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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問題



  我們的調查發現,在同性性行為中的角色問題上,首先應當劃清一個界限,即性行為方式中主被動這兩種角色與性別角色中男性女性這兩種角色之間的界限。因為男同性戀者雖然在性行為方式上與男異性戀者有所不同,即有時會扮演被動接受的角色,但在性別角色的認同方面,卻可以與異性戀男人沒有重大差別。許多同性戀者甚至努力將男性的社會角色扮演好,其中包括做丈夫、做父親,履行傳宗接代的職責等。

  以往關於同性戀形成原因的研究,大多把眼光集中在認同女性的男同性戀者身上,忽略了那些認同男性的男同性戀者。這或許同許多尋求治療的同性戀者恰恰都是認同女性的這一事實有關。他們當中有些人會自覺不自覺地流露出女性特徵,容易被人們看出與常人有異,因此更傾向於到處尋醫問診;相反,那些認同男性的同性戀者卻往往並不認為自己對同性的慾望有什麼不政黨更不認為它是病態,他們除了在尋找性愛對像時喜歡同性不喜歡異性這一點之外,,無論在外貌衣著、行為作派還是性別認同均與常人無異,因此往往容易被忽略。

  金賽表達過類似的思想, 他指出:"我們的調查發現,在同性性行為中,絕大多數男性仍然保留著他們的男子氣,仍然遵從男性的行為模式,絕大多數女性也同樣如此。他們與那些只發生異性性關係的男女沒有什麼兩樣。"(金賽,第201頁)弗洛伊德也提出過將男同性戀在在對像選擇和自身性別認同這兩個方面加以區分的觀點, 他說:"關於同性戀行為的文獻通常都未能明白地劃分出以對像選擇為一方面,以主體特徵和性態度為另一方面的問題……一個男人儘管在性格上明顯表現出女性屬性,仍然可以是異性愛的。"(弗洛伊德,轉引自韋克斯,第238頁)如果將他的話反過來說就是:一個男人即使是有同性戀傾向的,也可以在性格氣質上表現為認同男性。

  有些同性戀者不僅認為同性戀傾向和行為不會削弱一個男人的男性氣質,而且持有激烈的完全相反的看法:同性戀行為中所蘊含的男性氣質和表現出來的男性度比異性戀行為要強烈。這種看法可以用法國著名作家日內(Gene t)的話作代表,他在《我們的花兒夫人》中借小說人物之口說過這樣一句話:一個操男人的男人是雙倍的男人。

  一位英國的同性戀者寫道: "我是一個同性戀者,但我也很清楚自己有男性器官,是個男性。我確實感到自己很有男性氣質。當我和正常男人在一起時,我沒感到和他們有很大區別。我絕對沒有感到我投錯了胎。我不願意作女人,我喜歡作男人。我不會接受異性戀對我的刻板印象。70年代男同性戀者有一種攻擊性極強的男性化裝束,那就是人們對同性戀刻板印象(娘娘腔)的有意識的反應。現在這種裝束已經不太時興了,但我也約不會按異性戀者心目中的同性戀形象裝飾自己。我認為他們是那麼想像的,覺得男同性戀的裝束應當特別的女氣。我有時可以十分女氣,但有時我不願意。男同性戀者在討好異性戀者、希望被他們接受上面花費了太多的時間。"(Green,143-14 4)

  如果說上述說法還都比較籠統,那麼凱查多利的數據就把問題進一步量化了。根據一種權威的說法,大約有一半同性戀男子和四分之三異性戀男子表現出典型男性的認同感和興趣……因此,認同男性還是認同女性並不能完全表明一個人的性取向。 (凱查多利,第332頁)根據這種說法,男同性戀者當中至少有一半是典型的具有男子氣的男性,換言之,男同性戀者當中至少有一半人完全認同男性,另一半男性特徵不特別突出(不夠典型),其中還有少數人認同女性。那些認同男性的男同性戀者同異性戀男子的區別,僅僅在於不喜歡女人而喜歡男人。這些男同性戀者並不會因為喜歡男性而使自己變成女氣的人,而仍保留著十足的男性。我們的調查也證明了這一點。有調查對像提到某人從心裡就覺得自己像女人並打扮成女人樣時,稱之為"心理變態"。這說明了兩個問題:第一,持這種看法的人自己心裡並不認同女性,也不願在外貌和行為舉止上令自己像女人;第二,他認為認同女性的男人是"心理變態",而自己並不變態。

  有人進一步將認同女性與認同男性這兩種類型的男同性戀者分別命名為"自體同性戀者"和"對像同性戀者"。 自體同性戀者的自我感覺與行為都像女性;對像同性戀者則本身是個偉丈夫,只不過以男人代替女人為對像而已。拉裡亞提出的原則是,不應當將人為的異性戀的固化角色加在同性戀者的身上,否則只會混淆對同性戀的研究。(拉裡亞,第131頁)

  上述基本估計同我們的觀察結果大致相符。雖然以往關於同性戀的理論十分關注男同性戀者在認同男性角色上的困難,但是在我們的調查對像當中,有很大一部分堅定不移地把自己認同於男性。一次我們訪問了三位自稱認同男性的男同性戀者,這三位調查對像年齡在25到35歲之間,其中一位已婚。三人知識層次都比較高,雖然對社會學和行為科學中有關同性戀的理論知之不多,但對自己的性取向都有過一番獨立思考。當我們提及赫茲菲爾德的"第三性"理論(以同性戀者為獨立與男女兩性之外的第三性)時,他們都表示反對,其中一位甚至斥之為"敗類的理論",因他們完全都認為自己是正常的男人。一位攻擊性很強因而顯得男性十足的同性戀者說"我不喜歡女氣的男人,這種變態的人極少,好多都是裝的,故意扭扭捏捏,是逗著玩, 想在圈裡出名的。"很多同性戀者表示,對港台影視節目中的同性戀形象十分反感,認為那種故意誇張的女氣不僅是對同性戀者形象的歪曲,而且是對他們的羞辱。

  他們強調說:同性戀的男人也是男人,同性戀的女人也是女人,只不過是選擇了與異性戀者不同的性生活方式罷了。性角色是一種社會角色,和性生活方式並無必然的聯繫。同性戀者只不過是選擇了不同的性行為方式,並不一定會產生角色認同方面的問題。這類同性戀者在認同男性角色上並未發生困難,但是仍然認為同性間的性行為比異性戀間的更為可取。由此我們想到,即使性角色是個綜合的概念,它的各個方面之間也並不存在著必然的聯繫。有什麼理由證明,一個人有了男性的生理特徵,就必定喜歡陰道交?打領帶是男性角色這個綜合概念的一部分(屬第三性徵),要在打領帶和陰道交之間找出必然的聯繫,簡直是不可想像的。

  調查對象的下列說法可作佐證: "我雖然從小瘦弱,但從沒女性心理,或者想像過自己是女性。""我從心理上確定自己是男人,想的也都是男人想的事,像探險啦,旅遊啦,事業金錢啦,抽煙喝酒等等。"

  有一位這樣說: "對於性行為的發生,我們是相互的,是平等的,沒有什麼男性或女性的認同,實際上我們都願作一個男子漢。至於角色的認同,就要看兩個人自己的習慣而定了。我認為男性同性戀的最大特點就是都喜歡對方是男性。如果一方把自己當成女性,那他也就缺少了吸引對方的條件,儘管男性特徵明顯,如果表現得十分女性, 也不會有很多的朋友。"他的看法是以自身經歷為依據的,可能有以偏概全之嫌,但畢竟反映了部分認同男性的同性戀者的想法。

  當然,我們的調查對像中也有相當一部分是認同女性的,例如這一位,他在一家公司做公關工作: "我有時刻意不流露出自己的本性。男性化的(同性戀者)無所謂,我們這種女性化的(同性戀者)就要深受其害,一旦被人看出來,就會影響公關工作。作為一個辦事員,本身是個男性,又娘娘腔,就會被人看不起。我們這種人的形象都被香港電影裡的表演醜化了,我很討厭這些電影。但是,如果在沒有壓力的情況下,我就會自然的流露出女性的表情和步態。所以我時時提醒自己,不能自然流露,得收斂一些,有時還會刻意模仿一些男性化的東西。"

  一位調查對像講,他認識的一些男同性戀者,因為怕人看出他們有同性戀傾向就盡量模仿周圍的男性,學他們的樣子拚命鍛煉肌肉。他認為,這種模仿和掩飾的作法也含著對同性戀傾向的否定。其實,應當矯正的一個誤解是,不少同性戀者練健美、練肌肉可能抱有使自己在同性眼中更顯性感的動機,因此是對同性戀性取向的肯定,不一定是為了模仿異性戀男人。但也不可完全排除有些男同性戀者有違心地改變自己外在形象的動機。 一位調查對像說:"我發現自己是同性戀以後,就開始注意自己的言行,說話聲音要粗,走路姿勢要粗獷。見到男人氣足的就模仿,力求掩飾。"

  在調查對像中,有人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女性姿態和作派,一位無意中流露出女性舉止但打扮得與一般男人無異的調查對像說: "我不喜歡男人穿女女人衣服,化妝,但我也不歧視這樣做的人。""從小學到中學,別人都給我起外號,叫我娘娘腔,別人一叫這個,我就很煩惱,很生氣。我一直是學生幹部,他們給我起的外號有貶意,有忌妒心理。我內心很痛苦,很不滿意他們這樣說我,但我從沒為此和同學吵過,因為我天生這樣,我不是裝的。"

  一位同性戀者講了他去一家公司面試的經歷: "面試那一天我特別緊張,真是焦唇燥舌。談到一半,他突然說,你有沒有覺得你有一點女性化?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只能說自己的性格與工作能力同表現沒有絕對的聯繫。他卻說,女性化沒有什麼不好,反而會帶來一些優點,比如細緻。其實我一點也不相信所謂女性化變會更細緻的說法,純是stereotype(刻板印象--作者注)。可是我們的談話變得投機起來。他告訴我,從我進門開始,就發現我的女性化。我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如此sissy(娘娘腔--作者注)。"

  "我雖然在意識層次清醒地認識到我的男性生理特徵, 但我潛意識裡是把自己作女人看待的,我時不時地流露出一種渴望男人激情的屬於幽怨女人的表情心態。我知道自己的性別角色認同障礙,我也知道盡量地以一個男人的行為語言表徵我的社會自然身份的一致,但事實上我心裡卻狂熱地希望表現自己作為一個多情女子的心態,但我沒有機會,最起碼在公開場合,但這樣我的孤僻出現了,痛苦孤獨感也出現了,我陷入了惡性循環中。我渴望這樣一種境界,我可以盡情地拋灑一片女兒心,可以愛自己所愛的人,而不必受外在的束縛。我可以成為一名魅力非凡的女士,以我的至真至純至善至美之心。可是現在不行,我不得不又一次跌進'應該'的牢籠,在公眾面前戴著虛偽的面具。我渴望以一個女子的面孔和心理活著。"

  "我和他在一起時,感到自己是女人,希望他像男人那樣對待我。"

  "不知為什麼, 我從小就喜歡模仿電影裡看到的女性,願意等到男人對我的溫存撫愛。有時別人給我一點溫存,我就感激涕零。在想像中,總是被進攻性很強的男人喜愛最讓我動情,我喜歡依戀他、服從他的感覺。上帝安排我是男兒身女兒心,沒有辦法。"

  此外,還有一些人把性別角色當作求偶策略依對象而變換。一位同性戀者這樣說: "有些人眼睛很厲害,很會察顏觀色。看到很男性想找娘娘腔的,他們就裝娘娘腔;看到對方娘娘腔,就作出陽剛的樣子。"

  現在我們討論角色問題的另一方面:關於主動角色與被動角色的問題。應當承認,在同性性行為中,確實存在著角色差異,具體表現為,有人扮演支配的、施予的、主動的角色,有人扮演服從的、接受的、被動的角色。這種角色的區別,很容易被誤解為男性角色和女性角色的區別。在我們調查對象的敘述中,也有人偶爾使用這樣的字眼來概括主動角色與被動角色的區別。 例如有調查對像這樣說:"角色可以針對不同的人改變,但針對同一個人就不能互換。比如A和B有這種關係,A對B角色是穩定的, A對C就可能會換一種角色。"在這裡,調查對像所說的"角色"似乎既包含兩人關係基調的男性角色和女性角色的含義,又包含性行為中主動被動角色的含義。這兩大類角色概念的混用加深了角色問題的複雜性。

  關於男同性戀角色認同問題的複雜性, 正如斯克拉頓所說的那樣:"男同性戀是把對方當作男性來看待的, 其複雜性在於,條件是要求對方也扮演女性角色。"(斯克拉頓, 第254頁)換言之,把對方當作男性看待,與要求對方扮演的角色並不總是一致的。在要求對方扮演女性(實際上是被動)角色時,還是可以把對方當作男性看待的。由於在性行為中扮演主動還是被動角色並不完全決定於自我性別角色認同,因此大多數人在性行為中經常交換角色,毫無困難,這並不會影響到他們的性別認同。

  在調查中我們觀察到,男同性戀群體中只有極少數人固定地扮演主動角色或被動角色,多數人是兩種角色互換的。問卷調查數據表明,多數人在性關係中,既扮演過主動角色,也扮演過被動角色;其次是只扮演動角色的人;只扮演被動角色的人數最少。 在回答"你在這種性關係中喜歡什麼角色"這一問題時,也是答"主動被動都喜歡"的人最多; 其次是只喜歡扮演主動角色的人;只喜歡扮演被動角色的人數最少。

  關於多數男同性戀者在性關係中都互換角色這一點, 可以舉出下面的說法:"純主動被動的少,多數是一塊兒玩。""一般都交換角色,但也有固定男性(主動)角色、固定女性(被動)角色的。"

  一位比較偏愛主動角色的同性戀者說: "一般的規則是他為你幹什麼,他也為他幹什麼。人一次我和一個人發生性關係,他為我做完了,要我報答,我說不想幹了,他說,你玩完就走啊!說著踢了我一腳,我回手打了他,調頭就走。有幾個人看我們打架了,追出來問我是怎麼回事,我說:小兔崽子不老實(暗示他要跟我搞同性戀,我是無辜的)。"

  另一位中年同性戀者說: "因為不幫對方射精起糾紛的也有。一般都能照顧對方。我認為應該自覺,計較這些沒意思。對方給自己做了什麼,自己雖然並沒有對等義務,不是說非照樣還報不可,但應當自覺。"

  "我有過雙方不對等的經驗, 從性上說難以得到滿足,從感情上說,痛苦的只能是自己。對方很被動,自己也得不到樂趣。我有過一個朋友,在一起睡覺時,他先親了我一下,我以為他願意,就比較主動,後來他很躲避,有幾可能性:一個是他主意變了;二是他不喜歡我;三是對環境壓力的恐懼,我主動他會害怕。做愛時他不讓我親他,口交時他像石頭一樣躺在那兒,我做了一半就走開了,太沒意思了。正常的性應當是相互的。 "由此看業,在性行為過程中互換角色和"服務",確實屬於同性戀性關係的一般行為規範。

  對於男同性戀性行為中的角色互換,調查對像依各自的經歷作出了不同的解釋,其中一種解釋是: 怕失去對方。一位調查對象是這樣說的:"如果找到弱的,我就扮演主動角色;找到比自己強的,就扮演弱的被動角色,也互相交換角色,因為怕失去對方。"還有一種說法是:"人不見得只願意被人滿足,也會願意滿足別人的要求。這樣雙方都會滿足。這一點像異性戀一樣。"

  儘管同性戀者大多是交換角色或不分角色的,但也有人區別主動與被動角色,而且強調自己只有一種角色,從不換為另一種,例如在監獄中就有這種情況,還有古代也有這種情況。 (凱查多利,第337頁)監獄中的同性戀活動許多屬於境遇性同性戀活動,他們中間的同性戀對子多為保護人與被保護人、強姦與被強姦者的關係,其生心不在於戀情,而在於權力關係,因此是不會互換的。古代同性戀有些屬於嫖客與男妓的關係,或老師與學生的關係(如古希臘)因此也不互換角色。中國古代的皇帝與男寵、嫖客與相公之間的關係也是這樣的。福柯專門論述過,在古希臘男人與少年的類似師生的同性關係中,人們就不願意承認少年也可以或應當體驗快感, 他們的角色應當是"服從"、"屈從"、或"效勞"。蘇格拉底說:"一位青年不像一位女人那樣分享交合的快感, 他卻冷靜地觀看對方陶醉於性愛之中。"成年男子和少年男子之間,沒有--不能也不應該--共同分享快感。(福柯,第395頁)

  我們調查中也發現過一些男性十足、從不扮演被動角色的同性戀者;當然也有極少完全扮演被動角色的個案。一位調查對像說,他的兩個朋友從不換角色,一直是女性(被動) 角色。還有一位中年同性戀者在被問到他習慣於哪種角色時說:"我和伴侶之間有角色差別, 我是女性的,他是男性的。"有調查對像認為有被動傾向的人是因為缺少魅力: "我在這種場所見過一個40多歲的,老是不走,完全是接受肛交。我想這種人可能有接受傾向,自身魅力不夠。"

  "我是被動的, 有時別人發洩完走了我也能忍耐,有一種逆來順受的感覺。對方說什麼時候玩就什麼時候玩、怎麼玩,我都能接受。我從不主動進攻有人提出來讓我主動,我不願意,原來勃起的,一接近他的肛門就疲軟了。有個男友比我小幾歲,他希望我愛撫他,我就裝出愛撫他的樣子,實際上我只喜歡別人愛撫我。我從性格上講就是比較柔弱的,有依賴性,願意得到別人的幫助、照顧。"

  "我喜歡給對方口淫, 但我很少要求對方給我做。所以我有一個朋友,我對他是次次做,他對我做得少。年輕時,給對方口淫我自己也會勃起,現在勃起的情況少了。"

  一位兩次交友愛上的都是異性戀者的男青年不諱言自己喜歡被動角色: "我和他之間的第一次口交是我給他做的。後來每次都是我給他做。"

  一位少年時代因相貌出眾"被人當女性玩弄過"的同性戀者,顯然由於其早年經歷, 形成了認同女性的性傾向他在問卷上寫道:"從記憶中,我大約18至20歲左右開始喜歡玩弄男性陰莖,經常偷看男性陰莖,直到想男性,想同男性睡覺。特別是身材高大、陰莖粗大的男性刺激我最大……在我與男性的同性性行為中,我完全呈現(表現得像) 女性一樣,既不口交,也不肛交……"這個"既不""也不"看來是指不採取主動角色,只取被動角色之意,證據是,這位同性戀者曾因雞姦罪被處理過,但後經醫院證明他在此類關係中一向只取被動角色之後,處罰遂被撤銷。

  對於同性戀關係中兩種角色孰高孰低的問題, 絕大多數調查對象都持"二者無高低之分"這樣一種觀點, 只有極少數人認為"主動角色高於被動角色"。一位明顯喜愛主動角色的調查對像說: "我在性行為中喜歡主動角色,不情願當被動角色。滿足別人的地位低,被人滿足的地位高……"在同性戀的"求偶"過程中,一般來說,年紀小的、條件好的、被人追求的角色地位高;年紀大的、條件差的、追求別人的地位較低。 因此,就有"剛剛入道的人一般都不肯接受肛交,覺得吃虧","年紀小的連為別人口淫都不樂意"這樣的說法。還有人概括說:"這和年齡有關。年齡大的追求別人的多,年齡小的被追求的多。很多人年輕時以發洩為主,老了就接受發洩。"

  這種觀念似乎並不為大多數同性戀者所接受。他們認為,性關係中的角色分工並不顯著, 主動被動角色也沒有高低之分。有人說:"不覺得主動被動哪個高哪個低。"還有人說:"兩人是平等的。我也不吃虧,你也不吃虧。不能自己玩完別人,不願讓別人玩自己。也不會看不起願作女性角色的人。"

  還有人從"異性戀思維定式"角度批判了褒揚主動方、 貶低被動方的觀點:"有人喜歡某種做愛方式,有人不喜歡,並不是所有的gay都喜歡top(主動方,在上者,又譯頂子--作者注),不喜歡bottom(被動者,在下者,又譯底子--作者注)。以為top是好的,bottom是不好的,這是不對的。如果我喜歡作bottom,我不會隱瞞,以為被X就是不好的,是受污辱,這樣看是不對的;以為top就特別男性,這也是不對的, 混淆了一個概念,以為top是男性化的象徵,bottom是女性化的象徵,這是異性戀的想法,沒有說到點子上,把不重要的東西當成重要的了。有些異性戀動不動就問別人是0還是1(或者I,O,A和O),這是過度概括,不正確。"

  "同性戀性活動不是必須有肛交, 有些人嘗試過但不喜歡這種方式;也不一定分主動被動,都是相互的,雙方都有進入和被進入。我認識一個人,他就要作一個大男人,我說,那你為什麼不去找女人呢?他說,征服男人才有意思。我覺得這種思維方法特別不好,有偏差。"

  在調查過程中,我們同調查對像探討過角色問題,其中有一位文化修養較高的人對此發表了他的經過深思熟慮的長篇大論,他挾擊了在這一問題上的異性戀思維模式,提出"用語革命"的概念,對我們有很大啟發。最難得的是,他的觀點是從他自身的經驗中體會出來的,是一種"以自己的皮肉為證明的"理論,這就顯得比異性戀觀察者的任何分析推論更有人價值:

  "我第一次同美國同志 (港台用語中特指同性戀--作者注) 接觸時用的詞是husband(丈夫--作者注) 和wife(妻子--作者注),來區別性活動中兩個人理所當然會被分配到的角色,可別人告訴我,他們只用top和bottom。最簡便的理解是:top是指性行為中插入的一方, bottom是指性行為中接受的一方。同志雜誌上的求友告示裡可能就會用到more top than bottom(以頂子為主--作者注)來表示自己的偏愛。我想這是一種用語中的小革命,即半徹底地拋掉異性戀模式的包袱。在男同性戀對子中,通常理解為top=husband,bottom=wife,這種現象確實大量存在,我想人們如果用所謂的異性戀模式中的一切來套,來對位於同性戀現象,可能這種狀態就更明顯了。 可實際上, top一方完全可能是在心理上是wife的感受: 有的BOTTOM可能會大膽地露骨地要求我去TOP他們一下, 在性起動衝動強烈程度上嘸疑他們屬於男性的, 而我半推半就,甚至是為了愛情準備獻身,也就TOP一下,可見我這時的心理狀態無疑是典型的傳統婚姻中的女性心理。況且實際上有些性行當中不存在什麼TOP和BOTTOM之分。 男同性戀亞群體中有一類叫O/J, 是指有jack off(手淫--作者注)和oral(口淫--作者注)的活動;69式當中就表示出這種狀態下的男人們確實是男人,而沒有所謂的男人女人之分。

  "再具體到我的個人經驗: 我遇見過相當數量從外表一內心完全男性的男同性戀者。有一個我中作'殺人犯'的小子(他的長相令我不由自主想起前些時候轟動的辛普森殺妻案主角)摸著我的手說'你真嫩'。可不要認為我真是如此,只不過比他工人老大哥的手要光滑些罷了。他決不會將我當女性,因為他十分惋惜我太陰柔了些,缺乏陽剛之氣。然後,他向我炫耀他粗壯大腿了胸肌,還有扎人的鬍子。考慮到我們多次見面以及他的一系列行為, 我能肯定的是,他絕對是認同男性的gay,而且男伴越男性化,器官越大越硬,越是吸引他。在我和他的'可恥的罪惡勾當'當中,我也不人為自己是女性化的。當然你可以說小弟弟心理、兒子心理、士兵服從將軍心理可以等同於妻子服從丈夫的心理,那我沒辦法。我只是覺得我們像兩隻作樂的小豬。

  "電視裡動物世界專欄有一回講, 一種瀕危的鳥生的蛋被研究人員帶到溫室孵化,沒有及時送回母巢中,該鳥長成後無法跟別的鳥相處、交配,只會獨往獨來。這和印度等地的狼孩是一個原理。我強烈地感覺到,在研究中把性行為活動中的雙方劃成男女兩大陣營只是一種文化現象,是一種角度和一種方法,正如肉眼看不見紅外線一樣,這種研究也會看不見某些東西。由於同性戀者一般都是在異性戀的環境中成長,他們必然會學會用許多異性戀中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可一旦他們進入到同性戀群落當中去之後,他們又可能會修正自己。使自己的行為順應自己的小圈子。

  "具體到我自己, 我是12歲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性傾向的。在15歲開始長出鬍子時十分牴觸,老用手拔。可10年以後我卻在尋找有什麼藥物的方法使自己能成為美髯公。我記得你們引用一個同性戀者的話說,同性戀者模仿周圍的男孩練健美是對同性戀價值的否定,對不起,你們錯了。這恰恰是一種肯定。如果你認定男同性戀者一定娘娘腔,那麼你可以這樣說;可如果深入到他們內部,你就會發現他們練肌肉只為吸引別的男人以及自我滿足。像我跟上文所說的'殺人犯'的交往當中,我就意識到為了吸引和取悅對方,必須更像男人,不僅是身體,在心理上也一樣。如果你總像一個女人一樣扭捏,你會把你的朋友嚇跑的!如果你把自己擺在一隻小公豬的位置上,那麼你們就能充分享受到豬的樂趣。

  "如果一定要說有腦性別的話,我認為也不存在絕對的GAY的腦子是女性的道理。我想這是在男性與女性之間的一大塊範圍,既有完全認同男性的,也有完全認同女性的, 更有中間灰色的一大群可左可右的'性態'。 我說過自己在心理上是morebottom than top(以底子為主--作者注) ,我當然不喜歡不陽剛的朋友。可我絕不是那種事事依賴別人等待別人來領導的人(即女性心理的人)。好幾次別人要我去top, 我拒絕了,可我得承認有時我真的很想去 top別人。畢竟男性的大部分性感區集中在撒尿的部位, top別人一定快樂來得強烈。除卻性,在感情方面,你看我可像那種對master(主人--作者注)服貼行要死、五體投地地崇拜他、事事以他為中心來過活的傳統女性那樣?對不起,我辦不到。我承認有許多男人智力上、體能上或兩都相加都高出我一大截,可要我像女人那樣對他們加以仰視,我無法做到。不是我不想這樣做!固然在某些方面,某些時刻,我會像小弟弟渴望哥哥的照顧、兒子渴望父親的幫助那樣與另一個男人相處,可我知道山外有山的道理,哥哥和父親也有他們的哥哥和父親,而時間會有輪迴的機會,恐怕我還是他的哥哥和父親呢!我相信,穩固的愛情一定是建立在朋友友誼之上的,如果大家的心靈都是自由的話。

  "作為一個至少在心理上是more bottom than top的男同性戀者, 我很難相信那種女性天生希望依靠男性希望被男性所征服和統治的說法,有些社會生物主義者甚至將此說成是因為女性生來有一具等待被別人插入的性器!果然如此,某些第一、第二性徵完好的男同性戀者的表現當如何解釋?再說也不是所有的異性戀男人天生就希望被女性依靠,希望對女性施加權威。我砍大部分女性此種小鳥依人的需求不過是文化塑造的後果。其實,不只女性,很多男性也從心底裡不接受平等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他們希望有個偶像去追隨,去臣服,去溶為一體,以消解自身的種種不足。至於說為什麼有些女性心智很高,卻巴望有個男人來統治她的生活,我只能推測這是因為她所受教育中理想的幸福的性關係模式已經佔據了她的大腦,揮之不去。相對而言,我覺得有些男同性戀對子中的關係倒是聽起來巧妙一些,因為他們角色互換,一會獨父親、大哥的派頭,一會兒又是弟弟、小兒的架勢。我還是更欣賞這種關係,儘管大家都在演戲,但起碼是場好戲。"

  綜合調查所得,我們對同性戀性關係中的角色問題等到以下結論:在男同性戀社群之中,有相當多的人不扮演固定的角色。在同性戀行為中他們對性伴侶的看法,可以稱為兄弟情誼(brotherhood) 。這種觀念或許是從社會同輩男人的相處方式中脫胎出來的。因此,對於同性性行為中不可避免的主動和被動角色的劃分,絕不可以簡單拿來附會男女兩性的性別角色。要避免對同性戀關係套用異性戀思維模式的作法。

  當一位同性戀者渴望能夠得到他意中人的鍾情時, 往往會說:"你對我幹什麼都可以", 以對方喜愛的性交方式來取悅對方。此種行為的意義,確實近似於傳統文化中女性角色的實質,即作出肉體上的犧牲,換取在對方心目中的地位。按照這種傳統的異性戀思維模式,將這類被動角色視為女性角色,將主動角色視為男性角色,似乎沒什麼不妥。但是,近代科學已經證明,女性在生理上獲得快樂感的能力並不弱於男子,近代觀念的發展也反對把女性禁甸於無性狀態、被動狀態和純粹為對方服務的境地,主她們在性的方面等待男性的開發。因此我們認為,更科學的描述方法不應當使用男性女性角色的概念,而應當使用主動被動角色的概念。

  在討論同性戀關係中的角色問題時,還有必要提及歷史上發生過的人類學與優生學的論爭。按照優生學的觀點,精神品性像身體特徵一樣,都是可以遺傳的。無缺陷的遺傳和正確的發育必然會得出同性戀違反自然的結論。在涉獵前輩性學家的觀點時,我們發現不少人受到了上述觀點的影響。例如弗洛伊德就曾認為,男同性戀者是停留在肛門性慾階段的男人。有些同性戀者從肛交獲得快感,這是實有的事,但瞬間快感在性生活中的意義不宜誇大,因為這種瞬間快感以用極簡單的方式得到。不只一位同性戀者對我們說:性生活中有意義的不是那一瞬,而是整個過程,包括追求、調情、互相愛撫等等,交流與共享是很重要的部分。

  在與優生學的論戰之中, 人類學家博厄斯指出:"一切複雜活動都是由社會決定的"; "在廣大的健康人群中,社會刺激遠比生理機制更有效驗。"(轉引自弗裡曼,第33頁)整個文化人類學就建立在這些論點的基石上。從這種觀點觀察同性戀的角色問題,我們得到這樣的看法:性別角色主要是社會角色,它不是由生殖器和遺傳基因來定義的。考察人類的一切行為,動物學的成分只佔很小的比重,更多的應是文化因素,是後天習得的東西。因此,絕不能將同性戀者在性行為中所扮演的角色完全等同於其性別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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