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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現在再講一首五言律詩,一則因為它也是初唐名作,二則借此補充講一點五言律詩的藝術技巧。
  作者王勃,字子安,是文中子王通的孫子,東皋子王績的侄孫。他從小就能作詩賦,應進士舉及第,還不到二十歲。但他恃才傲物,常常因文章得罪人。旅居劍南(四川),多年沒有事做。好不容易補上了虢州參軍,不久,又因事罷官。連累到他父親福疇,也降官去做交阯縣令。他到交阯去省親,在渡海時溺水而死,只有二十八歲。他的詩文集原有三十卷,大約作品不少,但現在只存詩八十餘首。被選在《古文觀止》裡的《滕王閣序》,是他最著名的作品。
  這首詩的題目,在有些選本中題為《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這就更明白了。有一位姓杜的朋友到四川去做某縣縣尉,作者就寫此詩送行。唐代的官制,一個縣的行政長官稱為「令」,縣令以下有一名「丞」,處理文事,有一名「尉」,處理武事。文丞武尉,是協助縣令的官職。文人書簡來往,或者在公文上,常用「明府」為縣令的尊稱或代用詞,縣丞則稱為「贊府」,縣尉則稱為「少府」。這些名詞,在唐詩題目中經常見到。現在詩題稱「杜少府」,可知他是去就任縣尉。
  蜀州即蜀郡。成都地區,從漢至隋,均為蜀郡。唐初改郡為州,故王勃改稱蜀州。但當時成都地區已改名為益州,不稱蜀州。故王勃雖然改郡字為州字,仍是用的古地名。向來注家均引《舊唐書·地理志》所載「蜀州」作注。這個蜀州是武後垂拱二年(公元六八六年)從益州分出四縣設置的,其時王勃已死,他不可能知道有這個蜀州。
  此詩第一聯是點明題目。上句「城闕輔三秦」是說蜀州是物產富饒的地方,那裡每一個城市都對三秦有輔佐之功。下句的「五津」是蜀州的代用詞。「風煙」即風景。此句說自己遙望蜀州風景。上句是對杜少府說的:你並不是到一個邊荒的地方去作官,而是到一個對京都有重要貢獻的地方去作官。下句是從送行者的立場說:你走了,我只能遙望那邊的風景。
  送人遠行,就要作詩,這是唐代知識分子的風俗。一部《全唐詩》,送行贈別的詩佔了很大的百分比。這類詩的作法,多數是用第一聯兩句來點題,照顧到主客雙方。例如崔曙《送薛據之宋州》詩云:「無媒嗟失路,有道亦乘流。」第一句說自己,因為無人介紹,至今失業。第二句說薛據:你是有道之士,可也得乘舟東去謀食。郎士元《送孫侍郎往容府宣慰》詩第一聯云:「春原獨立望湘川,擊隼南飛上楚天。」也是第一句說自己:在春原上獨立遙望你去的湘水流域。第二句恭維孫侍郎此行是像鷹隼那樣高飛上楚天。盧照鄰《送鄭司倉入蜀》詩起二句云:「離人丹水北,遊客錦城東。」用「離人」、「遊客」,點明題目中「送」字。用「丹水」、「錦城」,點明「蜀」字。王勃此詩,也用同樣方法,但他組織得更均衡。上句表達了杜少府、蜀州和長安的關係,下句表達了作者、送行者與蜀州的關係。
  「城闕輔三秦」這句詩歷來有不同的講法。多數人以為「城闕」指京都長安。如果依句子結構講,這一句就應當講作「長安輔助三秦」。但是,從事理上想一想,這樣講是講不通的。北京與郊縣的關係,總是郊縣輔助北京,不能說是北京輔助郊縣。於是一般人都講作「長安以三秦為輔」,使這個「輔」字成為被動詞。即使說這樣講對了,這句詩和題目又有什麼關係呢?
  於是有人覺得「城闕」應當是指蜀州的。可是,一看到「闕」字,就想到宮闕,蜀州既非京都,怎麼會有「城闕」呢?於是吳昌祺說:「蜀稱城闕,以昭烈也。」他是從歷史上去求解釋。巴蜀是劉備建國之地,成都是蜀都,所以也可以用「城闕」。
  按「城闕」二字,早已見於《詩經》。「佻兮達兮,在城闕兮」,這是《鄭風·子衿》的詩句。孔穎達註解說:「謂城上別有高闕,非宮闕也。」他早已怕讀者誤解為京城的宮闕,所以說得很明白,城闕是有高樓的城牆。只要是州郡大城市,城頭上都有高樓,都可以稱城闕。王勃和孔穎達同時。他當然把「城闕」作一般性的名詞用,並不特指京都。再看唐人詩中用「城闕」的,固然有指長安的,也有不指長安的。李頎《望秦川》詩云:「遠近山河淨,逶迤城闕重。」這「城闕」是多數。韓愈《題楚莊王廟》詩云:「丘墳滿目衣冠盡,城闕連雲草樹荒。」韋應物《澧上寄幼遐》詩云:「寂寞到城闕,惆悵返柴荊。」這幾個「城闕」,顯然不是指長安。
  巴蜀為富饒之地,自從開通了秦、蜀之間的棧道,秦中人民的生活資料,一向靠巴蜀支援。從漢武帝以來,論秦、蜀經濟關係的文獻,都是這樣說的。與王勃同時的陳子昂也說:「蜀為西南一都會,國家之寶庫,天下珍貨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順江而下,可以兼濟中國。」(《諫討生羌書》)後來杜甫也說:「蜀之土地膏腴,物產繁富,足以供王命也。」(《論巴蜀安危表》)由此可見王勃送杜少府去蜀州,第一句就讚揚蜀中城市是三秦的支援者,這也是代表了一般的觀點。可是現在還有許多人注唐詩,堅持「城闕」是指長安,於是把這句詩講得很不合理。我感到不能不在這裡詳細辯論一番。
  「風煙望五津」句歷來註釋都以為「五津」是說蜀州地勢險惡,「風煙」是形容遠望不清。唐汝詢釋云:「蜀州雖有五津之險,而實為三秦之輔,故我望彼之風煙,而知今之離別,仍為宦游,非暌離也。」他這樣講法,可知他對於「風煙」一句,實在沒有明確理解,以致下文愈講愈錯。
  我說「風煙」即「風景」,這也是新近才恍然大悟的。唐太宗李世民有一篇《感舊賦》,是懷念洛陽而作。有二句云:「地不改其城闕,時無異其風煙。」此處也是以「城闕」對「風煙」,意思就是城闕依然,風景無異。王勃此詩,完全用太宗的對法,可知這個「風煙」應解作「風景」。唐人常常為平仄關係,改變詞彙。「景」字仄聲,「煙」字平聲,在需要用平聲的時候,「風景」不妨改為「風煙」。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有句云:「大塊假我以文章,陽春召我以煙景。」這個「煙景」,也就是「風景」。
  現在,我們接下去講第二聯。作者說:我和你今天在這裡離別,同樣是游宦人的情意。離開家鄉,到遠地去求學,稱為「游士」,或「遊學」。去做官,稱為「游宦」,也稱「宦游」。強調游,就用「宦游」;強調宦,就用「游宦」。
  第三聯大意是:只要四海之內還有一個知己朋友,雖然遠隔天涯,也好似近在鄰居。這是對杜少府的安慰,同時也有點讚揚。對杜少府來說,你遠去蜀中,不要感到寂寞,還有知己朋友在這裡,不因距離遠而就此疏淡。對自己來說,像杜少府這樣的知己朋友,縱然現在遠去蜀中,也好像仍在長安時時見面一樣。這兩句是作者的名句,也是唐詩中數一數二的名句。但這兩句並非王勃的創造,他是從曹植的詩「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變化而成,他利用「萬里猶比鄰」這個概念,配上「海內存知己」,詩意就與曹植不同。後來王建也有兩句詩:「長安無舊識,百里是天涯。」這是把王勃的詩意,反過來用。不能不說是偷了王勃的句法。
  第四聯是緊跟第三聯而寫的。既然「天涯若比鄰」,那麼,現在在岔路口分別,大家就不必像小兒女那樣哭哭啼啼。詩歌的創作方法,往往用形象性的具體語詞來代替抽像概念。人哭了就要用手帕(巾)拭眼淚,於是「沾巾」就可以用來代替哭泣。這種字眼叫做「代詞」或「代語」。運用代語對尋找韻腳有很大的方便。
  這首詩和王績的《野望》雖然都是五言律詩,但句法的藝術結構卻完全不同。(一)《野望》的第一聯是散聯,不是對聯。《杜少府》的第一聯是很工致的對聯。這裡,我們首先見到律詩的兩種句式,即第一聯可以是對句,也可以是不對句。(二)《野望》的第二聯和第三聯是同一類型的對句。「樹樹」對「山山」,「秋色」對「落暉」,「皆」對「惟」,四聲、詞性都是對穩的,每一句都是一個完整的句子,表現一個完整的概念。這種對句,每一聯上、下兩句的思想內容是各自獨立,沒有聯繫的。如果看一看《杜少府》的第二、三聯,可以發現,每句都不是完整的句子。「與君離別意」,不成為一個完整的概念,必須讀了「同是宦遊人」才獲得一個概念。因此,從語法的角度講,《野望》的第二、三聯是四句,《杜少府》的第二、三聯只有二句。這裡,我們看到了律詩的兩種對句法。《野望》式的對句,稱為「正對」。這是劉勰在《文心雕龍》裡定下的名詞。他舉出四種對法,正對是最常用最低級的對法。《杜少府》的對法,宋朝人稱為「流水對」,又稱「十字格」。因為從字面結構看,它們是一式二句;但從表現的思想內容看,只是不可分開的一個十字句。就像流水一般,剪不斷。這種對句,藝術性就較高。
  王勃這首詩,兩聯都用流水對,使讀者不覺得它們是對句,只覺得像散文一樣流利地抒寫贈別的友誼,因而成為千秋名句。
            一九七八年一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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