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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十字街上的騷動漸漸平息了,茶客們紛紛返回茶館裡,夥計往陶壺續上了剛煮沸的熱水。我仍然站在窗前,回味著剛剛逝去的惡夢般的現實。可憐,可憐的生死沉浮。我的感慨一半是指向奔赴刑場的孟氏家族,另一半無疑是自我內心的流露。茶館裡的熱氣和茶客們身上的汗味融合在一起,有只母貓銜著一隻死鼠從我腳邊悄悄溜走。這麼嘈雜而充滿殺機的街邊茶館,這麼炎熱的血腥的夏日午後,我急於離開茶館和裡面怨氣沖天的茶客,但我的腿突然邁不動了,整個身心像一團棉花無力地飄浮在茶館污濁的空氣之中,我懷疑我的熱病又要發作了,於是我在身邊的那張矮凳上坐下,祈禱先帝的聖靈保佑我的身體,別讓我在逃亡的路上病倒。矮小的侏儒似的夥計跑到我身邊,端來一隻油汪汪的茶壺。我向他搖了搖頭,這麼熱的天,我無法像本地茶客那樣將油膩的茶水咽進腹中。矮夥計看看我的臉,將一隻手搭上我的前額,公子是在發熱呢,他說,這可巧啦,梅家茶館的熱茶專治驚風發熱,公子喝上三壺梅家茶保你茶到病除。我懶得和巧舌如簧的夥計說話,於是我又點了點頭,我想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這樣就得為一壺茶水付出錢褡裡的一文碎銀。以前我從來沒有與世俗之人打交道的經歷,但我知道在以後的路途上他們將像蒼蠅一樣麋集在我的周圍,我怎樣穿越而行?這對於我同樣是個難題,因為忠心的奴僕燕郎已經被我拋在鐵器作坊裡了。我伏在臨窗的那只白木方桌上似睡非睡。我討厭那群在炎夏酷暑大喝熱茶的男人。我希望他們不要再說那些狎暱淫蕩的故事,不要放聲大笑,不要用刻毒的語言嘲弄厄運中的孟氏家族,也不要散發著汗味和腳臭,但我知道這不是在昔日的大燮宮,我必須忍受一切。後來我迷迷糊糊聽見一些異鄉來客談起了京城動盪的政局,他們提到了端文和昭陽的名字,說起近日發生於大燮宮內的那場火並。我非常驚詫地聽到了西王昭陽被誅的消息。
  老的鬥不過少的,端文在繁心殿前一刀砍下了昭陽的首級,當天就頒詔登基了。一個茶客說。
  端文臥薪嘗膽多年,為的就是那頂黑豹龍冠,如今過了河就拆橋,他不會與昭陽合戴一頂王冠的,此舉不出我所料。另一個茶客說,依我看昭陽是老糊塗了,一世英名毀於一旦,死了還背上一口洗涮不盡的大黑鍋。
  我直起腰望著茶客們眉飛色舞或者憂國憂民的臉,心裡判斷著這個消息的真偽程度,然後我聽見他們提到了我,小燮王現在怎麼樣呢?矮夥計問。能怎麼樣?來自京城的客商說。也是身首異處,死啦,死在御河裡啦。客商站起來用手背抹頸,做了一個人頭落地的動作。
  我又被嚇了一跳,熱病的症狀就在這時突然消失了,我抓起了地上的行囊衝出梅家茶館,朝遠處的縣城城門一路狂奔過去。我覺得頭頂上的驕陽白光四射,街市上的路人像鳥雀一樣倉皇飛散,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歸屬於我,它給我騰出的是一條灼熱的白茫茫的逃亡之路。
  七月流火,我穿著一雙破爛的草履穿越燮國的腹地,途經柏、雲、墨、竹、蓮、香、藕三州四縣,這一帶河汊縱橫,青山綠樹,景色清麗宜人。我選擇這條逃亡路線其實就是為了飽覽被文人墨客不斷讚美的燮中風景,那些夜晚我在客棧的豆油燈下鋪墨吟詩,留下十餘首感懷傷情之作,最後集成《悲旅夜箋》。我覺得這樣的詩興顯得可笑而不可理喻,但是藉以消磨旅途之夜的除了一冊破破爛爛的《論語》,也只有淚灑詩箋了。在蓮縣鄉村清澈的水塘邊,我看見我的臉在水面上波動、搖晃、變形,黝黑的農夫般的膚色和肅穆的行路人的表情使我不敢相信,我的外形已經變成一個真正的庶民。我試著對水塘笑了笑,水面上的臉看上去很古怪很難看,然後我又哭喪著臉貼近水面,那張臉剎時變得醜陋之極,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離開了明鏡似的水塘。
  路上不斷有人問,客官去哪裡?
  去品州。我說。去品州販絲綢嗎?不販絲綢,是販人,我說,是販我自己。從東部的平原到西部的丘陵,去品州的路途上隨處可遇離鄉背井的災民。他們從西南氾濫的洪水裡逃出來,或者由乾旱的北部山區盲目地南遷,沿途尋找新的生息之地,他們神色淒惶,男女老幼擁擠在路邊的樹林和荒棄的土地廟裡,孩子們瘋狂地搶奪母親手裡的蕃薯,瘦骨嶙峋的老人躺在泥地上,有的鼾聲如雷,有的卻在高聲地咒罵著他們的親人。我看見一個壯漢將肩上的籮筐傾倒在路上,是一堆濕漉漉的枯黃色的棉花,他用一把木杈把濕棉花均勻地攤開,大概是想趁烈日把那些棉花烤乾。這麼熱的天,你要這些棉花有什麼用呢?我跳過那攤棉花,無意中問那個漢子,你們峪縣的洪水真的很可怕嗎?全都讓洪水沖走了,辛苦了一年,只撈起這一筐棉花。漢子木然地翻動著濕棉花,他看了我一眼,突然抓起一簇送到我面前,多麼好的棉花,假如曬乾了是多麼好的棉花,他把那簇棉花硬塞到我的手裡,衝我叫喊道,你買了這筐棉花吧,只要給我一個銅板,不,只要給我孩子幾塊乾糧,求求你買了這筐棉花吧。
  我要這些棉花有什麼用?我苦笑著推開了壯漢的手,我說,我和你們一樣也在逃難。
  那個壯漢仍然攔住我,他朝不遠處的樹林遼望著,然後提出了另一個驚人的要求,客官想買個孩子吧,他說,我有五個孩子,三男二女,你花八個銅板就可以去挑一個,別人家的孩子要九個銅板,我只要你八個。
  不,我不要孩子,我想把自己賣給雜耍班去,怎麼能買你的孩子?我挽緊肩上的錢褡奪路而逃,逃出去好遠還聽見那個漢子失望的粗魯的叫罵聲。對於我來說這幾乎是一次奇遇,竟然有人以八個鋼板的價格賣兒鬻女,我覺得整個燮國都已陷入了一種瘋狂的境地。那個漢子絕望而瘋狂的瘦臉後來一直印刻在我的回憶中。香縣小城在燮國歷史上一直是著名的聲色犬馬之地。即使是動盪的災難年月,小城的妓寮歌樓裡仍然紅燈高掛,絃樂笙簫此起彼伏。走在狹窄的擠滿行人車馬的石板路上,可以聞見悶熱的空氣裡瀰漫著脂粉氣息,濃妝艷抹的風塵女子就靠在臨街的樓欄上,吟唱民間小調或者嘻嘻傻笑,向樓下每一個東張西望的男子賣弄風情。傍晚的香縣街巷裡充滿了縱情狂歡的氣氛,拉皮條的男子在路口守候著富戶子弟,在空閒的時候他們跑回來,驅趕那些睡在妓樓門前的乞丐和逃荒的災民。你們可真會挑地方睡。他們的聲音聽上去是快樂而滑稽的。有人從車馬上下來,挑挑揀揀地摘走某只寫有人名的燈籠,然後提著燈籠往樓上走,然後在一片輕歌曼舞中響起鴇母誇張的喜悅的喊聲,寶花兒,來客啦。我知道我不應該繞道十里來這兒投宿,到香縣的低等青樓來重溫燮宮艷夢是可笑而可悲的,也是不合時宜的。但我的腳步卻急迫地在香縣街頭躑躅,希望尋覓一個廉價而柔美的夢床。假如我知道會有這段令人傷心的邂逅巧遇,我決不會繞道十里投宿香縣,但我恰恰來了,恰恰走進了鳳嬌樓。我想這是上蒼對我最嚴厲的嘲弄和懲罰。
  我聽見一扇房門在身後吱呀呀地打開了,一個歌妓探出美艷的塗滿胭脂的臉,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看,她說,陛下認不出我了嗎?來吧,到房裡來,你好好看看我是誰。我記得我大叫了一聲,我想朝樓下跑,但我的錢褡被她從後面拽住了,別跑陛下,我不是鬼,她說,你來吧,我會像在大燮宮一樣伺候你,不要你一文錢的。
  她是蕙妃,她真的是我魂牽夢縈的蕙妃。你在樓下轉悠那會兒我就認出你了,我只是不敢相信,我想你如果上樓來,你就是我的陛下,如果你走了,就只是一個貌似陛下的過路客,可是你真的上樓了,我相信我昨天做的夢應驗了。陛下真的到鳳嬌樓來了。
  這不是真的,是一場惡夢。我抱住淪為娼妓的蕙妃大聲嗚咽起來,我想說什麼喉嚨卻被一種巨大的悲哀堵住了,無法用語言述說,蕙妃用絲帕不停地擦拭我臉上的淚水,她沒有哭,嘴角上浮現的若有若無的微笑令我惶惑。我知道你為什麼哭。蕙妃說,當初彭後把我逼出大燮宮,現在端文把你趕出了大燮宮,我離宮時眼淚早已流乾,陛下現在不該再惹我傷心了。
  我止住哭泣,於淚眼朦朧中打量著懷中的女子,這樣鬼使神差的相遇,這樣天搖地動的巧合,我仍然懷疑身處惡夢之中。我拉開蕙妃的水綠色小褂,找到了後背上那顆熟悉的紅痣,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一個令人不解的問題,你應該在連州的尼姑庵裡頌佛修行,我用雙掌托起蕙妃的臉部,朝左邊晃了晃,又朝右邊晃了晃,大聲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賣笑賣身呢?我在庵堂裡睡了七天,到第八天怎麼也睡不著,睡不著就跑出來了。為什麼要跑?為什麼要跑到這種地方來呢?到這裡來等陛下再度寵幸。蕙妃突然猛力甩開了我的手,現在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譏嘲的冷笑。都說燮王正往彭國逃亡,都說燮王要去彭國求兵返宮,誰會想到一個亡國之君還有這分雅興到妓館青樓來尋歡?蕙妃走到梳妝台前,對著銅鏡往臉上撲打粉霜,她說,我是個不知羞恥的女子,可是看遍宮裡宮外世上男女,又有誰知道羞恥呢?
  我的雙手茫然地滯留在半空,感到一種致命的虛弱。蕙妃的反詰使我啞口無言。在難耐的沉默中,我聽見門外有人活動,一隻盛滿熱水的木盆被誰從門縫裡推了進來。九姑娘,天快黑啦,要掌燈啦。外面大概是鴇母在喊。她在對誰說話?我問蕙妃。
  我,我就是九姑娘。蕙妃懶懶地站起來走到門邊。我看見她朝門外探出半個身子。不著急,蕙妃說,挑起藍燈籠吧,客人要在這裡過夜。
  兩年後問世的《燮宮秘史》對我和蕙妃相遇鳳嬌樓的事件作了諸多誇張和失實的描寫,書中記載的癡男怨女悲歡離情只是無聊文人的想像和虛構,事實上我們劫後相遇時很快變得非常冷靜,互相之間有一種隱隱的敵意,正是這種敵意導致我後來不告而別,悄然離開了淪為娼妓的蕙妃和烏煙瘴氣的鳳嬌樓。我在鳳嬌樓羈留的三天,樓前始終掛著謝絕來客的藍燈籠。鴇母明顯不知道蕙妃從前的身份,更不知道我是一個流亡的帝王,她從蕙妃手上接過了數量可觀的包金,於是對我的富商身份堅信不疑。我知道蕙妃用了青樓中最忌諱的倒補方法,才得以使我在這一擲千金的地方洗去路上的風塵。問題最終出在我的身上,一番雲雨繾綣過後我對身旁的這個豐腴而白皙的肉體半信半疑,我總是能在蕙妃身上發現別的男子留下的氣味和陰影。它幾乎讓我痛苦得發狂。而且蕙妃的作愛方式較之宮中也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我想是那些粗俗下流的嫖客改變了這個溫情似水的品州女孩,曾經在御河邊仿鳥飛奔的美麗動人的女孩,如今真的像飛鳥似的一去不返,留下的只是一具淪落的隱隱發臭的軀殼。記得第三個夜晚月光皎潔,窗外青樓密集的街巷已經闃寂無聲,繡床上的蕙妃也進入了夢鄉。我輕輕抽掉了蕙妃手中的紅羅帕,就在香縣夏夜的月光下,就在那塊紅羅帕上,我為蕙妃寫下了最後一首贈別詩,留在她的枕邊。我記不清這一生寫了多少穠詞艷詩,但這也許是最為傷感的一闋悲音,也許將是我一生最後一次舞文弄墨了。
  《燮宮秘史》把我描繪成一個倚靠棄妃賣笑錢度日的無能廢君,而事實上我只是在香縣停留了三天,事實上我是去品州城尋找一家雜耍班子的。
  旅途上總是可見飛鳥野禽,它們在我的頭頂上盤旋,在路邊的水田裡啄食尚未成熟的稻穀,甚至有一隻黃雀大膽地棲落在我的行囊上,從容不迫留下了一粒灰白的糞便。我少年時代迷戀蟋蟀,青年時代最喜愛的生靈就是這些自由馳騁於天空的飛鳥。我可以叫出二十餘種鳥類的名字,可以鑒別和模仿它們各自的啼鳴之聲,寂寞長旅中我遇見過無數跟我一樣獨自行路的學子商賈,我從不與他們交談,但我經常在空寂的塵道上嘗試與鳥類的通靈和談話。
  亡……亡。我朝著空中的飛鳥吶喊。
  亡……亡……亡。鳥群的回應很快覆蓋了我的聲音。對於鳥類的觀察使我追尋雜耍班子的慾望更加強烈,我發現自己崇尚鳥類而鄙視天空下的芸芸眾生,在我看來最接近於飛鳥的生活方式莫過於神奇的走索絕藝了,一條棕繩橫亙於高空之中,一個人像雲朵一樣升起來,像雲朵一樣行走於棕繩之上,我想一個走索藝人就是一隻真正的自由的飛鳥。臨近品州城郊,我察覺到周圍的村莊籠罩看一種異樣的氣氛,白色的喪幡隨處可見,吹鼓手們弄出的雜亂尖銳的音樂遠遠地傳到官道上,昔日車水馬龍的品州官道行人寥寥,這也加深了我的疑慮。我所想到的第一個災禍是戰爭,也許是新登基的端文和西王昭陽的舊屬所進行的反戈之戰。但是出現在我視線盡頭的品州城毫無戰爭跡象,落日餘輝下城池寧靜肅然,青灰色的民居、土黃色的寺廟和高聳入雲的九層寶塔仍然在夏日蒸騰神秘的氤氳之氣。
  有一個少年舉著長長的竹竿圍著幾棵老樹轉悠,我看見他將竹竿舉高了對準樹上的鳥巢,人瘋狂地跳起來,嘴裡罵著髒話,一隻用草枝壘成的鳥巢紛紛揚揚地墜落下來,緊接著少年又搗下了一隻,他開始用竹竿把巢裡的東西挑起來,我看見一堆破碎的鳥蛋落在土路上,更遠的地方則是一隻羽毛脫落肚腹鼓脹的死鳥。少年的古怪的舉動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跳過溝壕朝他跑過去,我發現少年停止了動作,他睜大驚恐的眼睛注視我,手裡的竹竿調轉方向朝我瞄準。別過來,你身上有瘟疫嗎?少年向我喊叫著。什麼瘟疫?我茫然不解地站住,朝身上看了看,我說,我怎麼會有瘟疫?我是想問你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平白無故地去搗毀鳥巢?難道你不認為鳥是最偉大的生靈嗎?我恨這些鳥。少年繼續用竹竿挑鳥巢裡剩餘的東西,是一攤風乾的碎肉和一截發黑的不知是哪種牲畜的腸子,少年邊挑邊說,就是它們傳播了品州城裡的瘟疫,我娘說就是這些鳥把瘟疫帶到村裡,害了爹和二哥的性命。直到此時我才知道品州城的災難是一場特大的瘟疫。我怔然站立在少年面前久久無言,回首再望遠處的品州城,似乎隱約看見了無數喪幡的白影,現在我意識到城池上空神秘的氤氳其實是一片災難之光。
  城裡打了十一天的仗,聽說是新燮王和北王的兒子打,留下幾千具士兵的屍體,屍體就堆在路上,沒人把他們運到亂墳崗去,天氣這麼熱,屍體都發爛發臭了。少年終於扔掉了手裡的竹竿,他似乎已經解除了對我的戒備,饒有興味地描摹著這場瘟疫,他說,屍體都發爛發臭了,蒼蠅和老鼠在死人肚子裡鑽來鑽去,還有這些鳥也成群地往城裡飛,畜生都餵飽了肚子,瘟疫就流行開了。你懂了嗎?瘟疫就是這樣開始流行的。品州城裡已經死了好多人,我們村裡也死了好多人,前天我爹死了,昨天我二哥死了,我娘說過幾天我們母子倆也會死的。你們為什麼不趁早離開此地?為什麼不逃呢?不能逃。少年咬著嘴唇,眼裡突然沁出一滴淚珠,他垂下頭說,我娘不讓我逃,她說我們得留在家裡守喪節孝,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我莫名地打了個寒噤,我朝那個守喪少年最後望了眼,然後疾速奔上了官道。少年在後面大聲說,客官你去哪裡?我想告訴他,我艱難跋涉了一個夏天,就是為了來品州尋找雜耍班的蹤跡,我想告訴他一切,但晦澀深奧的話題已經無從說起。那個少年站在一座新墳和幾桿喪幡之間,充滿歆羨的目光送我離開災難之地。我能對他說什麼?最後我模仿鳥類的鳴聲向他作了特殊的告別:
  亡……亡……亡。我無緣再度抵達品州城,現在我喪失了目的地,整整一個夏天的旅程也顯得荒誕和愚不可及。當我站在岔路口茫然四顧選擇飄泊的方向時,一輛馬車從品州城那裡瘋狂地駛來,馭手是一個赤裸著上身的男子,我聽見他的古怪的激昂的歌聲,活著好,死了好,埋進黃土最好。馬車奔馳而來,馭手頭頂上麇集著一群黑壓壓的牛蠅,我終於看清楚車上裝載的是一堆腐爛的死屍,死屍中有戰死的年輕士兵,也有布衣百姓,堆在頂層的是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我注意到死孩子的懷裡緊緊抱著一把青銅短劍。
  馭手朝我掄響了馬鞭,他莫名地狂笑著說,你也上車來,都上車吧,我把你們一起送到亂墳崗去。我下意識地退到路旁,躲開了那輛橫衝直撞的運屍車。馭手大概是個瘋子,他仰天大笑著駕車通過岔路口,馬車跑出去一段路,馭手突然回身對我喊,你不想死嗎?你要不想死就往南走吧,往南走,不要停留。往南走,也許現在只能往南走了。我的逃亡路線現在已經混亂不堪。我在通往清溪縣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走著,頭腦中空空蕩蕩,只剩下走索藝人腳下的那條棕繩,它在我的眼前上下跳動,像一道浮游的水波,像一條虛幻的錦帶,像黑夜之海的最後一座燈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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