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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養蜂人



  一個微雪的傍晚,我由東向西從火車站進入這個城市,走在西區空寂的街道上。我披著一件土黃色底角結滿油垢的軍大衣我肩背桶形帆布包對這個城市東張西望。街燈在5點30分驟然一閃,房屋與樹木呈現出渾黃的輪廓,我看見地上的雪是薄絨般的一層,我的腳印紊亂地印在上面,朝城市的中心浮游過去,就像一條魚。

  我頭一次見到了環形路口。人們騎著自行車或者坐在電車上朝四個方向經過組成一種陌生的生活規則。我繞著西區著名的環形路口走了一圈。我看見了巨大的花壇和美麗的雕塑聳立在路中心,矜持而靜穆。噴泉在雪中濺出淡色水霧,冬青樹蓊鬱繁盛。你沒有來過這裡所以你來了這裡。我聽見一個蜂鳴似的聲音在對我說,緊接著我低頭發現了一隻舊鞋子,是一隻70年代初流行的解放鞋,它大模大樣然而又是孤零零地躺在環形路口上,我盯著它看了一會後決定把這當作城市的第一個奇怪現象來研究。

  大約是7點鐘左右我走過西區到達了霓虹燈籠罩的東區。我找到了百子街上的和平旅社。它跟我想像中的樣子基本一致:四層樓房開滿了乳黃色的窗戶,每個窗戶都代表一個房間兩張軟床一個寫字檯兩張沙發一台黑白電視機和兩隻搪瓷臉盆。旅館大門是四扇一排鑲有大玻璃的,正面貼著「拉」字反面貼著「推」字。如果走進去你會經過服務台一個織毛衣或者看小說的姑娘,走過水磨石樓梯和幽暗的長廊,走過一間盥洗室和公用廁所時聞見一股微量鹽酸水的氣味。情況就是這樣,和平旅社和我住過的所有旅館情況基本一致。我站在台階上把養蜂人給我的路線圖又看了一遍,然後撣掉了軍大衣上凝結的雪珠子。有人從百子街上走過,看著我推開了和平旅社的玻璃大門。這是1986年的冬天,一個微雪的夜晚。我在等待養蜂人歸來。

  我不知道養蜂人什麼時候歸來。

  尋找養蜂人對於我愈來愈顯難堪,因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來龍去脈。我只能跟和平旅社的人一遍遍描述養蜂人的外貌特徵: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鬍子黑皮夾克那個養蜂人你認識嗎?奇怪的是和平旅社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認識養蜂人。他們說養蜂人都住野外,住在帳篷裡,養蜂人怎麼會跑到城裡來住旅館?那麼他會不會是百子街的居民他家會不會就在百子街上呢?他們說那不太可能,百子街是商業區,這裡沒有一戶居民。你找養蜂人幹什麼?你到這裡來幹什麼?談話到這兒出了毛病,後來被詢人大都變成了主角,他們耐心地打探我的底細,這讓我很窘迫。三年來我經歷了八個大城市的城市生活,但我從來不告訴人們我到處居留的目的。事實上我也不宜告訴他們,我只是一個無所事事心懷奇想的大學肄業生,我不願回到我生長的那個煩悶無聊的小鎮上去,卻深深地為九大都市的生活所迷戀。我其實是想當一個城市學家,想寫一部名叫中國大都市調查的長篇巨著,但我目前還不知道有沒有城市學這門科學。我認為自己是一個特殊人物。而養蜂人是我沿途遇到的另一名特殊人物。就這麼回事。走過了那麼多城市。我已經記不起為什麼會去泥江那個無名的小城的。火車經過泥江的時候,我好像從車窗玻璃上看見了一片綺麗神秘的紫色,那塊車窗玻璃突然變得輝煌奪目,火車上的女孩驚喜地叫起來。我湊到窗前,看見泥江站四周是無邊無垠的紫雲英地,紫雲英的花朵在風中如同海潮劃出弧形波浪,陽光西斜時的折射把泥江染成一片紫茵茵的色彩,火車上的窗玻璃就是這樣幻變成紫色玻璃的。我回憶了一下,我好像就是這樣中途跳下火車,來到泥江的。我只在那裡逗留了一天。泥江的街道房屋和方位格局與我的家鄉小城是那麼相似,我習慣地產生了逃避的想法。泥江人的相貌也像我父親和母親一樣,古板而保守,我走在那些古老彎曲的街巷裡時就像走在家鄉石板路上一樣,心情沉重壓抑。我不得不走。但第二天早晨我從小旅店往車站走時突然迷向了。那是一次奇特的體驗,我明明看見火車站像一座孤島浮在紫雲英地裡,走著走著,孤島卻消失了。我走到了紫雲英花浪深處,看見一頂舊帳篷歪歪斜斜地搭在田裡,小路被無數長方形的蜂箱堵塞了。蜜蜂嚶嚶滿天飛舞,空氣中突然湧來一股又粘又潮的甜味兒。我驚異地發現自己闖入了蜂場。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蜂場,就是那天我遇見了養蜂人。從帳蓬裡鑽出來的那個人就是養蜂人。

  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鬍子黑皮夾克那個養蜂人。設想一下我當時孤寂無援的心情,你會理解我在蜂箱邊與養蜂人的野地長談。他把一罐淡黃色的新鮮蜂蜜放在我面前,然後盤腿坐在地上,說:「去哪兒,小兄弟?」「不知道,還沒決定。」

  「你是一個大學生。」「不是。讓他們攆出來了。」

  「犯了什麼錯?睡了女同學嗎?」

  「我不喜歡上課。」提到這個話題我就不樂意,我皺了皺眉頭,「我不喜歡回憶過去。我從來不想當大學生。」「告訴我你去南津幹什麼?」

  「不幹什麼。我喜歡去南津你管得著嗎?」「嗤——哈哈。」他突然狂笑起來,一邊搖著頭說,「喜歡去南津,我不知道還會有人喜歡去南津,這真是出鬼啦!」我看著他狂笑的模樣,一剎那間我想起了家鄉小城中患精神抑鬱症的大哥,他偶爾笑起來也是這樣毫無節制,碎石般帶有強烈的破壞性,所不同的是養蜂人身上有一種古怪的超人氣息,它不讓我懼怕反而讓我敬畏,我羞於承認的事實是我已經被養蜂人深深地迷惑。我捧起那個裝滿蜂蜜的午餐肉罐頭盒,嘗了一口新鮮蜂蜜。蜜很濃很甜,還有一股清洌的草根味。我敢說那是我喝到過的最美妙的食物。現在回憶起來我想跟隨養蜂人去養蜂的念頭可能就是那個瞬間誕生的。那個早晨泥江的薄霧散得很快,太陽照在紫雲英地裡又蒸起若有若無的絳紫色水汽,眼前閃過無數春天的自然光環,我看見了成群結隊採蜜的蜜蜂自由地飛翔,不思歸窠,它們的翅膀在陽光下閃著螢光。你想像不出我的心情是多麼複雜多麼空曠。你無法理解我既討厭鄉村又常被鄉野景色所感動的矛盾。「我去南津做調查。我已經調查了八大城市。」我向養蜂人吐露了我的秘密,「沒有誰讓我幹這事,我自己喜歡。」「調查城市。」他的灰黃色的細長眼睛盯著我,忽然拍了拍大腿,「小兄弟這主意不錯。你去過南津嗎?」「沒有。但我喜歡南津。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南津是只大蜂箱。」他的讓人捉摸不定的笑意又浮現在臉上,他說,「我知道南津的所有秘密。」

  「告訴我一些。」「那不行。你要去,去住上半年做你的調查。我什麼都不能告訴你。」他說著突然想起什麼,側過身子將手伸進帳篷摸索著什麼。我看見他取出來的是一張揉皺了的《南津晚報》和一支廉價圓珠筆。他將報紙撕下一塊鋪在膝蓋上,用圓珠筆寫著什麼。我聽見他在說,「百子街。和平旅社。從火車站步行,經過西區到東區。」「你在畫什麼?」「地圖。你到了南津去百子街的和平旅社。在那裡等我。我過了這季花期就要南下路過南津。在和平旅社等我。」「你來幫我調查城市嗎?」

  「不。我來收你做我的徒弟。」他把那片破報紙塞到我手中,拍拍我的腦袋,「你不是想跟我去養蜂嗎?」「你怎麼知道我要跟你養蜂?」

  「怎麼不知道?你做完了想做的事就只有養蜂了,這是規律。」好像就是這樣。我與那個養蜂人就是這樣在泥江城外的紫雲英地裡相遇的。我有時候懷疑養蜂人的存在,其原因來自我思維的恍惚和動盪,我經常把虛幻視為真實,也經常把一些特殊的經歷當作某個夢境。在百子街的和平旅社居住的那些日子裡,我經常找出那一角《南津晚報》看,養蜂人的蝌蚪似的字跡實實在在留在報紙邊角上。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鬍子黑皮夾克那個養蜂人也是真的。我在等待養蜂人到來的時間裡幾乎背熟了那一角報紙上殘留的每一條新聞。

  ……取得相應的報酬,賠償因被剽竊所造成的損失的要求不予支持。(朱文民)本報訊:昨日下午西區龍山高層住宅施工區發生一起重大事故。因承建施工單位未設防護網,三塊紅磚由20米高空墜落,一過路男人被砸,頭部重創,送醫院不治而死。

  本市發現一例愛滋病毒感染者

  本報訊:長江醫院於上月27日收理了一位免疫系統疑難病症患者,據行家會診檢查結果,患者有可能感染了國內尚屬罕見的愛滋病毒。該患者自述

  曾去美國探親旅遊,但無不良性行為。有關部門正在查找其具體……

  當我擠在公共汽車上肥碩的婦女和乾瘦的男人之間,我總是拚命往窗邊擠。車廂裡瀰漫著各種難聞的氣味,包括他們的體臭口臭汗臭煙絲臭和化妝了的女人臉上美容霜的怪味,當然還有促使我頭暈的汽油味。我發誓如果我有一顆原子彈我將把所有的公共汽車綁成一串,全部炸碎它們,我將給每一個城市人發放一架飛翔器作為交通工具。但這顯然辦不到。我擠在窗邊凝望城市的街道房屋和人群,聽到了地球吱扭扭轉動的輕微聲音。一切事物都在吱扭扭轉動,但他們感覺不到,能感覺到的人一般來說都是天才或者都是瘋子。在三路環城車上我看見過一個遠房親戚。車過中央路的時候我一眼看見了他,他的吊在肩上的藍的卡中山裝和人造革枕形旅行包在人堆裡特別醒目。我看見他把兩隻旅行包一前一後繫好搭在肩上,站在中央商場門口朝櫥窗裡東張西望。櫥窗裡不過站了幾個光著大腿的塑料模特兒。我不知道那有什麼稀奇的。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在茶館好好燒他的老虎灶非要跑到中央商場來丟人現眼。我注意了一下他的鞋子,他穿的是黑皮鞋,但我還是馬上聯想到了那天在西區環形路口看見的一隻解放鞋。這很奇怪。

  我的家鄉小鎮也在這個地球上,也在無聊地吱扭扭轉動。另外它還像一道掌紋刻在我手心上,我有時候攤開手掌,就看見了那個呆頭呆腦的小鎮。我的父親他不知道他在地球上跟著地球在無聊地轉動。他在一家從前叫做來家染坊的印布廠幹活,每天昏昏沉沉地攪拌一缸靛藍水。他攤開手掌只有兩件事,一是揉捏我母親乾癟的乳房,二是揍我的屁股。但自從我逃離了小鎮,他的第二件事就幹不成了。對於小鎮生活的記憶,淡如一陣青煙,你揮揮手青煙便散盡了。當我在夜晚飢餓難忍的時候,我回憶起從前站在門檻上吃梅餅的情景。梅餅多麼好吃,又酸又甜又清脆,那是我對於家鄉小鎮的唯一牽掛了。你在大城市裡見不到梅餅,你跟他們描述半天他們也弄不懂梅餅是一種什麼東西。

  我坐上三路環城車到呼家街下。那兒有一位我在大學裡認識的老客先生。他很有錢。我搞不清楚他的錢是怎麼來的,老客說你可以經常到我這兒來蹭飯,我就經常在晚飯前趕到呼家街去。你作為一個窮光蛋就得習慣蹭飯。老客每天下午六點鐘到家。六點鐘之前他不在家也不在那個叫科技信息中心的單位裡,你不知道他整天在幹些什麼。我問起時老客說,「還能幹什麼?撈錢!」我說怎麼撈?老客說:「還能到水裡撈?做生意!」我又問做什麼生意?老客就火了,「你吃你的飯,別什麼都問。」我覺得老客現在明顯是財大氣粗了,想想那時候他站在排球場的裁判台上作演講競選學生會主席我還給他鼓紅了巴掌,那時候老客是多麼溫和可信多麼受人愛戴啊!有一天老客在飯桌上盯了我半天,鄭重其事地說,「你多好,看著你我就想起我的青春時光。」我說不出話,我對老客這種老白菜梗子態度敢怒不敢言。但是老客的眼圈漸漸紅了,這讓我莫名其妙。老客在他的鞋幫子裡掏來掏去,掏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外國女人,眼睛像銅鈴一樣大,鼻子像三角鐵一樣巍然聳立。老客說,「她怎麼樣?」我說,「齜牙咧嘴,但挺威武的。」老客說,「她是美國加州人。」我說。「你們在搞情況嗎?」老客的眼光忽然變呆滯了,他的喉嚨深處咕嚕響了一下,說,「我要到美國去。」

  「我要到美國去。」我走過的九座城市中到處聽見這個聲音。那些人,精明強幹刁鑽促狹老實本份呆若木雞的人都要到美國去。這讓我驚詫不已,因為我背熟了京廣線隴海線津滬線,那些鐵路無法通到美國去。我想世界也許已經脫離地球在瘋狂運轉了。而我的所謂城市調查在這種運轉過程中顯得渺小可笑。他們說你去美國不會比去拉薩艱難多少。問題是要花力氣,你冬天去北海公園溜冰還要排隊買票呢。在九座城市裡我偵察了九個出國申請機構,九個機構的門口排著九曲人陣,他們都裹緊了大衣頭巾擠在那裡。我在盤算我什麼時候會排進去,會不會排進去。看見那種長陣我就飢腸轆轆,我想起在大學時節日加餐的排隊隊伍也是那麼長,兩種隊伍有沒有區別只有天知道。

  我與老客的膳食關係未能長久地維持下去,想到最後一次見面我就面紅耳熱。我不知道到底是誰的錯。簡單地說有一天我去呼家街蹭飯時碰到了一件怪事。我敲門,老客磨蹭了半天才出來開門,他臉色灰白,光著身子用手遮護著游泳褲頭。我說,「你在睡覺?你沒做飯?」老客一聲不吭把我拉進門,然後湊到我耳朵邊說,「你來的正好,我招架不住了。」我說,「你說什麼?」他怪笑了一聲,抓住我往房間裡拽,「幫幫我忙,到床上去。」房間門開著,鋪在地上的席夢思床凌亂不堪,我看見被窩外露出一個披滿棕色鬈發的大腦袋。我的臉一下子灼燒起來望著老客。老客濕漉漉的手緊抓著我不放,他說,「幫幫我,一起收拾這條騷母狗。」我終於明白了,我的該死的心臟跳得像撥浪鼓一樣。怎麼會有這種事發生?我抽出手就回身,我罵了一句「老客你他媽的——」我就不知道該怎麼罵老客這混蛋。老客追著我說,「這有什麼?美國人都這麼幹。」我一邊開門一邊說,「不,我幹不了。」我覺得心臟快要跳飛了。老客站在門口鄙夷地看著我,突然大聲說,「滾吧你這老土鱉,永遠也別來蹭飯了!」然後他使勁把門撞上了。我站在樓梯口。對於老客的污辱我並不怎麼在意。我是在想怎麼會有這種事發生?這是城市中性生活的一種嗎?思考這個問題對於我來說也許有一定難度。我21歲了但我對性生活領域還很陌生。我想這不是我的錯,我走過了九個城市,但我所幻想的那個城市姑娘還沒出現,在城市裡美麗的姑娘多如螞蟻,讓我怎樣去尋找她和她戀愛結婚過性生活生育孩子建立家庭呢?我沿著人行道經過呼家街。在穿越呼家街地下商店時我聽見了牆上反彈著一種嘎嗒嘎嗒的聲音,我懷疑那是地軸斷裂的聲音。地球也許快要轉不動啦?自那以後我每次路過呼家街都能聽見那種可怕的聲音。我真的懷疑地球快要轉不動啦。

  和平旅社旅客一

  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

  我這樣問了三遍,發現坐在對面床上的老頭是個聾子。他用一種紫色的汞藥水洗腳,洗得很仔細。洗完腳他就一直坐在床上摳腳丫。老頭目光呆滯,嘴角時常神經質地牽動,像要叨咕什麼。我走過去湊到他耳邊喊:

  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

  我是來上訪的。老頭看著我說,他的脖子上長著一個雞蛋大的肉瘤。聽口音老頭像是蘇北人。他又說了一遍,我不找楊鳳仁,我是來上訪的。

  你也有冤假錯案嗎?我四一年就參加新四軍了,我革命了大半輩子了。鄉政府為什麼不給我蓋房子?他們每年說就蓋就蓋,我等了五年了,房子在哪兒?屁影子也沒有吶。我知道中央有文件要給我們蓋房呢,鄉政府為什麼不執行命令?我告到縣裡縣裡也不管,他們都吃了豹子膽了違抗軍令呢。讓我上省裡告,省裡就省裡,我還怕省裡?省裡到處住著我的革命戰友呢,他們都坐著小車到處跑吶。乖乖嚨的咚。

  你坐上他們的小車了吧?

  找不到他們的人影呀。這城太大,政府也多,我就是不知道上哪兒找他們的人影呀。我到政府去找唐書記,可是小哨兵楞是把槍橫攔著不讓我進,乖乖嚨的咚,狗仗人勢呢。我打仗的時候他連一條精蟲都沒當上呢。我說找唐書記,他說不在,我說我跟唐書記一起打的孟良崮。他說什麼孟良崮不孟良崮我不懂這裡又不是菜場隨便讓你進去。我一急說老子斃了你這個小雜種。他倒好,笑了。說這裡沒有姓唐的書記,讓我到烏有巷居委會去找找。可是老唐明明是在省裡當書記呀,他自己告訴我的,烏有巷在哪裡?小同志你知道烏有巷在哪裡嗎?烏有巷嗎?往東,再往西,走回來,往南,再往北。怎麼找?別找啦。我笑起來。烏有巷就是沒有這條巷,別找啦。小雜種,他耍了我呀?!老頭尖叫了一聲,他突然扯開了褲帶把褲子往下褪。你看看這是什麼?這兒有兩塊蔣介石的彈片呀。我看見了老頭乾癟蠟黃的小腹上有兩道褐紅的傷疤,像兩條蚯蚓僵臥不動。老頭說小雜種他怎麼敢耍我呀?!老頭扯開著褲子對我吼。我看見他脖子下的肉瘤氣憤得快要炸裂了。遇到這樣一個暴躁的老革命我真不知如何安慰他!我不能讓他老扯開著褲子,因為天氣很冷。我實在找不到幫助他的方法,只能溫和地對著他耳朵喊:「把褲子穿上吧,當心感冒。」在城市裡你經常能見到一些新奇古怪的玩意,讓你著迷。我曾經迷戀過工人俱樂部裡的碰碰車,我每隔幾天就到那兒去花五角錢買一張門票,我一走進圓形車場就直奔那輛火紅的碰碰車,跳上去捏緊塑料方向盤狂跑一圈。我吹著口哨駕駛碰碰車,見到別的車就衝上去猛撞。要知道在碰碰車場裡撞人是不違反交通規則的,可惜就是撞不翻他們。我知道迷戀這種兒童遊戲實在可笑,但我忍不住地要往工人俱樂部跑,我忍不住地要去撞人,這也實在可笑。直到有一回我撞了那輛由一對燙髮男女駕駛的碰碰車,燙髮的小伙子突然從車裡跳下來,衝我瞪著眼睛,「你再撞我們我一刀捅了你。」我說幹嘛要捅我?他說,「你還裝傻?你撞了我們還不知道?」我無言以對,我覺得他一點也不懂遊戲規則,比我還可笑。從此我就對碰碰車倒了胃口。後來我就經常出沒於西區的鼓樓周圍。在鼓樓的頂台上有一架天文望遠鏡,你花二角錢可以看三分鐘城市景觀。我就把眼睛緊緊貼著鏡筒鳥瞰全城,你在望遠鏡裡看這個城市會覺得它更加神秘漂亮。掃興的是那個看守望遠鏡的老頭不停地在邊上提醒你。「一分鐘了。兩分鐘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但我還是從望遠鏡裡看見了不少街上看不見的東西。我看見過五一醫院的停屍間,看見一盞藍色的燈泡照著一排裹白布的死人。看見過一個梳辮子的女孩跟一個男人接吻的場面,鏡片裡只有一根獨辮子隨著頭部的後仰往下墜,兩個人的臉都看不見,但我知道那是接吻。我還看見過一座在八層樓上的巨大的會議室,窗戶裡面有好多人像企鵝一樣呆板而可愛地游移著,不知在開什麼會。在城市裡你只要花錢就可以干很多開心的事情。這是我對城市下的第一條定義。這一點誰都理解,所以也許就不存在什麼城市的定義了。城市是複雜的。我每天從城市的各個角落回百子街,在百子街與青海路交接的醫藥商店櫥窗裡總能看見一隻帶有微刺的高級避孕套。有時候想想城市真是複雜的,你不能說城市是一隻高級避孕套。你喜歡城市就不能隨便糟蹋城市。但我看見有的人在糟蹋城市,就在醫藥商店門口,四個穿牛仔褲的小伙子在吹那種避孕套,他們把它吹成了一隻大氣球,狂笑了半天。他們把氣球塞給一個背書包的小男孩,小男孩不要,他們在後面追,我看見那只避孕套氣球在一隻焦黃多毛的手上轟然爆炸,炸成碎片掉在街道上。他們在糟蹋城市。我如果是他們的爸爸就扒下他們的褲子,朝每人屁股打50巴掌!可是我什麼都做不了,面對人類的墮落我無能為力。我已經習慣於在街頭漫遊,在街頭漫遊是調查城市的主要途徑。我這樣把手插在冰涼的大衣口袋裡,沿街搖晃,從商店玻璃反光中我看見自己變成了這個城市的人,我的嚴峻的面孔我的輕緩的步態已經全無家鄉小鎮的特徵,我把這種變異的結果叫做城市化。城市化意味著我逃出家庭的成功。從此那個小鎮離我遠去,那個倒霉的小鎮最多像一條掌紋留在我手心上,我只要把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只要不去回憶,父親母親大哥二姐統統見鬼去吧。

  我路過堂子巷的時候,看見區政府門口擁了好多人。水泥門樓上拉著一條橫幅:市人才交流中心市場。我擠進人群時一個圍著大口罩戴著鴨舌帽的男人從後面把我胳膊拽住,「別插隊,排好隊登記。」我說,「登記什麼?我不要登記。」那人甩開我胳膊說,「真沒教養,小流氓也到這裡來登記。」我說,「誰是小流氓?我看你才像個老特務,你不是特務幹嘛又戴口罩又戴鴨舌帽的?」特務對我翻了個白眼,沒再理我。我就跟在他身後,隨著隊伍往一張長條桌前挪。長條桌前坐著一排國家幹部模樣的人,他們微笑著把一張表格發給排隊者,輕聲細語地和他們交談。我覺得他們就像天使一樣純潔可愛。環顧四周,人才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們臉上有一種相通的鬱鬱寡歡的氣色,我就知道那是生活不如意的人們,各有各的不幸。但我覺得那個老特務肯定是冒充的人才,我盲目地排到了長條桌前,聽見老特務對國家幹部說,「這社會總算變了。」總算變了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又聽見他說,「這是我的學術著作,出版了21年了。可是我還在家禽公司當出納員。」我側過身子瞟了眼老特務的學術著作。真的是一本學術著作。書已經發黃,封面上印著《激光在化工機械生產中的應用技術》。老特務的手按在上面,手指蒼白失血,彷彿一排切碎的蘿蔔條。我內心對老特務油然升起一種敬意。我相信了他是個激光人才。輪到我了,一個女幹部把表格遞給我說,「請填寫。」我不知道該不該接那張表格,我說,「填好了會怎麼樣呢?」她說,「交流呀,到發揮你專長的地方為四化多做貢獻呀。」她慈愛地看著我,說,「你有文憑嗎?」我想了想說,「有一點。」她笑起來,「什麼叫有一點?有就是有,別謙虛。知識分子是黨的棟樑呀。」她又問,「你學什麼專業?」我就怕別人問我學什麼專業。我遲疑了一下告訴她,「城市學。」「城市學?」女幹部考慮了一下說,「目前還不需要城市學人才。」我說,「我知道不需要。」女幹部拍拍我的肩說,「別急,你會人工培育蘑菇嗎?」「不會。」「你學過微波載送嗎?」「沒有。沒學過。」「那麼你懂西班牙語嗎?你會設計時裝嗎?你懂康奈斯電腦操作程序嗎?」「我都不會。」我說。女幹部開始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說,「那你只能呆在原單位了。你在哪裡工作?」我說了聲不知道就溜出了人才隊伍。我也不知道怎麼闖到了這裡來。我根本不想交流到哪兒去,我的專業就是他媽的逛遍城市。我不是什麼蘑菇微波康奈斯人才,也不需要別人對我問這問那的就像我母親臨睡前干的一樣。離開區政府時我看見那個搞激光的老特務還站在台階上,他的露在大口罩外面的眼睛紅紅的,我聽見他還在口罩裡含糊地念叨,「這社會總算變了。」那是一個怪人,我就不知道這社會到底在哪兒變了。

  好像就是那天,在堂子街的公共廁所裡我遇到了另外一個怪人。那是個矮個子男人,他站在小便池的一端看著我走進去。他的眼神很怪。我小便的時候聽見他輕輕歎了口氣,緊接著他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動作。他抖動著男人的玩意從小便池那端往我這兒移,眼睛斜睨著我。我瞠目結舌,退下了台階。我說,「你要幹什麼?」他又歎了一口氣,看看我沒說話。他把腦袋頂在牆上撒尿,卻撒不出來。我想他可能是病了。我走出廁所沒幾步,發現矮個男人又追了出來,他用一根手指往我腰上捅,說,「去看電影吧,」我說,「看什麼電影?」他說,「隨便。看電影。」我說,「我為什麼要去看電影?跟你去?」這時我聽見他歎了第三口氣。我斷定他是個精神病患者。我加快步子離開了臭烘烘的廁所,猛回頭看見精神病患者又鑽進了廁所。我覺得碰上這種事情真讓人好笑。你一輩子也不容易碰上一件這種奇怪的事情。

  和平旅社旅客二

  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

  我走南闖北什麼樣的人都見識過。

  那麼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

  他是哪兒的?不知道。他說他常在這兒住。

  他長得什麼樣子?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鬍子黑皮夾克。一個養蜂人。

  那叫什麼特徵?中國人都是這樣子。再說我一般都住江南大酒家,我難得上這樣的破旅館來,連暖氣也不送。新來的房客穿一件銀槍呢子大衣,鼻樑上夾一副金邊方鏡。我看見他用手套不停地撣著床單,然後放下那只黑色公文包。他說,「髒死了。」打開公文包。包裡顯得空空蕩蕩,最醒目的是一排放著的六個各種顏色的證件,還有兩根領帶一件皺巴巴的白襯衫,他從夾縫裡掏出了名片,遞給我,「相逢何必曾相識,交個朋友。」

  我把名片翻來倒去地看,那上面印著密密麻麻的字密密麻麻的頭銜讓人眼花繚亂。中華實業公司林城分公司董事長

  南方摩托車貿易中心副經理

  幼苗文學基金籌委會主任

  中國集郵協會常務理事胡成

  中國

  「老胡,你主要是幹什麼的?」我滿懷崇拜之情地望著新來的房客。「什麼都干。」老胡拿出一把日本電動剃鬚刀按摩著光滑的臉部,他仰著臉說,「我沒有鬍子,但我喜歡玩電動剃鬚刀,經常使用對皮膚很有好處。」

  「我是說你主要幹什麼工作?」

  「這回出來是為基金會做點宣傳。」他突然對我笑笑,說,「你能給幼基會募捐資金嗎?」

  「我?我還需要別人募捐呢。」

  「沒有巨額的一百二百也行。我們可以考慮你當幼基會顧問。」「你就是專門找人要錢的嗎?」

  「怎麼叫要錢?是籌集基金。我也不能肥自己腰包啊,主要是為了下一代。我們基金會的宗旨就是要把少年兒童培養成未來的大作家。」「我覺得人願意長成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培養沒用。」「你這人年紀輕輕思想倒挺僵化。」他說著砰地掀開了公文包的鋁鎖,「來看看這是什麼。」

  他拿著一疊毛邊紙小心翼翼地鋪開,一張一張地掀給我看。每張毛邊紙上都寫滿了龍飛鳳舞的墨跡。我說:「這是什麼?」他說,「你來看看落款。」我一看落款上都是些很重要的名字。你聽新聞聯播節目看《人民日報》時經常聽見看見那些名字。我又朗讀了一遍題字。題字內容基本一致但氣度各異:祝幼苗文學基金會蓬勃向上今日幼苗明天棟樑全社會都來關心下一代給予精神物質雙關懷等等等等。「題字沒提錢的事呀。」我說。

  「你這人真死腦筋。」他把毛邊紙迭整齊了鎖進包裡,說,「有了這些題字還不好辦?要多少有多少。我們已經收到三萬元捐款了,計劃年底突破五萬。」

  「五萬?我有了五萬就能坐飛機到拉薩到烏魯木齊去了。」「我們準備辦一張兒童文學報紙,還籌備辦一個兒童畫刊。你會寫故事嗎?要又有趣又刺激的,只要能提高發行量就行。你要是寫了我給你發表。不過試刊階段可能要自費發表。每3000字寄50元給編輯部。」

  「我沒什麼東西可以發表。」我躺到床上打開那一角《南津晚報》,想起了泥江城外那個養蜂人。我只是想問一問你有沒有見過那個養蜂人。誰也沒見過那個養蜂人。

  誰也沒見過那個養蜂人但我見過他。我走遍了九座都市不知道以後幹什麼好。幹什麼都比回家好。我想跟養蜂人去養蜂,可是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泥江在冬天不會盛開紫雲英花朵,他到哪裡去追趕花期了呢?

  你在城市裡會發現頭髮鞋襪和身子特別愛髒。你必須勤著洗澡,否則你就不能把頭湊到服務台姑娘前打電話。她會把鼻子吸得像個可愛的小蒜頭一樣讓你羞愧不安。我每隔一星期就要去百子街東端的清泉浴室洗澡。清泉浴室大池子的水一點也不清,但池子要比我家的大木盆大上幾十倍。人們都光溜溜地圍坐在池子邊上,好像是一排濕漉漉的木樁。我覺得人要是光溜溜的就沒有什麼等級差別城鄉差別了。這是我在清泉浴室得到的理論。人跳進了浴池就都一樣,都挺純潔挺可愛的。這樣想著就覺得世界光明得多了。我洗完澡躺在一張鋪著藍白浴巾的木榻上。我想摹仿他們睡一會兒,才閉上眼睛就有一雙手抓住了我的雙腳。我看見有個修腳老頭坐在小板凳上抓著我的雙腳,一隻手從白褂子口袋裡掏出修腳刀。我趕緊把腳縮回來。

  「我不要修腳。」「你有腳氣。多修修就好了。」

  「我從來沒有腳氣。」「那就做個全活吧。舒舒筋骨。」

  「什麼叫全活?」「全身都活。做了你就知道了。舒舒筋骨的。」「可是我沒買全活票呀。」

  「沒關係。做了再給,不舒服不收錢。」

  修腳老頭把我的腳架在他的膝蓋上,他慈祥地微笑著,手指在我的腳趾間不停地揉捏。然後他空握雙拳在我的腿上像敲鼓一樣敲打起來,然後又是背上手臂上,敲得很有節奏。我聽見浴室裡撲撲嘟嘟的響聲此起彼伏,朝四週一看到處都有做全活的修腳老頭在浴客身上敲打修腳。「怎麼樣?」老頭說,「不舒服不收錢。」我也不覺得有什麼舒服的,但我只能說,「舒服。」我突然笑了,因為我想到了一個深奧的問題。全活到底算一種什麼服務行業?城市是什麼時候出現浴室和修腳工的呢?這又是我想研究的一個城市問題。

  「你幹這行幹了多少年了?」

  「從15歲干到現在。算算大概修過10萬雙臭腳了。」「幹什麼不行非要給人修臭腳呢?」

  「我就會修臭腳,這是命你懂嗎?」

  「命也不會讓你修臭腳的。」「命裡讓我修臭腳,我剛生下來就讓算命先生看過,他一見我的手就說,『這孩子長大要進浴室給人修腳的。』」「那算命先生可能想讓你給他修腳。」

  「我誰也不相信可我就相信算命先生。」修腳老頭突然在我的什麼穴位上猛敲一下,我差點被彈起來,「喂,你看過算命先生嗎?」「沒有。我不相信。」「你還是去看看吧。我告訴你你去找白麗華,她的眼睛最毒。一看一個准,不准不要錢。」

  「她在哪兒?」「養馬營。你到養馬營問白麗華誰都知道她。」去養馬營找白麗華實在是無所事事的後果。我根本不要巫婆神漢對我說三道四,但我真的去了養馬營。養馬營由幾十棟破爛的年久失修的棚屋組成,隔著一條狹窄的碎石路面。你走過養馬營時注意橫跨路面的晾衣竿,空中飄舞著尿布片子褲頭背心羽絨衣羊毛衣還有許多日本株式會社的化肥袋子,要小心空中的滴水。我在城市裡從沒逛過這樣骯髒的街道。我想那個巫婆白麗華也只配住在這裡。

  白麗華坐在一隻鐵床上繡花。小屋裡瀰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貓屎臭。白麗華是一個著名的瞎女人,但我確確實實看見她在繡花。不是繡花,而是繡蜘蛛。她手裡抓著一件鮮紅的馬甲,馬甲上已經有了一條蛇一隻蠍子。我奇怪她是瞎子怎麼能在馬夾上繡出蠍子和蜘蛛來?

  「過來。」她放下手中的東西,佈滿白翳的眼睛瞪著我,「把左手伸給我。」「男左女右。」我嘀咕了一句就朝她伸出了左手。她怎麼知道我是個男的?白麗華的手冰涼冰涼的,像一隻老貓爪子在我手掌紋路上爬行,我的心也冰涼冰涼的。我斜眼看著鐵床上那件紅馬夾,揣測她還會繡出什麼鬼東西來。「你不該來找我。」白麗華突然說。

  「為什麼?」「你的命大凶。」白麗華的瞎眼盯著我的臉,「忌七忌三。你逃過了八七年逃不過九三年。」

  「我馬上就要死嗎?」「客死異鄉。」她說,「你趕緊走,要不你會死在街頭汽車輪子下。八六年剩下沒幾天了。」

  「可是我在等一個養蜂人來,我要跟他去養蜂。」「別等了。他不會來。」她推開我的手,又摸起紅馬甲,「沒有人會救你。」我也不知道怎麼啦,白麗華算的命真的讓我恐慌了一陣子。我在那間充滿神秘氣氛的屋子裡愣了一會,把口袋裡的錢掏給她。白麗華抓住了我的手,「慢走,把這件馬甲穿上。」她把手裡的紅馬甲塞給我。我說,「我沒錢了。」白麗華細眉一皺,「別說這個,穿上它吧,你是個可憐的孩子。」我說,「它能保佑我平安無事嗎?」白麗華說,「它能保佑好孩子,不過誰也救不了大傢伙兒,你眼看著這個城市要完蛋了你又有什麼辦法?」離開養馬營的時候我穿上了紅馬甲。我身上爬著一隻蜘蛛一條蛇一條蠍子這讓我很新奇。夜幕初降,街燈在5點30分驟然一閃,城市的白晝重新展開。在南區的立體交叉橋上,我看見無數小轎車作環行駕駛。我認識豐田皇冠尼桑本茨拉達桑塔納雪佛來伏爾加等所有小轎車,可我就是沒有坐過其中任何一輛哪怕是五分鐘也好。我想起白麗華說「死在汽車輪子底下」心中一片惆悵。我設想了1993年,假若我真的在1993年死去,最好不是死在車輪底下而是死在一輛白皇冠的駕駛座上。誰說得定呢?也許1993年我已經不再迷戀皇冠車,也許我買了一架飛行器正來往於遙遠的拉薩和烏魯木齊呢。1993年的事你怎麼預料?也許城市陷落到地底下去了,也許人們都搬進了100層樓的新公寓吃喝拉撒睡覺夢想,也許地軸斷了人們都葬身於海洋中也許人們照樣好端端地在城市裡擁擠喧囂,這可說不定。說不定的事你最好別多想免得腦袋發脹。你什麼都沒有只有腦袋最值錢,對你的腦袋一定要重點保護。

  和平旅社旅客三

  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

  你說什麼?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

  你要兜售什麼就直說。是拋外煙還是拉皮條?你想去南邊偷渡?跟我直說沒關係。

  不,我是問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是一個養蜂人。哦,我以為你說暗語。現在地下都流行暗語。你如果不明白就找不到快活事。你找養蜂人幹什麼?

  跟他約好了,在這兒等他。可他沒來。

  男的女的?當然是男的。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鬍子黑皮夾克。那你找他幹什麼?要不要找個小潘西?

  誰是小潘西?女孩呀,怎麼什麼都不懂?

  女孩又不是商店隨便能找嗎?

  你懂暗語就行。我看你是什麼都不懂。

  我猜那個新房客是廣東那邊的人。他比我大不了多少,但說話口氣活像個老混子。他穿了一件又短又緊的石磨藍牛仔夾克和一條又寬又大的牛仔褲。腰上繫了只大錢包。他說話舌頭顯得很緊,一笑露出兩隻金牙。我猜他大概是個小富翁,從住進這個房間他一直在喝百事可樂抽肯特香煙。我想他的胃大概也很大。廣東人心神不寧地看著窗外,說,「我跟一個朋友約好二點在這裡談點生意。到時你出去喝咖啡行嗎?我請客啦。」他拉開錢包拉鏈時讓我擋住了。我說我馬上就走。我不愛喝咖啡用不著你請客談你的鬼生意去吧。我出了和平旅社到芳洲動物園看了兩個鐘頭的猴子,突然想想有點生氣,廣東佬憑什麼把我攆到動物園來看猴子啊他一個人呆在房間裡搞什麼鬼?我這樣想著就提前走出動物園。回到和平旅社時大廳裡的石英鐘指著四點。我想廣東佬的生意也該談完了。我走上三樓時看見四樓值班室騰騰地衝下一男二女三個服務員,他們飛快地跑到我的房間門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鑰匙轉動暗鎖打開房門,緊接著我聽見房間裡傳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

  怎麼啦?我跑過去看見廣東佬赤條條地東躲西閃,在地上一堆衣服裡尋找褲子。一個塗脂抹粉的妖冶女人用一塊浴巾護住胸部坐在床上,木然地看著窗玻璃。這是怎麼啦?「沒你的事,請迴避一下。」男服務員嚴肅地對我說。「又讓我迴避?那也是我的房間。」我逕自往房間裡闖。「等他們穿好衣服你再進去。」

  「他們是在我的床上!」我猛然發現那女人坐在我的床上。老天爺廣東佬為什麼要把妓女領到我的床上去?是我的床!「這種女人誰的床她都上。」

  「可她為什麼偏偏要上我的床?」

  我被推到了一邊。我恨不得把廣東佬殺了。他嫖妓在哪兒嫖都不關我的事,他憑什麼要在我的床上?我真是恨不得把他們都殺了。在我憤怒的時候兩個女服務員在掩嘴竊笑,我不明白這麼骯髒的事她們怎麼笑得出來?沒一會兒走廊上圍滿了旅客,好像夾道歡迎那對狗男女。我看見廣東佬換了套西服衣冠楚楚地走出房間,後面跟著那個神情漠然的妓女。廣東佬面不改色心不跳,他指著服務員的鼻子說,「別忘了你們進來沒敲門,你們侵犯了我的人權。」

  我想廣東佬大概是被帶到公安局去了。我還不太明白這種事情到底有多嚴重。晚上我守著電視看國際新聞時,廣東佬回來了。我奇怪他怎麼沒事人一樣,齜著金牙對我笑一笑。他說,「我還沒見過這種客房,服務員進來怎麼可以不敲門?」我說,「抓壞蛋是可以不敲門的。」廣東佬說,「誰說的?在我們廣東你必須敲門。」我說,「你怎麼沒讓銬起來?」廣東佬說,「怎麼會?私了啦。」我說,「私了是什麼意思?」廣東佬說,「你真是什麼都不懂。凡事都有公了私了兩種。我給他們發辛苦費就私了了呀。」我又說,「我們換張床,你他媽的把我的床弄髒了。」他說,「別換床了我再也不住這破客房啦我要換個好客房啦。」我說,「那床怎麼辦?」他看看床嘿嘿笑著,突然拍拍手說,「給你灑香水。」然後他從牛津包裡拉出一筒噴霧香水對著床噴起來,一邊噴一邊說,「這是法國香水啦。」我聞到一股刺鼻的古怪的香味在房間裡瀰漫開來。老天作證,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混帳的廣東佬。我不知道養蜂人什麼時候來。

  我發現我已經把養蜂人當作了我的救星。情況就是這樣。我獨自在陌生的城市裡遊蕩,就好像一個飢渴的水手在海裡尋找自己的船,但是船卻無影無蹤。你一個人在海裡能游多長時間呢?走到街頭上看見許多電線桿上貼著私人啟事。我注意了一下內容,有徵求換房的有尋求兩地對調解決夫妻分居的有尋找六歲失蹤男童的還有專治陽痿早洩不孕症的。有一天我站在一根電線桿下突然想到我也該貼一張尋人啟事,我已經沒有其它尋找養蜂人的辦法了。當天夜裡我把複寫好的啟事和一瓶馬牌膠水裝在大衣口袋裡去了城市的所有主要街道。趁著天黑無人,我把50張尋人啟事牢牢地貼到了50根電線桿上,貼完後我就軟癱在路邊了。我累得要死,我不知道貼尋人啟事會這樣累得要死。

  尋找養蜂人

  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

  特徵: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鬍子

  黑皮夾克操南津口音

  你能告訴我他的消息嗎?

  請與和平旅社313房間尋找人聯繫

  電話:538841

  從啟事貼出後我一直守著服務台上的電話。電話鈴一響我就抓話筒,但都不是我的電話。我等了一整天也沒接到個屁電話。這讓我很頹喪。也許人們還沒注意到那張啟事?也許人們在城市裡匆匆忙忙地竄來竄去,沒功夫理會那張啟事?我想我得耐心一點,遲早會等到我的電話。這個城市有那麼多人,那麼多人又認識別的那麼多人,如此循環往復,總歸有人會告訴我養蜂人在什麼地方。

  第三天我等到了第一個電話。我緊張得牙直顫,幾乎說不出話來。你是和平旅社尋找人嗎?

  我是我是芬芳蜂蜜廠請問你需要什麼樣的蜂蜜要多少我不是尋我們是蜂蜜專業生產廠家品種齊全我們有槐花蜜紫雲英蜜茶花蜜蘋果蜜品種齊全質量

  我不要,我你如果大量購買價格可以面談請問

  你搞錯了我不是你不是登了啟事尋找我不是找你我尋找一個養蜂人!

  我啪地掛斷了電話。這真是莫名其妙。難道我尋找養蜂人就是要買蜂蜜嗎?我想那傢伙真是自作聰明,他一點也不知道我的苦衷。但我轉念一想那電話不該掛,芬芳蜂蜜廠說不定跟養蜂人有關係呢我至少應該向他打聽一下你見過那個養蜂人嗎?我從牆上摘下電話號碼簿,仔細地查找芬芳蜂蜜廠,電話簿上沒有芬芳蜂蜜廠。我又撥號詢問芬芳蜂蜜廠的電話號碼,查號台那裡沉默了幾秒鐘,突然傳來一個惡狠狠的女聲,「沒有電話!」我納悶那家蜂蜜廠怎麼不裝電話,沒準是家黑廠吧,我聽說這個城市裡有許多地下黑廠沒有機器也能生產各種產品,那造蜂蜜更不在話下了。第四天我接到了第二個電話。

  你是和平旅社尋找人嗎

  我是尋找人你想好了嗎想好了我沒你有傢伙嗎什麼想入伙的都得自備傢伙

  入什麼伙我不明白我是尋找

  他媽的你搗什麼亂老子紅了你

  對方吼了一聲先掛了電話。又錯了,錯得更加莫名其妙。電話裡的聲音粗啞陰沉,我突然想起廣東佬說的暗語問題,驚出一身冷汗。尋找養蜂人是這個城市的一句暗語嗎?我琢磨著對方可能是一個打劫行兇的黑組織讓我碰上了。我想不通的是他們憑什麼跟養蜂人聯繫起來難道養蜂人會打劫行兇嗎?我對電話失去了信心。我不再像個木頭人那樣守著電話了。這個城市住滿了亂七八糟的混蛋們,沒有誰會告訴我養蜂人的消息了。第五天我呆在房間裡胡思亂想的時候,聽見女服務員在敲門,「你的電話。」我問,「誰來的?」女服務員說,「我怎麼知道?是個女的。」我想了想就下了樓,是女的總歸希望大一點,是女的總不至於向我推銷蜂蜜讓我帶著傢伙入伙。我一抓起電話就聽見一個甜蜜動聽的聲音。你是和平旅社尋找人嗎

  是的喂,是你在尋找一個養蜂人嗎

  你見過他嗎見過。不過現在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不為什麼,你得在古城牆上等我

  到了古城牆上你才告訴我嗎

  對了,請別再問為什麼

  什麼時候去現在,馬上就來

  誰也想像不出我在去古城牆的路上有多高興。我發誓那一路上我熱愛世界上每一個女孩。女孩不混蛋,女孩就好比純潔的茉莉花。我換了兩路汽車又跑了近一公里的路,遠遠地看見了這個城市殘存的古城牆。城牆很高,我從石階上一溜煙地跑上去,迎面就看見兩對情侶和一個女孩呈三點一線坐在地上。那個單身女孩正眺望遠方嗑著瓜子,我走上去拍拍她的肩膀說,「我來了。」女孩回過頭,我看見她的細柳眉立刻攢成了一條黑線,「誰讓你來了?」我說:「不是你打的電話?」她把一顆瓜子皮呸地吐到我臉上,「流氓不要臉!」我敢怒不敢言,我知道又錯了。誰讓我輕信那個鬼電話呢?這個城市的女孩也早已成了混蛋啦。

  我沮喪地往城牆下走,突然聽見樹叢裡響起一聲斷喝——「不准動。」緊接著跳出一個人來。戴鴨舌帽穿黑皮夾克腿上打著紅白條綁腿,像小伙但是個女孩。她叉著腰歪著頭笑吟吟地看著我,「是我打的電話。」

  「你幹嘛要鑽到樹叢裡去?」

  「這樣好觀察觀察,我看看你長得什麼樣子。」坦率地說女孩很漂亮,但你就不知道哪兒漂亮。她的眼睛熱辣辣地盯著我,我的手不知該插進大衣口袋還是像她那樣叉著腰。我說,「你看見了那個養蜂人嗎?」「坐下說,」她先在草地上坐了下來,「我看見了養蜂人。」「什麼時候看見他的?」

  「今年夏天呀我去桃花湖游泳我看見了養蜂人的帳篷啦,養蜂人在點火煮飯四周都是野花那畫面多優美喲。」「你看見的養蜂人什麼樣子?」「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鬍子黑皮夾克你不是寫了嗎?」「不對。」我一下聽出了問題,「你說的是夏天他怎麼會穿黑皮夾克呢?」「我也記不清,反正我看見過養蜂人。」

  「你跟他說話了嗎?」「沒有呀我只是遠遠地看見養蜂人在點火煮飯四周開滿野花我就喜歡那種情調帳篷裡還有嬰兒的哭聲呢。」「見鬼。」「你說什麼?」「錯啦。你根本沒看見我要找的養蜂人。」「其實你自己就是個養蜂人。」

  「我不是但我想跟他去當養蜂人。」

  「你真浪漫。」「又白跑了一趟。我大概永遠找不到他了。」「你找到了我。」她突然握緊了我的手,她的眼睛凝視我柔情似海,「我就喜歡浪漫的男孩我討厭市儈商人世俗金錢。」我完全沒有想到這個結果。我從前一直渴望純潔甜蜜的愛情但我不習慣這個城牆上的橫空出世的愛情。純潔甜蜜的愛情不會這樣突如其來地降臨。所以我不由自主地掙脫了女孩的手,朝一邊挪動。我像研究一株稀世奇草一樣好奇地打量著女孩。女孩幽怨地摘下頭上的鴨舌帽,又狠狠地摔在地上。「你是同性戀者?」「同性戀者是什麼意思?」

  「那你為什麼不喜歡我非要去找他?」「我沒心思。」我負疚地說,我想我不能欺騙她,「我現在什麼也不想,我只想跟著養蜂人去養蜂。」

  「你一定很痛苦,只有痛苦的人才會去養蜂。」「不。我從來沒什麼痛苦,我就是不想回家。」「你真浪漫,」她又說。突然她抬起腿猛踹我一腳,「快滾吧,找你的養蜂人去,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幸好踢得不重。膝蓋震了一下。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踹我一腳這真是有理講不清。你總不能跟一個女孩打起架來。對女孩你總得讓著點。我走下古城牆時心情很複雜,我不明白浪漫跟我找養蜂人有什麼關係。抬頭看看城牆上,那個女孩正在孤獨地漫步。她不至於想不開跳下城牆吧?她怎麼會愛上我的呢?說實在的我有點若有所失。我畢竟還沒有經歷過多少愛情我當然若有所失了。

  我夢見養蜂人在前面走,我跟在他身後。我們正穿越一片春天的紫雲英花地,有一輛牛車馱滿了蜂箱吱扭扭地在土路上駛過。我聽見一隻鐘在薄霧濛濛的遠方敲響,蜂箱自動打開,所有的蜜蜂都迎著乳黃色太陽飛過去,飛成各種神奇的隊列,而紫雲英花朵馥郁清新,每一朵都像一隻琴鍵被風的手指彈奏。當蜜蜂飛上去田野裡的聲音有如一場細雨你覺得你走在一場芬芳充滿音樂的細雨中,我夢見養蜂人微笑著對我說,「這多好,你身上背了一隻大蜂箱。」我真的夢見我光著脊背背了一隻巨大的蜂箱在紫雲英地裡走。我總聽見蜜蜂在我耳邊嗡嗡地鳴叫,看見蜂翅在四面八方閃爍銀色的光芒。我覺得養蜂人領我經過的地方非常熟悉,但我怎麼也分辨不出那是什麼地方,好像是泥江城外,好像是我的家鄉小鎮,又好像哪裡也不是而是一個遙遠神秘的新世界。我是在清泉浴室裡做這個夢的。你知道夢裡的蜂鳴實際上是淋浴龍頭的濺水聲。這未免讓人沮喪。赤裸的城市人趿著木屐在浴室裡行色匆匆,而我卻熟睡著做這個荒唐無聊的夢。我不知道怎麼會喜歡上了浴室這個鬼地方。我老覺得頭髮上腳上身上有汽油味爛瓜果味有灰塵還有珍珠霜法國香水的怪味,怎麼洗也洗不乾淨。我甚至還喜歡上了修腳老頭的全活,他一走過來我就主動地把腳架到他的膝蓋上,說:「全活。」「怎麼樣,上癮了吧?」修腳老頭狡黠地對我說。「不知道。」我說,「我反正沒事幹。」

  「凡事就怕你沾,你一沾就上癮了。上了癮就收不住了。」噗嘟。噗嘟。我聽著這聲音就覺得夢裡的一切都模糊起來。修腳老頭的手是不是有魔力?在城市裡呆長了你就會有一手魔力,你就要靠這一手魔力吃飯。

  老頭說:「人活著也就是上澡堂泡泡快活了。還有什麼?從前有鴉片白面。那玩意也就是怕上癮,癮一來家破人亡不說死了還欠一屁股債。沒意思啊。」

  老頭說:「還是泡澡堂好啊花不了幾個錢圖個全身輕快,我在澡堂修了幾十萬臭腳了,我想泡一泡就是沒工夫。沒什麼意思啊。」老頭又說:「我還是上班快活些下班回家還是受氣,我有三個兒子,三個兒子結婚花5000元錢我哪裡還有存款呢?兒子媳婦今天等我開家庭會議,他們要把金鎖賣了買彩電,金鎖是祖上傳下來的,我就是把金鎖吞進肚子裡也不能給他們狗雜種,他們要就來開我的膛挖開我的胃吧。」我迷迷糊糊聽著修腳老頭的嘮叨。我從衣服口袋裡找錢給他時,猛然發現老頭流了眼淚。他呆滯地看著我的腳,伸手摸了摸又推開了,然後他說了聲「沒意思」就走開了。我從來沒見過老頭哭,老頭一流眼淚你真不知如何是好。我記得是元旦前一天我最後一次去了清泉浴室。我走出池子時看見浴室裡一片騷亂。有人喊著「鍋爐房鍋爐房」有人手忙腳亂地圍著浴巾朝鍋爐房跑,我拉住一個人問:「怎麼啦?」那人一邊跑一邊說:「吞金啦。」我說:「是誰吞金啦?」另一邊有人回答:「老田,修腳的老田吞金啦。」我跟著他們往鍋爐房跑,跑到鍋爐房時我發現朝向大街的門打開了,街上也圍了好多人看著四個白大褂把老田往救護車上抬。我不能再往前跑。救護車很快地呼嘯而去。我想起老田給我做全活的情景,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我想那個老田怎麼開玩笑似地說吞金就真的吞金了呢。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對三個兒子媳婦生這麼大的氣。

  就是元旦的前一天我從清泉浴池回旅館時看到門縫裡塞了一封信。我一看信封上那蝌蚪般的字跡就大聲叫了起來,「養蜂人。」信封裡是一角《南津晚報》,我看見報紙的一角畫了一張圖,圖下寫著幾句流草難辨的詩句:



  四面是城市中心是你家養蜂人在天上

  你來找我嗎?

  我從來沒讀過這樣混帳透頂的信。但我不相信養蜂人的出現就是為了作弄我。我拿著那一角《南津晚報》去找服務員,我說:「這封信是你塞進門縫的嗎?」她說:「沒有。」我又問,「那你看見有一個養蜂人來過嗎?」她厭煩地說,「沒有沒有。我沒有看見什麼養蜂人。」她擰過臉去又低低地罵,「神經病。」我跑到百子街上逡巡街上的人流。街上擁擠著五顏六色的人群五顏六色的汽車摩托車售貨車。沒有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鬍子黑皮夾克那個養蜂人。風從街口吹來,捲起地上的最後幾片梧桐落葉,有一個中學生把微型半導體收音機裝在衣袖裡回家,我聽見女播音員在播送天氣預報:「明天陰有小雪西北風五到六級。」這是1986年最後一個冬天日子,在一座城市的一條街道上。又是一個微雪的傍晚,我由西向東從百子街的和平旅社走到火車站。我擠在等待檢票的隊伍中心裡寂靜空曠,我跟著雜亂喧鬧的隊伍往檢票口一點一點地移動,身後是我的第九座都市。事情就是這樣,你總是離開一個地方再去另外一個地方。你想不出其它生活的方法。

  我得坐在火車上決定目的地。

  我永遠不回家,因為我發過誓。

  我想在哪兒下車就在哪兒下車,問題是我不知道養蜂人躲到哪裡去了。中國這麼大,你要找一個養蜂人多不容易。誰來告訴我養蜂人躲到哪裡去了?人人都在忙碌,誰有功夫來告訴我養蜂人躲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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