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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飛動」



——讀杜小記

  杜甫常常用詩的形式,表達他對於詩的理論。《戲為六絕句》、《偶題》、《解悶》五首,是他論詩的專篇,此外,散見於其他詩篇中的一聯一解,數量也很多。集合起來研索,可以全面地瞭解他對於詩的觀點。這個工作,已有許多人做過,但體會和闡釋,不盡相同,因此,我還敢於提供一些個人的看法,以待商榷。
  杜甫詩中,屢次用「飛動」這個語詞,其有關詩論者,有下列幾句:
  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寄高適岑參》)
  平生飛動意,見爾不能無。(《贈高式顏》)
  神融躡飛動,戰勝洗侵凌。(《寄峽洲劉伯華》)
  精微穿溟阯,飛動摧霹靂。(《夜聽許十六誦詩》)
  有時為了平仄關係,改用「飛騰」:
  飛騰知有策,意度不無神。(《奉寄李十五秘書》)
  前輩飛騰入,餘波綺麗為。(《偶題》)
  飛騰無奈故人何。(《奉寄高常侍》)
  無論「飛動」或「飛騰」,從這些例句中揣摩,都是形容詩的一種氣勢,其意義大約有些像現代語的「生動」。這個語詞,不是杜甫的創造,而是當時文學批評中的一個流行語。皎然《詩式》有《詩有四離》一節,其四曰:「雖欲飛動而離輕浮。」意思是說:詩雖然要求飛動,同時也應當注意不要流於輕浮。但是什麼樣的詩才是「飛動」的呢?《文鏡秘府論》列舉詩有十種體勢,其第七體就是「飛動體」。其解說云:
  飛動體者,謂詞若飛騰而動是。詩曰:「流波將月去,湖水帶星來。」又曰:「月光隨浪動,山影逐波流。」此即飛動之體。
  這一條非但可以證明杜甫詩中用「飛騰」即是「飛動」,而且還可以從所舉二聯瞭解唐人所謂飛動的詩句是什麼樣子。因此,我揣測「飛動」或「飛騰」近似我們所謂「生動」。
  詩要做到飛動,首先要用詞語來表現。一首詩,無論五言或七言,詞語結構的單位是句。能夠表現飛動體勢的詩句,才算佳句,故杜甫詩中常常提到「佳句」:
  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寄高適》)
  故人有佳句,獨贈白頭翁。(《奉答岑參》)
  詞人取佳句,刻畫誰與傳?(《白鹽山》)
  賦詩分氣象,佳句莫頻頻。(《秋日寄題鄭監湖上亭》)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
  為了要鍛煉出佳句,杜甫的造句工夫是非常艱苦的。他講究句法,要做出「驚人」之語。他作每一句詩都要經過再三修改,改後還要自己朗誦,檢查合不合詩律:
  賦詩新句穩,不覺自長吟。(《長吟》)
  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觸悶》)
  「穩」是佳句的標準。怎樣才算是「穩」呢?杜甫的條件是:對於詩句的外形,要求中律;對於詩句的內涵,要求立意清新。
  在杜甫的時候,唐律還在形成和發展的過程中,尤其是七言律詩。杜甫一生研求音律,為唐律創造了許多藝術手法。
  他有一首《又示宗武》詩,有句云:
  覓句新知律,攤書解滿床。
  這是敘述他的兒子宗武跟他作詩的情況,用一個「解」字,便反映出他自己覓句知律的訣竅。原來他為了追求詩律之「穩」,常要翻閱滿床的書,從中物色最適當的詞藻。這和李商隱的「獺祭魚」一樣。現在,他的兒子也懂得攤書滿床了,所以父親承認他已懂得詩律。他還在《遣悶》詩中說:「晚節漸於詩律細」,道出了自己一生作詩甘苦,到了晚年才能寫出律法細密的詩句。杜甫的最工穩的律詩,大多是晚年作品,可以證明他這句話的真實性。他為了追求詩律完美,不但要寫出「驚人」的佳句,還要寫出使鬼神也吃驚的佳句:
  思飄雲物動,律中鬼神驚,
  毫髮無遺憾,波瀾獨老成。(《贈鄭諫議十韻》)
  「律中」即「中律」,也就是合律。但是,光是律法細密,只是完美了詩的外形,還不能成為飛動的佳句。飛動的重要因素,在詩的內涵。杜甫常常用一個「意」字即我們所謂「詩意」,有時他用一個「思」字,即我們所謂「思想內容」。上面所引四句,他把佳句的條件次序排定了。先要像雲物一般飄動的思想內容,其次才要有使鬼神吃驚的音律,這樣的詩,才可以算是毫無缺點的老成作品。他贈李白的一首詩,也顯示了同樣的觀點: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他讚賞李白的詩有飛動的思想內容,與眾不同,因而具有庾信的「清新」,鮑照的「俊逸」。
  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寄高適岑參》)
  飛騰知有策,意度不無神。(《奉寄李十五》)
  平生飛動意,見爾不能無。(《贈高式顏》)
  政簡移風速,詩清立意新。(《奉和嚴中丞》)
  定知深意苦,莫使眾人傳。(《寄賈至、嚴武》)
  病減詩仍拙,吟多意有餘。(《復愁》)
  以上六聯,都用「意」字,聯繫起來,可以很清楚地體會到杜甫觀念中詩意和飛動的關係。第一個例句說得最明白:詩意愜當,詩句才能飛動。這「愜當」二字,我們還可以引一首詩來作參證:
  鄭李光時論,文章並我先,
  陰何尚清省,沈宋欻連翩;
  律比崑崙竹,音知燥濕弦,
  風流俱善價,愜當久笙筌。
  (《秋日夔府詠懷寄鄭審李之芳》)
  這首詩讚賞鄭、李二人的詩作,第三、四句是說他們的詩意如陰、何、沈、宋,第五、六句是說他們的詩音律諧和,因而自然達到「愜當」的成就。第二個例句是讚賞李十五作詩,由於「意度」有神,所以知道他有辦法使詩句飛騰。「意度」即「意境」。第三個例句是說見到高式顏,就引起了自己飛動的詩意。高式顏是高適的侄子,也是詩人。第四個例句說明了詩的立意新,才是清詩。這裡,我們如果聯繫「清新庾開府」這一句,可知杜甫所謂「清新」、「清詩」、「清詞」、「新語」,都是指詩的思想內容。《解悶》第六首尤其可以作證:
  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
  即今耆舊無新語,漫鉤槎頭縮項□。
  這是說孟浩然詩有新意,句句可以傳世,故可稱清詩。如今襄陽老輩詩人中,沒有能作新語的,只好去釣魚了。第五個例句說賈至、嚴武的詩意深刻,是從苦吟中鍛煉得來的,應當珍惜,不要隨便讓人家流傳。第六個例句說自己病雖略愈,詩還不能做得工穩?不過吟詠既多,詩意卻累積了不少。
  作詩要有獨創的新意,意愈豐富,隨時驅使,加以完美的音律,便成為飛動的佳句。杜甫每次提到「意」字或「思」字,總連帶用「飛動」或表示飛動的語詞,可知他以思想內容為佳句的主要條件。有一首詩,題為《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詩云: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老去詩篇渾漫興,春來花鳥莫深愁;
  新添水檻供垂釣,故著浮槎替入舟,
  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
  這首詩是觀江水暴漲而作,詩的內容卻全是講自己作詩的經驗,沒有一句寫到江水。第一聯說自己向來喜歡從苦吟中尋覓佳句,第二聯說如今老了,作詩只是隨便即興,對春天的花鳥也不耐深思(「愁」是「思」的代字)。第三聯說自家新近設置了玩水的器物。第四聯說希望有詩思如陶謝之流,一起來同游作詩。為什麼看了江水,想到陶謝的詩思?我們看他在詩題中加了「如海勢」三字,就可以悟到杜甫常常以奔湧的水勢來形容飛動的詩意。「精微穿溟阯」,「篇終接混茫」,「波瀾獨老成」,「文章曹植波瀾闊」,「詞氣浩縱橫」,這些詞語,都是詩意豐富生動的形象。另外還有一聯:
  詩盡人間興,兼須入海求。(《西閣》)
  簡直說人間詩興已經用盡,還得到大海中去求取靈感了。這就是他看到江水如海勢而聯想起陶謝詩思的理由。
  綜合以上所引許多談詩的零章斷句,杜甫對詩的理論已灼然可知,《戲為六絕句》、《偶題》諸作,只是這些觀點的結集,基本上是一致的。意愜、律中,才是飛動的詩句,而二者之間,意尤其重要。王世貞論李杜云:
  太白詩以氣為主,以自然為宗,以俊逸高暢為貴;子美以意為主,以獨造為宗,以奇拔沉雄為貴。
  太白筆力變化極於歌行,少陵筆力變化極於近體。李變化在調與辭,杜變化在意與格。
  這兩個論點,也注意到杜甫與李白在創作方法上的不同,杜甫重「意」,李白使「氣」。可知王世貞著實研究過一番杜甫的詩論,不是從直覺得出的結論。但是,他說:「杜變化在意與格,」這裡的「格」字,我以為應改為「律」字,因為格還是屬於意的。
  杜甫的詩論,並不是他一家的獨見。《文鏡秘府論》有《論文意》一篇,專論詩文造意之法,有云:
  凡屬文之人,常須作意。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氣之前。巧運言詞,精練意魄。所作詞句,莫用古語及今爛字舊意。
  或曰:詩不要苦思,苦思則喪於天真。此甚不然。固須繹慮於險中,探奇於象外,狀飛動之句,寫冥奧之思。前一條就是杜甫所要求的要有「新語」,後一條完全與杜甫的「飛動」說符合,可知杜甫的這些詩論,都代表了盛唐時流行的觀點,沒有《文鏡秘府論》,就難於取證了。
            一九八○年六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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