人冷然屹立,臉上神色不安。他們都是乾坤手請來共圖富貴的江湖凶梟,沒有向滿人磕頭稱奴才的習慣,分站在四周,不知該如何是好。
  「將爺明鑒。」磕完頭仍然手腳爬伏在地的乾坤手嗓音全變了:「奴才是追趕逆黨來的……」
  「我這裡有逆黨?混帳!」海蘭參將的雁翎刀,不客氣地擱在乾坤手的頂門上:「你該死!你是來搶劫的……」
  「奴才冤枉!」乾坤手快崩潰了:「奴才不久前在百花洲捉逆黨,追到將爺這一帶,人確是逃入將爺的府第。奴才追得太急,天又太黑,奴才該死,不顧一切追進來,奴才事先如果知道是將爺的府第,天膽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奴才知錯,求將爺開恩,求將爺開恩……」
  他一面叫開恩,叫一聲磕一個頭,真慘,前額已開始紅腫,崩角禮可不是好受的。
  「抬頭!」海蘭參將收回雁翎刀,虎目落在其他六個不跪的人身上,用手向他們一指:「這些是你的手下嗎?他們好大的狗膽,竟然不放下刀劍不下跪,該死!」
  「諸位老友。」乾坤手可憐兮兮地哀懇:「請收了兵刃,拜見海蘭將軍……」
  他不說倒好,這一說卻得了相反的效果。這些江湖凶梟,全都是目無餘子桀驁不馴的歹徒,他們是沖名利二字前來相助乾坤手的,希望發一筆財再分派到各地做濟南三傑的心腹,各劃地盤稱雄道霸。現在,看到乾坤手奴顏婢膝的可憐像,心中早感到不是滋味,再一聽乾坤平居然請求他們丟刀劍下拜,更是感到無比的屈辱和憤怒。
  「去你娘的!」一位大馬臉中年人脫口大罵,突然急掠兩丈,一鶴衝霄躍登一處瓦面,一閃不見。另五個也不約而同,溜之大吉。
  「他們不是你的手下?」海蘭參將厲聲問。
  「他……他他們是奴才請……請來捉拿逆黨的朋……朋友……」
  「混帳!」海蘭參將怒吼,一腳將乾坤手踢翻,雁翎刀一指:「我知道你的事,你給我滾!你給我小心腦袋,以後我再給你算帳,滾!」
  乾坤手被踢得口鼻流血,爬起來帶著三名手下,急如喪家之犬,上屋飛遁。
  不久,海蘭參帶了兩名從人,巡視全宅各處後,返回書房歇口氣。他這間書房本來就是原屋主的書房,不但寬廣,而且藏書甚多。他認識漢文,所以沒將藏書丟棄,僅將一些禁書燒燬,公餘也經常到書房來坐坐看看書。
  踏入書房,他吃了一驚。紅木書案後他經常坐的織錦蒲團上,安坐著猙獰可怖的陰神,燈光下似乎特別恐怖。
  「找地方坐,這是你的書房。」陰神用流利的滿語說:「我不是雅賊,不會來偷搶你的書。」
  海蘭參將毫無所懼地逼進,雁翎刀伸出了。
  「砰砰!」身後傳出重物墜地聲。
  他吃了一驚,扭頭一看,倒抽了一口涼氣。書房門內,站著另一個同樣打扮的陰神,不過身材要矮小些。地下,他的兩名隨從已仆伏僵臥,已經昏厥了。
  他剛動念想揮刀衝上,突覺右肩一麻,被一隻大鐵鉗似的大手,從後面牢牢地扣住了。身後,耳畔傳來陰神清晰震耳的嗓音:「我特地來警告你。」身後的陰神語氣冷奇厲:「再縱容南天浩這種人胡作非為,我一定殺你,殺滿城的每一個滿人。如果你認為我是虛聲恫嚇,我將用雷霆的手段來糾正你的錯誤。日後反抗你們的人,決不會是生死判張貴堂那些散沙似的有勇無謀武林浪人,也不是那些重視名利勇於私鬥的匹夫,而是默默忍辱負重的大多數大漢子孫。這一天會來的,也許我們這一代看不到這一天,但下一代或者再下一代,終會看到這一天到來。記住,下一次見面,我一定殺死你,你最好除去你我再見的理由。」
  他感到腦門一震,便喪失知覺。
  除去與陰神再見的理由並不難,只要向布政司衙門的漢人官吏施壓力,就成功了一大半。再由巡撫署出面,促使按察司衙門出動,來一次突擊檢查,和行文要求會審的行動就夠了。
  勾捕二三十名疑犯很容易,釋放了一兩個,其他的仍然還押。一天審問三兩個人,要拖多久就可以拖多久,一切按規矩辦理,讓上面施加壓力的人挑不出毛病,一定可以拖到京都的權威人士到達。
  另一方面,搜索陰魅的工作全力加緊進行。
  百花洲的明園是乾坤手的產業,他的情婦陰魅的心腹人手死亡殆盡,陰魅逃走,明園使封閉了,僅派了一個人住在園內看守。這些日子,明園已被人所遺忘,本來就是適於幽居冷冷清清的明園,落葉滿地野草侵階,已呈現荒涼破敗景象。
  這是海蘭參將受到騷擾後的第三天傍晚,南宅中食廳內燈火明亮,濟南三傑全部在場,正與二十餘名心腹好友進食,全宅戒備森嚴,等候可能前來騷擾的陰魅。
  一個中年人匆匆奔入,到了坐在下首主位陪客的乾坤手身旁,神色鄭重低聲說:「薄暮時分,鵲華橋的眼線,發現化裝為僕人的陰魅,攜帶食盒到了百花洲。」
  「什麼?沒看錯?」乾坤手急問。
  「絕對錯不了,五官的神韻,瞞不了神眼曹兄弟的神目,他曾經見過陰魅多次,雖則那時他並不知道那鬼女人的底細。」
  「可有下一步消息?」
  「曹兄弟跟到荷香水榭附近,突然失去妖婦的蹤跡,剛將消息傳出,要求加派人手支援搜索,封鎖百花洲……」
  「不必了。」乾坤手恨恨地推椅而起:「荷香水榭有採菱人放置的小舟,她是乘小舟走的。明園有幾間秘室,已被妖婦暗中改建了,她一定躲在明園,出入改從荷香水榭以小舟乘夜暗中往來。咱們以為她不敢回去,所以忽略了明園,難怪一直就查不出她的藏匿處。哼!這賤婦。」
  明園佔地甚廣,裡面有幾棟雅致的樓閣,向東那座小樓叫迎月軒,平時,迎月軒是封閉了的。夏夜在東廊下設宴,看月華升上灑落滿湖銀輝,嗅到沁人心脾的荷花幽香,確是人生一大樂事。由於乾坤手暗中買下明園之後,為免蜚語流長,不敢公然居住,以致乏人照料。陰魅住入之後,為了保守秘密,自然不敢多派奴僕,所以迎月軒一直就保持封閉狀態。
  今夜,迎月軒的小樓上,窗縫竟然洩出隱隱燈光,大概是年久失修,窗有了裂縫所致。
  三更初,迎月軒陷入包圍。
  樓上的小花廳裡,桌上點了兩盆銀燈,五味下酒菜。陰魅余秀霞親自執壺,替坐在上首的方公子斟酒。
  「你真要我走嗎?」陰魅收回酒壺幽幽地問。
  「是的,畢竟你們曾經有過三年的露水情分。」方公子說:「做人,寬厚些是應該的,寧可教他無情,你不可無義。我不希望你看到他受報。」
  「你既然說做人要寬厚些,那麼,你為何不寬恕他?」
  「因為我已經多次給他機會,他不領情。生死判三十餘位囚犯,沒有一個人不曾受到酷刑虐待,時至今日,他仍不肯釋放他們。我如果再寬恕他,生死判那些人出來,就沒有幾個是完整的了。」
  「唉!沒想到他這麼狠。」陰魅黯然歎息:「以往,我知道他坑害了不少人,收受賄賂玩法勒索貪得無厭,如今更是變本加厲,開始迫害武林人,他到底了什麼?」
  「為了名和利,就因為他的不義之財太多了。人有了用不完的錢,什麼怪事情都可能發生,興趣一定轉向權勢發展,所以才會天下大亂。時辰不多了,姑娘,你該走啦!不然就走不了哪!他們就快要發動了。」
  「那……我走了,一切謝謝。」陰魅站起退遠些斂衽行禮,向廳外走,在廳門止步轉身:「方公子,能將你的真名見示嗎?」
  「不能。」他微笑搖頭拒絕:「方公子不是很好嗎?」
  「是陰神?」
  「我像陰神嗎?」他反問。
  「我沒見過陰神。」
  「但你冒充陰神。」
  「是他授意的,根據傳說裝扮,到底扮得像不像……」
  「有一點有像,你玩鬼火的技術不夠,你該向茅山道士多學學。由於你的冒充,濟南出現了上百個陰神,日後傳到陰神耳中,恐怕會把他氣死。」
  「你生氣嗎?」
  「沒有生氣的必要。」他笑笑:「陰神不是氣量小的人。走吧!不能再拖了,後會有期。」
  「但原後會有期。」陰魅依依地說,轉身走了。不久,他將兩盞銀燈放上兩壁的燈架,再點亮了懸在承塵下的四盞琉璃燈,花廳大放光明。
  東外廊微風倏然,緊閉的長窗突然被推開,黑影連續飛入。
  「咦!是你?」領先入窗的乾坤手訝然叫。
  共進來了八個人,濟南三傑全來了。
  「聽說你一直就在找我?」方公子放下酒杯笑笑說:「在下即將離開濟南,所以在臨行前和你當面談談。」
  「你為何冒充昇平公子?」乾坤手厲聲問。
  「咦!我說過我是昇平公子嗎?你是執法人,說話應該有憑有據,可不能亂入人罪,是不是?」
  「好,就算你沒冒充。那麼,你是殺六爪龍的人了?」
  「不錯,他該殺,本來應該由你殺的。」
  「你是曾武請來的刺客……」
  「不是刺客,是打抱不平。我在河南碰上落難的曾武夫婦,知道匡山王家遭難冤死的內情。我並不是同情王家而多管閒事,而是覺得你一個執法的人,利用盜賊來殘害善良的人天地不容,我的修養不夠,還沒修至又聾又瞎的境界,所以伸手管了這檔子閒事。有件事順便告訴你,你的信使並未到達京師,丟掉了公文,神經錯亂流浪到他方去了,你的靠山還在京師吃喝玩樂,在女人懷裡等候你的信息,他們不會來了。你用來引誘生死判的無頭信上說,三月十五,刀頭舔血,今天不是三月十五嗎?也就是你預定大逮捕的一天,可惜,計謀落空失敗了,是嗎?」
  「而另一封信,定是閣下的了。」乾坤手獰笑:「閣下的消息靈通得很呢,很了不起,請將真名號見告。」
  「何必呢?你就把我看成黃昇平好了,反正你這一輩子,不會再有機會和我打交道了。我反對殺人,殺死你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所以今晚我要用別的手段對付你。」
  一名年約半百的灰袍人,將劍挪至趁手處,陰森森地向方公子迫近,三角眼冷電四射,冷厲地死盯著他。
  「小輩,你大話說得太多了。」灰袍人語音奇冷:「老夫聽不順耳,老夫要你永遠永遠後悔。」
  方公子神色安祥,安坐不動,含笑舉起酒杯就唇。
  灰袍人到了他身左,哼了一聲伸手便抓他的頂門,五指像巨大的鷹爪,堅硬、有力、銳利、迅疾。他在爪行將接觸頭顱的剎那間,扭頭噴出一口酒,酒像巨錘般撞擊在灰袍人的五官上,有如金石撞擊。
  「啊……」灰袍人掩面急退,砰然倒地叫嚎掙扎,血和酒已滲和在一起,酒香與血腥同衝鼻端。另一名穿黑袍的人一閃即至,一腳疾飛,想先將桌子踢飛以免礙手得腳,也藉此擾亂他的心神,同時拔劍。
  他左手按住桌面,右手一揮,一支牙箸半分不差,貫入黑袍人的右肩窩,貫出背後的琵琶骨兩寸,太快了,而且打擊力空前猛烈,牙箸比箭還要可怕。
  「嗯……」黑袍人悶聲叫,上身急仰,踢桌的一腳落空,身形被慣性帶動,仰面翻跌像是倒了一座山。
  「憑這兩下子功夫想闖筵,真是不識相。」他執壺斟酒,神色安詳:「冒犯了在下的人,在下必定將他整治得半死不活,決不寬貸,這是在下的規矩,從不破例。」
  灰袍人雙手摀住臉掙扎爬起,踉蹌走向樓門,手上全是血,可能雙目也受到可怕的創傷。兩剎那間裡先後受到重創,把其他自命不凡的人嚇楞了。
  本已踏出一步的乾坤手,無比震驚地駭然收勢。
  「這傢伙用妖術,大家小心。」一名穿青道袍的中年人訝然叫,一聲龍吟,撤劍在手:「諸位退後,貧道來對付他。」
  劍光打閃,劍氣迸發,有如風吼雷鳴,老道開始走天罡步降神舞,口中唸唸有詞行法興妖,舞步漸急,劍尖的揮舞逐漸接近桌前,異象出現了。
  「你要玩掌心雷,施展妖術五雷天心正法。」他放下酒杯說:「不跟你玩,無趣之極。」
  桌子突然飛掀而起,老道驟不及防,即使有防備也應付不了,在轟然大震聲中,劍刺進寸半厚的桌面,桌子將老道撞翻壓在下面,酒菜杯盤一團糟。這一撞大概重得令人受不了,老道在下面手癱腳軟地狂叫:「救我!我……」
  方公子站起,背著手向吃驚的五個人接近。
  廂房門一掀,咬牙切齒的曾武夫婦搶出房外。
  「南天浩,你這公門作孽,天地不容的畜牲!」曾武切齒怒吼:「你坑害了一百五十六條人命還嫌不夠?如今又要籍機剷除山東的武林群雄,以使你稱雄道霸,你到底想要害死多少人才甘心滿足?……」
  「慾海難填,他永遠不會滿足。」方公子冷冷地說:「他仗執法人身份玩法,酷刑之下,何求不得?得來太容易,他的慾望也愈高。我不怪他做走狗漢奸,他不做同樣會有別人做,但執法玩法肆意謀財殺人,我不能原諒他,對那些枉死的人,應該公平些,所以我要向他討公道。」
  站得最遠臉有驚容的兩個青袍人,突然慢騰騰地舉步接近,右面那有一雙山羊眼的人說:「你能在舉手投足間,化解清虛煉氣士的劍與玄功天心大法,決非無名小輩,亮名號。」
  「在下對名利毫無興趣,只是一個好管閒事的江湖浪人,沒有什麼嚇死人的名號好亮的。」方公子冷冷地說:「濟南三傑已經沒有什麼好給你們了,你門還不走?」
  一聲沉叱,兩人同時猝然出手襲擊,四掌齊出,可怖的凌厲內力如崩山般集中匯聚於一點。這瞬間,六盞明燈火焰搖搖,松濤聲似的異嘯人耳。
  方公子像是站在狂風中,袍袂飛揚獵獵有聲。似乎,他整個人在掌力的重壓下突然縮小了許多,然後縮小至極限,驀地身軀暴漲,雙手向上一拂,異嘯更發銳鳴。
  「啪啪!」頭頂兩盆弔燈突然炸裂成碎片。
  人如電光一閃,方公子已切入貼身了。
  「砰膨!」兩個青袍人身形破空倒飛,背部撞毀了長窗,跌出樓外去了。
  同一瞬間,三傑同時撲向不遠處的曾武夫婦。
  方公子搶出反擊的衝勢並未停頓。有如電火流光,恰好拊在三傑身後,雙手虛抓兩次。
  「砰砰!」三傑倒了兩個,倒下就爬不起來了。
  撲得最快的乾坤手剛到了曾武身前,手爪已伸至曾武的肩頸前面,但曾武屹立如山,絲紋不動,指尖剛沾身,突然僵住了。
  「我不殺你。」扣住乾坤手頸脖的方公子陰森森地說:「我對殺人毫無興趣,留你在世間做活見證,比殺死你好多了。南天浩,我可憐你,你輸了這局殘棋。」
  說完,在乾坤手的脊背拍了三掌,點了三指,手一鬆,乾坤手跌倒在樓板上狂號:「殺了我!告……告訴我你……你是誰?」
  「你知道我有不少化身,告訴你有何用處……」
  「我要知道……」乾坤手發狂般厲叫。
  「陰神。」方公子接口:「你死心了吧?」
  「你……」乾坤手崩潰了:「我不信有這種巧事,你……」
  「不要叫了,他已經走了。」曾武踢了乾坤手一腳說:「天作孽,不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南天浩,你沒想到有這樣巧吧?曾某無意中洪福齊天,請來陰神收拾六爪龍,你卻有意命陰魅冒充陰神來騙我的口供,豈不是你活該遭報?」
  「他……他真……真是陰……陰神?」乾坤手慘然問。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說是,你最好是相信。他不殺你,對你已經夠仁慈了。」曾武掃了另兩傑一眼:「我本來發誓要殺你們的,可是,我已經沒有殺你們的興趣了。王家一門親朋老少屍骨已寒,報了仇,曾某的責任已了,你來找我吧,我在天底下人間世等你。」
  「殺了我吧!不怨你……」乾坤手嘶聲叫嚎。曾武搖搖頭,挽了大腹偏偏的妻子下樓走了。
  「快殺了我……」乾坤手淒厲地大叫。
  陰魅突然出現在一旁,發出一聲深長的歎息。
  乾坤手身軀發僵,但頭部仍可轉動,眼中燃起希望之火。
  「秀霞,救我……」他看到陰魅,重生的慾望恢復了:「帶我到泰山,去找泰山樵隱徐逸鴻老前輩,他解經脈禁制的絕技舉世無雙,定可解我被制的督脈經穴,不然我……」
  「不然你廢定了。南天浩,我為何要救你?」陰魅哀傷地說:「僅僅是為了你未能捉獲曾武,便要殺我滅口,將三載恩義輕易地斷送掉……」
  「我以為你背叛我。」乾坤手急急分辨:「我沒料到會真有一個陰神在作弄我。我錯了,秀霞,求求你給我一次贖罪的機會,幹不念萬不念,念在……」
  「南天浩,還有什麼好念的?唉!」陰魅哀傷地長歎:「當你先後派出陰陽雙怪與百毒人妖前來殺我時,已是恩斷情絕了。要不是恰好碰上陰神來偵查找的底細,我的下場你想得到的,是嗎?」
  「秀霞,我該死,我……」
  「那你怎麼不死?」陌生的語音入耳,樓中多了兩個人,是霸劍和斷魂刀,發話的人是霸劍:「你可以嚼舌自殺,讓血流盡而死,你應該可以辦得到,嚼舌吧,閣下。」
  「即使余姑娘肯大發慈悲,將你帶到泰山樵隱處,也枉勞心力。」斷魂刀接口:「陰神要求咱們不殺你,他保證說天下間沒有人能解他所制的經穴,他的話咱們絕對相信,泰山樵隱救不了你,他也不會救你這走狗漢奸。」
  「南天浩,我不向你報復,已經是情至義盡了。」陰魅轉身舉步:「今晚一別,後會無期,好好保重。」
  「秀霞……」乾坤手絕望地叫喚。
  陰魅在樓門略一停頓,最後頭也不回急步而去。
  「天一亮,在下通知你的爪牙來救你。」霸劍咬牙說:「三天之內,被你非法勾押的人如果不全部放出,咱們走著瞧。」
  「你是最幸運的人」斷魂刀冷冷地說:「蒼天對你這種心腸惡毒的人,的確太仁慈了,罪魁禍首反而獲得善終,天理何存?要不是陰神表示不開殺戒,哼!在下就一刀砍下你的腦袋來。」
  天亮後不久,齊魯車行赴德州的長程客車,輕快地向北飛馳。車上有十二名乘客,其中就有文質彬彬的方公子方中平。他的右鄰是一位行商打扮的中年人,向他說:「公子爺,濟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好像是戒嚴。這兩天住在客店裡,無時無刻不是在心驚膽跳中捱過的,真不是滋味,再不見機離開,嚇都要嚇死了。」
  「即使不被嚇死.也會得胃氣痛.甚至中風。」他笑笑說:「那些韃虜兵如果出動封城,倒楣的人就不知道有多少了。聽說是有人要造反,捉了不少人。」
  「造反?造什麼反?」行商有點憤懣:「天下太平,太平飯吃多了嫌無聊,造反來玩嗎?這些叛逆真不知死活,活該,最好砍他們的頭。」
  「你真是大清朝的好百姓好順民。」他拍拍行商的肩膀笑笑:「只為了賺錢而活,凡事不管,只要自己活得平安富足,吃得飽睡得著穿得暖,心滿意足死在床上就夠了。呵呵!像小生一樣,考上皇榜弄個一官半職就滿足啦!其他的事,管他娘!」
  車聲轔轔,濟南逐漸消失在車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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