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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研究屈賦的經過



  (一)前人研究屈賦的方法

  我國文學作家也算不少,但像屈原作品之引人注意,啟發人研究的興趣,可說絕無僅有。自東漢王逸寫了部《楚辭章句》,可算是對屈賦專門研究的開始。晉朝郭璞有注十卷,惜今亡佚。宋有洪興祖為王逸作補注,朱熹有《楚辭集注》;明有陸時雍、黃文煥、王夫之;清有屈復、蔣驥、林雲銘、毛奇齡、戴震、俞樾、丁晏、馬其昶、廖平、謝無量、王闓運等;而近代楚辭專家尤彬彬輩出,游國恩、陸侃如、聞匡齋、饒宗頤、徐嘉瑞、姜寅清,乃其比較重要者。舊派如劉永濟,亦卓然自成一家之言。
  但屈原作品是戰國時代的新興文學,不但它的體裁於詩三百篇外另樹一幟,它的內容也蘊藏豐富,有如一座寶山,信手掇拾,都是價值連城的珍物。凡有內容的文字表面字句也必比較艱深,注家不得其解,便懷疑這些都是譬喻。我們知道漢代正是譬喻說盛行的時代,像《周南》第一首《關睢》,無非寫一個男子對女子的單相思,在漢經學家的眼裡卻變成:「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是以關睢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愛在進賢而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了。《卷耳》明明是奉使在外之人,思念家中,登高以望,望而不見,借酒澆愁,《詩序》卻說「卷耳,后妃之志也,又當輔佐君子,求賢審官,知臣下之勤勞,內有進賢之志,而無險裝私謁之心,朝夕思念,至於憂勤也」了。這些話不但隔靴搔癢,而且閉眼穿針,從前學者為傳統壓力所約束,只有盲從,我們今日讀了詩的原文,再讀《詩序》,便不免要絕倒了!漢儒注經所最愛用的「譬喻說」,我們可說它有點像近代文學上的「象徵主義」,王逸注屈賦的《離騷》,便開始將象徵主義運用出來,他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虯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雲霓,以為小人,其辭溫而雅,其義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
  他這個方法,不但用之於屈原抒情作品的《離騷》、《九章》,更用之於完全客觀描寫的《九歌》、《天問》。於是所有屈賦中的美人香草,固無一非屈原藉以譬喻他的君臣遇合關係,便是那些祭祀神明的《九歌》,也無非「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托之以風諫」了。這個「象徵主義」果然是一種利器,所有屈賦裡的難題,遇著它無一不迎刃而解。可是這種方法和詩經的註解,同樣是迂曲可笑,毫無道理,我們當然不能相信它。
  王逸以後所有楚辭注家沒有一個能跳出他的窠臼的。所有註解,總在屈原和楚懷王身上來來去去地兜圈子。近代游陸聞饒等利用西洋精密的科學方法將屈賦細加分析,聞匡齋的成績尤值稱道,但他們對屈原賦真正的內容仍缺乏瞭解,非求深反失,則轉入歧途,與前人之錯誤相比,也不過五十步之與百步之差罷了。

  (二)我無意間發現探討屈賦的新路線

  至於我,研究屈賦竟發現了一條新的路線,這路線便是屈賦內容必非故紙堆所能解決,必須搜討域外古代的宗教神話和其文化分子而後可。我這個路線的發現,完全是於無意中得來的,以前作屈賦研究報告也曾公開表白過,現在不妨再表白一回。
  民國三十二年間有個學術界的朋友衛聚賢先生,要辦個學術論文集紀念吳稚暉先生八十誕辰,徵稿於我。我於武大教文學史時講到楚辭部分,原寫過篇《天問整理的初步》,現想加以擴充寫篇文章交去。不過整理《天問》也必須明瞭《天問》的內容,乃找了《山海經》、《淮南子》一類書來參考。忽然於《山海經》發見「崑崙四水說」,於《淮南子》發現「帝之四神泉說」,想到《大唐西域記》說印度須彌山即阿耨達山有四河,又想到《舊約聖經》伊甸園也有四河。我有一本上海美華聖經會印行的官話譯本《舊約全書·創世記》第二章說「耶和華上帝在東方的伊甸立了一個園了……有河……從那裡分為四道,第一道名叫比遜,就是環繞合腓拉全地的,在那裡有金子,並且那地的金子是好的,在那裡又有珍珠和紅瑪瑙。第二道河名叫基訓,就是環繞古實全地的。第三道河名叫希底結,流在亞述的東邊;第四道河就是伯拉河。」那流在亞述東邊的希底結(Hiddekel),《聖經》學者考即為美索博達米亞(兩河流域)的替格裡斯(Tigris),那伯拉河便是幼發拉底斯(Euphrates)。
  當我知道伊甸園兩條河是真真實實地理上的名詞,而且都在阿拉伯半島上,即構成所謂世界「文化搖籃」的新月沃壤的兩條大河。我當時驚喜興奮之情,真沒有適當的詞彙可以描繪,有如久處黑暗者眼前忽見一線的光亮,如尋覓窖藏者忽然發現了一個指示入口的目標,我覺得探討屈賦的新路線被我發現了。既然承認中國崑崙,印度阿耨達和舊約的伊甸原是同樣的一回事,而伊甸的四河卻有兩河在美索博達米亞,那麼崑崙、阿耨達和伊甸也在西亞了,屈賦裡許多神話和奇怪事物也必來自域外了。我們若決然離開故紙堆,向域外新天地去探險,定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但面對著這一篇文理雜亂,意義晦澀的《天問》想索解它的內容,又將何從下手呢?既然是錯簡,我何不先把這些錯簡來按序排列一下呢?找到若干廢名片和一些硬質紙張,剪成條子,每一張紙條寫《天問》四句,七言的則寫兩句,算作一簡。放在桌上,玩索文意,加以拼合。天文一段四十四句原來沒有錯簡,不去管它,既有天文必有地理,原文本有許多關於地理的話,但又夾雜關於鯀禹治水一段共十六句,《天問》既有夏商週三代的史事,這一十六句姑予搬開,等整理夏代歷史時再作理會吧。這十六句一搬開,再把下文類乎地理問句,如「墨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壽何所止」合在一起,奇跡出現了,關於地理問題的句子恰恰一共是四十四句(「應龍何畫?河海何歷?」缺失半簡,古人在用韻方面早已覺出),與天文問題四十四句份量相等。當時我的心快樂得亂跳。我想《天問》裡的七言句一定是亂辭,應抽出歸並為一段放在正文之後(在我《天問整理的初步》即做了這個工作),其餘所敘的是夏商周的史事,凡與這三代史事無關者我也將它們歸並在一起,作為一段,看有多少句子?於是「何所不死,長人何守?」、「白蜺嬰弗」、「天式縱橫」這些句子歸並為一段以後,一算,除了缺失的半簡外,又恰恰是四十四句。
  事至此,決無疑惑,《天問》每段句子多寡是有一定的。夏代一整理一共七十二句,商週二代各少數句,但所少也僅是一簡半簡,當都是七十二句。七言亂辭一共二十三句,原文當是二十四句,闕失一句無疑。因為「四十四」、「七十二」、「二十四」都是一種現成的數目。
  我當時對《天問》初步的整理,只僅僅費去一天工夫,後來又將各段簡子略為調動。直到去年(即五十年)寫《天問正簡及疏證》二十五萬字,又將三代史事的簡子調整了一下,我想這一回該可以作為定稿了。十餘年前我第一次整理《天問》時即將《天問》分為「天文」、「地理」、「神話」、「歷史」(分夏商週三段)、「亂辭」五大段,這個原則,始終維持著未有分毫的改動。
  以《天問》這樣一篇絕世奇文,文理錯亂了二千數百年,我以一日的短促時間,便發現了它各段句子多寡有一定,並且整理出一個頭緒,說來許多人都不會相信,但事實確實是如此。一則我當時智力的活動達於最高峰,二則說句迷信的話是冥冥中有所謂「氣數」者為之支配,所謂天生至寶不自秘,神物歷久終必出。不過當時我若不採用逐簡拆開再行拼合的方法,也許直到今日,《天問》還未能整理出來,所以我對於那十幾張廢名片的功用,到今尚感念不忘哩!

  (三)關於屈賦第一步的論著

  我既發現《天問》有一段四十四句的神話,再研究這一段究竟是一個神話呢?還是有幾個?探究未及幾時,便發現共有三個神話,其中第一個竟像《舊約·創世紀》,有亞當(登、又名安登)、女媧(夏娃)、不死樹、魔蛇、守樹天使、洪水、挪亞方舟、巴別塔等等,於是寫了一篇《天問裡的舊約創世紀》,約萬餘字,寄給衛聚賢先生交了卷。不久便在《說文月刊》吳稚暉八十誕辰紀念號刊出了,我乃到武漢大學圖書館借了一些原版的巴比倫、亞述、埃及、希臘、印度神話啃了幾個月,又積了許多心得,知屈賦中那些不易索解的典故,來自域外,確然無疑。遂接連寫了兩篇論文,其一是《后羿射日神話》,其二是《印度諸天攪海故事》,寄去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東方雜誌》上發表。
  我寫完了那兩篇關於神話問題的文章後,接著便寫一篇與屈賦無關而實有關的專題研究,這便是《崑崙之謎》。
  我既從《舊約聖經》裡得知伊甸園有兩河是地理上的名詞,便知伊甸故事必出西亞,中國的崑崙,印度的阿耨達也必是西亞神話地理的翻版。胸中既有成竹,研究時便有一定的途徑可以遵循,用不著瞎摸索,所以一分一秒的時間精力都未浪費。七萬字的論文,我連查參考資料和起草謄清,一共只費了個把月的光陰,也可算是心靈手敏了。何以能夠如此,又是當時我的智力的活動達於峰極的結果。
  因為武大圖書館幾本關於巴比倫、亞述、希臘、印度的神話書已被我讀遍,《天問》裡最難的三個神話雖已給我解決,那些天文地理卻不是單憑《山經》、《淮南》所能弄清楚的。還有歷史方面,鯀禹故事正是古史辨的中心,他們辯論了數十萬字尚無結果,我怎樣可以輕易地參加這個論戰呢?我想暫把《天問》擱置一邊,將來參考資料搜羅完備,再向屈大夫一一交答案吧,現在應該先解決《九歌》。
  在四川時,我因研究希臘酒神,發現《九歌·山鬼》一篇與希臘酒神狄奧儀蘇士(Dionytheus)有極端相類之點。曾寫了一篇《山鬼與酒神》,後因見《國殤》裡有「首雖離兮心不懲,魂魄毅兮為鬼雄」二句,忽想到印度錫克族人崇拜一個無頭騎馬神,謂此神戰死故無頭,祀之可以勝敵。那時恰有個印度學生在武大研讀中國近代史,曾問以此事。他說此神即像面神迦尼薩(Ganysa),我托他寫信到印度代抄關於迦尼薩的資料。那時抗戰已近勝利,中印郵便並不阻滯,他的朋友倒替他抄到了資料十幾頁。我才知迦尼薩在嬰兒時期因故失首,偏入天教人以象頭續之,遂成象面神。但他也常現無頭嬰兒相(Headless Child),這個嬰兒字樣與國殤「殤」字有點關聯吧!理學院教授張資珙先生想研究中外化學同源問題,在古代中外文化交通上,他引我為同好,常和我談論,並將我所撰關於屈賦論著一概借去閱讀,他有幾本購自英倫的印度神話也借給我。我讀了以後,對於迦尼薩的認識又進一層,遂寫了一篇《國殤乃無頭戰神說》送給武大季刊,一年多也未發表。那篇稿子後由我索回,直到四十一年始由台灣《大陸雜誌》刊出。
  三十四年,日本宣佈投降,我們抗戰獲得最後勝利,大家亂糟糟地復員。因交通工具的缺乏,我和大部分同人淹留四川樂山武大的分部,直到民國三十五年秋冬間始得出川返鄂。大概是為了前兩年研究屈賦所耗精力太過,同時又值更年期,生理上起了很大的變化,到了武昌以後,每日總是病懨懨地打不起精神。看書看不進,寫文章更像連筆都提不動。同時我的屈賦研究也的確遇著暗礁,膠著了。
  回到武昌尾三年,因健康關係只解決了《山鬼》和《國殤》兩篇,又寫了一篇《天問九重天考》便什麼成績都沒有了。《九歌》最後《禮魂》一篇,歌辭既短,又羌無故實,其為各篇公用的送神歌不成問題,但除去《禮魂》外尚餘十篇,共祀十神,這十神裡山鬼我已知是酒神,國殤我已知是無頭戰神,其餘八神是屬於什麼性質的呢?是東一個,西一個隨便湊合的呢?還是隸屬於同一集團呢?武大同事金克木先生留學過印度,精於梵文,我曾問他印度有沒有十位神道的集團,他說他在印度時曾看見一張畫,許多神在一起,數一數一共十位,其中有一位沒有頭顱。我聽了不禁狂喜,這不正是《九歌》的十神嗎?沒有頭顱的,不正是無頭戰神國殤嗎?於是再三追問那十神各叫什麼名字?為什麼他們要聚集在一起?金先生很感困難地回答說,他當時看見這幅畫是無心的,在什麼書裡或在什麼廟的壁畫看到,於今早記不清了,連想寫信到印度去問,都無法問的了。聽了他的話,我又由狂喜變成失望,我當時便下了一個決心。屈賦問題既都來自域外,非到外國去一趟不能解決,我將來還是再到法國一趟吧。

  (四)關於屈賦第二步的探討

  三十八年,我毅然拋棄武大十八年崗位到上海。淹留上海三閱月,也曾跑過幾次舊書鋪,拜訪過幾座收藏甚富的圖書館,都毫無所得。京滬警報日急,我應了香港真理學會編輯之聘,到了香港,一年以後,到了法國。在法蘭西學院旁聽E.Dhorme教授的巴比倫文化課,我的法文既久荒,那課程牽涉範圍又太廣,當然不易領會,承他介紹了一本他自著的《巴比倫亞述宗教》(Les Religins de Babylonie et d'Assyrie),又開單介紹了十幾種關於西亞的宗教神話。倒是Dhorme教授自己那本著作給我益處不淺。在巴黎大學我聽漢學權威戴密微(Demieville)先生的課,自己借此在高等中文部看書,看《道藏》和《大藏經》。在《道藏》裡,我收穫頗多,佛經所閱僅寥寥數卷,可說一無所得。我對戴密微教授說我想研究屈賦,請他指導。他一聽屈賦二字,頭都脹大了,他說中國文學種類甚繁,作家也不少,為什麼你偏要研究屈原的東西?改換一個題目吧。我一定不肯,並對他說我之遠來法國便是為了想解決屈賦問題,爭之再三,他才答應。他指示了一些英德法漢學家有關屈賦的著作,叫我先讀了再說。
  除了德文我完全不懂以外,英法作家的著作多是些《離騷》、《九歌》、《九章》的翻譯,照王逸、洪興祖等人的註解,逐句譯之,並無神話,對我的研究可說半點用處也沒有。我非常失望,想這一趟遠來海外尚無結果,這個研究想必終於落空了吧!
  四十一年春,得台灣捨甥來信,家姊淑孟女士患風濕症甚重,已到了不能行動的地步。我和家姊手足之情極深,同時自己資斧已竭,到處求人接濟也不是辦法,遂決定了回到台灣的主意。
  到台灣後,家姊的病經過一些治療也好起來了。師範學院聘我教書,除了中文系一年級基本國文外我要求開楚辭,每週三小時。我那時對於楚辭除了前述那一點子成績,其餘尚在大荒山無稽巖畔,開這門課,實可說是冒險的。不過人總有惰性,我開了這門課,可以督責自己用功,一面教,一面學,也許終有解決全部問題的一天。況且教楚辭有新舊二法,新法是我自己所發現的。若教不下去,便改用舊法,各家註釋用之不盡,隨便拿來對付一下,便可敷衍過去了。
  我探討屈賦的新路線繫於無意間得來,解決《九歌》十神是否同隸一個團體的問題,也是出於偶然的機會,說起來真是奇巧不過的事了。當我把《山鬼》、《國殤》兩篇將次講完之後,因替中文系一年級學生講姚鼐游泰山記,參考《古今圖書集成》裡的泰山故事,忽見泰山司命字樣。想到巴黎的時候,戴密微先生囑閱法國某漢學家《司命與死神考》,而泰山的東嶽原屬冥司之職。《九歌》裡面的大少司命莫非便是死神嗎?我在域外神話裡已讀了不少死神故事,像西亞的尼甲(Nergal)希臘的柏魯托(Pluto),以前並不覺得他們和《九歌》大少司命有什麼關係。不過《大司命》裡「天門」、「玄雲」、「飄風」(即羊角風),「凍雨」、「陰陽」、「壽夭」與死神不能說沒有干涉。再者《大司命》裡「廣開兮天門」是大司命說的話,「君徊翔兮以下,逾空桑兮從女」,舊注謂「屈原見司命從天而降,逾空桑之山以要之」,未免太好笑,屈原是個凡人,有何能力飛空而要司命?此人既非屈原是誰呢?忽想起西亞尼甲故事,大地原屬女死神所管轄,女神稱大地夫人,尼甲以武力迫此女神為夫婦,夫為冥君,婦為冥後。希臘柏魯托之劫奪司春女神卜賽芳,神話學者謂即由西亞尼甲故事衍化而出。那麼,這位逾空桑之山以歡迎司命者一定是大地夫人了。
  我想法一定,即動手寫關於大司命的那篇文章。不久便寫成了。再將《九歌》十神仔細推勘。除去《大少司命》、《山鬼》、《國殤》四篇,尚有六篇。《東君》舊注系祭太陽神,不必再有疑問。太陽之神和《九歌》這些神祭在一起是什麼道理?西亞七星壇系供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者,《九歌》莫非也是祭九重天主神之歌嗎?那麼東皇泰一好像是木星之神,河伯好像是水星之神,湘夫人是女性,西亞七星壇金星神是唯一女性,不必說,湘夫人一定是金星之神了。湘君是土星嗎?歌辭有乘飛龍的話,希臘土星正以有翅之龍(Winged Dragon)駕車,也不必說,一定是了。剩下了一個雲中君,舊注指為雲神豐隆,雲神地位很低,周禮祭風伯雨師尚不及雲師,他又何得參與九重天主神之列?我想雲中君定是月神,為的《歸藏》和《史記·封禪書》屢以雲中、東君並列。既承認東君是日神,則我們非承認雲中君是月神不可,西亞的月神辛(Sin)乃男性,是太陽神俠馬修(Shamach)之父。我這各神都是一個逼拶一個,逼拶出來的,說起來倒也十分有趣!
  我發現屈原《九歌》的主神和《封禪書》齊地八神將也大有瓜葛。列表於次:
  B 天主水星之神,即河伯。西亞的哀亞(Ea),後為牟(Nebo)
  C 地主=蝕之神,即大司命;西亞的尼甲(Nergal)
  D 兵主=熒惑之神,即國殤;西亞的尼甲,但後改另戰神Dibarra。
  E 日主=太陽之神,即東君;西亞的俠馬修(Shamash)
  F 月主=太陰之神,即雲君;西亞的辛(Sin)
  G 陽主=木星之神,即東皇泰一;西亞的馬杜(Marduk)
  H 陰主=金星之神,即湘夫人;西亞的易士塔(Ishtar)
  I 四時主=土星之神,即湘君;西亞的尼尼伯(NinibN)在三十七年寫《國殤無頭戰神說》,已知他是戰神,於今和《封禪書》八神將一比並,才知道他在天屬於火星。西亞、希臘的火星正都是戰神。《封禪書》說兵主祠蚩尤。《史記》集解引《皇覽》云:「蚩尤塚在東平郡壽張縣,闞鄉城中,高七丈……肩髀塚在山陽郡矩野縣重聚鄉,大小與闞塚等。傳言黃帝蚩尤戰於涿鹿之野,黃帝殺之,身首異處,故別葬焉。」蚩尤的頭葬在壽張縣,肩髀(即屍體)葬在矩野,相去很遠,這正是證明蚩尤乃是一位無頭戰神。而「身首異處」這句古代傳下來的話也得到相當的解釋。今人謂斷頭為身首異處,是不對的,必如蚩尤之身首分葬兩處,才可以這樣說。商代王陵有許多無頭軀體殉葬,其頭皆另埋,這也是身首異處的註腳。商王陵那些無頭人,定是故意做成無頭戰神或戰神部下的模樣用以保衛王陵的。
  我把木星之神當做陽主,金星之神當做陰主。是根據三國時西蜀譙周的說法。譙周說「予聞之代俗,以東西陰陽所出入,宗其神謂之王父母。」(《史記》索隱引)我們知道古書裡有所謂東王父,西王母。東王父又稱木公,正是木星之神;西王母,又稱金母,正是金星之神。東皇泰一和湘夫人之代表陰陽,我曾在東皇泰一的疏證裡有詳考,現不贅。我知道把水星之神當做天主,最足啟人疑訝。但在西亞,水星之神哀亞歷史最古而地位最高,它與天帝阿努有同等重要。二者同主北極星(Pole Star),為紫微宮天皇大帝之神。它也曾一度為宇宙主。哀亞又為蘇末人神壇最高之神,假如齊地八神乃蘇末人攜來,則當然尊它為天主了。
  第八重天的主神的蝕神,我後來研究佛經的大日經疏才知道。地主在梁父,地主正是死神,在天為蝕神。八神裡獨缺少司命,可見八神之入我國,為時甚早,是在七重天盛行的時代。
  我得到這個發現以後,喜不自勝,四十二年學術季刊來信以「屈原」為題,教我寫篇文章,我便宣佈《九歌》是整套神曲,《九歌》歌主是隸屬於同一集團之神。還有個山鬼,我以前曾主張他不在《九歌》系統以內,後來又取消前說。原來西亞七星壇後變為九層,其後連地面一層基礎也計算在內。《天問》:「璜台十成,何所極焉?」乃指此而言。希臘以「十」為完整的數目,九重天連地球共十重。希臘酒神曾一度死亡下降地府,故亦具冥君資格。他是代表九重天以外的地球。
  發現《九歌》主神以後,又為他事耽擱,未為屈賦探討者達七、八年之久。

  (五)四十九年迄今的工作

  直到民國四十九年,我廁名國家長期發展科學委員會研究員之列,這是每年都要交研究成績的,半分馬虎不得。四十九年度,我交的稿子是《論九歌河伯篇》共八萬字,五○年度研究題目是《天問》全篇。我將教學時所寫天文地理各篇加以補充,三個神話十餘年前便曾寫過,改竄若干情節加以節錄便行。自歷史部分直到亂辭,約占《天問》三分之二的篇幅,疏證約十四五萬字,都是五、六兩個月裡臨時趲趕出來的。那年夏季氣候奇熱,盛署鏖兵,其苦可想。寫完全稿以後,又須托人寫鋼版,換了幾個抄手,費了好多唇舌,弄得焦頭爛額。好容易將二十五萬字的成績交去,我的健康也就一蹶不振了,直到次年一月後才漸漸恢復過來。五一年度我研究的題目是《論九歌東皇泰一》,僅六萬餘字,連參考帶撰寫,個把月便脫稿,於是全部《九歌》只剩下東君和雲中君。希臘關於太陽神阿波羅,月神狄愛娜的故事甚富,並且莫不奇趣橫溢,美妙動人,西亞則甚稀少。我國對於月亮尚有嫦娥、玉兔、吳剛、桂樹諸說,對於太陽除了三足烏以外好像什麼都沒有。資料既少,我打算歸並於一題來撰寫。
  因為要交科學會的卷子,幾年以來,我對屈賦不能不用功,一用功,對屈賦內容的認識確實邁進了一大步;許多問題以前不能解決的,都解決了,《九歌》乃祭九曜之歌的假設,也完全證實了。這不能不感謝科學會對學人協助的功勞。將來我打算以我的一部分研究,紀念科學會創始人胡適之先生。屈原作品以《九歌》、《天問》為最重要,假如能把這兩種文章解決,則《離騷》、《九章》等置之不論亦無不可。若《九歌》疏解能繼《天問》而告成,我打算先行出版。當然各篇材料盈虛的調劑,錯誤的改正,證據的補充,以及一切大小問題的再討論,再決定,還得費上幾年工夫,才得成書問世,又要花上一大筆的印刷費。可是這些問題現在都暫可不論,我若能及身完成這個研究,也算未曾虛生一世,只怕耽擱過久,時不我與,此願未必竟能貫徹呢!
  我的屈賦研究與歷代楚辭注家不同之點究在哪裡,前文已述,我研究此問題用的是什麼方法,得到一些什麼收穫?現在也不妨在這裡談一談。
  第一,我發現了世界文化同出一源,中國文化也是世界的一支。我這發現為時甚早。民國三十三年在四川樂山寫《崑崙之謎》的時候,便把這個理論在該書的《餘論》裡宣佈出來了。不過在開始時我尚以為域外文化之湧入我國繫在戰國時代,即屈原時代,不久便發現商代甲骨文已有這種痕跡;還有其他種種跡象,於是我不得不修改自己的意見;這便是域外文化之入我國共有兩度,第一度當在夏代,或者還要提早一點,第二度則在戰國中葉。
  本來中國人種西來說,或中國文化外來說,近三百年來外國學者頗有討論。為省事與方便起見,現在我節引方豪神父《中西交通史》第一冊第二章《史前史上兩問題》第二節《過去中外學者之意見》,方神父說關於這些問題共有幾種說法:
  1有主埃及說者。德國耶穌會士基爾旭著《埃及之謎》又著《中國禮俗記》,均以中國文學有同於埃及象形文字之處,而認為中國人系埃及人苗裔。另有法國雨愛主教從古代海上通商史之研究,而謂印度與中國系埃及殖民地,兩國民族,至少大部分屬於埃及人血統。又有英國人渥柏敦認為中國文字系由埃及象形字之流行體演變而成。其後倫敦皇家學會尼特姆在意大利都靈博物院見一埃及依西斯(Isis——即拙譯的「埃西」)神像上刻的埃及文字,梵蒂岡一中國職員在《康熙字典》裡查得相同者十二字,乃遍請羅馬名學者證實其說。
  此外又有根據公元前五世紀希臘史家希羅多德,及公元前一世紀之西西里史家第奧道羅所著埃及名王拉姆斯二世征服中國事,而主中國埃及同源論者。
  2有主巴比倫說者。一八八○年後,倫敦大學拉古貝裡(La-couperie)昌言中國古代之「百姓」即巴比倫之巴克族(Bak),百姓即為「巴克」一音之轉;並謂神農即薩貢(Sargon),倉頡即同基(Dungi),黃帝為有熊氏,有熊即洪特(Kudur-Nakhuute)無一非巴比倫名。一九一三年,英國教士鮑爾(C.J.B all)著《中國人與蘇末人》(Chinese and Sumerian),認為中國文字源自巴比倫。日本白河次郎、國府種德亦從之,見兩人合著之《中國文明發達史》。
  當時我國人士附和此說者不乏其人,如丁謙之《中國人種從來考》,蔣智田之《中國人種考》,章炳麟之《種姓篇》,劉師培之《國土原始論》、《華夏篇》、《思故國篇》,黃節之《立國篇》、《種原篇》等。
  3有主印度說者。一八五三年法國哥皮諾(A de Gobineau)以為白種人實負發明文化之責任,埃及與中國文化均為印度民族即白色阿利安種之首陀羅人所傳入。
  4有主張中國文化必源於另一較古民族者。此為一七七五年法國巴伊(S.Bailly)研究巴比倫、印度、中國古代天文學後之結論,彼以為此三民族之古代科學均為另一已消滅之民族所傳授,此古老民族似在亞洲近北緯四十九度處,而向南北遷徙,同時法國生物學家步風(Buffon),亦宣稱人類文化乃發生於中亞北緯四十度至五十度之處。
  此外尚有數家之說從略。
  這些說法當時雖喧闐一時,風從者甚眾,後來則被一一推翻,沒有一個能更存在的了。我現在的屈賦研究又唱起這種論調,並非舊調重彈——在我寫《崑崙之謎》時,這些說法尚一概不知道——實是確有所見。我取西亞希臘印度等國的宗教神話與其他文化因素和屈賦對勘,發現我國古文化與兩河流域吻合者十之八九,便說十分之十也未嘗不可。至於埃及的文字問題,我沒有討論的資格,但我總覺得中國與埃及文字,既同屬象形,則必有同者,如日月及牛馬等動物,似未可因幾個字之偶似便指為同源。至於埃及宗教神話據我浮淺的研究,覺其與我國相距實在太遠,不過他的太陽神奧賽裡士與其妻埃西故事,情節頗類西亞的旦繆子與易士塔兒,則由於埃及與西亞彼此感染,與我國無關。
  希臘和印度與我國吻合者約十之五六。蓋她們的宗教神話雖亦由兩河流域傳去而頗有改變,必須細加鉤稽,始能得其概略,不像我們之與西亞簡直是一對孿生子,面貌精神無一不似。所以我又曾大膽宣言:希臘印度文化都是由兩河流域傳來的,中國亦然。但我們中國接受西亞文化卻遠比希臘印度為早。我們是西亞文化的塚子,而希臘印度僅算二房三房的子孫。
  我說這話知道有許多人要反對:要罵我認人為父,太缺乏民族自尊心理。假如中國文化與西亞果有相同之處,何不說是中國傳去的呢?關於這,我要很嚴肅地告訴他們,我們現在是在研究學問,學問之事以尋求真理為第一,不能摻雜絲毫的感情作用。我是中國人,我當然愛中國,也希望中國文化西傳之說能夠成立,無奈那位鐵面無私的時間老人不允許,因為中國歷史實在不及人家的長。現在我替我國爭得一個「文化塚子」的地位,我以為是已經夠光榮的了!
  第二,我研究屈賦竟得到一個「一以貫之」的方法。用這個方法不但能把中國許多雜亂無章的文化分子整理成一種秩然有序的系統,而且也能把世界文化整理出一個頭緒來。這個說法範圍太大,暫且不提,現僅以神道為例看是如何。我說《九歌》的九神歷史甚古,不但我國之神均由此九神衍變,世界神道也未能例外。本來世界神道多逾牛毛,我中國乃多神教國家,男女神道也是林林總總,各有姓名,各有淵源,其事跡尤為繁複,詰究不易,今若以九曜之神為綱領,尋覓其輾轉演變之跡,則大部分問題皆可渙然冰釋。這方法真最痛快、最簡捷也沒有!
  今以《九歌·大司命》為例。王逸不知司命為何神,故無注;洪興祖始引《周禮》疏,謂三台有二星,文昌有一星皆曰司命;又引《禮記·祭法》鄭注,謂司命為宮中小神,又引《文選》五臣注,司命星名,主知生死,輔天行化,誅惡護善,似非宮中小神之謂。
  後人對於司命的解釋始終跳不出這個圈子。我在古書裡發現一大堆司命。以天星而論,虛宿裡又有二顆星主哭泣死亡事,也叫做司命,《莊子·至樂》篇、《史記·扁鵲傳》,有起死回生的司命;《史記·封禪書》、《漢書·郊祀志》有太一之佐的司命,有晉巫荊巫所奉祀的司命;班固《白虎通》有譴過的司命;應劭《風俗通》有齊地所尊崇的司命;《易林》有司生的司命;江淹《邃古篇》有鬼之元首的司命;唐人筆記有專管小兒疾病的司命;宋人筆記有專指灶神而言的醉司命;泰山有泰山司命及九天司命;民間稱灶神亦曰司命,或曰九天司命,更看葛洪《抱朴子》,陶弘景《真靈位業圖》,司命之繁,簡直令人眼花撩亂。前人註解《九歌》大少司命除了照洪興祖的說法外,其他古書裡的司命,簡直望而生畏,碰也不敢碰,這也不能怪,他們對司命的根源、地位、職司、權能,一點也不能瞭解,你又能叫他們做什麼呢?現在我們研究域外宗教神話,知道所謂司命者便是死神(God of Death),也即是冥君或地府主者,所以你可以說他是「鬼之元首」。他是司人壽夭的,但司命分為司生司死兩類。生神能起死人而肉白骨,《莊子·至樂》篇、《史記·扁鵲傳》所謂的司命屬之。司生的司命又為「孩神」,所以他管小兒。死神原由火神變來,火神天然為灶神,所以你也可以說他是「宮中小神」,可是古代灶神地位極高,神固宮中之神,你卻不能說他小。少司命是第九重天的主神,所以稱為「九天司命」。至於司命上應星象,更不待論。
  奇怪的是死神和生神很早便蒞臨我國,桓子孟姜壺那個「大巫司誓與大司命」便是《九歌》的大司命;那個「南宮子」便是司生的少司命。又《遁甲開山圖》:「泰山在左,亢父在右,亢父知生,梁山知死。」死神在泰山的梁父,即《史記·封禪書》八神將的「地主」,亦即是「后土」,也即是歷代帝王封禪泰山所必禪的地點。而生神呢,則在亢父山。死神在外國的埃及為奧賽裡士,在希臘為冥君柏魯托,在印度為米特拉,為閻摩。
  於今請再以《九歌·湘夫人》為例。《九歌》,既為祭九曜之歌,湘夫人屬於哪一曜呢?曰金曜。此神起源石器時代,為時絕早,初即名之曰維娜斯(Venus),指金星而言,後乃名之曰易士塔兒(Ishtar),金星本為愛情之星,其神遂亦成為愛神,又變為肥沃植物之神,同時又成為母神,為的母神求子嗣之繁衍,肥沃和植物神求蔬谷之豐饒,性質是相類的。因易士塔兒歷史太久,權威太大,每至一處,便將當地女神吸收融化於她自己中,故其神格方面極廣,故事變化多端。
  她在西亞與最早原始深淵的精靈曰蒂亞華滋又名蒂馬特(Tiamat)者混合,又與較古女神婆(Bau)媽媽(Mama)媽咪(Mami)者混合;其後則天帝阿努(Anu)之後阿留留(Aruru);暴風神恩利爾(Enlil)之妻潤利爾(Ninlil);月神之妻潤卡拉(Ningala);日神之情人愛葉(Aya);土星尼尼伯(Ninib)之妻葛蘭(Gala);水主之妻唐克娜(Damkina);木星馬杜克之妻Sarpani-tun都有易士塔兒的成份在內。至於她以她的本名為生神旦繆子的情侶;為亞述國家最高神亞蘇爾(Asshur)的妻子,那更不必多提了。
  易士塔兒傳到地中海的國家則為腓尼基主神安東尼(Adonis)之妻阿士旦特(Astarte);為非裡基亞主神阿提士(Attis)之妻西倍兒(Cybel);為希臘愛神兼美神阿弗羅蒂德(Aphrodite),為羅馬之維娜斯(Venus)。
  其在埃及則為太陽神兼死神奧賽裡士之妻埃西及其他若干位有名女神,其在印度則為大自在天之妻婆婆諦(Parvati),為偏入天之妻吉祥天(Laksmi)及若干有名女神。其在我國則為西王母、女媧、高禖神、天淵玉女及螺仙、織女、馬頭娘、素女、太真夫人、碧霞元君、驪山老母、東陵聖母、漢皋神女、洛水宓妃、青溪小姑,高唐神女、太華玉女。便是閩台最為崇敬的媽祖,也是易士塔兒所演變的一型。
  我們僅舉死神與金曜為例,中國的、世界的許多神道是不是都貫穿起來了呢?其他文化因素可以照此法貫穿的還多得緊,為避免喧賓奪主起見,只有暫不論了。
  其三,我主張經史子集打成一片,不但藉以解決屈賦問題,竟可藉以貫穿我國古書的脈絡,所謂經便是五經或十三經;所謂史便是《左傳》、《國語》、《國策》及二十四史;所謂子,便是《山海經》、《穆天子傳》、《呂氏春秋》、《莊子》、《列子》,及其他書;又有漢代一些緯書;所謂集,範圍更為廣大,不能列舉其目。或者將說這些書並不能說不可以憑藉,不過材料的真偽,時代的先後,總該問一問吧?像《列子》人皆以為系晉張湛偽撰,緯書尤系漢哀平間醉心利祿的賤儒所作,怎麼可以拿來應用呢?屈原乃戰國末期人,二十四史和各家集子在他之後,怎說可以拿來解釋他的作品呢?答曰古書固多偽,但其中資料則未必全偽,譬如《歸藏》,其書久佚,隋劉炫偽撰一部,今亦不存。今所輯本中有「鯀殛死三歲不腐,副之以吳刀,是用生禹。」《山海經·海內經》固言帝令祝融殺鯀於羽郊,鯀復生禹。明明是說鯀死後還能生兒子。讀了《歸藏》才知道「鯀復生禹」的那個「復」字應作「腹」,才與《天問》「伯禹腹鯀,夫何以變化?」相呼應。禹孕於其父之屍體,刀剖始出,我現在西亞神話裡找到根據。作《歸藏》者並不知數千年後有人要援它的文句來解釋問題,怎會預先布下那種圈套教你來上當呢?所以《歸藏》無論是漢以前傳下的佚文也罷,隋劉炫偽作的也罷,總有一部分資料是真的。二十四史及各名家集固在屈原以後,但文化鎖鏈是一環套一環接連地下來的,數千年後人的思想原建築於數千年前人的思想上,他們偶於書中無心間講到古代故事,讀者炯眼燭及,慧心領悟,便是絕好的考證材料。
  我們現在來舉個實例吧?我國民間言大地頂在鰲魚身上,鰲身偶然擺動,便發生地震。所謂鰲者相傳其首如龍,其身如鯉,舊俗元宵節張燈,有t山,t之形狀大率類此。故「t」字或作「鰲」。但古人則謂t乃海中大龜,王逸注《天問》「t載山t,何以安之?」也說「t,大龜也。」郭氏《玄中記》:「東南之大者有巨t焉,以背負蓬萊山,周回千魚,巨t,巨龜也。」有雲系「海中大鰲」,龜鰲一類,不必強為分別。印度亦有龜負大地之傳說,正出一源。
  談到這個龜,話可多了。《呂覽》、《月令》、《淮南》均言北方之帝顓頊,是主水的,其獸玄武。玄武者乃龜蛇糾盤在一處之物。崔譔之引莊子佚文「北方禺疆,靈龜為之使」,而《列子》言帝命禺疆以巨鰲十五,背負蓬萊瀛洲等五仙山。可見龜是慣於負重的,我國每以石龜負穹碑,名之曰贔OE粒q不知其故,現始知是由負地而來。女媧斷鰲足以立四極,這個觀念也由龜負地而來。因此我知顓頊與禺疆仍系一神之衍,後衍為玄武,宋以後為避聖祖趙玄朗之諱改稱真武。真武乃北方主水大神,黑色、仗劍、披髮、徒跣,乃其特徵。真武部下有龜蛇二將。印度偏入天也是北方主水大神,黑色,常臥大蛇上,蛇又幡於大龜背上。苗族高天上帝,亦有龜蛇為伴,墨西哥亦有龜蛇相伴之大神。
  考其淵源實為西亞水主哀亞,哀亞之形式甚多,龜蛇亦其一。凡人類在野蠻時代,想像中之神貌多獰惡,且多為動物之體。人類文化進步,神亦逐漸變為溫良,動物則轉為部屬,於是哀亞成為大神,龜蛇則成為其部下或使者了。有時哀亞為蛇而其妻唐克娜則為龜,這便是龜蛇盤結一處的「玄武」,不過哀亞故事最為複雜,我在《河伯》篇有詳敘,在鯀禹治水故事裡也有充分的發揮,現在只舉小事一端,以見古書必須融會貫通才能看出道理。《莊子·外物》篇,記宋元君夜半夢有人披髮而闞阿門,自稱為清江使河伯之所,被宋國漁人余且者所得,乞元君救他。元君卜之乃是神龜。使人召漁人問之果得白龜,「其圓五尺」。千古以來讀《莊子》的人知道這個披髮的龜神便是披髮的真武大帝嗎?我們讀蘇軾《鳳翔八觀》詩,能知道那黑衣橫劍,披髮凜眸的翊聖將軍便是真武嗎?再推上去,我們能知道那個立於鰲背的魁星,所立便是巨龜,而魁星與伏羲、倉頡等又有相通處嗎?台灣王爺人不知其為何神,我說他便是於《九歌》的河伯,是哀亞變型之一,因為王爺之龜,名甚著,供神紅龜實宜專祭王爺,可是台灣人能知道嗎?
  其四,官方文化與民間文化揉合一處,始可窺見中國文化的全貌。我嘗以為我國歷史無非是一部帝王家譜,所詳悉記載者一朝之興廢而已;所仔細鋪陳者一代之典章制度而已;所津津樂道者聖君賢相之治績而已;所反覆詠歎者文人學士之篇章著述而已;於民間之傳說則惡其鄙俚而不屑加以采掇,於民間之祭典亦惡其不經而不願一過問,凡此我可為杜撰一名曰「官方文化」。民間口耳相傳之故事神話及不見經典之祭祀,小說、唱本、戲曲,更稍推廣,則漢唐以來筆記稗史亦可包括其中。凡此可為杜撰一名曰「民間文化」。民間見官方文化之高文典冊,煌煌不可逼視,每形穢自慚,不敢妄作攀附之想,而安於他們那一點可憐的文化圈子以內。我以為官方民間本為一整個,如鳥翼車輪,合則雙美,離則兩傷,於今則以成見為梗,爾為爾,我為我,分道揚鑣,各行其是,於是研究中國文化者乃大感不便了。你想索之官書嗎?資料每苦不足,你想索之民間嗎?又怕它荒唐誕妄,不足以取信。但研究楚辭或研究中國文化,民間文化實有不可忽視之點。
  現在請再舉例。伏羲者,古人固視為始制文字之人,與其妻女媧又皆屬建立文化的聖王之一,不過他們的形狀卻是人首蛇身,太詭異了,一位聖君生成了這樣一副尊範,實在叫人不敢領教。我國史家工於作偽,為什麼不替他們掩飾一下呢?原來伏羲女媧作此形狀,具有極大的傳統,無法搖撼得動的緣故。這傳統是什麼?曰羲媧乃人類祖,凡人類祖必賦蛇形,筆者以前曾寫過《希臘伏羲》、《羲媧人首蛇身的來歷》,發表於《新生報》副刊,茲不贅述。
  謂羲媧為人類祖,這便須借重民間祭典了。我國層疊地造成的上古史將羲媧列於三皇之後,三皇前又冠之以盤古,似乎盤古乃人類祖。但漢時劉歆作《世經》第一位君主卻是伏羲,我們更看《列子·楊朱》篇:「自伏羲以來三十餘萬年」;《陶淵明傳》:「夏月臥北窗下,涼風暫至,自命羲皇上人」;《高士傳》:「焦先,乃伏羲以來第一人」,都有視伏羲為亞當之意,但意義尚不明顯,及參考民間祭典乃確然無疑。河南陳州相傳為伏羲建都處,有太昊伏羲墓及廟,每年自二月二日至三月三日止,數百里內外男女老幼麇集伏羲墓廟焚香叩拜,甚至山西、山東、陝西等地的人民也不遠千里而來,稱為「人祖盛會」,且河南各縣有為數頗多的「人祖廟」,供的都是伏羲。我們再證以苗瑤等族的神話,始知羲媧系以兄妹為夫婦者,正洪水以後第二代人類之祖。
  我前面說官民文化各自發展,兩不相涉,於伏羲事亦可見之。官方的史家僅說伏羲是古代一位聖王,民間卻視之為人類之祖。建廟呀、建墓呀,每年舉行為期一個月的盛大祭典呀,完全無視於官書之存在;官方對於那個「人祖盛會」也奉帝王命來祭祀,卻始終不將人祖二字見之官書。於是數千年來官民兩方文化各自傳衍,如涇渭之水並流一河,而判然分其清濁,這不是很奇怪的現象嗎?
  民間保存古文化力量之巨偉,方法之巧妙,有時實遠勝官方。譬如科舉時代士子最為崇敬的魁星,是一個赤身鬼臉,手持一筆,獨足鰲背上的神。我在《九歌·河伯》篇考證他是西亞水星尼波,他固是首創文字者,故手中持筆。所立之鰲實為巨龜,即其父木星馬杜克所戮之原始深淵女怪。西亞作書用泥版,尼波之筆乃是一種槧(Stylus)或為葦管,所以尼波稱為「槧神」(God of the Sty-lus)。尼波又是卜神,故又稱「占筮葦管主有者」(Possesor of the Reed of Augury),傳入我國後變為「夔」、「終葵」、「鍾馗」,及為二十八宿裡的「奎宿」,官方說「奎主文章」,但卻把持筆的事忘了。民間的伏羲和鍾馗間亦持筆,魁星之筆更為顯著,但西亞尼波所持為槧,我們的魁星卻是一支毛筆。槧和毛筆樣子並不太相像,我們古神所持多規矩權衡之屬,為什麼不誤為這類東西呢?但歷代老百姓塑畫魁星像者,卻於不聲不響間將槧變為毛筆了。若非老百姓確實知道這位神道手中所持者乃作書的工具,又何能如此呢?又水主哀亞乃是「智慧之神」是「文化的創始者」,尼波乃他的替身,文學之事固捨智慧莫屬,所以我國歷代奉魁星為科第的主保,民間這種選擇也是可驚的。
  又如孟姜女哭倒長城與娥皇女英哭舜而淚染湘竹有關,與西亞易士塔兒姊妹之哭旦繆子,埃及埃西姊妹之哭奧賽裡士也有其淵源。因為孟姜女故事本是華周杞梁之妻故事的演化,原來是二女。白娘子水淹金山寺後被永鎮雷峰塔,來源見下文。二郎神劈山救母策源於《山海經》,張衡《西京賦》及揚雄《長楊賦》,亦將於他文述之。真武之披髮乃民間傳說卻可於《莊子》中見其蹤跡,保生大帝吳本起死人肉白骨,也可於相傳老子與徐甲故事中,覓其端倪(《莊子·至樂》篇亦是)。
  我們現在請再來談談禹鎖巫支祈的故事。這故事民間盛傳,朱熹曾於其《楚辭辯證》裡加以訕笑,詆為不經之說。經我考證這故事洲源遠而且古,我們的十三經廿四史抵不上它半分半毫。原來西亞有一篇開闢史詩,說水主哀亞用巫術催眠其仇敵阿伯蘇(Apsu)以鏈鎖而殺之。這篇史詩已有四五千年歷史,但在其前尚有多種型式,有一篇系以哀亞為主角(今所傳者乃以其子馬杜克為主角),是說哀亞用鏈子將阿伯蘇鎖住而後擊殺之的。
  我曾考證這故事傳至希臘為盜火者被鏈系高加索;傳至北歐為叛神羅吉被鏈繫於某山;傳入我國則為《山海經》受梏之危危,斬前被械之蚩尤。《山海經》有大禹鎖巫支祈於軍山一條,今本久佚,唐人《古岳瀆經》記所繫水怪曾被人曳出,引《山經》以證,我們始知。其後演變為李冰鎖孽龍,更變為許旌陽之鎖蛟,法海和尚之鎖白娘子。
  西亞哀亞所鎖阿伯蘇是男神,但阿伯蘇與其母原始女怪蒂馬特實為一,所以我們說大禹所鎖巫支祈乃女性亦可,今平劇有《泗州城》一劇,泗水的怪物是「水母」,這不就對了嗎?夫泗水鎖水母僅憑民間口耳相傳,歷世之古乃在西亞相傳四五千年創世史詩之上,民間文化的價值即不說遠在官方之上,至少也該說是平等。
  關於這個題目我的話已太多,說此收住,別的話將來再談吧。

                          選自《屈賦論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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