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外鄉人父子



  老冬爺的一生對我們來說是個謎。他的墳頭如今孤單單立在河的左岸,與童姓家族的祖墳隔河相望。水在長長的河床上流過,流得很蒼涼。去年春天下了很久的雨,雨水把故鄉之河拔高拉寬了,有時候水上突然漂來一隻精緻的竹籮或者籃子,你就知道那是老冬爺的遺物。據說他臨死前做的竹器全扔在兩岸的河灘上,每逢漲水,那些竹器就像美麗的魚類潛入水中,朝下游漂去。

  老冬爺的一生在故鄉一直是個謎。他在世時是村裡最好的竹匠。可是人人都知道他不是童姓家族的人。我祖父跟老冬爺爺差不多做了一輩子朋友。給老冬爺做完七七忌日那天,祖父神情恍惚,看見已故的老朋友把自己藏在堂屋的每一件竹器裡,臉上露出他特有的平淡而悠遠的笑容,他的靈魂就縮在竹器裡向我祖父敘說著什麼。祖父說他頭暈,於是爬到剛編好的一張冰涼的篾席上靜坐著,坐了整整一個黃昏。我家人平素緘默不語,從來不恨誰。但我們總覺得祖父對老冬爺的感情來得不尋常。在我們故鄉,一切都可以追根刨底,就在那個有風的黃昏,我們聽祖父講了一個外鄉人的故事。在淡青色的天光裡,那家蓬頭垢面的外鄉人漸漸走近了我們的村子。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他蜷縮在一隻露頂的松木箱裡。冬子的父親把他挑在肩上。那個奇怪的擔子顫悠個不停,遲疑地爬上銅炕橋的石階。冬子的腦勺上翹一根小辮,小辮在晨風中無力地飄起來,也顯得疲憊不堪。大概是一個秋天的早晨,冬子和他父親走過了五個橋孔的銅炕橋,走過我家的木格子窗。「來了一家人。」我踩著堂屋裡滿地的篾條往外鑽,碰翻了家裡人編好的一堆竹筐。圍坐在一起干早活的家人都騰出一隻手來拽我,不讓我出門。

  我竭力把頭探出門外,看那個坐在松木箱裡的男孩。我聽見他在大聲地咳嗽,臉漲得紫紅紫紅的。他的眼睛像羊羔一樣,有點暗綠(也許從一開始就是冬子的眼睛使我一次次走近了他)。「爹,竹子都長在哪兒呢?」冬子說。

  「這四周的樹就是竹子。」挑擔子的漢子說。除了我,家裡人誰也沒注意遠道而來的這家人。也沒聽見他們對老家的最初評論。他們到來的那個早晨,村外河灘上下了霜,一隻竹雞從竹林深處逃奔,在白茫茫的霜地上飛飛走走,一路鳴叫,後來落下一隻蛋沉在河灘上。他敲了村裡所有德高望重者的家門。他倚著人家的門簷,朝屋裡沙啞地說話。「我是這村裡的人,我老爺爺那輩走的,走了好多地方,後來到了東北,他們臨死前告訴過我,我們是這個村的人……我也姓童,真的,我姓童,這姓少有,在哪裡都孤單,只有回老家,回老家就全是姓童的……」

  那就是冬子的父親。他絮絮叨叨對人說話的時候,樹皮般粗糙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我也看清楚了他的眼睛。他是一隻老羊,老羊的眼睛是灰黃的,俯視著自己沾滿泥漿的舊布鞋,偶爾抬起來,就有一種深深的憂患掉落下來。可是村裡人都說那外鄉人怎麼是童姓的後代呢?坐在松木箱裡的男孩總是把我們村長了幾百年的竹子叫樹。他們沒有大頭篾刀。他們沒有我們血統的四方臉膛和平和舒展的眉目。只見一桿奇怪的雙筒獵槍豎在灰塵濛濛的家當擔上,亮珵珵的,散發出不祥的氣息。

  「你來到底想幹什麼呢?」

  許多鄉親都這樣問冬子的父親。他又囁嚅著說不出什麼名堂,偶爾強笑著,駱駝似蒼老的臉顯得委瑣起來。他不甘心,還是像遊魂一樣從這家走到那家。傍晚時分,外鄉人站到了我家屋簷下。我家的屋簷下吊著全村最古老的篾圈,一年四季抗著風吹雨淋。又高又笨的外鄉人把那個篾圈撞了一下,然後就受了驚。他瞪著瘋狂擺動的篾圈,樣子很讓人發笑。家裡人停下手中的活計,滿懷敵意地注視著冬子的父親。那傢伙被屋簷下的篾圈搞得驚慌失措的,等了老半天,才聽見那套瘖啞無力的敘述。年近八旬的祖父眼睛依然很亮。他默默地打量著冬子的父親,發現他有著灰狼般深不可測的神態,對村裡村外的竹林、竹篾,竹器一點也不敏感。老祖父張開掉了半邊的牙齒,嘿嘿笑著,對著我們搖頭:

  「一個外鄉人,他不是我們這裡的人。」

  那傢伙的眼神黯淡了,突然變得虛弱。但他的手還是緊緊地抓著我家的門框,固執地和我們對峙著。「你有大頭竹刀嗎?」老祖父抓起家傳的大頭竹刀朝他晃晃,「你要是姓童的後代,走到哪裡也要帶著它。」「沒有這刀。我只有獵槍,也是祖傳的。」冬子的父親這時古怪地笑了笑,他的南方少見的高大身影在昏黃的暮色中顯得很孤獨。好像外面有風,我家屋簷下的篾圈又開始搖擺起來,像個咒箍在外鄉人的頭頂上試探著。

  在風聲中我聽見了冬子的咳嗽聲。他好像一直站在父親的身後,聽長輩的談話,他大概憋了很長時間不讓自己咳出聲來。所以一下子咳得很凶。我看見一隻楓葉樣瘦小發紅的手從牆那邊摸索著伸向我家門框,接著我看見松木箱裡的小孩站到了他父親的臂彎下,有點膽怯地朝我家堂屋張望。「竹子——竹子,」冬子的眼睛裡湧入滿地滿空的篾條竹筐後便尖聲叫起來,那愁結的眉頭像羊尾歡快地甩了一下,臉上的紅暈溢滿了。「這是我的兒子。」冬子的父親把兒子摟住,又朝前面推推,「去年在東北他夢見了竹子,還胡說竹子開著紅花。我知道這不是好兆頭,當時就動了回老家的念頭。這不,我們總算來了。」冬子滿面紅光地朝我們一家人笑。也許他是對堂屋裡堆滿的竹器竹篾在笑。一眼望上去就知道那是個有病的孩子,眼睛裡彷彿豎著紅花纍纍的兩桿竹子。

  以後的日了裡他們住到了銅炕橋的橋洞裡。入夜村子的每戶人家都看見黑黝黝的橋洞裡燃著一堆柴火。父子倆的身影在火邊晃動著,一大一小。有時候人影靜止不動,望過去比河邊的樹還要孤寂。秋天的霧靄一早一晚從河面上浮起來,把銅炕橋隔得很遠。外鄉人一連三天沒有進入我們村子,村民們反而開始議論他們,想知道那一家人的陌生故事了。村裡都傳聞一個叫童震的名字。這個人多年前從家屋出逃,一向被村子視作黃水禍患。似乎只有老祖父對這個名字不加褒貶。在他殘存的一點印象裡,童震是個出身貧寒但又粗蠻不馴的野孩子。整日裡好吃懶做,東遊西逛,他的父母幾乎每天都用竹鞭抽他的脊背,那背上佈滿了陳年累月的紫色傷跡,所以他在大熱天也穿著又髒又臭的背心,決不讓人看他的脊背。童震長得又醜又小,得了個怪毛病,碰到竹子渾身就疼癢難忍,打死他也不肯學竹匠。都說童震是十八歲那年逃出去的,臨去把家裡的所有竹篾堆上屋頂,一把火燒光了,他就在火邊又是跳又是唱的,折騰了老半天。祖父忘不了那天夜裡可怕的火光。他說竹篾在火中辟啪作響的聲音驚醒了他,那種火焰充滿一股清新潮濕的氣味,在童家屋頂上閃爍,像瘋狂的鬼火一樣。

  冬子一家是不是童震的後代,只有老祖父能辨認。但是老祖父對我們說過,「他們不像,眼神就不像,太軟太弱啦。」那幾天是收竹器的好日子。大船泊在河邊,等著各家各戶挑出山一樣的上好竹器來。村裡人幹活都干瘋了。我記得那回被老人們挑出來做了船上的送竹童子,跟著船走一百里水路到城裡去。我被家人打扮得像個小木偶一樣,埋在散發著清香的竹籃竹籮竹筐裡,身子古板地扭結著不想亂動。船經過銅炕橋了,我猛地發現橋洞裡伸出一桿槍來。正對著我。那槍管閃著暗藍的釉光,微微顫動著。一切都發生得出乎意料,但我竟然不害怕那支槍,反而有一種衝動,想跳起來去抓住那個不祥的物體。就在這時,槍縮回去了,我看見冬子和他父親的臉出現在橋洞的一片陰影中,俯視我們的船。槍在冬子的手裡,冬子父親卻提著一隻垂死的竹雞。雞的脖子上被切了一個口子,血在不停地滴著。這種場面船上人都很陌生。當時誰也不知道他們父子倆是在用雞血擦拭那桿雙筒獵槍。我長這麼大見過的唯一一桿獵槍就是冬子家的那桿。後來當我和那父子成為朋友後,曾經多次撫摸過烏□木的槍把。冬子說他爹槍法極好,要打人打獸都是一槍撂倒,他說這話時一邊咳嗽,一邊臉上又放出紅光。

  「你聽見過我爹放槍嗎?」

  我常常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撞破霧靄,持槍在河的左岸徘徊,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沒聽到外鄉人的第一聲槍響。「放一槍給我聽聽吧。」我在河這邊朝對岸喊。對岸的外鄉人還在徘徊,他沒理我,只見又白又稠的霧從他身邊湧來湧去。「你到底要打什麼呢?」

  隔了很久,我聽到他發出了歎息般的聲音:「這兒沒什麼可打呀。這兒什麼都不敢打。」我渴望那震破小村的第一槍。後來我對那父子倆編了個謊言。我說村外的竹林裡有許多野物。他們是否相信我不知道,反正在一個黃昏我領著外鄉人進了一片蒼茫的竹林,竹林裡幽暗潮濕,空氣中混雜著植物的千奇百怪的氣味。三個闖入者的腳步聲顯得倉促,魯莽,各有心計。但是竹林黑黝黝地從身邊閃過,紋絲不動,沒有一片竹葉發出聲響。我突然害怕起來,我覺得寂靜如水的竹林容不下我的稚拙的謊言,許多竹子的眼睛都在憤怒地審視著我。

  可是三個人仍然朝竹林深處走。

  「冬子,你看見開紅花的竹子了嗎?」

  「沒有,什麼都黑糊糊的,看不清。」

  「小孩,你去拉住我兒子的手。」冬子的父親溫和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林子走完了說不定會看見的。」我的手和冬子的手貼到了一起。我發現那手掌像火苗一樣舔灼著我。他全身發熱,眼睛發亮地環顧著我們祖先的竹林,充滿了莫名的惶亂和騷動。我想放開冬子的手,但是那手掌像連理枝和我長在一起了,掙脫不了。

  「小孩,其實我知道你在騙我們,不過我不揍你,你陪著我們把林子走完吧。」天開始發黑的時候,我們鑽出了竹林。病中冬子已經伏在了他父親的背上。他的古怪的小辮無力地垂在外鄉人寬厚的背上。那天是他先看見了天邊的群鳥,他突然揚起頭,用拳頭捶著他父親喊:「來鳥啦,來鳥了。」

  在村莊上空藍沉沉的穹頂,飛過一群輕捷的鳥影,滿耳是一種神秘的若有若無的鳥翅扇動聲。不知那是一群什麼鳥,它們散成龐大無邊的隊列,黑壓壓地朝竹林裡落。緊接著我看見冬子的父親把雙筒獵槍頂向半空,一聲巨響,火光一躥,那外鄉人父子的臉都清晰地映在槍口周圍,完全是獵人才有的悍的形象。鳥影開始像花瓣一樣往下落的時候,冬子的父親手一鬆,把那桿雙筒獵槍扔到了地上。他抱緊雙臂,面朝竹林,突然神經質地狂笑起來,他笑得渾身顫抖,喘不過氣來。在他的笑聲中,被霰彈擊中的未名小鳥一隻一隻往下落,老也落不完。我就是這樣聽到了第一聲槍響。

  我竄出去滿地找尋那些落鳥。死去的小生靈們軟綿綿熱呼呼地躺在我的臂彎裡、手心上。在最初的月光下,我看清那群鳥原來全是又小又醜的麻雀,血很腥很濃,把我的衣服染紅了一大片。「我爹過去從來不打麻雀。」冬子在一片竹影裡輕輕地說。他離鳥遠遠地站著,不知害怕什麼。接著我又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吩咐我,「你把它們撂在地上吧,麻雀死了歸土。」冬子的父親慢慢彎下腰,他撿槍的動作那麼疲憊那麼遲拙。許多年以後我還記得那個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散發的孤獨氣息。我甚至有這個印象,好像那個傍晚不是外鄉人打落了一群小麻雀,而是那群神奇的鳥影從不可知的地方飛來,衝擊了他們流浪的靈魂。那年冬天在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中降臨我們的村莊。四周的竹林變成一座座潔白的雪垛,風吹過也不落。綠竹枝全在雪垛下發黃發乾,雪地上好久沒有人跡,那些黑卵石般的蹤跡全是狗踩出來的。祖父顫巍巍地把門外的篾圈摘下來,回頭對家裡人說:「一年到頭了,竹器船該走了。」

  我等著最後的竹器船從村裡出去。船走了過年也就近了。我背著竹籮去拾狗糞,獨自陷在茫茫的雪地裡,一路上想著村子以外冬天以外的世界。走到銅炕橋那邊,我看見雪地上第一次出現了人的腳印,腳印很小,有膠底的花紋,一直延伸到河邊的竹林裡。我追尋著來到竹林深處,發現一個穿著花棉襖的男孩縮頭縮腦地藏在竹子後面,朝我張望,我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冬子。「你在這裡幹什麼?」「沒幹什麼。你別總是想管我的事。」

  「我以為你來放槍呢。」

  「爹從來不肯給我拿槍,他讓我來看竹子。」「看竹子幹什麼?」「我大概快死了。昨天又做夢,夢見竹子全開滿了紅花。」「我爺爺奶奶都沒死呢,你怎麼會死?」

  「村裡聽不到我咳嗽嗎?夜裡我咳得多響呀,爹說我大概活不過這個冬天了。」冬子的腳陷在雪地裡,我覺得他像一根獨身竹長在冰天雪地裡。他的臉上依然是一片病色,那飄飄忽忽的眼神跟老人一樣充滿宿命的意味。「下雪多好,在東北的時候,我爹隔夜就能知道明天會不會下雪,等什麼時候雪下厚了,我爹他已經把獵槍擦亮了,等著圍山。一下雪山上的野物都沒命地往有人煙的地方跑吶。」冬子又咳起來,他帶著炫耀的神氣,仰頭望著四周,「這裡怎麼沒有山呢?回來的時候我爹說老家全是山呢,竹子都長在山上。」也許在村子外面的世界有許多山。我從來沒看到過山。便在冬子的誘惑下想像著遙遠的東北的山峰。在下雪的冬天裡,山上長滿了竹子,竹子頂著皚皚的白雪,風一吹,竹枝上就伸出許多紅紅的花來,那就是冬子的山和冬子夢裡的竹林。陰曆十二月初五冷得異常。竹器船泊在河灘上,像一頭埋伏在雪地裡的怪獸,那天風很大,揚起雪粉撲打走出家屋的每一個人。人們挑著小山樣的竹器去河邊,都凍得臉色發青,說不出話來。年近八旬的祖父首先上了船,他親手把一船的竹器碼成一個圓丘狀,最後又在上面插上一叢翠綠的竹枝。這時候擁擠在河邊的人群發出一片呢喃之聲,大家不約而同地開始祈禱,祈禱船過白羊湖時北風不要興風作浪,祈禱蒼天庇護我們村裡那桿獨特的竹枝旗幟。

  我在風中縮著肩膀,混在人群中間。四周那些肅穆而又有所企求的臉使這天的時光過得冗長、艱難。我在大人孩子中間穿來穿去,等待著什麼事情突然發生,像風一樣把所有人所有房子捲進去。竹器船將要起錨的時候,有個女人恐怖地尖叫一聲,大家聞聲朝她望,看見了擠在那女人身邊的外鄉人。他肩上扛著一個被包,踮著腳從許多人頭上面凝望河裡的船,一大片雪地被他踏成黑色了。

  女人是看見外鄉人的被包後嚇壞的。他的被包裡裹著冬子。冬子的整個身體被捆得結結實實,埋在大花棉被裡。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張無聲無息的臉。在人們的驚訝聲中外鄉人把被包放在雪地上,冬子也就躺下了。他的小臉紅得讓人疑惑,眼睛如小小的油燈,照射著陌生的人群。「你這是幹什麼?這孩子死了嗎?」祖父俯下身子,摸了摸冬子的臉,厲聲地質問冬子的父親。

  「沒死,他這會兒還不想死。」

  「你把孩子弄成這樣想幹什麼?」

  「……你們讓冬子跟著船走一回吧。」外鄉人臉上表情乾澀,直直地盯著祖父乾癟的嘴唇,但是我祖父習慣性地緘默著,隔了好久,祖父說,「送竹童子要挑族祖裡的孩子。」「冬子姓童。」外鄉人慢吞吞地說。他的長臉仰起來環視著河灘上的人群,顯得超凡脫俗。就在這時祖父發現了他臉上類似孽障童震的神情,他似乎聞到了當年在童家屋頂上熊熊燃燒的竹火的怪味。人世滄桑油花般地在祖父胸中浮起,也許出於一種消災化吉的心理,他破例地答應了讓一個垂死的外鄉孩子充當送竹童子的角色。童姓家族的人暴怒地喧嘩起來,他們排成人牆站在河灘上,擋住了通向竹器船的跳板。但是我有那麼一個德高望重凝結權力的老祖父,他用皺巴巴的鐵笊籬一樣的手推開了他的下輩們。

  冬子的臉探出厚厚的花棉被外,浮現出幸福而迷惘的笑容。他是不是對我笑的呢?在村裡他幾乎只認識我一個童姓後代。我看見外鄉人把他兒子扛在肩上,朝跳板走過去。竹條釘成的跳板在他的腳步下深深地陷下去,又重重地彈起來。走到河心的時候,外鄉人突然站住了,他始終仰起的頭這時垂下去,像一隻老羊哺乳羊羔,在他兒子赤紅的小臉上舔了一口。那真是個奇怪的日子。開始融雪了,河水很清冷很晶瑩,竹器船吃水很深。人們站在雪水裡,眺望那個不同尋常的送竹童子埋在一堆新竹器中順流而下,不知道此去是災運還是吉利的象徵,只覺得一縷靈魂的輕煙緩緩捲過了我們的村莊,在每棵竹子每個人衣襟前磕磕碰碰,冬子那張被肺病浸泡的紅臉蛋從此留在村人們的記憶中。

  竹器船又一次經過銅炕橋時,一村老小都聽見遠遠的一片槍響聲,槍聲響了足有五分鐘,聽來震耳欲聾。我又驚愕又振奮,彷彿覺得在空氣的劇烈震顫中,方圓幾十里的古老竹林都傾斜過來。那桿槍射出了美麗的火光,有許多竹子被點燃,竹葉上便騰起紅色的花來。

  但是誰也不知道他在哪裡放槍。人們都朝銅炕橋的橋洞裡張望,橋洞裡有一堆火,孤獨地閃爍著,那堆火在橋洞裡已經燃燒了整整一個冬季。

  從此不見了冬子的父親,那個外鄉人。

  「那時候誰也想不到冬子會活下來。更想不到他後來會成為村裡最好的竹匠。」祖父跪在一張巨大的篾席上,喃喃地說。他也已經很老了,和故事中的祖父一樣,他也年過八旬了。風在夜幕降臨前停息,滿村的竹林靜默下來。圍在祖父身前的童姓後代聽著外面世界的動靜,覺得有一條河鹹津津地流過他們的思緒。「也許冬子真姓童,也許他就是童震的後代。」我們聽見祖父在堂屋的幽暗中說最後那句話。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