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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殼收音機




  莫醫生撐著黑布雨傘走過鐵路橋的橋洞,聽見一種匡噹噹的金屬撞擊聲從頭頂上滾過去,手裡的傘輕輕地往上蹦了一下,莫醫生把傘斜撐著快跑了幾步,回頭看見一列貨車剛剛從鐵路橋上通過。貨車是黑色的,漆寫了一些白色的文字和標碼,沒有車廂的那幾節蒙著油布,它們挾捲著一陣風響在莫醫生的視線裡一閃而過。

  莫醫生嚇了一跳。雨已經停了,或者城北的這條街道上並沒有下過雨,莫醫生收起傘,發現碎石路面仍然很乾燥,沒有雨的痕跡。莫醫生覺得天氣有些奇怪,他從城南的那位病人家裡出來時,明明是下著雨的。他竟然不知道雨是什麼時候在哪段街道上突然停止的。莫醫生沿著街道的左側走了一段路,看見石碼頭的空地上堆積著一座小山似的垃圾,有一條狗在垃圾堆旁邊轉悠。莫醫生用傘朝嗡嗡亂飛的蒼蠅揮了幾下,走到街道的右側,右側是密集的民居,沒有垃圾堆。昔日棉花店的大門虛掩著,莫醫生無意中看見一個陌生的女人躺在竹榻上,女人好像睡著了,莫醫生發現她穿著短褲。莫醫生因此在昔日棉花店的門前停留了兩秒鐘。他沒有想到竹榻上熟睡的女人突然翻了個身,她睡眼惺忪地朝著門外啐了一口,莫醫生聽見她罵了一句極其難聽的髒話。莫醫生又嚇了一跳。他拔腿就走,在剩餘的那段歸家路上,他的心情忽然變得陰鬱而煩躁起來。

  鑰匙拴在鑰匙圈上,鑰匙圈拴在鑰匙鏈上,鑰匙鏈拴在莫醫生的皮帶襻上。莫醫生站在他的家門口,焦急地尋找銅質的馬頭牌鑰匙。銅質的馬頭牌鑰匙有兩把,莫醫生總是分不清哪把是開家門的,哪把是開診所門的。按照慣例他依次試了一遍,這時候他突然聽見房頂上有人在走動,莫醫生又嚇了一跳。誰在房頂上?莫醫生往後退了幾步,踮起足尖竭力想看清楚房頂上的動靜。房頂上瓦片咯咯地又響起來,並且有一股塵土從屋簷上落下來,莫醫生擋住眼睛,繼續朝房頂上喊,誰在房頂上?再不說話我要喊人了。

  你喊誰?兩個泥瓦匠的臉在屋簷上漸次出現,姓孫的用瓦刀當當地敲著鐵皮漏水管,姓李的拔下一顆瓦松從上面扔下來,姓李的說,你看他急得那樣,不讓干拉倒,大熱天的誰想跑房頂上曬太陽?你們怎麼跑到我房頂上去了?莫醫生仰著臉喊。

  築漏唄,你不是向房管所打了修房報告嗎?姓孫的說。我們在上面忙了一上午,連半口水也沒喝到。

  築漏?我的房子不漏,為什麼要築漏?莫醫生覺得很疑惑,他說,你們肯定弄錯了,我沒有打過修房報告,我的房子也不漏。你是香椿樹街十七號?你不是鄧來先嗎?果然弄錯了。莫醫生舒了口氣,指指北面的方向,這是七號,十七號在前面,化工廠隔壁,你們下來趕緊去吧。我們得歇一會兒,我們累壞了。房頂上的人說。你們既然累了就歇一會兒吧。莫醫生想了想說。他走進屋子後用力關上了門。地上很潮濕,這是雨季留下的烙印。莫醫生發現家中的地面和桌椅到處落下了牆泥以及毛茸茸的灰塵,牆上祖傳的掛鐘位置也傾斜過來。這就是房頂上的兩個泥瓦匠的責任了。莫醫生想想這事來得莫名其妙,心情也因此變得更加惡劣和低沉。莫醫生擰響了木殼收音機,電台正在播放一段熟悉而難以記住的樂曲。莫醫生知道在樂曲播放完畢後就是天氣預報節目了,他坐在紅木靠椅上,靜心等待那個圓潤動聽的女聲的出現。天空情況,最高氣溫和最低氣溫。風向和風力。多年來莫醫生一直習慣於午間收聽天氣預報,他對這個節目的程式可以倒背如流。木殼收音機裡的音樂戛然而止,然後出現了一片沙沙的磁盤空轉的聲音,然後女播音員的聲音準時響起來,一切都在娓娓地重複,但當她談到氣溫的時候,莫醫生愣了一下,很快發出了一聲驚叫。

  今天最高氣溫二十五度,最低氣溫三十一度。女播音員說。莫醫生從紅木靠椅上站了起來,他聽見自己的叫聲在悶熱的房屋裡悠悠迴盪,散發的情緒介於歡喜和恐懼之間。莫醫生彎下腰,湊近了木殼收音機朝它注視著,他覺得手足無措。說錯了,你說錯了。莫醫生拍了拍收音機。那個播音員一無察覺,現在重複一遍,她在收音機裡說,今天最高氣溫二十五度,最低氣溫三十一度。

  不對。她在胡說八道。莫醫生擰小了收音機的音量,走到後門的石階上。莫醫生端著臉盆在石階上擦洗。穿城而過的河水就在他的腳下汩汩流過。河水是暗綠的類似苔蘚的,微微泛著氨肥的氣味,水面上時而可見零星的油污、死鼠和形狀各異的塑料製品。莫醫生最後舉起一盆水自頭頂往下澆去,他看見紊亂的泛著肥皂泡沫的水流激濺而下,沿著石階匯流到河水中去。鐵路橋橫跨在百米之遙的河面上,午後一點相對靜寂,沒有車輛從那些菱形的橋欄裡急速馳過。莫醫生遠眺鐵路,兩手絞乾了毛巾。屋裡的收音機換了一套節目,是彈詞開篇《林沖夜奔》。莫醫生一邊擦著身體,一邊聽著陳舊的聽過無數遍的彈詞。林教頭燒了馬料房,頂風冒雪直奔梁山泊而去。評彈藝人在收音機裡抑揚頓挫地說。莫醫生微笑了一下,他對著桌上那台收音機做了一個輕蔑而猥褻的動作。你們都在胡說八道。他說。

  莫醫生孤身一人住在這棟臨河的房屋裡。莫醫生有午睡的習慣。莫醫生有午睡時聽收音機的習慣。莫醫生有時候認真地收聽午後的評彈節目,有時候想著忍冬和黃芩這些草藥,有時候想著粉紅色的內臟和蠕動其中的細菌以及積液。有時候莫醫生什麼也不想,很快睡著了。除了桌上那台木殼收音機,偌大的房屋裡空空蕩蕩,莫醫生或者睡在床上,或者睡在地板上,或者乾脆睡在方桌上。只要能夠順利入睡,莫醫生就能聽見自己的心臟猛地敲擊一記,就像牆上的掛鐘一樣,然後他就睡著了睡著了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但是莫醫生沒有睡著。屋頂上的兩個泥瓦匠始終沒有下來。他們在屋頂上不時地踩動青瓦,弄出一些清脆的刺耳的聲響。莫醫生不知道他們長久地逗留在上面出於什麼用意,從天窗玻璃上可以看見他們晃動的身影。他們馬上就要下去了,莫醫生想,用不著去催促,他們馬上就會下去了。他們不會無緣無故地留在我的房頂上的。莫醫生想著,看見天窗玻璃突然黯淡了一下,好像有一張報紙蓋在上面了,然後有什麼東西軟軟地攤在報紙上,又有一隻重物砰地撞擊了天窗玻璃,他們還在幹什麼?莫醫生驚詫地從草蓆上爬起來,他跳到桌子上仰臉朝天窗張望,終於發現壓在上面的是一堆滷菜和一瓶酒。這麼說他們正在我的房頂上就著滷菜喝酒?莫醫生苦笑著搖了搖頭。他抓起一根竹竿朝天窗玻璃捅了捅,你們快給我下來,你們憑什麼在我的房頂上喝酒?

  屋頂上的兩個泥瓦匠沒有絲毫動靜。莫醫生想也許是收音機開著,又隔著一層屋頂,上面的人聽不見。莫醫生就抓著竹竿走到後門那裡,用竹竿的頭端敲著瓦楞,你們快下來,你們不是要去十七號築漏嗎,怎麼在我的房頂上喝起酒來了?不去十七號了,我們喝點啤酒解解渴。姓李的說。你也上來喝點吧,最好帶一隻杯子上來。姓孫的說。

  我要午睡。你們要喝酒下來喝,隨你們上哪兒喝,就是別在我的房頂上。莫醫生用竹竿繼續敲擊著瓦楞,提高了嗓音說,我真不懂你們為什麼要跑到我的房頂上喝酒。你睡你的,我們喝我們的,別管閒事。姓孫的說。可是你們在我的房頂上喝,吵得心煩。莫醫生說。誰說是你的房頂?屋子裡是你的地盤,房頂可不是你私人的。姓李的哂笑了一陣說,我們是房管的,我們最懂這些了。你們都在胡說。莫醫生漲紅著臉說。我從來沒碰到過這種怪事。莫醫生還想說什麼,最終還是語塞。他抓著竹竿走進屋子,突然罵了一句髒話。他想起這就是棉花店女人罵的那句髒話,竟然很快被自己動用了。莫醫生想這是因為他氣憤過度的緣故,對此他並不感到自責。

  莫醫生重新躺到涼席上,聽見收音機裡的彈詞已接近尾聲,他無奈地意識到這天的午休將歸於失敗。他睡不著,也不想起來整理一周來接觸的病例。莫醫生懷著一種憎厭的心理想到一些令人噁心的東西,譬如濕疹和痔瘡,譬如尿失禁和前列腺肥大症,它們現在就像爛糟糟的滷菜,從莫醫生的眼前一一掠過。大約是午後兩點鐘,有人忽輕忽重地敲著莫醫生的門。莫醫生開門看見一個穿灰裙的女人站著,她身後跟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莫醫生想起男孩是他的一個病員,幾乎隔一個月就要跟他母親來一趟。男孩患了腎炎,因為拒絕打針就被他母親帶到莫醫生這兒來了。莫醫生是中醫,莫醫生從來不給他的病人打針。

  穿灰裙的女人以一種溫柔的姿勢牽著男孩的手,男孩的手卻下意識地掙脫著,他的手裡握著一個彩紙和細木棍做成的風車。莫醫生注意到那只彩色小風車,它由紅、黃、藍三色組成,在幽暗的屋子裡異常眩目。

  敲門敲了好一會兒,莫醫生在睡午覺?女人坐下來後問。你聽見房頂上的響動了嗎?你猜是什麼人?兩個泥瓦匠,他們在我的房頂上喝酒。他們說房頂不是我私人的。尿還是不好,又黃又渾,我拿到醫院驗了一下,紅血球還有兩個「+」。女人遲疑了一會兒說,真把人急死了。你說什麼?莫醫生如夢初醒地去抓孩子的手,孩子敏捷地閃開了,他鼓起腮吹著風車,風車無力地轉了一圈又停住了。莫醫生再抓孩子的手,這回抓住了。別躲。莫醫生說,不把脈怎麼給你治病?莫醫生屏息感受著男孩的脈息,視線卻被男孩另一隻手裡的風車所吸引,莫醫生覺得風車的彩色葉片鮮艷刺眼,他忽然產生了一種虛弱而睏倦的感覺。我真不明白這麼多帖的藥下去,孩子的病情怎麼還不見好?女人撫摸男孩細軟的頭髮。她說,我真是急死了。孩子是不是偷吃鹹的了?我告訴過你別讓他偷吃鹹的。否則我的藥方不起作用。我真是急死了。女人對莫醫生的問題不置一詞,她說話的聲音變得暗啞淒楚,有沒有辦法讓孩子沾點鹽?大人老不吃鹹的也不行,別說這麼小的小孩子。

  莫醫生微笑了一下,他覺得女人的想法很奇怪也很糊塗,莫醫生說,你不是在給孩子治病嗎?治好了就能吃鹹的,但是治療過程必須忌鹽,你不能讓他偷吃鹹的了。

  我只是讓他沾一丁點鹹的。想讓他長點力氣。莫醫生歎了一口氣,他的心裡湧上一種憤怒的情緒,又不宜表現出來,他突然覺得無需跟這個女人費什麼口舌,於是,他轉向孩子說,你想病好嗎?想病好可別偷吃鹹的了。不想。男孩大聲地說,我就要偷吃。

  不想?莫醫生又微笑了一下,然後他俯在男孩耳邊說,難道你不怕死嗎?我不死。我才十歲。你才會死呢。你馬上就要死了。莫醫生嚇了一跳,鬆開男孩細瘦的腕部。莫醫生裝作沒有聽見男孩的話。讓我看看舌苔。他用消過毒的木片撬開了男孩的牙齒,動作有點粗暴,男孩發出了一聲尖厲的哭叫。穿裙的女人在一邊不滿地說,請你輕點,孩子說話不懂事。莫醫生搖了搖頭,他想孩子確實不懂事,但你做母親的也不能處處寵著孩子。再想望確實沒有必要跟一個患病的孩子慪氣,於是他換了一種輕鬆調侃的語氣對女人說,你聽今天的天氣預報了嗎?播音員說今天最高氣溫二十五度,最低氣溫三十一度。莫醫生說著自己先笑了起來,他說,真滑稽,播音員重複了兩遍,結果都說錯了。

  我不聽天氣預報。我沒有閒工夫聽。女人隨口附和著,側臉看了眼桌上的木殼收音機,收音機裡現在沒有節目,紅色指示燈卻亮著,仔細分辨時可以聽見嗡嗡的電流聲。女人說,沒有節目了,你還開著收音機?

  馬上就有新聞節目,我在家就得聽收音機,到夜裡九點鐘才關掉。莫醫生伏案寫了一紙新的藥方,塞到女人的手裡,他說試試這帖藥,也許病情會很快好轉,千萬記住別讓孩子沾鹽,否則他的病永遠好不了的。

  女人已經站了起來,她牽著男孩的手走到門口,突然回陳注視著莫醫生,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而男孩再次掙脫了他母親的手,他的一隻腳踩在外面的街道上,另一隻腳踏著莫醫生家的門檻。我不要玩風車了,送給你玩吧。男孩一邊說一邊用力將風車扔進莫醫生的家裡。莫醫生看見那只殘破的風車無聲地落在地上,看上去就像一隻滑翔的彩鳥。你臉色很難看。女人終於對莫醫生說,你是不是有心臟病?你肯定有心臟病吧?莫醫生又嚇了一跳,他不知道女人憑什麼判斷他有心臟病,況且她還是登門求醫的病人。莫醫生注意了女人臉上的表情,她的表情含有一絲狡黠和復仇的意味。莫醫生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心臟部位,心臟病?他說,也許有一點,問題不大,我會給自己治病的。

  你要當心。女人拉著男孩走了幾步,最後回過頭朝莫醫生喊了一句。街上灑著一半淡金色的陽光,另一半則是經屋簷遮擋後產生的陰影。莫醫生站在門口目送母子倆遠去心裡突然有些疑懼。你要當心。他琢磨著女人的這句話,聽見房頂上突然匡啷滾下一件東西,是一隻酒瓶,一俟落地就碎成幾片了。莫醫生從玻璃殘片中嗅到了強烈的酒氣,他朝房頂上徒勞地仰望著,什麼也看不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兩個泥瓦匠仍然在上面喝酒。莫醫生張大了嘴,他想高聲地喊叫什麼,喉嚨卻變得乾澀發粘,伴隨著一種刺痛,他的腦袋也暈眩起來。沒辦法,就讓他們在我的房頂上喝下去了,看他們能喝到什麼時候。莫醫生回屋關上了門,他感覺到了身體內部出現的變化,他想在弄清病因之前首先應該給自己量量血壓。莫醫生坐到楸木圓桌前,將繃市綁在手臂上,綁了好幾次才綁緊了,然後他豎起血壓計的盒子,開始給自己測量血壓,他聽見桌上的木殼收音機裡出現了前奏曲的音樂,它預告了新聞節目的來臨。莫醫生想音樂並不妨礙他測量血壓,但奇怪的是水銀柱在不斷上升,他卻始終聽不見那熟悉的卡嗒一聲。莫醫生恐慌起來,難道我的血壓高得已到極限了?莫醫生覺得他的腦袋很沉重,他的虛弱的肩胛、脖頸和脊椎支撐不住他的腦袋。莫醫生坐在椅子上慢慢往下塌陷,往右側傾斜,他最後看見的是被男孩丟棄的彩色風車,它就丟在莫醫生的腳下,他最後看見的是彩色風車的自然旋轉。午後有風從臨窗的河面上輕輕拂來,那只彩色風車在微風中颯颯地旋轉起來。到了黃昏,莫醫生家裡有收音機奏起一支歡樂而喧鬧的進行曲,房頂上兩個醉酒的泥瓦匠就是被樂曲聲驚醒的,他們覺得音樂響了很久了,那台收音機幾乎要把他們的耳朵震聾了。姓李的瓦匠爬到屋簷邊,發現原來架在西牆上的梯子不知被誰抽走了,梯子跑掉了,我們怎麼下去?姓李的瓦匠對姓孫的說。跳唄。姓孫的迷迷糊糊地回答。姓李的又問,從哪裡跳呢?姓孫的說,廢話,當然從最矮的地方跳。姓李的泥瓦匠選擇了莫醫生的後門,那裡距屋簷不高,而且地上有一隻盛滿雞毛菜的破籃子,還有一隻紅色的塑料痰盂。姓李的先弓著腰往下跳,恰恰跳到雞毛菜裡,軟綿綿的,一點也沒有不適的感覺。姓李的高興地叫了一聲,然後他掀起了莫醫生家後門的竹簾,逕直闖了進去,借個道走走,我要走到街上去。姓李的走過莫醫生身邊時,朝他肩上親暱地拍了一下,莫醫生沒有動。姓李的說,怎麼你還在生我們的氣,我們還不是下來了嗎?莫醫生仍然沒有動。這時候姓李的看見了桌上的血壓計。怎麼還有自己給自己量血壓的?姓李的走過去拽了拽血壓計上的連線,桌子上的血壓計和椅子上的人同時摔到了地上,這時候他才發現事情有些蹊蹺。快來看,這人是怎麼啦,姓李的匆匆跑回後門的石階上,他看見姓孫的站在齊腰深的河水裡洗頭,他好像順手在莫醫生的窗前撈了塊肥皂。姓李的看見姓孫的用肥皂一遍遍地往頭上抹,然後一次次地往水裡沉,姓李的看見姓孫的腦袋,一會兒是白的,一會兒是黑的。而且姓孫的根本不理睬姓李的的叫聲。雖然夏季的河水很髒很臭,姓孫的泥瓦匠還是洗得很愜意,他看見從河的上游駛來一條木船,船艙裡滿載著棉布和谷糠。撐籬的是個年輕的女人,搖櫓的是個更加年輕的女人。姓孫的泥瓦匠莫名地覺得快樂,他朝木船揮舞著濕漉漉的汗背心。你們要去哪裡?姓孫的高聲吶喊。

  去常熟。船上的人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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