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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我懲治端文端武兄弟的計劃沒有實現,因為刑吏們誰也不敢對他們下手。幾天後我看見端文端武兄弟手拉手地走過繁心殿前,我不由得沮喪萬分。我知道這是祖母皇甫夫人從中阻撓的緣故。現在我對皇甫夫人充滿了不滿情緒,我想既然什麼都要聽她的,乾脆讓她來當燮王好了。皇甫夫人察覺了我悶悶不樂的情緒,她把我叫到了錦繡堂她的臥榻邊,默然地審視著我。她臉上的脂粉被洗去後顯得異常憔悴而蒼老,我甚至覺得皇甫夫人也快進洞尺山的王陵墓了。端白,為什麼愁眉苦臉的?皇甫夫人握住我的手說,是不是你的蛐蛐兒死了?既然什麼都要聽你的,為什麼讓我當燮王?我突然大叫一聲,下面我就不知該怎麼說了,我看見皇甫夫人從臥榻上猛地坐起來,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驚愕而慍怒的表情,我下意識往後縮了一步。誰教你來這麼說的?是孟夫人還是你師傅覺空?皇甫夫人厲聲質問我,順手抓到了臥榻邊的壽杖,我又往後退了一步,我怕她用壽杖敲我的腦袋,但是皇甫夫人最後沒敲我的腦袋,那根壽杖在空中揮舞了一圈,落在一個小宮女的頭上,皇甫夫人說,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快給我滾到外面去。我看著小宮女紅著眼圈退到屏風外面,我突然忍不住大聲哭起來,我說,端文在圍場對我射暗箭,可你卻不肯懲治他們,要不是覺空提醒我,我就被他們的暗箭射中了。我已經懲治過他們了,你的四個兄弟,我每人打了他們三杖,這還不夠嗎?
  不夠,我仍然大叫著,我要把端文端武的手指割下來,讓他們以後沒法再射暗箭。真是個不懂事的孩子。皇甫夫人拉我在榻上坐下來,她輕輕地摸了摸我的耳朵,嘴角重新浮現出慈愛的微笑。端白,為王者仁慈第一,不可殘暴凶虐,這個道理我對你講過多少次了,你怎麼總是忘記呢?再說端文他們也是個大燮的嫡傳世子,是王位的繼承人,你割去他們手指怎麼向祖宗英靈交待呢?又怎麼向宮廷內外的官吏百姓交待呢?可是黛娘的手指不是因為下毒被割除了嗎?我申辯道。那可不一樣。黛娘是個賤婢,而端文兄弟是大燮王的血脈,也是我疼愛的孫子,我不會讓他們隨便失去手指的。我垂著頭坐在皇甫夫人身邊,我聞到她的裙裾上有一股麝香和靈芝草混雜的氣味,還有一隻可愛的晶瑩剔透的玉如意,繫掛在她的龍鳳腰帶上,我恨不得一把拽過那隻玉如意塞進囊中,可惜我沒有這個膽量。
  端白,你知道嗎?在我們大燮宮,立王容易,廢王也很容易,我的這句話你千萬要記住。
  我聽懂了祖母皇甫夫人最後的囑咐。我大步走出錦繡堂,朝堂前的菊花圃裡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老不死的東西,早死早好。我偷偷地罵了一句。這種罵人話是我從母后孟夫人那裡聽會的。我覺得罵一句不足以發洩我的義憤,就縱身跳進皇甫夫人心愛的花圃裡,踩斷了一些黃色的菊花枝莖。我抬起頭猛然發現那個挨打的小宮女站在簷下,朝我這邊驚訝地張望著。我看見她的額角上鼓起了一個血包,那就是皇甫夫人的壽杖打的。我想起皇甫夫人關於仁慈愛心的勸誡,心裡覺得很好笑。記得在近山堂讀書時背誦過一句箴言,言行不一,人之禍也。我覺得這句話在皇甫夫人身上得到了詮釋。端文和端武就是這時候走進錦繡堂前的月牙門的。我從菊花圃裡跳出來,攔住了他們的通道。他們似乎沒有料到我會在這裡,表情看來都很吃驚。
  你們來這裡幹什麼?我對他們惡聲惡氣地發難。向祖母請安。端文不卑不亢地說。
  你們怎麼從來不向我請安?我用菊花枝掃他們的下顎。端文沒有說話。端武則憤然瞪著我。我上去推了他一把,端武趔趄著退後一步,站穩後仍然用那雙細小的眼睛瞪著我。我又掐了一朵菊花朝端武臉上扔去。我說,你再敢瞪我我就讓人剜了你的眼睛。端武扭過臉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他不敢再瞪我了。旁邊的端文臉色蒼白,我看見他的眼睛裡有一點淚光閃閃爍爍的,而酷似婦人的薄唇抿緊了更加鮮紅欲滴。我又沒推你砸你,你有什麼可難受的?我轉向端文挑釁地說,你有種就再對我放一支暗箭,我等著呢。端文仍然不說話,他拉著端武繞開了我,朝錦繡堂匆匆跑去。我發現祖母皇甫夫人已經站在廊下了,也許她已經在那裡觀望了一陣了,皇甫夫人拄著壽杖,神色淡漠寧靜,我看不出她對我的行為是褒還是貶。我不管這些,我覺得我現在出了一口氣就不虧啦。
  到我繼位這一年,燮宮的宦宮閹豎已所剩無幾,這是因為已故的父王天性憎惡閹人的緣故,他把他們一個個逐出王宮,然後派人將民間美女一批批搜羅進宮,於是燮王宮成了一個脂粉美女的天下,我的父王沉溺其中,縱情享受他酷愛的女色和床第之歡,據我的師傅僧人覺空說,這是導致父王英年早逝的最重要的原因。
  我記得有一年冬天在大燮宮前的紅牆下斃命的那些宦官,他們明顯是因為饑寒而死的。他們等待著燮王將他們召回宮中,坐在紅牆下堅持了一個冬天,最後終於在大雪天喪失了意志,十幾個人抱在一起死於冰雪之中。這麼多年來我始終對他們的選擇迷惑不解,他們為什麼不去鄉間種植黍米或者採桑養蠶,為什麼非要在大燮宮前白白地死去?我問過僧人覺空,他建議我忘掉那件事,他說,這些人可悲,這些人可憐,這些人也很可惡。
  我對宦官閹豎的壞印象也直接來自覺空,我從小到大沒有讓任何閹人伺候過我,當然這都是我成為燮王之前的生活。我沒想到這一年皇甫夫人對宮役的調整如此波瀾壯闊,她接納了南部三縣送來的三百名小閹人入宮,又準備逐出無數體弱多病或者性格不馴的宮女,我更沒有想到我的師傅僧人覺空也列在皇甫夫人的閒人名單裡。
  事前我不知道覺空離宮的消息。那天早晨我坐在繁心殿上,接受殿外三百名小閹人的萬福之禮。我看見三百名與我同齡的孩子跪在外面,黑壓壓的一片,我覺得很好笑,但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就坐在我兩側,我不宜笑出聲來,於是我就捂著嘴低下頭笑。等我抬起頭來,恰恰看見那些孩子的隊列後面跪著另一個人,我看清了他是我的師傅僧人覺空,他卸去了大學士的峨冠博帶,重新換上了一襲黑色袈裟,挺直上身跪在那裡。我不知道覺空為什麼這樣做。我從御榻上跳起來,被皇甫夫人制止了。她用壽杖的頂端壓住我的腳,使我不能動彈。覺空不再是你的師傅了,他馬上就要離宮,讓他跪在那兒向你道別吧。皇甫夫人說,你現在不能下殿。為什麼?為什麼讓他離宮?我對皇甫夫人高聲喊叫。你已經十四歲了,你需要師傅了。一國之君需要臣相,卻不需要一個禿頭和尚。他不是和尚,他是父王給我請來的師傅。我要他留在我身邊。我拚命搖著頭說,我不要小宦官,我要覺空師傅。可是我不能讓他留在你身邊,他已經把你教育成一個古怪的孩子,他還會把你教育成一個古怪的燮王。皇甫夫人鬆開壽杖,在地上篤篤戳擊了幾下,她換了一種溫和的語氣對我說,我並沒有驅他出宮的意思,我親自向他徵詢過意見,他說他想離宮,他說他本來就不想做你的師傅了。不。我突然狂叫了一聲,然後不顧一切地衝下繁心殿,我衝過三百名小閹宦的整齊的隊伍時,他們都仰起臉崇敬而無聲地望著我。我抱住了我的師傅僧人覺空放聲大哭,繁心殿前的人群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我聽見我的哭聲在周圍的寂靜中異常嘹亮。
  別哭,你是燮王,在臣民面前是不能哭的。僧人覺空撩起袈裟一角擦拭我的眼淚,他的微笑依然恬淡而聖潔,他的膝部依然跪在地上。我看見他從袈裟的袖管裡抽出那冊《論語》,他說,你至今沒讀完這部書,這是我離宮的唯一遺憾。我不要讀書。我要你留在宮裡。
  說到底你還是個孩子。僧人覺空輕輕地歎了口氣,他的目光如炬,停留在我的前額上,然後從我的黑豹龍冠上草草掠過,地用一種憂鬱的聲音說,孩子,少年為王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的不幸。我看見他的手顫慄著將書冊遞給我,然後他站起來,以雙袖撣去袈裟上的塵埃,我知道他要走了,我知道我已經無法留住他了。師傅,你去哪裡?我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句。苦竹寺。僧人覺空遠遠地站住,雙掌合十朝天空凝望了片刻。我聽見他最後的模糊的回答,苦竹寺在苦竹林裡,苦竹林在苦竹山上。我淚流滿面。我知道這樣的場面中我的表現有失體統,但我想既然我是燮王,我就有權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想哭就哭,祖母皇甫夫人憑什麼不讓我哭呢?我一邊抹著淚一邊往繁心殿上走,那些小閹宦們仍然像木樁一樣跪在兩側,偷偷地仰望我的淚臉。為了報復皇甫夫人,我踢了許多小閹宦的屁股,他們嘴裡發出此起彼伏的呻吟聲,我就這樣一路踢過去,我覺得他們的屁股無比柔軟也無比討厭。
  覺空離宮的那個晚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珠,我倚坐在窗欄上暗自神傷,宮燈在夜來的風雨中飄搖不定,而庭院裡的芭蕉和菊花的枯枝敗葉上響起一片沙沙之聲,這樣的雨夜裡許多潮濕的事物在靜靜腐爛。書僮朗讀《論語》的聲音像飛蟲漂泛在夜雨聲中,我充耳不聞,我仍然想著我的師傅僧人覺空,想他睿智而獨特的談吐,想他清懼而超拔的面容,也想他離我而去時最後的言語。我愈想愈傷心,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把我喜愛的僧人覺空趕走。
  苦竹寺到底在哪裡?我打斷了書僮的朗讀。在很遠的地方,好像是在莞國的叢山峻嶺中。到底有多遠?坐馬車去需要多少天?
  我不太清楚,陛下想去那個地方嗎?
  我只是隨便問問。我哪兒都想去,可哪兒也不能去。皇甫夫人甚至不讓我跨出宮門一步。
  這個雨夜我又做了惡夢。在夢中看見一群白色的小鬼在床榻四周嗚嗚地哭泣,他們的身形狀如布制玩偶,頭部卻酷似一些熟悉的宮人,有一個很像被殉葬了的楊夫人,還有一個很像被割除了手指和舌頭的黛娘。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夢醒後我聽見窗外夜雨未央,床榻上的錦衾繡被依然殘存著白色小鬼飄忽的身影,我恐懼萬分地拍打著床榻,榻下瞌睡的宮女們紛紛爬起來擁到我的身邊,她們疑惑不解,彼此面面相覷,有一個宮女捧著我的便壺。
  我不撒尿,快幫我把床上的小鬼趕走。我一邊拍打一邊對宮女們喊,你們怎麼傻站著?快動手把他們趕走。沒有小鬼。陛下,那只是月光。一個宮女說。
  陛下,那是宮燈的影子。另一個宮女說。你們都是瞎眼蠢貨,你們沒看見這些白色小鬼在我腿上蹦蹦跳跳嗎?我掙扎著跳下床榻,我說,你們快把覺空找來,快讓他把這些白色小鬼全部趕走。
  陛下,覺空師傅今日已經離宮了。宮女們戰戰兢兢地回答,她們仍然對床榻上的白色小鬼視而不見。我恍然清醒過來。我想起這個雨夜僧人覺空已經跋涉在去莞國苦竹寺的路上了,他不會再為我驅趕嚇人的鬼魅。覺空已走,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我的腦子裡突然冒出老瘋子孫信的那類古怪的讖語。我覺得悲憤交加,周圍宮女們睏倦而茫然的臉使我厭煩,我搶過了宮女手中的那只便壺,用力擲在地上。陶瓷迸裂的響聲在雨夜裡異常清脆,宮女們嚇得一齊跪了下來。便壺碎了,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我摹仿老瘋子孫信的聲調對宮女們說,我看見了白色小鬼,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為了躲避床榻上的白色小鬼的侵擾,我破例讓兩名宮女睡在我的兩側,另外兩名宮女則在榻下撫琴輕唱,當白色小鬼慢慢逃遁後,庭院裡的雨聲也消失了。廊簷滴水無力地落在芭蕉葉上。我聞到宮女們身上脂粉的香味,同時也聞到了窗欄外植物和秋蟲腐爛死亡的酸臭,這是大燮宮亙古未變的氣息。這是我最初的帝王生涯中的一個夜晚。初次遺精是在另一個怪夢中發生的。我夢見了冷宮中的黛糧,夢見她懷抱琵琶坐在菊花叢中輕歌曼唱,黛糧就這樣平舉著雙手輕移蓮步,琵琶挎在她的肩上,輕輕撞擊著半裸的白雪般的腰臀。黛娘滿面春暉,一抹笑意妖冶而放蕩,我對她喊,黛娘,不准你那樣笑。但黛娘笑得更加艷媚使我感到窒息。我又對她喊,黛娘,不准你靠近我。但黛娘的手仍然固執地伸過來,那只失去了手指的麵餅形狀的手滴著血,放肆而又溫柔,它觸摸了我的神聖的下體,一如手指與琵琶六弦的接觸,我聽見了一種來自天穹之外的音樂,我的身體為之劇烈地顫抖。我還記得自己發出了一聲驚駭而快樂的呻吟。早晨起來我自己動手換下了濕漉漉的中褲兒,我看著上面的污跡問榻下的宮女,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宮女們都盯著我手裡的褲兒笑而不答,一個年老的宮女搶先接了過去,她說,恭喜陛下了,這是陛下的子子孫孫。我看見她用一隻銅盤托著我的中褲急匆匆地退下,我喊道別急著去洗,我還沒細看是什麼東西呢。宮女止步回答說,我去稟告皇甫老夫人,這是老夫人吩咐的。活見鬼,什麼都要稟告老夫人。我發了一句牢騷,看見宮女們已經抬來了一盆浸著香草的熱水,她們讓我沐浴,我卻伏在床榻上不想動彈,我在想夜來的夢是怎麼回事,夢裡的黛娘又是怎麼回事。我沒有想明白,既然想不明白我就不再去想了。從宮女們羞澀而喜悅的表情來判斷,這似乎是件喜事。她們也許可以去皇甫夫人那裡邀功領賞了,這些賤婢們很快樂可我自己卻不快樂。
  我一點也不快樂。皇甫夫人以八名宦官替代八名宮女來服侍我的起居。她以一種不容商量的語氣告訴我,不管你願不願意,這些宮女一定要離開清修堂了。她說歷代大燮君主都一樣,一俟發身成人,就由宦官替代宮女伺候起居,這是宮裡的規矩。皇甫夫人這麼說我就沒有辦法了,我在清修堂與八名宮女揮淚告別,看見她們一個個哭得像個淚人似的。我心裡很難過,一時卻想不起補償的辦法。有一個宮女說,陛下,我以後不容易見到你了,你今天開恩讓我摸摸你吧。我點了點頭,摸吧,你想摸哪兒呢?那個宮女猶猶豫豫地說,就讓我摸摸陛下的腳趾吧,讓我能永生永世蒙受陛下的福蔭。我很爽快地脫掉了鞋襪,將雙足高高地翹起來,那個宮女半跪著滿含熱淚地撫摸我的腳趾,另外七名宮女緊跟在她的後面。這個獨特的儀式持續重複了很長時間,甚至有一個宮女在我腳背上偷偷親了一下,惹得我咯咯笑起來。我問她,你不怕我的腳髒嗎?她嗚咽著回答,陛下的腳不會髒的,陛下的腳比奴婢的嘴更乾淨。新來清修堂的八名宦官是由母后孟夫人精心挑選的。她挑選的宦官大致都長得眉目清秀,而且幾乎都來自她的老家採石縣。我說過我自小討厭閹宦,所以他們前來叩見時我採取了橫眉冷對的方法。後來我就讓他們在堂下玩各式各樣的遊戲,還讓他們跳格子。我想看看他們之中誰玩得更好一些,結果不出所料,他們玩了一會兒就玩不下去了,氣喘吁吁或者大汗淋漓的樣子令人發笑。只有那個最為年幼的孩子玩得很快活,他在跳格子的時候跳出了許多我不知道的花樣。我注意到他的容貌像女孩子般的秀氣逼人,他跳躍的姿態也顯得輕盈活潑,充滿了那種我所陌生的民間風格。後來我就把他叫到了我面前。你叫什麼名字?燕郎,我的奶名叫鎖兒,我的學名叫開祺。你多大啦?我笑起來,我覺得他的口齒特別伶俐。十二歲,是屬小羊的。
  夜裡你在我的榻下睡吧。我把燕郎的肩膀扳過來,湊到他耳邊悄悄地說,我們可以天天在一起玩了。燕郎靦腆地紅了臉。我注意到他的雙眸清澈如水,在他的修長的黑眉邊緣很奇怪地長了一粒紅痣。我很好奇,我伸出手指想把那粒紅痣剝下來。也許用力過猛了,燕郎疼得跳了起來。他沒有喊疼,但從他的表情可以判斷他已經痛不欲生了。我看見他捂著紅痣在地上打滾,少頃又很靈巧地一骨碌爬起來。陛下饒了奴才。燕郎朝我磕了個頭說。我覺得燕郎是個很有趣的孩子,我跳下御榻走過去把燕郎扶起來,還摹仿宮女們的做法蘸了點口水塗在燕郎的紅痣上,我是跟你鬧著玩的,我對燕郎說,蘸點口水就不疼啦。我很快忘記了那些含淚離開清修堂的宮女。這一年大燮宮內人事更迭,宮女內監們走馬燈似地調來換去,而我的生活一如既往。對於一個十四歲的國王來說,喜歡誰忘記誰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我很想知道燕郎被閹割過的下體是什麼形狀,我曾經強令他向我袒露下體。燕郎的臉立刻蒼白失色,他哀求我不要讓他出醜,雙手緊緊地按住了他的褲帶。我按捺不住我的好奇心,堅持要他寬衣解帶。燕郎最後褪下褲子時失聲痛哭起來,他背過臉邊哭邊說,求陛下快點看吧。
  我仔細地觀察了燕郎的私處,我發現燕郎的疤瘢也與眾不同,上面留下了雜亂的暗紅的灼痕。不知為什麼,我聯想到了冷宮裡黛娘的手,我莫名地有點掃興。
  你跟別人不一樣,是誰替你淨身的?我問燕郎。我爹。燕郎止住了哭泣,他說,我爹是個鐵匠。我八歲那年我爹特意鍛打了一把小刀替我淨身,我昏死了三天。為什麼要這樣,是你喜歡做宦官嗎?
  我不知道。爹讓我忍著疼,爹說進了宮跟著君王就不愁吃穿了。他還說進了宮就有機會報效父母光宗耀祖。你爹是個畜生。什麼時候我碰到他,我就把他也閹了,看他疼不疼。我說,好了,現在你把褲子拉上吧。燕郎飛快地拉上褲子,燕郎終於破涕而笑。我看見他眉稜上的紅痣在絲簾掩映下閃爍出寶石般的光芒。秋天將盡,宮役們在宮中遍掃滿地枯枝敗葉,木工將殿堂樓閣的窗戶用細木條封閉住,防備從北方捲來的風沙。幾輛運送柴禾的馬車從後宮側門中轆轆地駛來,卸下成堆的規格一致的柴禾。整個大燮宮瀰漫著過冬前的忙碌氣氛。我的最後一隻紅翼蟋蟀在十一月無聲無息地死去,使我陷入了一年一度的哀傷之中。我讓宮監收攏了所有死去的蟋蟀,集中放進一口精巧的狀如棺槨的木匣中。這是我給那些可愛的牲靈準備的棺木。我決定把它安葬在清修堂前的庭院裡。我讓宮監關上了院門,然後我和燕郎在花圃裡挖了一個洞穴,當我們協力用濕泥蓋住蟋蟀之棺時,老瘋子孫信的臉冷不防出現在牆上的圓形漏窗中,把燕郎嚇得尖叫了一聲。別怕。他是個瘋子。我對燕郎說,別管他,我們繼續干吧。只要不讓皇甫夫人看見,誰看見了都不怕。他在用石頭擲我,他在狠狠地瞪著我。燕郎逃到了我身後求援說,我不認識他,他為什麼這樣瞪著我?我抬起頭發現老瘋子孫信悲天憫人的灰暗的眼睛。我站起來朝漏窗那邊走去,孫信,你快走開。我不喜歡你這樣偷偷摸摸地窺視。孫信好像聽不見我的訓斥,他突然用腦袋去撞擊漏窗的格子,漏窗上響起持續的反彈聲。我慍怒地大喊起來,孫信,你在幹什麼?你不想活了嗎?孫信停止了可笑的撞擊,然後朝天響亮地打了個噴嚏,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陛下,他在說什麼?燕郎在我的身後問。別聽他的。他是個老瘋子。他翻來覆去的只會說這一句話。我說,你要我趕他走嗎?他不聽別人的話,但他聽我的。他當然要聽你的,陛下。燕郎有點好奇地朝孫信張望著,他說,我只是不知道陛下為什麼要留一個瘋子在宮裡?他從前可不是瘋子,他曾經在戰爭中冒死救過先祖的命,他有五世燮國公的免死手諭,所以不管他有多瘋,誰也不能給孫信論罪。我告訴了燕郎有關孫信的故事。我喜歡告訴燕郎一些隱晦古怪的宮廷秘事,最後我問他,你不覺得他比別人更有趣一點嗎?我不知道。我從小就害怕瘋子。燕郎說。既然你害怕,我就把他趕走吧。我折下一根樹枝,隔著窗戶捅了捅孫信的鼻子,我對孫信說,去吧,到你的煉丹爐那兒去吧。孫信果然順從地離開了漏窗,他邊走邊歎,閹宦得寵,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朝覲時刻是令人難挨的時刻,禮、吏、兵、刑四部尚書簇擁著丞相馮敖立於繁心殿的第一階石階上,他們的後面還有朝冠朝服的文武百官。有時候來自燮國各郡的郡王們也前來晉見,那些人的衣帶上繡有小型的黑豹圖案,我知道他們是我的叔輩甚至祖輩,他們的身上流著先祖燮國公的血脈,卻無法登上燮國的王位。燮國公分別冊立他們為北郡王、南郡王、東郡王、西郡王、東北郡王、西南郡王、東南郡王和西北郡王。郡王們中有的已經雙鬢泛銀,但他們進得繁心殿後都要向我行禮。我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們即使心裡不願意也沒有辦法。我曾聽見一個郡王在下跪的時候放了一個響屁,我忍不住大笑起來。我不知道放屁的是東郡王還是東南郡王,反正我笑得喘不過氣來,宮侍們匆忙過來替我捶腰敲背。那個郡王窘迫不堪,臉孔漲成豬肝色,緊接著他又放了一個屁。這回我真要笑暈過去了。我坐在御榻上前仰後合,看見祖母皇甫夫人揮舞壽杖敲打郡王的臀部,那個可憐的郡王一邊告罪一邊拽拉著臀後的衣袍,他向皇甫夫人結結巴巴地解釋自己的過錯。他說,我星夜兼程三百里前來晉見燮王,路上受了寒氣,又吃了兩隻豬蹄子,所以憋不住地要放屁。他的解釋召來了皇甫夫人更猛烈的杖打之罰。皇甫夫人怒聲訓斥,朝廷之上不可說笑,你怎麼敢放屁呢?
  那是我記憶中最為有趣的一次朝覲,可惜是唯一的一次。以我的興趣而言,與其聽皇甫夫人和馮敖他們商討田地稅和兵役制,不如聽郡王的一聲響屁。
  從繁心殿下眾臣手中遞來的奏疏一封接一封,經過司禮監之手傳到我的面前。在我的眼裡它們只是一些枯燥的缺乏文采的閒言碎語,我不喜歡奏疏,我看得出來皇甫夫人其實也不喜歡,但她還是一味地要求司禮監當眾朗讀。有一次司禮監讀到了兵部侍郎李羽的上疏,奏疏說西部國界胡寇屢次來犯,戍邊將士浴血保國,已經打了十一場戰役,奏疏希望燮王出駕西巡以鼓舞軍隊的士氣。
  我第一次聽到與我直接關聯的奏疏。我從御榻上坐起來望著皇甫夫人,但她卻沒有看我一眼。皇甫夫人沉吟了片刻,轉向丞相馮敖詢問他的意見。馮敖綹著半尺銀鬚,搖頭晃腦地說,西境胡寇的侵犯一直是大燮的隱患,假如戍邊軍隊一鼓作氣將胡寇逐出鳳凰關外,大燮半邊江山便有了保障,士氣可鼓不可洩,燮王似有出駕西巡的必要,馮敖欲言又止,他偷窺了我一眼,突然輕輕咳嗽起來。皇甫夫人雙眉緊蹙,很不耐煩地以壽杖擊地三次,不要吞吞吐吐,是我在問你話,你用不著去朝別人張望。皇甫夫人的聲音中含著明顯的慍怒,她說,馮敖,你說下去。馮敖歎了一口氣,馮敖說,我憂慮的是燮王剛及弱冠,此去五百里路,一路上風霜雨雪旅途艱辛,恐怕會損壞燮王的金玉之身,恐怕遭受不測風雲。皇甫夫人這時嘴角上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她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告訴你,燮王一旦出巡,路途上不會橫生枝節,後宮內也不會發生謀反易權之事,有我這把老骨頭在大燮宮,請眾臣相都放寬心吧。我聽不懂他們晦澀曖昧的談話,我只是產生了一種被冷落後的逆反心理。當他們在商定我出巡的吉日佳期時,我突然高聲說,我不去,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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