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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相庵斷殘錄


關於王謔庵

  沈啟無先生有一篇記王謔庵的文字,大是精妙。若與周作人先生的《文飯小品》一文參讀,對於王謔庵那個人及其文,多少可以有相當的認識了。前幾天讀江陰余武祥的《粟香隨筆》,有兩則關於王謔庵的云:
  《擊築餘音》明末王築夫撰,其開首絕句云:「譜得新詞歎古今,悲歌擊築動餘音,莫嫌變徵聲淒咽,要識孤臣一片心。」結尾亦有句云:「世事浮雲變古今,當筵慷慨奏商音,宮槐葉落秋風起,凝碧池頭賦此心。」作歌後遂不食而死。
  王築夫,名思任,字季重,山陰人。萬曆乙未進士,出為興平、當塗、青浦三縣。監國守越,起為正詹禮部右侍郎。事已不可為,自號「采薇子」,架一廬曰「孤竹庵」,不食七日而死。性疏放,好謔浪,嘗制《弈律》,避兵猶負一棋局以往。詩才情爛漫,入鬼入魔,有句云:
  「地懶無文草,天愚多暗雲。」其險怪多類此。
  這兩條記錄得奇怪。《擊築餘音》一向傳為歸玄恭或熊開元所著,兩詩亦具在,從來沒有「王築夫撰」之說。又王思任另外有一個「王築夫」的名字,亦不見其他書志,不知金氏何所依據也。意或熊開元曾號檗庵,金氏遂誤為謔庵乎?
  王謔庵讓馬士英書,義正辭嚴,當士氣淪亡的時候,有此一棒喝,真足為我越中文人張目。周作人先生據張岱所著傳引轉錄,似亦未為全豹。清王元勳程化騄輯《明賢尺牘》則載其全文,茲抄於此:
  閣下文采風流,才情義俠,職素欽慕,當國破眾疑之際,愛立今上,以定時局,以為古之郭汾陽,今之於少保也。然而一立之後,閣下氣驕腹滿,政本自由,兵權獨握;從不講戰守之事,而只知貪黷之謀;酒色逢君,門牆固黨;以致人心解體,士氣不揚;叛兵至則束手無策,強敵來而先期以走;致令乘輿播遷,社稷邱墟,閣下謀國至此,即喙長三尺,亦何以自解也?以職上計,莫若明水一盂,自刎以謝天下,則忠憤節義之士,尚爾相亮無佗,若但求全首領,亦當立解樞權,授之才能清正大臣,以召英雄豪傑,呼號惕厲,猶當幸望中興。如或消搖湖上,潦倒煙霧,仍效賈似道之故轍,千古笑齒,已經冷絕。再不然,如伯嚭渡江,吾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垢納污之區也,職當先赴胥濤,乞素車白馬,以拒閣下。上干洪怒,死不贖辜,閣下以國法處之,則當束身以候緹騎;以私法處之,則當引領以待鋤霓。
  李蓴客題王季重山水畫跡詩云:「畫江一檄足鋤奸,孤竹庵空鶴不還,一樣首陽乾淨土,蕺山終勝采薇山。」讀此一札,真覺得謔庵之謔,直是憂國之士之以謔自隱於世者,然而終於不能不絕食而死,則謔庵仍有其不謔之處,亦是昭然若揭了。但是這乃是一個有氣節的文人的本分,而不是什麼獨特的行為,張岱著王思任傳,不及其死事,周作人先生謂「張宗子或尤取其謔虐錢癖二事,以為比死更可貴,故不入之立德而列於立言,未可知也。」我以為這意見是不錯的。
  王謔庵有二女,皆能詩詞,長靜淑,字玉隱,號隱禪子,嫁孝廉陳樹襄,早寡,著《清涼集》,《青籐書屋集》;次女端淑,字玉映,嫁永平司李丁睿子,著《玉映堂集》。《國朝閨秀香咳集》錄靜淑詩兩首,端淑詩一首,又《眾香詞》錄靜淑詞三闋,端淑詞八闋,均極雋雅。錢謙益有贈王大家映然子十截句,其一云:「季重才名噪若耶,縹囊有女嗣芳華,漢家欲采《東徵賦》,彤管先應號大家。」可見兩姊妹的文才,亦頗足以繼謔庵也。
            一九三五年

秋水軒詩詞

  毗陵莊蓮佩《盤珠詞》,昔曾在國學扶輪社出版之《香艷叢書》中得之,詞一卷,即名《盤珠詞》,共八十八闋,無詩。後讀金武祥《粟香隨筆》,因知如皋冒氏有詩詞彙刻本,並由金氏補入佚詩及斷句,並附以金武祥祖捧閻《守一齋筆記》之關於莊蓮佩者一條。但去年我在上海來青閣書莊買得冒氏刊本《秋水軒集》,繆荃孫舊藏本,計古今體詩五十七首,詩余八十八闋。無金氏補輯之佚詞及斷句,亦無《守一齋筆記》,且並序跋亦無之。很失望,後得光緒初盛宣懷刻本,即所謂思補樓聚珍本,詩詞並刊,與冒氏刊本校,字句略有出入,但詩亦只五十七首,詞亦只八十八闋。惟有一盛宣懷跋文,云:
  莊蓮佩名盤珠,陽湖莊有鈞女,同邑孝廉吳軾妻,穎慧好讀書,幼從兄芬佩學詩,出筆淒麗,詞尤幽怨,入漱玉之室,毗陵女史能樂府者,莫之先也。嘉慶間,病絕復甦,謂家人曰:「頃見神女數輩,迎侍天後,無苦也。
  卒年二十有五,吳德旋《初月樓稿》、李兆洛《舊言集》
  俱有傳。陽湖盛宣懷識。
  最近又購得光緒乙未可月樓刊本《秋水軒詞》一卷、補遺一卷。有跋語云:
  吾郡莊蓮佩女史《秋水軒詞》哀感獨絕,膾炙人口,惜抄錄流傳,不免訛脫,道光中費氏刊本僅止二十八闋,光緒初,思補樓聚珍本詩詞並刻,而詞得八十八闋,亦未能悉為校正。茲以諸家所藏鈔本參校盛氏本,改其訛渙,補其缺逸,付諸手民,以廣其傳焉。光緒乙未閏端午,無悶居士跋。
  無悶居士不知何許人,但可知必亦是毗陵人。我們從這一節跋語中,可知《秋水軒詞》的最早刻本當為道光中的費氏刻本。可月樓刊《秋水軒詞》卷首仍轉刻費氏原序,署名費瑄,其辭曰:《秋水軒詞》,吾師吳承之夫子德配莊孺人著也……猶憶癸未歲,瑄負笈從夫子游,手錄孺人小詞一帙授瑄,越今幾二十年矣。」可知吳軾字承之,費瑄乃其門人。費氏所刻只其師手錄之詞二十八闋也。
  可月樓刊本《秋水軒詞》一卷,亦八十八闋,附補遺一卷,凡詞十一闋。莊蓮佩詞似乎當以此本為最完備了。
  關於莊氏的生平,《初月樓稿》及《舊言集》中的傳,我都未曾見到,但《守一齋筆記》卻在《粟香室叢書》中找到了。茲一併抄錄於此:
  吾常才媛頗有,而以莊蓮佩為最。佩名盤珠,莊友鈞上捨之女,余姊丈蔣南莊刺史之外孫女也。幼娟好穎慧,父母鍾愛之。女紅外,好讀書。友鈞故善說詩,蓮佩聽之不倦,每謂父曰:「願聞正風,不願聞變風。」友鈞授以漢唐諸家詩,諷詠終日,遂耽吟詠。稍長益工,將及笄,已裒然成集。古今體凡數百首,古體如《苦雨吟》,《牧牛詞》,《養蠶詞》,逼真古樂府。今體清新婉妙,佳句頗多。五言如「霜欺殘夜月,蟲碎一庭秋。」「浮雲一片來,庭樹忽無影。」「水寒魚窟靜,葉落燕巢空。」
  「庭院忽疑月,溪橋欲斷人。」「山容憐雨後,秋色愛霜前。」
  七言如「雨意暗滋三經草,鳥聲啼破一溪煙。」「展卷卻如人久別,惜花又值夢初過。」「涼生池館因秋近,潤遍琴書為雨多。」「霜華欲下秋蟲覺,節序將來病骨知。」
  「葉聲滿院秋扶病,花影半欄人課詩。」「嫩柳似波春欲動,薄煙如霧月初生。」此類皆可傳誦。立庵,其外叔祖也,曾有《早春十詠》,蓮佩屬和《詠月》,結句云:「一樣閒亭清影裡,梅花含笑柳含顰」。《詠草》一聯云:「一線柔香初見影,幾茸嫩綠遠成痕。」結句云:「無數樓台遮不住,暗拖煙雨出城根。」《詠鳥》一聯云:「喚雨梅梢閨夢斷,弄晴雪後曉寒清。」尤膾炙人口。嫁中表吳生,字承之,翁遠宦,姑早喪,仍依母家。育子女,兼操家政,吟詩稍輒,時填小詞,亦新雋可愛。體弱多病,年二十五,值清明,填《柳梢青》云:「風聲鳥聲,者番病起,不似前春。苔綠門間,蜂喧窗靜,剩個愁人。隔簾幾日濃陰,才放出些兒嫩晴,薄命桃花,多情楊柳,依舊清明。」其父見之,驚謂不祥。對曰:「傷幼弟耳。」蓋有弟甚慧,方數齡,昨歲殤也。是秋,蓮佩竟患瘵疾夭亡。屬纊時,念父母不置,惟合掌誦佛而已。有才無命,惜哉!
  《柳梢青》一詞,大概是這位女詞人之死的懺詞了。但盛氏本冒氏本可月樓本所載此詞,「苔綠門間,蜂喧窗靜。」兩句均作「針又慵拈,睡還難著。」似較勝也。
  關於莊蓮佩的死,崇明施淑儀女史《冰魂閣野乘》中亦有一節記載:
  蓮佩字盤珠,陽湖莊友鈞女,舉人吳軾之妻,幼穎慧,好讀書。既長,習女紅精巧,然暇輒手一編不輟,嘗從其兄受漢魏六朝人詩,讀而好之。因效為之,輒工。其幽怨淒麗之作,大抵似昌谷雲。年二十五,以瘵卒,垂絕復醒,謂其家人曰:「余頃見神女數輩,抗手相迎,雲須往侍天後,無所苦也。」其姊適蔣氏者,亦工吟詠,善吹簫,所居春暉樓,有傭能視鬼神,指其姊妹曰:「是皆瑤宮仙子,我見綠衣丫髻行空中耳。」未幾,盤珠卒,未幾,其姊亦卒。臨終索妹所畫箑為殉。先是日者推其姊年當得七十二,至是才二十七耳。
  其說雖無稽,但盛氏施氏均作此說,似乎這位女詞人之死,也頗有點李長吉的味兒了。至於她的詩,諸家均謂其似長吉,似亦並非虛譽,茲錄集中《春曉》、《春晚》二曲,以見一臠:
  琤琮鐵馬東風冷,亂落櫻桃糝幽徑,夢裡黃鶯聽未真,綠霧如煙隔花影。美人日午戀紅衾,綠雲香滑墮瑤簪,海棠夜雨愁春老,喚婢鉤簾看淺深。(《春曉曲》)
  垂柳堤,春風短;游線十丈牽難轉。落花委地愁紅
  淺,燕尾分香留一翦。細雨拖寒期散滿城,冷煙膩樹鶯無聲。細草得意嬌暮春,橫階當路歷亂生。(《春晚曲》)
            一九三五年

《鄰二》的佚文

  茅盾先生的散文集中,有題名為《鄰一》、《鄰二》的兩篇,是他早期的作品了。一九二九年秋,我和戴望舒、劉吶鷗創辦《新文藝》月刊,那時茅盾先生方從「牯嶺到東京」,潛心於文學的創作,因此也給《新文藝》月刊寫了三篇散文,即現在集中所收的《櫻花》、《鄰一》、《鄰二》是也。
  《鄰二》那篇散文發交印刷所排印時,被印刷工人遺失了最後一頁原稿,於是有三四行文字無從排版,作者又遠在東京,一時也來不及補送原稿,只得由我胡亂地加上了幾個字,讓它結束了。現在《茅盾散文集》中《鄰二》那一篇的末一句是:「美妙的眼睛惘然望著遼遠的池裡的綠水。」這「池裡的綠水」五個字乃是我加上去的。說是「遼遠的池裡的綠水」,實在加添得不高明,只是因為急著雜誌的出版,也就顧不得了。
  那篇散文印出來後,茅盾先生曾經就他的底稿上補抄了遺佚的字句寄來,但因為《新文藝》已經停刊,就沒有機會把他的來信登載出來,讓讀者改正。不久之後,連那封信也找不到了。
  在茅盾先生那方面,似乎他的底稿也早已遺失了,所以收在他自編的散文集中的《鄰二》,還只是當初《新文藝》月刊上登載出來的那樣子,並沒有把我胡亂加上去結束了的文字改正過來。
  前幾天整理舊書,出於意外地,卻在一本《萬人叢書》的《亨利·愛思蒙傳》中找出了茅盾先生的那封信,《鄰二》的最後一節原文宛然仍在,真是一種可貴的文獻了,故為刊錄於此,使讀過那篇散文的,或買了《茅盾散文集》的讀者,能把它改正過來,還它的本來面目。那原文是這樣的:
  ……美妙的眼睛望著遼遠的不知所在的地方,小腳踏車的寂寞的孩子又沙沙地跑過又回來了。
  這寂寞的孩子!這寂寞的少婦!然而他們又無法互安慰這難堪的春的寂寞。
  在春靜的明窗下看到了這詩一樣的小小的人生的剪片,我們的心不禁沉重起來了。
            一九三五年

橙霧

  從前讀彌爾恩(a.a.milne.)的那篇著名的散文「名貴的水果」(golden fruit),覺得他雖然首先讚賞橙子,要不是隔靴搔癢,定是顧而言他的態度。他的讚賞這水果的理由,是因為它乾淨,手握的部分並不就是嘴吃的部分,因為它味道好,這正與看了人家的詩稿而稱讚他的字寫得好一樣,未免被這「名貴的水果」齒冷了。
  橙子這個東西,我以為,是具有色香味三德的。我們看了它那明快而溫和的顏色,不必想起迷娘(mignon)的歌:connais tu le pays d』orange……也就會得想像得到那陽光明朗的加利福尼亞州的果樹園中,纍纍然的閃耀著黃金之光的被太陽所吻過的(sunkist.)嘉果。關於它的味,甘甜中間帶一點刺激的酸,是它的勝於一切其他果物的美味,亦即是日本的橙子廣告家所謚之為「初戀之味」者也。
  但是,我不想在這裡延譽橙子的顏色與美味,因為這還不是它的獨有的德行,雖然我也喜歡它們。我所要說的,乃是關於它的香氣。
  水果中間,具有美妙的香氣者,並不只有橙子一種。香蕉也好,酥瓜也好,我可以隨意舉出例子來。但橙子的香氣卻有異於此。香焦酥瓜之類的香氣,只是附屬於它們的美味的一種德性。而不是能與其色味抗衡的一種獨立的德性。橙子的香氣則不然。我常常想,即使不玩賞它的色澤,即使不咀嚼它的美味,只是在擘開其表皮而聞聞那一陣刺鼻的芳香,也就可以算是已嘗試過了這「名貴的水果」了。
  橙子的香氣並不是一股虛空的氣息,而是一陣噴濺的濛霧。是的,我們古來的詩人早就用這個「霧」字來形容它了。除了這個「霧」字之外,我們還能選擇什麼更恰當的字眼來稱呼它呢?
  也不須得「纖指擘新橙」,就是用我這十個擂槌似的手,或童子軍的萬用洋刀,那一陣濛霧噴濺在你的鬚眉唇吻之間,一定是有著比最好的香水更實感的韻味的。
  「宜春令,消夜圖;錦橙開噀人香霧。梅花月邊同笑語,不尋思灞橋詩句。」
  這是張小山的曲子,我們倘與那伏在李師師床下的周邦彥的小詞參詳起來,就可以覺得中國詩人對於橙子的欣賞畢竟比西洋詩人高明了。李日華《紫桃軒雜綴》中有一節云:「摘梅取其恬韻溢鼻,擘橙喜其香霧噀手,薦櫻賞其朱彩耀目,若沾沾以齒頰從事,無論必作臟腑之楚,兼與兒曹何異?」豈不是對於欣賞水果深得三昧之言嗎?

八股文

  在蟫隱廬書莊看到了廖柴舟的《二十七松堂集》,才知此書早已有了鉛印本,遂以銀六元買了回來。此書一向只知道有廖柴舟自刻本及日本文久二年刻本,兩者俱不易得,今無意中忽獲此本,覺得非常高興。此本表紙題有「廖景黎家藏」字樣,想是柴舟後人的家印本了。卷首有《重刊二十七松堂全集序》一篇,張日麟撰,說是「取邑中千鈞一髮之鈔本,暨日本絕無僅有之刊本,互相磨勘,錄成全帙,再付檢(?)板」的,則雖然是鉛印本,似乎也不可小覷了它,其價值之為「千鈞一髮」,一定是「絕無僅有」的了。
  序文雖然不高明,可是原作者的文章之妙,卻實在當得起「絕無僅有」之評。至於究竟如何妙法,我不想在這裡多說。我所要特別提出來談談,同時也是我認為是廖柴舟的卓見者,都是他對於八股文的一些議論。
  廖柴舟作《明太祖論》,是明亡以後第一個對於八股文提出反對的論調。他說「治天下可愚不可智」:
  故吾以為明太祖以制義取士,與秦焚書之術無異,特明巧而秦拙耳,其欲愚天下之心則一也。故秦始皇以狙詐得天下,欲傳之萬世,以為亂天下者皆智謀之士,而欲愚之而不得其術,以為可以發其智謀者無如書,於是焚之以絕其源。其術未嘗不善也,而不知所以用其術,不數年,天下已亡。天下皆咎其術之不善,不知非術之故也,且彼烏知詩書之愚天下更甚也哉。詩書者,為聰明才辯之所自出,而亦為耗其聰明才辯之具,況吾有爵祿以持其後,後有所圖而前有所耗,人日腐其心以趨吾法,不知為法所愚;天下之人,無不盡愚於法之中,而吾可高拱而無為矣,尚安事焚之而殺之也哉?明太祖是也。自漢唐宋歷代以來,皆以文取士,而有善有不善,得其法者,惟明為然。明制取士惟習四子書,兼通一經,試以八股,號為制義,中式者錄之。士以為爵祿所在,日夜謁精敝神以攻其業,自四書一經外,鹹束高閣,雖圖史滿前,皆不暇目,以為妨吾之所為,於是天下之書,不焚而自焚矣。非焚也,人不復讀,與焚無異也。焚書者,欲天下之愚,而人卒不愚,又得惡名;此不焚而人自不暇讀,他日爵祿已得,雖稍有涉獵之者,皆志得意滿,無復他及;不然,其不遇者亦已頹然就老矣,尚欲何為哉?
  故書不可焚,亦下必焚,彼漢高楚項所讀何書,而行兵舉事,俱可為萬世法,詩書豈教人智者哉?亦人之智可為詩書耳。使人無所耗其聰明,雖無一字可讀,而人心之詩書,原自不泯;且人之情,圖史滿前,則目飽而心足,而無書可讀,則日事其智巧,故其為計更深而心中之詩書更簡捷而易用也,秦之事可鑒也。故曰:明巧而秦拙也……
  這一段議論,真是既新穎而又精到。在我們今日讀之,尤其可以得到現成的印證。現在世界上恰有兩個國家,正在分頭摹仿秦始皇與明太祖。一個是採取焚書政策的,雖然其民愚了沒有不可知,但「惡名」卻已傳佈了全世界;另外一個是用一種變相的制義來取士的,寫文章的人只要能中了程式,就不惜用種種美名來榮寵他,或甚至用爵祿來羈縻他;雖然將來的成功如何不可知,但那些不在制義之列的文章,卻實實在在早已被唾棄了。「秦拙而明巧」這個評斷,我們是可以承認了。
  不過說到這裡,我覺得廖柴舟也有一點未能見到的地方。明太祖雖然以制義牢籠了文士,但亡明者卻是不識字的農民;廖柴舟明白了漢高楚項未嘗讀書,亦足以亡秦,而忘記了明太祖在對付不識字人這一方面,也還是失敗的。所以,我以為,焚書也好,制義取士也好,只要是文士,總是容易對付的,無論用的是軟功或硬功,威脅或利誘,總有法子使他們造不起反。生問題的倒還在於那些雖不識字而「心中之詩書更簡捷而易用」的人們。這些人是無從「愚」起的。因為他們本來也不曾「智」過。秦始皇即使不焚書,他們也不會讀書,明太祖即使提倡普及教育,他們也不見得有工夫來上鉤。他們所需要的只是生活。能使他們生活的,皇帝也;不能使他們生活的,乾脆就揭竿而起了。此事與八股文實在並無多大關係。
            一九三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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