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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談《金瓶梅》




  五十年前,我為上海雜誌公司老闆張靜廬服務,標點了一部北京圖書館影印的《金瓶梅詞話》,幫老闆賺了一大筆錢,自己卻背上了一個「標點淫書」的罪名,雖然書中的淫言穢語都已刪淨。
  同時,鄭振鐸編《世界文庫》,也採用了《金瓶梅詞話》,刪去淫穢語,加標點,分期發表。
  同時,上海中央書店老闆平襟亞,也在一聲不響地請人刪節、標點《金瓶梅詞話》,交印刷廠排印,特別提高排字工資,要求印刷廠趕在上海雜誌公司以前,把他們的《金瓶梅詞話》搶先印出。
  張靜廬和平襟亞是當年四馬路出版界的兩位霸才,他們的營業競爭,勾心鬥角,可謂旗鼓相當。張靜廬聽到平襟亞的《金瓶梅詞話》已即將排版完成,而自己的全稿尚未發排完了,估計他的書勢必落後一個多月才能出版,這對他是非常不利的。
  於是張靜廬請平襟亞吃飯,席上就單刀直入,開了一個談判。張靜廬說:他的《金瓶梅詞話》是編在《中國文學珍本叢書》中的,是《叢書》之一種,《詞話》的銷數,與《叢書》其他各種的銷數有影響。中央書店的《詞話》是單種書,銷數多少,和其他書沒有關係。因此,張靜廬要求平襟亞把排好的《詞話》讓上海雜誌公司先印一版,然後將全副紙版送給中央書店去印行。所有排字工資都由上海雜誌公司負擔。這樣,就是說:平襟亞只要同意上海雜誌公司先印一版,他就可不費一文錢,印行中央書店的《金瓶梅詞話》。
  平襟亞的中央書店開設在上海雜誌公司後面的弄堂內,它沒有門市部。上海雜誌公司開設在四馬路,有三開間的門市部。張靜廬的門市收入,非平襟亞可及,但對全國內地的發行能力,平襟亞獨佔優勢。平襟亞考慮了張靜廬的建議,估計上海雜誌公司的《詞話》雖然先出版,也只有一個月的門市銷數,而在內地各省市,兩家的《詞話》可能同時上市。再加上中央書店的《詞話》既然是白來的紙版,它可以定價低於上海雜誌公司版。
  於是平襟亞接受了張靜廬的建議。
  可是,後來取中央書店的排校樣來一看,發現有不少標點錯誤。刪節之處,上下文都接不上。而且字體較大,用紙勢必較多。張靜廬就主張用我們自己的標點本,而停止了中央書店的排本。這一事,平襟亞也同意了,因而《詞話》的出版,遲了一個月。
  上海雜誌公司版的《詞話》初版本印了二萬本。然後送一份紙版給中央書店。中央書店不知印了多少,不過,幾個月之後,就發生了中日戰爭,中央書店的《詞話》不容易運銷內地。這一盤棋,平襟亞輸了。
  前年,有人來問我,中央書店的《詞話》和上海雜誌公司的《詞話》,在字型、標點、刪節處為什麼完全一樣?我才記起這件事的原委。現在把它記錄下來,也可算是上海出版史的一段秘聞。
  至於《世界文庫》本的《金瓶梅詞話》,聽說是傅東華刪節及標點的,未知確否。因為是分期發表,已失去其營業競爭的時間性,所以無人注意。生活書店原來也打算待《世界文庫》發表完畢後,再印行單行本,可能也是因戰事爆發而作罷了。


  1983年秋,人民文學出版社計劃排印潔本《金瓶梅詞話》的消息透露出來,似乎在出版界中引起了一陣波動。當時我正在醫院中養病,接連有幾家出版社的編輯同志來訪問。有的出版社說打算重印上海雜誌公司版的《詞話》,希望我寫一篇序文。有一個文藝刊物編輯同志說:打算在他的刊物上分期連載《詞話》,要我同意署名為「整理、標點者」。對於這些尊重我的好意,我都很抱歉地婉謝了。我並沒有研究過《金瓶梅》,我也不很喜歡這部書。一九四七年,抗戰勝利後,我回到上海,買到過一部北京圖書館影印的線裝本《金瓶梅詞話》,也買到了一部康熙版張竹坡評本《金瓶梅》。當時曾想把兩本對讀一下,看看有多少異同,從而研究一下此書的版本源流。可是這個工作始終沒有功夫做。一九五八年,工資降級,稿費收入也斷絕了。嗷嗷待哺的人口多,我把這兩部《金瓶梅》賣了兩百元人民幣。
  我和《金瓶梅》的關係,盡於此矣。人民文學出版社計劃印行《金瓶梅詞話》,和我是「風馬牛,不相及」。我再也想不到會連累到我。從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五年,少說也總有十來位編輯、記者、朋友或學生來和我談論《金瓶梅》。儘管我對這部書實在無知,可是也不能不漫談一通,免得掃人雅興。我曾說:現在我們所見的《詞話》,可能還不是最初的版本。它可能還有一個或幾個古本。古本的《詞話》可能沒有或較少淫言穢語。因為古本是真正的「詞話」,評書家的底本。如果有這許多描寫性交的淫言穢語,當時的說書人怎麼能在大庭廣眾之前說得出口。現在所有的萬曆本《詞話》,雖然仍名為《詞話》,其實已非評書家的底本,而是供知識分子閱讀的小說了。我還說過:既然有王鳳洲撰此書以毒害嚴嵩的傳說,可知此書在嘉靖四十一年(一五六二嚴嵩敗)前已有,從嘉靖元年至萬曆四十一年(一六一三),有九十一年之久,其間不可能沒有一個《詞話》的刻本。我還說:張竹坡評本和《詞話》本可能是出於兩個不同的祖本。
  以上是我關於《金瓶梅》的漫談,純粹是出於推測,沒有證據。想不到有一位同志把我的話寫了一則報道,去發表在報紙上,而這一段報道又引起了許多編輯的興趣,紛紛轉載,甚至把我的信口開河,說成是研究結論。今年春初,有一位香港朋友寄給我一紙剪報,是一篇小文,題目赫然是《施蟄存談〈金瓶梅〉》。這件事實在叫我啼笑皆非,深悔出言不慎。因此,現在不得不把情況如實交代,以資補過。


  淫書各國都有,態度各不相同。印度的淫書是把男女性交的各種方式、姿勢教導青年夫婦,作為戀愛藝術的教本,態度最是嚴肅。法國的淫書品格有高有下,高級的淫書是暴露貴族士女的糜爛生活,下等的淫書是只鼓勵宣淫。英國的淫書較多社會意義,雖然描寫性交,卻旨在揭露妓女或貧女的悲慘生活。《金瓶梅》在中國淫書中,也還是一部好書,它與《肉蒲團》、《杏花天》等書不同。描寫性交部分不是全書的主要題材。刪掉了這些描寫性交部分,並不影響這部小說的完整。
  我以為,刪淨了的《金瓶梅》或《金瓶梅詞話》,已不能說是一部有傷風化的淫書。三十年代,上海印了三個版本的《金瓶梅詞話》,當時國民黨中宣部和租界當局都沒有給予禁止處分。而我們現在,對刪淨本《金瓶梅詞話》還很不放心,從嚴限製出版。我以為這樣做,大可不必。凡是「禁書」,越禁越有魅力。去年一年,有許多年輕朋友托我設法向人民文學出版社買《詞話》,出高價也可以,要開後門也可以,可知此書又有了新的魅力。但是在三十年代看過《詞話》的人,卻感到詫異,以為此書也只是《紅樓夢》、《儒林外史》之流,何必如此熱烈地戀慕。
  因此,我以為,《金瓶梅詞話》或《金瓶梅》,只要是刪淨本,不妨公開,任人購讀。魅力消失,也就無傷風化。不過當然也不宜大量印行。
            一九八六.六.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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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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