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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玩具和小動物


  古代希臘人將世界分為四個時代:一、黃金;二、白銀;三、黃銅;四、黑鐵。一個人自童年至於老大,這四個象徵性的分期,又何嘗不可以適用呢?我們生當童年,無憂無慮,逍遙自在,穿衣吃飯,有父母照料,天塌下來,有長人頂住,那當然是快樂的了,近代的兒童,更是人中之王,爺娘是他們最忠實的臣僕,鞠躬盡瘁地伺候著這些小王子、小公主。你沒有讀過美國人所寫的一篇膾炙人口,轉載不絕的文章嗎?一個做父親的人,因為他的兒子過於淘氣,呵責了他幾句,晚間那父親良心發現,跪在孩子熟睡的床前,流著眼淚,深自懺悔。他們對於父母若能這樣,豈非大大孝子?然而文章的主題是兒女,便足以贏得讀者普遍的同情,寫父母,也許讀者會不屑一顧,無怪人家說是美國是兒童的樂園,中年的戰場,老年的地獄。
  因此說兒童時代是那閃著悅目光輝的黃金,誰也不能否認,美國人的兒童的時代,更可說是金剛鑽吧!我的童年是黯然無光的,也是粗糙而澀滯的,回憶起來,只有令人愀然不樂,決不會發生什麼甜蜜回味,正是黑黝黝的生鐵一塊。原因我是一個舊時代大家庭的一份子,我們一家之長偏又是一個冷酷專制的西太后一般的人物。我又不幸生為女孩,在那個時代,女孩兒既不能讀書應試,榮祖耀宗;又不能經商作賈,增益家產;長大後嫁給人家,還要貼上一副妝奩,所以女孩是公認的「賠錢貨」,很不容易得到家庭的歡迎。若生於像我家一樣的大家庭,兒童應享的關切、愛護,都被最高一層的尊長佔去了——他們也不是有心侵佔,中間一層,即兒童的父母,整個心靈都費在侍奉尊長上,已無餘力及於兒童而已。像那種「敬老不足,慈幼過度」的美國文化,我只覺得好笑,並覺可嫌;像我們過去時代,完全剝奪兒童的福利,作為尊長的奉獻,也是不對的。怎樣折衷至當,實現一個上慈下孝,和氣沖融的家庭制度,那則有需於我們這一代人的努力。不過這是另外的問題,現在不必在這裡討論。
  感謝天心慈愛,幼小時讓我生有一個渾噩得近於麻木的頭腦,環境雖不甚佳,對我影響仍不甚大;我仍能於祖母,即那位家庭裡的慈禧太后,無窮的挑剔、限制、苛責之中,逃避到自己創造的小天地內,自尋其樂,陶然自得。
  在七八歲以前,我和幾個年齡差不多大小的叔父、哥弟混在一淘,整天遊戲於野外,釣魚、捕蟬、捉雀兒、掏蟋蟀;或者用竹製小弓小箭賭射、木刀、木槍撕殺。我幼時做竹弓箭頗精巧,連最聰明的四叔都佩服我。先找一條兩指闊的剛勁的毛竹,用鋒利小刀削成需要的粗細厚薄,彎作弓形。弓的中部把手處,還要加上一層襯子,麻索緊縛,增加弓的彈力,弓的兩端刻凹槽,扣上一條纖繩(牽船用的苧索,最堅牢)作弦,便成了一把可愛的小弓。若遇見衙署裡喊來油漆匠來油漆什麼,請漆匠給我的弓上一層紅漆或黃漆,那把弓便更美觀了,甚至有點像真的弓了。
  箭的製作更不容易。先將竹片削成小指粗的竹枝,一尺五寸長短,兩端都劃一條深槽,一端嵌進雞毛一片,算是箭羽,另一端嵌入敲平磨成三稜形的大鐵釘一枚,算是箭鏃,均用堅索纏緊,加漆。同樣做十餘支,便成了一阬箭。安上帶子,將那布箙佩在肩上,整天和男孩子們比賽射藝。我的箭法很準確,射十箭,中靶可得四五。諸叔弟兄的弓箭都是我替做的,沒有什麼報酬。有時他們把玩厭了的木雞泥狗,給我一兩件,便可使我發生莫大的滿足與喜悅。
  後來小汽槍也流入我們這古舊的家庭,我們又爭學著練槍。大哥教我怎樣瞄準,覺得比弓箭更易中的。我於是也和當時滿清政府一樣,革新軍備,捨弓矢而言槍炮了。記得有一回祖父擬在花廳問案(縣官有懶於升堂辦公,則以便服在會客廳中辦。此類客廳,當時名為「花廳」),我手持一管小汽槍跑過廳外,有幾個衛兵站在那裡,望著我笑,我要他們知我的槍法,立定,對著數丈外的柱子瞄準,砰然一聲,彈中於柱,諸兵始相顧錯愕,讚美道:「看不出這小小姑娘,竟有這樣手段。」抗戰時,我隨國立武漢大學流寓四川樂山,一日見公園裡有以汽槍賭彩者,見遊人不多,一時童心來復,打了三槍,得了三件彩物。卅九年在法京巴黎,偶過遊戲場,試弓箭失敗,因為弓勁太強,拉不動。試汽槍,三次中得彩二次。十歲後,我開始過深閨生活。後院一座小園,成為我的世界。每日爬在一株大樹上,眺望外邊風景,或用克難方式在樹的橫柯系一索一板,蕩鞦韆頑耍。再不,便挑泥掘土,栽花種草,學作最簡單的園藝。
  母貓生了小貓,我可有了伴侶了。餵飯,除穢,替貓捉跳蚤,刷毛,佈置窩巢,都由我一手包辦。終日營營,不憚其煩。後來那隻母貓,因病而死,小貓日夜悲鳴,我這個小保姆不得不負起乳哺的責任。幸而那幾隻小貓已不乳可活,無須我為它們沖調牛乳,否則簡直要磨難死了我。因鷹牌罐頭煉乳,那時食品店雖已有售,一般卻視為珍品,普通人家的嬰兒都享受不到,又何況於貓犬?
  貓兒原是聰慧動物,失母幼貓便會將它們的保護人當作母親看待。它們好像視我為同類——一隻不長毛的大貓——一舉一動都模仿著我,有如兒童之模仿大人。我將走出庭院,它們便踴躍前趨,在我那親手佈置的小園裡和我撲蝴蝶、銜落花,團團爭逐著捉迷藏,玩得興高采烈。我一進屋子,它們也都蜂湧跟著進來,決不肯在外逗留分秒。我雖沒有公冶長的能耐,通曉禽言獸語,但貓兒與我精神上的冥合潛通,卻勝於言語十倍。它伸出小頭在你腳頸摩擦,是表示巴結;它在你面前打滾,是表示撒嬌;當你擁貓於懷,它仰頭注視你良久,忽然一跳而起,一掌向你臉上撲來,冷不防會嚇你一跳。但你無須擔心貓爪會抓破你的臉,或傷了你的眼睛。那爪兒是藏鋒的,比什麼大書法家還藏得好,又非常準確。貓兒好像知道「靈魂之窗」對於人的寶貴,從來不會撲到你的眼睛上。總之,那一掌撲來時形勢雖猛,到你臉上時卻輕,輕得有如情人溫柔的摩撫。每隻貓兒都會這樣同主人玩,都玩得這麼美妙。它們雖每事模仿著我,這些事卻都是「無師自通」的,連我想模仿它們也慚愧做不到。大概這便是所謂生物的本能。聽說某心理學家主張推翻「本能」代以「學習」,唯物論者當然要熱烈贊同,我卻要根據幼時與小貓相處的經驗,堅決反對!
  當我偶然不在後院,婢女們打了我的貓。我回來時,那隻貓兒會走到我面前,豎起尾巴,不斷嗚嗚地叫,好像受了大委屈似的。我便知道它准挨了誰的掃帚把了。追究起來,果然不錯。大家都很詫異,說我的貓會「告狀」,從此相戒不敢再在背後虐待我的貓。
  這一群可愛的小動物,白晝固不能離我片刻,晚間睡覺也要和我共榻。又不肯睡在腳後,一個個都要巴在我的枕邊,柔軟的茸毛,在我頸脖間擦著,撩得我發癢難受;它們細細的貓須,偶然通入我鼻孔,往往教我從夢中大嚏而醒。可是,我從來沒有嫌厭過它們,對它們宣佈「臥榻之畔,豈容酣睡」,而將它們驅出寢室以外。
  貓兒長大到三四個月,長輩們說只留一隻便夠,其餘都該送人,我當然無權阻止,富於男性從來不哭的我,為了愛貓的別離,不知灑了多少悲痛的眼淚!
  我說自己幼時頗似男孩,那也不盡然,像上述與小貓盤桓的情況,不正是女孩兒們的事嗎?此外我又曾非常熱心地玩過一陣「洋囝囝」。於今回憶,這才是最不含糊的女孩天性的流露。
  所謂洋囝囝便是外國輸入的玩偶,在當時這類玩偶也是奢侈品,街上買不到,只女傳教士們帶來幾個當禮物送人。我祖母便曾由女教士處接受過幾個。她視同拱璧,深鎖櫥中,有貴客來才取出共同展玩一次,我們小孩可憐連摸一下都不被允許。
  有一位嬸娘不知從什麼舊貨攤花一二百文錢買到一個洋囝囝,臉孔和手足均屬磁製,一雙藍眼可以開闔,瞳孔可以很清楚地反映出瞳人,面貌十分秀美而富生氣,比之現在布制的、賽璐珞制的,精緻多多。只可惜,腦殼已碎,衣服污損,像個小乞丐的模樣。嬸娘本說要替它打扮,一直沒有工夫。我每天到那嬸娘屋裡,抱著玩弄,再也捨不得離開,搞得她百事皆廢,她實在受不住了,一天對我說:「小鬼,你愛這洋囝囝便拿去吧,別再像只蒼蠅,一面嗡嗡地哼,一面繞著糞桶飛舞,你教我厭煩死了!」我抱回那個洋囝囝,用棉花蘸著水將它的頭臉手足擦洗乾淨,半碎的腦殼用硬紙襯起,頭髮又亂又髒,無法收拾,爽性剪短,使它由女孩變成男孩。向姊姊討了點零綢碎布,替它做了幾件衣服。從來不拈針引線的人,為了熱愛洋囝囝,居然學起縫紉來。家人皆以為奇,傭婦婢女更嬉笑地向外傳述:「二孫小姐今日也拿針了!」當時縣署裡若發行小型報紙,我想這件事一定被當作「頭條新聞」來報道的。我替洋囝囝做衣服不算,還替它做了一張小床,床上鋪設著我親自縫製的小棉被,小枕頭。可惜限於材料無法替它做帳子。姊姊取笑說,晚上蚊子多,叮了你的囝囝怎辦?我雖不大懂事,也知蚊喙雖然鋒利,卻叮不動囝囝的磁臉,但為著過份的愛護,只有帶著囝囝在自己床上睡。
  我又曾發過一陣繪畫狂,此事曾在他文述及,現無庸重複。
  現在回想兒童時代之足稱為黃金者,大概除了前述無憂慮之外,便是興趣的濃厚。兒童任作何事,皆竭盡整個心靈以赴,大人們覺得毫無意義的事,兒童可以做得興味淋漓。大人覺得是毫無價值的東西,兒童則看得比整個宇宙還大。從前梁任公先生曾說:「我是個主張趣味主義的人,倘用化學化分『梁啟超』這件東西,把裡頭含的一種元素名叫『趣味』的抽出來,只怕所剩下的僅有一個零了。」其實何止任公先生,任何人也是如此的。人之所以能在這無邊苦海一般世界生活著,還不是為了有「趣味」的支持和引誘。趣味雖有雅俗大小之不同,其為人類生存原動力則一。兒童時代玩耍是趣味,青年則戀愛,中年則事功名譽,老來萬事看成雪淡,似乎趣味也消滅了。但老年人也有老年人認為趣味之事,否則他們又怎樣能安度餘年呢?
  二啞子伯伯的「古聽」
  倘問我兒童時代有什麼值得懷念的人物,啞子伯伯會最先湧現於我的心版。這個人曾在我那名曰「黃金」其實「黑鐵」的兒童時代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金光,曾帶給我們很大的歡樂,曾啟發了我個人很多的幻想,也培植了我愛好民間傳說的興趣。而且想不到她的話有些地方竟和我後來的學術研究有關。啞子伯伯並不啞,啞子之名不知何所取義。據她自己說,幼時患病,曾有二三年不能說話,大家都說她啞了,後來她又會說話了,因為啞子二字叫開了緣故,竟不曾更正。鄉下女孩子不值錢,阿貓阿狗隨人亂叫,啞子之名不見得比貓狗更低賤,只好聽其自然了。她是女性,何以我們又稱她為伯伯呢?原來她在宗族輩份裡屬於我們的伯母一輩。伯伯是我們小孩對她的暱稱。遵照我們家鄉習慣,對疏遠些的長輩為表示親熱愛戴,往往顛倒陰陽,將女作男。這位啞子伯母聽我們喊她伯伯,非常高興,說道:「我只恨前世不修,今生成了女人,你們這樣叫我,也許托你們的福,來生投胎做個男人吧。」舊時代女人在社會上毫無地位,處處吃虧。生為女身,便認為前世罪孽所致。你看連滿清西太后那樣如帝如天,享盡了世上的榮華富貴,還要她承繼的兒子光緒皇帝喊她做「親爸爸」,希望來世轉身為男,又何況於鄉村貧婦呢?
  啞子伯伯原在我們故鄉太平縣鄉下地名「嶺下」一個村角居住,二十來歲上死了丈夫,幫人做些零工度日,因為她太窮,族裡沒人肯將兒子過繼給她,孤零零地獨自守著一間破屋,沒有零工可做時,便搓點麻索賣給人去「納鞋底」。後因鄉間連歲歉收,人家零工都省下不雇,她實在餓得沒辦法了,想起我祖父在浙江蘭溪縣當縣官,便投奔來到我們的家。她自述由我們「嶺下」的鄉村,走旱路由衢州入浙境,那一段行程倒是很悲壯的。這十幾天的旱路,轎兒車兒可以不坐,飯總要吃,店總要歇的吧?她卻想出個極省錢的旅行方法:炒了幾升米、豆,磨成粉,裝了滿滿一布袋,連同幾件換洗衣服背在肩上,放開腳便出發,第一天一口氣走了七十里,到了青陽縣境,天黑了投宿小客店,討口冷開水吃了一掬米粉,討條長板凳屋簷下躺了一夜,次日送給店家幾文小錢算是宿費,又上路趕她的旅程。以後一日或走五六十里,遇天陰下雨則二三十里,走了十幾天,一口飯沒有吃,只花了二三百文歇店錢,居然尋到了蘭溪縣署。
  我們徽州一帶地瘠民貧,人民耐勞吃苦,冒險犯難,向外面去找生活,開闢新天地,往往都有這種精神。但啞子伯伯是個女人,更為難得。後來胡適之先生對我說徽州蕎麥餅故事,稱之為「徽寶」,我想啞子伯伯的炒米粉也可以寶稱之了。
  啞子伯伯到蘭溪縣署時年紀不過三十出頭,看去倒像有五十幾歲,一頭蓬鬆的黃發,黑瘦的臉兒佈滿了皺紋,一方面實是為走路辛苦,一方面也由平日吃南瓜啃菜根度日,營養不良的緣故。在我家養息數月,面貌才豐腴起來,可是顏色還是黑。她在我的記憶裡是個矮矮的個兒,兩隻黃魚腳,走路飛快,無怪她能步行千里,做起事來也乾淨利落,絕不拖泥帶水。她又會說會笑,一張嘴很甜,做人也勤謹,我們一家大小都歡喜她。祖母對她的毛遂自薦,突如其來,開始頗為討厭,恨不得打發幾個錢讓她回去,後來見她並不是吃閒飯的,才讓她在縣署裡安下身來。
  縣署「上房」最後處有幾間小土屋,本來預備放置粗笨不用傢具,祖母叫人清理出一間來,算啞子伯伯的臥室。她每天洗衣掃地例行公事一完畢,祖母便要她搓麻索,一天總要搓上幾斤。一家納鞋底用不完,便結成一束一束裝進布袋,掛在空樓樑上以備他日之需。祖母是勤儉人,從來不許下人閒空,所以啞子伯伯搓麻索常常搓到深更半夜。
  一盞菜油燈點在桌上,啞子伯伯在那一團昏暗光暈裡露出一隻大腿,從身邊一隻粗陶缽裡,掂出水浸過的麻片,放在光腿上來搓。這是她的本行,自幼幹慣,手法極其熟練,搓出來的麻索,根根粗細一律,又光又結實,現在想來,倒有點像機器製品哩。我們想學卻無論如何學不像,白白糟蹋許多麻片。啞子伯伯常笑著說:「小小姐,放下吧,這不是你們幹的事,麻片耗費太多,老太太要怪我的呀。」照宗族行輩,啞子伯伯應喚我祖母為嬸娘,但以貧富之殊,她只好以下人自居,喚她做太太,喚我們為小姐,不過她喚我們名字的時候居多。或者,她見我們不肯聽話,盡搗亂,便用懇求的口氣說:「你們代我搓,說是想幫忙,這叫『郭呆子幫忙,越幫越忙』,算了,算了,還是讓我自己來吧。你們安安靜靜坐著,我說個『古聽』給你聽,好嗎?」啞子伯伯會講故事,當時我們只叫做「講古聽」,母親當孩子太吵鬧時,便叫啞子伯伯快領我們去,講個「古聽」給我們聽。有時便把我們一齊趕到啞子伯伯那間小屋裡去聽她的「古聽」,果然頗能收綏靜之效。我們眾星拱月般圍繞著啞子伯伯坐下,仰著小臉,全神貫注地聽她說話,不乖也變乖了。不過男孩子前面書房功課緊,不能常到上房,於是「聽古聽」的樂趣,往往由我們幾個女孩獨享。
  我想讀者要問了。「講故事」怎麼說「講古聽」呢?果然這話有點叫人莫名其妙。我們太平鄉間說話訛音甚多,譬如春來滿山開遍紅艷艷的杜鵑花,我們卻管它叫做「稻稈子花」,杜鵑那種鳥兒我們從沒有看見,而稻稈則滿目皆是。於是便讀訛了。「蜻蜓」我們叫做「清明子」,清明是個節日,人人知道,於是那個點水飛蟲的名字便和大家都要上墳化紙的那個日子混合為一了。說來也真可笑。「古聽」二字不知是否由「古典」訛來?「典」和「聽」雙聲,是可能的。也許這個詞兒要用新式標點寫成「講古,聽」才得明白,「講古」指讀者而言,「聽」則指聽者而言。可是那時根本沒有新式標點;照老百姓說話慣例也沒有這種文法。因此我對於這句話的意義,至今尚未得確解。啞子伯伯裝了一肚皮的「古聽」,講起來層出不窮,而以取寶者和野人故事為最多。取寶者的故事有七八個,大同小異。無非某處有寶,眾人都不識,一日有取寶者告訴以取寶之法,主人不肯出賣權利,要照取寶者所傳方法,自己來取,卻總因一著之差失敗了。那一著之差便是取寶者故意不賣的「關子」。所說野人好像是一種半人半怪的生物,說是人,卻長著一身長毛,與猩猩相似,又愛吃人;說是怪,卻又不能變化,並且相當愚蠢,容易被人欺騙,甚至送掉性命。「野人外婆」是舊時代傳遍全國,深印兒童腦海的故事,情節極像外國的「紅風帽」。我想這個故事與紅風帽當出於同一根源。像西洋童話裡的「玻璃鞋」——又名「仙履奇緣」。不是曾見於唐代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嗎?雜俎的玻璃鞋,卻是雙金縷鞋或紅繡鞋什麼的,女主角於溪中拾得小魚,初養之碗中,魚長大甚速,易處之於缸於塘,女郎的幸運之獲得,是由這匹感恩的魚教導的。這又和印度摩紐之逃避洪水之禍是因他所救一魚告知,如出一轍,我們不能說兩者沒有關係。
  啞子伯伯也說洪水故事,我們第二代人類的祖父母是一雙兄妹結婚而成夫婦。與今日流傳於苗瑤裸裸各族間的傳說也一絲不爽。兄妹二人自高山頂滾一對磨盤下來,磨盤相合則兄妹結婚,為人類傳種,否則仍為兄妹。也虧得向天問卦得准,不然地球人類便及他們之身而絕了。世界都有洪水故事,都說第二代人類的祖宗是兄妹為婚的。伏羲與女媧是一個例,此外則印度、波斯亦有其說。
  她說的「冬瓜郎「、「螺妻」,我於七八年前曾記錄下來投台灣出版的某兒童讀物。「螺妻」與搜神記所載謝端遇螺仙事,雖有文野之殊,故事性質卻是一樣。此事現在經我考證和希臘愛神阿弗洛蒂德誕生於螺殼,有同一淵源的可能。目前邵氏公司與國聯大打對台的「七仙女」,原出「二十四孝」董永賣身葬父。啞子伯伯說下凡與董為妻者乃是織女娘娘。後來我讀干寶搜神記也說下凡助織者是織女。劉向孝子圖則說是天女,天女即是織女。她為天孫,見史記天官書與漢書天文志。又為天女,則見晉書天文志。東坡詩「扶桑大繭如甕盎,天女織綃雲漢上,往來不遣鳳銜梭,誰能鼓臂投三丈。」是根據晉書天文志「織女星在天紀東,天女也。」不知在電影裡何以變為七仙女,說是玉皇大帝的第七個女兒。希臘以我國昴宿為七仙女星座,謂獵人星在天行獵,七仙女迴翔其前,因為昴宿與參宿本相接近。中國天文並無七仙女星座,而民間卻有七仙女之說,凡女人誕育女兒至六七人者則被人取笑謂為七仙女下凡了。電影公司的七仙女或者有所本,而所本則必為民間故事。
  「馬頭娘」故事也是啞子伯伯說過的。黃帝妃嫘祖為蠶絲始祖,未聞她有馬頭之說,但三才圖會所畫嫘祖像背後隱約有一馬形。三國時代張儼有太古蠶馬記,干寶搜神記敘此故事更為詳備。總之,我們所養之蠶說是由一女郎變成的。我考埃及有河馬女神,巴比倫金星之神易士塔兒也曾一度為馬首神,希臘地母狄美特兒曾幻變牝馬以逃海王之逼,以後即以馬首女神形受人祭祀。印度的馬頭觀音,日本曾有好幾個學者考證未得結果,其實與上述諸故事皆有相聯的關係。
  我現在研究民間傳說,凡故事經民間代代口耳相傳者,大都能保持其千百年或數千年前的型式,一經文人點染,原來色彩便漶漫,原來意義也失落了。譬如閩台所最崇祀的大女神媽祖,本來是女水神,也是海女神,具有世界性,傳入我國當甚早。開始時,她的性質與世界古海女神尚相通,自林默娘之傳說起,人們只記得這位女神是宋初人,把以前的傳說都付之遺忘了。
  啞子伯伯所說的故事大都樸素單純,完全民間風味。所以我們還可拿來和世界神話傳說相印證。若她是文人,她說的故事便不會有什麼價值了。
  啞子伯伯在蘭溪縣署住了幾年,祖父寫信與故里族長們相商,分了她幾畝薄田,並替她承繼一子,她便回到鄉間去了。以後我們不再談起她,大概她所過生活仍然免不了替人搓麻索,講古聽哄小孩,如是而已。
  三最早的藝術衝動
  我自幼富於男性,歡喜混在男孩子一起。當我六七歲時,家中幾位叔父和我同胞的兩位哥哥,並在一塾讀書。我們女孩子那時並無讀書的權利,但同玩的權利是有的。孩子們都是天然武士,又是天然藝術家,東塗西抹,和掄刀弄棒,有同等濃烈的興趣。我祖父是抓著印把子的現任縣官,衙署規模雖小,也有百人上下。人多,疾病也多,醫藥四時不斷。中藥一劑,總有十幾裹,裹藥的紙,裁成三四寸見方,潔白細膩,宜於書畫。不知何故,這些紙都會流入我們手中。我們塗抹的材料,所以也就永遠不愁枯竭。孩子又都帶有原始人的氣質,紙上畫不夠,還要在牆壁上發洩我們的藝術創作衝動。只須大人們一轉背,便在牆上亂塗起來。大頭細腿的人物,「化」字改成的老鼠,畸形的貓兒狗兒,扭曲的龍,羽毛離披的鳳,和一些醜惡不堪的神話動物,都是我們百畫不厭的題材。
  一天,祖父的親兵棚買來幾匹馬。孩子們天天去看,歸來畫風一時都變了,藥紙和牆壁,憑空添出無數兒童韓干和少年趙子昂的傑作。
  我作畫,大約便是這時候開始。每天,我以莫大的興趣和他們到署外去看馬,歸來又以莫大的興趣來畫。記得有一天,一兵跨著一馬,在空院中試跑。那馬不知何故發怒,亂跳亂躥起來,控制不住。我恰當其衝,被馬一蹄踢開丈許遠,倒在路旁,但竟絲毫未曾受傷,可謂天祐。後來給大人們知道了,給了我一頓嚴厲教訓,並禁止我再出署外。但她們一個不留心,我又溜出去了。那時我在姊妹中是個頂不聽話,頂野的孩子。記得又有一天,不知誰給了我一隻寸許長腰子形的脂盒,白鐵所製,本來半文不值,但我覺得它形式頗似墨盒,歡喜得如獲異寶。將它仔細洗滌乾淨了,記不清在哪位叔父的墨盒裡,剪來了一撮絲綿,又記不清問哪一位哥哥,討了一枝用禿的毛筆。我用刀將筆桿截去半段,作為一支小筆,同我的小墨盒相配,以便作為隨身的文房四寶,庶乎一發現某處牆壁尚有空白,衣囊中掏出筆墨來立刻便畫。截短一支筆管,在我那時年齡的小孩,也並非易事。記得曾被刀子勒傷手指,出了許多血,並且還潰爛了一些時光。小兒們總愛同他身量相稱的小東西,讀聖女德蘭傳,聖女幼時愛打造祭壇,燭台,花瓶,樣樣東西都小,蠟燭是兩支蠟火柴。去年我游裡修聖女故居,見牆窟尚保存她親手建設的小祭壇一座。看了這個,回想自己兒時的故事,不禁發出會心的微笑。
  我那苦心經營的文房四寶,一進衣囊,便出了岔子,墨汁漬出,染污了一件新衣,又得到大人們一頓教訓,好像是挨了一頓打。不過現在已記不清楚了。那時我畫馬的興趣之濃,恰如我某篇文字所述,當我替祖母捶背或捶膝,竟會在她身上畫起馬來。幾拳頭拍成一個馬頭,幾拳頭拍成一根馬尾,又幾拳頭拍成馬的四蹄。本來捶背的,會捶到她頸上去,本來捶膝的,會捶到腰上去,所以祖母最嫌我,也就豁免了我這份苦差云云,這些話都是當時的實景。現在回憶,每忍不住要笑,並且有些吃驚。史稱古時有一善於畫馬的大師,每日冥想馬的形態,並摹仿馬的動作,久而久之,自己竟變為馬。這種藝術史上的靈異記,並沒有什麼意味,不過凝神之至,像我幼時那麼發迷,我相信是有的。其實我那時雖愛看馬,也不過胡亂看看,說不上什麼實地觀察,雖畫馬畫得那樣發迷,也並沒有把馬畫好,六七歲的孩子能力究竟是有限的。不過那時的藝術創造衝動卻真的非常熱烈而純粹。
  十歲以後,能夠看小說,那時風行繡像,西遊、封神、三國都有許多的插畫。我也曾加模仿,不過原圖太精緻,不易摹仿,偶然用薄竹紙映在上面,描其一二而已。
  十一二歲時,父親從山東帶回一部日俄戰爭寫真帖,都是些戰爭畫,人物極生動,並多彩色。它和三國、封神同樣是打仗的寫照,但炮火連天,衝鋒陷陣的場面,似乎比長槍大馬戰三百合的刺激性強,所以每日展覽不厭。孩子們幻想濃烈,我和一個比我小二歲的胞弟每天亂談,捏造一篇貓兒國的故事,貓兒與老鼠開戰,情節穿插極其熱鬧,居然自成章回。這一部「瞎聊」,雖然尚不知用文字記錄,但卻有圖為證,那些圖便是從日俄戰爭帖東抄西湊而來。記得當時是畫了一厚冊,可算是我幼年繪畫的傑作。惜此圖後被我自己撕去,不然現在翻開看看,一定蠻有意思。
  我姊妹共三人,大姊長我五歲,從妹愛蘭,少我一歲,她們都歡喜針線,幹著女孩子正式營生。我則看小說,作畫,完全不理會她們那一套,即從彼時起,植下了文藝的根基。四蘭溪縣署中女傭群像當我的祖父在浙江蘭溪做縣長時,縣署上房除祖母身邊兩三個丫鬟外,又用了幾個女傭。人數究有多少,於今已記不清了,橫豎那時代人工廉,米價賤,普通人家用幾個奴僕,視為常事。記得縣署裡那許多幕友,有的每月薪水僅僅八九兩銀子,也要養活一家老小,並且僱用個把傭人,何況堂堂縣太爺的衙署呢?
  上房有個李媽,來自鄉間,年紀未及四旬,一口牙齒卻已完全脫卻。聽說她懷孕一個女兒,懷孕期內,口中牙齒像熟透的果子無風自落,嬰兒下地,她也變成癟嘴老婆子了。鄉下女人不知愛美為何事,不過牙齒全無,咀嚼太不方便,也不能竟置不理。有人傳授她一個土方,用老鼠脊髓骨一條,焙乾存性,加入麝香一錢及藥數味,一齊研為粉末,作成藥膏,每晚臨睡,敷在牙床上,則一口新牙自然長出。
  李媽頗相信這藥方,看見我們用鼠籠鼠夾打到老鼠,一定討去配藥。一連配過幾劑,每晚認真敷貼,始終沒有效果,後來也就懶得再找這些麻煩了。
  李媽女兒年僅十八,已嫁二年。一日,自鄉間來縣署探視其母,便在上房暫時住下,順便幫幫她母親的忙。那時我的二嬸娘患肺癆已臥床不起,李媽女兒常在她身邊傳湯遞藥,二嬸咽最後一口氣時,她又恰恰站在病人榻前。回鄉後竟也得了癆病,不過半年便死了,據那時代民間傳說,癆病患者腹中生有「癆蟲」,平時潛伏,臨死,蟲始自病人口中飛出,其狀有類蚊蠅,但形體更小,它必飛入病人親屬口中,所以癆病每代代相傳,或全家傳染。若非病人親屬而站得太近,蟲也會誤投的。李媽女兒之死,便是為了這個緣故。
  我稍長後,讀了些科學書,才知肺病果有菌,但屬植物性。病人周圍事物均附病菌,痰唾中尤多,若不消毒均可傳染給人,並非狀類蚊蠅,臨死始自病人口飛出。李媽女兒在我二嬸屋裡混了半個月,她自鄉間來,不像我們之已稍具抗疫性,是以病菌一侵襲到她,便乖乖獻出她青春的生命。李媽僅此一女,聽到她的死訊,當然悲痛萬分。一年半載之後,也漸淡忘。一日她到我姊妹的家塾外土山上收晾乾的衣服。那土山高數丈,登其巔,可眺望縣署外景物。西邊望去是一片郊野,荒煙蔓草間,土墳纍纍,似從前此地乃系叢葬之所。那時斜陽一抹,照著這些土饅頭,景象倍覺淒涼黯澹。李媽見了此景,好像大有感觸一般,她初則站在土山頭癡癡地望著,繼則口中發出唏噓之聲,斷斷續續地說道:「墳……墳……人死了,便歸到這裡面,永遠不能再見,啊,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她索性坐了下來,掩面啜泣,又不敢放聲大哭,只低低嗚咽著。她的眼淚不斷淌下來,以致前襟盡濕。我那時只是個七八歲的小孩,不會勸,只會陪著她流淚。李媽越哭越傷心,一直哭到像肝腸斷絕的光景,尚不肯住聲,後來有幾個女伴來,才把她扶了回去。那幾年裡,我家接連死人,家人號泣,見過不少,但李媽那回的哭女,卻使我深受感動,歷久不忘。所謂母子天性,所謂生離死別的悲哀,均於李媽那回一哭見之。一向嘻天哈地,憨不知愁的我,才開始上了人生第一課,領略了人生真正的痛苦。
  另一女僕姓潘,我祖父之入仕途是由浙江瑞安做縣丞開始。縣丞衙署局面仄小,不能用男庖,潘媽初來系替我們當廚娘,後來祖父升了縣長,她便改變身份做一個打雜的傭婦。祖母把五叔托她帶領,她又成了五叔的干奶媽。
  她的稱呼由「潘嫂」蛻變而為「老媽」,倒是逐漸而來的。大概她初以家貧沒飯吃,出而幫傭,丈夫死後,家中更無親人,遂安於我家而不去。在我家四五十年,在傭婦輩中,也算得資深望重。祖母令我們小一輩的尊稱她為「老媽」不許更呼潘嫂。叫慣了,連祖母和我母親一輩都稱她為老媽,老媽二字便成了她特殊的頭銜,一直頂著到死。
  老媽年輕時曾經過洪楊之亂,被洪楊軍擄去當了女火頭軍。她常常和我們談洪楊軍也即民間所謂「長毛」的到處燒殺淫掠的慘況,不過她對官兵也沒有好評。賊去官兵來,官兵去賊又到,雙方交綏數次很少,借此搶劫倒是真的。老百姓的身家性命,便在官賊雙方拉鋸戰中,給拉得七零八落。官兵除了劫掠銀錢之外,殺、燒、姦淫三件事總不致於干吧。照老媽說,一樣。有時指百姓窩藏盜匪或竟指為盜匪,把百姓房子憑空放火燒了,將百姓頭顱斫了去,一籮一籮抬去報功。把女人姦淫過後也砍下了頭,頭髮剃去半邊,混充男匪,雖則女人耳輪有戴耳環的穿孔,但上下蒙蔽以邀軍功,誰又理會這些。
  老媽所談長毛掌故最使我們孩童駭怖的是炒人心肝的事。據她說長毛軍開始時牛羊雞鴨大批自百姓處擄來,享受不盡。漸漸地百姓逃的逃了,死的死了,他們下飯也就絕了葷腥了。後來竟改吃人肉起來,不過他們因婦女膽小,整治人肉,倒並不假手她們。有一回,一個匪軍提了七八顆心肝,交給老媽,說明是人心,教她放下鍋先煮一下,再撈起來切片煎炒。老媽聽說,未免心驚膽戰,人心才下鍋煮不到半盞茶時候,她將鍋蓋揭開,只見那些人心好像活的東西一樣,在鍋中亂跳,有的黏上鍋蓋,有的跌到地上。老媽以為有鬼,掩面大叫而逃,並不敢去撿拾。挨了匪兵很重的幾下耳光。匪兵說人心要燜到半熟,才可以揭開鍋,誰叫她揭得太早。
  我現在知道人類心臟的肌肉富有彈性,不過人死以後,心臟尚能跳躍,並跳得這麼高,太不可思議。但老媽並非能撒謊的人,她此事得於躬親目擊,我們不信也得信。這只有等科學家來解答了。
  老媽在我家幫傭,竭忠盡智,成了我祖母有力的臂膀。對於她自幼帶領的五少爺,更像親生兒子般,噓寒問暖,愛護周至。光復後,祖父罷官歸太平故鄉,老媽也跟到鄉下。又過了七、八年,始以老病死,壽八十三。我家因她為老僕,且系有功之臣,衣衾棺木,一切從厚,即葬在祖母預築的墓邊,俾祖母百年之後,主僕仍然相伴。
  從前女僕年齡每在二十以上,二十以下的只算婢女,不過婢女是花錢買來的,女僕則為自由之身。祖母在蘭溪縣署僱用一個女僕,年紀大約只有十八、九歲,喊她什麼「嬸娘」、什麼「嫂」都好像使她承擔不起,又不能像丫鬟一般喊她名字,因其年輕活潑,祖母便從其姓呼之為小張。
  小張雖年輕,見的世面卻不少。原來她是金華知府衙門的婢女,年長擇配,嫁了府署中的一個二爺。那二爺因事被開革,回到蘭溪原籍當小販度日,叫妻子出來傭工,以補家計。小張常對我們談說金華府署中事。她說府署以前曾被長毛軍盤踞多年,殺了人便埋在後花園裡,掘出的骸骨有幾十籮筐。又說廊廡下埋了七隻大缸,每缸可盛十幾擔水。缸上本鋪有花磚,知府大人為砌花廳的地坪,將磚移去利用,缸口遂現出於地面了。那些缸口也奇怪,無論天晴下雨,總是潮濕的。有人說缸裡藏的是金銀,想挖開看,知府不許,因之大家也就不敢動。據小張說知府是囑心腹家丁挖過的,缸裡只有些碎磚瓦,雞毛,並無他物。她又說長毛用大缸盛些碎磚石掩埋地下做什麼,想必缸中財寶已被知府掘去,故意造此言騙人;又或者窖藏已被先入城的官兵得去了。小張堅信「財氣」是有主的,應該屬誰便歸誰得,別人強掘,窖藏會變化為碎石清水之類,或自原來位置,自動轉移到十數里外去,這幾大缸財氣的主人此時尚未來,等他來了,自然會變成滿缸金銀。不過若那主人甘心放棄,窖藏也會另覓他主。
  府署上房有個女僕掘地埋死鼠,真的掘到一小罐的銀子並金飾數件,於是闔署傳染了掘寶狂,你也掘,我也掘,結果皆無所得。小張聽說蘭溪縣署曾經長毛駐紮,斷定必有窖藏。我祖母寢室前面有一天井,井中有個石砌的花台,擱著幾盆花。小張一夕忽神秘地對祖母說,她半夜起來解手,看見花台下冒起白光,下面定窖有銀子,何不掘開看看,祖母開始不信,過了一段時日後,小張又說某夜她又瞧見一隻白兔,滿天井亂跑,她一趕,那兔便鑽下花台不見了。財神這樣一再示兆,聽者豈能不動心?於是我祖母叫小張到前面花匠處借來幾把鋤頭,會同婢女阿榮、菊花並力來掘,小張當然最為踴躍。先放倒花台,再從白兔鑽入處向下挖,開始一日可挖一二尺,後來阬子深了不便用力,一日之工,僅得數寸。我姊妹也加入幫忙,掘及五六尺,地下水湧出,只好用銅面盆將積水一盆一盆戽出,用一扇破門板作梯上下,個個沾手塗足,弄成了泥母豬。後來水愈來愈多,不勝其戽,挖掘工程已無法進行。外間卻已轟傳知縣夫人得了一個大窖,金銀幾百萬。被祖父知道,進上房,將大家喝罵一頓。吩咐將阬子照舊填平,花台照舊豎起,那掘窖的事也就不了了之。別人倒沒有什麼,只有小張惋惜不置,她說財神爺屢次顯靈,總不能沒有道理,再挖下一二尺,一定可以掘得寶藏,於今白白丟開手,還不知便宜誰呢?
  舊時代縣官衙署內,上下人口,多以百計,良莠不齊,魚龍混雜,奸盜之事,時有所聞,甚至產生私娃的醜事也在所不免。在我幼時便親眼看見這幕戲的上演,主角是連珠嫂。這女人也是從太平鄉間趕來蘭溪縣署的。她丈夫已死,僅存一女,交給外婆帶領,以便輕身出外傭工,年紀約三旬左右,貌雖不美,也還長得乾淨。祖母收容她後,將她安置上房最後一進屋子裡,與我姊妹隔室,與一方姓女僕同居,叫她替我們一家做鞋,漿洗衣服,並做各種打雜事務。
  連珠嫂性情溫和,照料我姊妹可稱小心周到。待我尤厚,所以我特別歡喜她。
  我姊妹家塾前面不是有一座土山嗎?山高陽光足,女僕們洗了衣服總來山上晾曬,傍晚便收折了回去。家塾後面住著一位師爺,也是家鄉窮親眷,來此混飯吃的。連珠嫂每日收了衣服便順便到師爺房中去疊折,和他談談家鄉事,有時候便請那師爺替她寫封把家信。
  不知為什麼連珠嫂的肚皮漸漸大了起來。她只好整日躲在那後進屋子裡,低頭做針線,輕易不敢走到我祖母跟前。我姊妹年齡均幼小,渾然不知,與他同室的方媽卻已瞧料了幾分,總是開玩笑似的問她?「連珠嫂,你近來吃了什麼補品,身體發福了,你看你的肚皮一天天高起來,原來衣服都會繃不住哩。」連珠嫂聽方媽這麼說,臉皮總是脹得通紅,連聲道:「沒什麼,沒什麼,我同你吃一樣的飯食,發什麼福?不過我這條棉褲裝的棉花太厚,褲腰折在肚前,看起來肚皮便顯得高些罷了。」
  她們這樣一問一答,我姊妹仍聽不出一點苗頭。
  後來我們家裡來了一位遠房祖姑母,闔署稱她為「姑太太」,她對我祖母為表示恭敬起見,並不敢姊呀妹的亂稱呼,仍尊稱為「太太」,對我祖父則稱「老爺」。這位姑太太是個久歷江湖的婦女,見多識廣,一見連珠嫂便發現她竭力遮掩著的秘密。對我祖母說道:「太太請莫怪我直言,那個連珠嫂肚子裡已有了東西了,趁早打發她回鄉下去吧,否則讓她把私娃生在縣衙裡,豈不是一場大晦氣?況這話傳到外面去,老爺治家不嚴,對老爺做官的聲名也不大好的。」那個時候,女人在別人家產子,認為對主家不利。私娃娃當然更認為不祥。姑太太對祖母的一番話,被好事者傳到連珠嫂的耳朵裡,她倒臉紅耳赤髮作了一場,說哪裡來的什麼姑太太,赤口白舌冤枉人,說我懷著私娃娃。想必她生有一雙「馬快」眼,就瞧得這麼清楚。我是個寡婦,這個聲名可擔當不起。等到天氣暖和,我脫了棉褲,大家見見「包公」,那時候,我不打歪她那張臭嘴才怪!這裡幾個名詞,需要註解一下。「馬快」是縣署裡專門緝捕盜賊的人,眼睛最銳利,壞人壞事,一見便知。包公即包拯,以善於斷案著稱。我們鄉間凡疑難案件之得明白解決者,即稱為「見包公」,這也是中國民間死典活用的聰明處。
  那連珠嫂雖在後屋生氣罵人,卻並不敢到祖母面前與姑太太對質,可見她的心虛。
  待臨盆日近,連珠嫂只好裝病臥床。傍晚,她準備大半便桶的清水並草紙等物。腹痛發作,強忍不呻,待到孩子快要出來才坐上便桶。方媽有心要參究此事,那晚偏寸步不肯離房,坐在連珠對面,燈下綴補著一件舊衫,一雙眼時刻斜溜過去,覷著連珠。據方媽事後向我們的描繪:她看見連珠坐在便桶上,臉色青黃。大冬天額角冒出一顆顆的汗珠足有黃豆大,臉上肌肉抽搐得連面目都改了形狀。約有半頓飯的時光,見她連連努力,忽聞咚一聲,似有重物墜水,稍停片刻,又像有液體物傾瀉而下。連珠用草紙拂拭,一連用了幾疊紙,才掙扎著爬上床睡下。
  第二天,她的病居然痊癒了,起身照常工作。方媽趁她不在房中,揭開她的便桶,疑案也便揭開。於是悄悄叫我姊妹近前,只見一雙慘白色小腳向上翹著,嬰兒大半身浸在血水裡。我們駭怕不敢多看,方媽卻細驗一下說是個小男孩,活活淹死了太可惜,假如連珠事前說明了肯送給她,她倒願意收養的。祖母得知此事,怕連珠會尋短見,倒也不敢責罵她,只叫丫鬟阿榮對她說,生出來的東西必須趕快收拾,不可放在房中,不然,天氣雖冷,日久爛臭起來也是不得了的。連珠嫂被人捉住真贓,嘴硬不起。只好將死孩子提出便桶,用件舊衣包裹了,趁黑夜攜出縣署,在署後荒僻處掘地埋掉。
  那個作為禍首的師爺知道紙包不住火,半月前便托故請假返鄉去了。連珠在縣署養息了幾日,也只有捲鋪蓋走路。她向我祖母叩別時曾說了幾句頗為得體的話,她說:「太太,我做下那件事,實對不住您老人家。太太量大福大,有什麼晦氣也會轉變成吉祥,請您老不必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連珠產後失於調養,又感受風寒,得了咳嗽症,還有幾項產後症,回家鄉後,健康始終未能恢復。加之大家又瞧她不起,聽說回去不久便鬱鬱而死。
  因她待我厚,我始終可憐她,聽見她的死信,還傷心過一陣子。
  方媽,即與連珠嫂同一室的那個女僕,雖來自鄉間,一字不識,卻頗有俠義精神,曾攘臂出面,替一個可憐同性爭生存的權利,雖無結果,總算難得。今日專打「裡身拳」的鬚眉男子對於這個女人恐尚有愧色,所以我樂意在這裡介紹她。祖父因家中子弟眾多,聘請家庭教師乃當急之務。在蘭溪縣署時,聘了一位富陽籍秀才,姓王,聽說學問尚不錯。他在縣署附近賃了幾間屋子與妻女同住。師娘聞出於富陽大家,腳纏得極小,走路裊裊婷婷,風吹欲倒,有時尚須扶牆摸壁,始能行動。自幼讀過點書,能寫出一封文理尚算清順的信,論容貌只能算「中人之姿」。王先生卻生得一表人才,頗嫌妻貌不能匹配;加之師娘腳又太小,不能操勞家事,一切委之女傭,家中常以盜竊為苦,柴米油鹽還得丈夫親自經管,他對妻子遂更不滿了。
  王先生在我家教了一年的書,謂秋闈期近,要辭館回去預備。妻女則送回富陽鄉下家中住。王師娘聽說要回去,日夕啼哭,方媽常奉祖母命到她家送東送西,見了師娘情況,深為訝異,問其緣故,師娘才道出她的苦情。
  原來王家在富陽鄉下尚屬地主之家,擁沃壤數百畝,夏屋渠渠,倉充廩滿。婆婆年未五旬,寡居後和一個管租的本家有了曖昧,嫌媳婦在家礙眼,百計折磨她。又鄉下人家勤儉,事必躬親,見媳婦荏弱無能,更加憎惡。據王師娘說她在家的時候,飯都吃不飽。因為飯一熟,婆婆便顆粒不剩鏟取回到自己屋內,菜餚整治完畢也一托盤托回,閉門與管租人共享。她的宣言是世間只有媳婦伺候婆婆,沒有婆婆伺候媳婦的理,況且我們家不勞動便沒飯吃,要吃自己淘米去煮,自赴園中,拔菜去炒。這些事,王師娘又苦於做不得。
  師娘未隨丈夫到蘭溪時,本誕有一子,週歲時患病,轉為驚風,婆婆並不請醫為之診治,夭折了。過了三天,婆婆尚不叫人收葬,卻將死孩暗暗擱置媳婦寢室門口,媳婦半夜起遺,又沒有燈燭,摸黑出戶,一腳踹在小屍體上,嚇得魂魄消散,未免大呼小叫,又挨了婆婆一頓痛罵。
  王師娘母家也算有錢,奈父母雙亡,當家的是兄嫂,嫂對她不仁,兄又懼內,回母家不可能。丈夫經年在外遊學,偶而回家,同他訴訴苦,他怕母親,也不能為她作主,何況夫婦感情本不甚厚,訴苦也是枉然。
  王師娘受苦不過,曾投繯一次,索斷墜地未死,哥哥聽得這個消息,覺得面子難堪,出面與妹夫交涉,要妹夫將妹子接出同住。那次夫婦在蘭溪組織小家庭,便是她哥哥交涉的結果,誰知脫離火阱不過一年,又要投入,她當然不甘。
  師娘哭對方媽說,回去只是死路一條,要死不如死在蘭溪,求方媽替她買毒藥,想和她的女兒同歸於盡。方媽回來把這些話說給祖母聽,祖母也不勝惻然。想到王家不肯用人,師娘又無力照顧自己生活,若能派一女僕隨去,情況或可改善。況以縣長之命派人送歸,也許她婆婆會稍存忌憚。祖母以此意與我祖父相商,祖父亦未甚反對,方媽既與王師娘相熟,便遣她去,方媽也慨然答應了。
  到了富陽鄉間,王先生僅停留數日,便一肩行李到鄰縣朋友家裡去讀書了。婆婆與那姘夫故態復萌,並不因方媽系蘭溪縣署派來,將她放在眼裡。竟教她和媳婦一同挨餓。幸而飯雖剷去,鍋中尚存鍋巴,方媽加水重煮,勉強填飽肚子,沒有菜,方媽替師娘到鎮上買點鹹菜之類作為下飯。婆婆尚因煮鍋巴費了她的柴薪,每日指桑罵槐,教方媽過不去。一日,方媽忍不住,同她辯了幾句,王婆借此翻臉,鍋裡連鍋巴也剷去,倉廩都加了鎖,實行堅壁清野,這可教她主僕無計可施了。方媽到鎮上辦了小鍋小爐,買米在房中自炊。師娘自蘭溪帶來的一點私蓄不久用盡,生活又陷窘境。寫信給丈夫求援,好容易得到他居停主人回音,說王先生為求讀書環境清淨,屢遷其居,現遷居何處,不詳。
  王師娘想到一個無辦法中的辦法,她對方媽說,聽說新來的富陽縣長過去與我哥哥頗有交情,現在我寫一張呈文,歷述受惡姑虐待苦況,請求縣長公斷與姑析居,只須分給幾畝田,兩間屋,我便可以生活了。可是誰代我到縣裡呈遞呢?方媽自告奮勇,願意去試一下,於是王師娘細細寫了一道呈文,典質釵環,雇了一頂小轎把方媽自鄉間抬到距離三、四十里的富陽縣署。方媽也在蘭溪縣署中住過,認識縣署一點門徑,到傳達室找到一個二爺,千求萬懇,請他將呈文當面遞給知縣老爺。那二爺倒笑著答應了,可是方媽坐在署前石階上自晨至於日昃,不見老爺升堂,也不見傳她進去問話。飢腸轆轆,兩個轎夫怨聲載道,只好請他們在縣署前小館吃了一頓。又到傳達室,找那二爺,問他結果,他說我們老爺今天公務太忙,不能斷理這種小事,你先回去,過幾天有傳票到,你再來吧。方媽只好回家。
  等了兩個多月,富陽縣署毫無消息,王師娘又撰寫了一道呈文,托方媽再去縣署一次。方媽找那傳達二爺,二爺這一次變了臉色,說道:「上次那呈子我已看過,婆媳不和是人家常事,哪有因此求分家的理?況且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這種案子你要叫我們老爺怎樣斷?我勸你趁早回去吧。你同王師娘非親非故,要你強出頭,豈不太好笑嗎?」方媽歷數王師娘慘況,聲淚俱下,那二爺只是不理。
  方媽磕頭下跪再三懇求,有一個人扯方媽出去,悄悄地對她說:「你這個大嫂怎麼這樣不明事理,俗話說『衙門八字開,無錢莫進來』,你想空手入公門,那日子還早得很哩,況且傳達室只管往來賓客名片的傳遞,不管呈文,你強迫他去呈,恐怕要害他挨頓板子。不過有錢事情便好辦,他可以轉托刑房老夫子替你設法。」方媽問他要多少,他說至少鷹洋二百塊,因為錢不止一個人得。方媽道:「我沒有錢,不過我有理,縣老爺是父母官,百姓是他兒女,父母看見兒女要死能不救嗎?」那人冷笑道:「理,理,沒聽說媳婦控告婆婆也算是理,這樣天也要翻過來了。你快回去算你便宜,不然,哼,莫怪我們對你不客氣!」這樣纏磨到天色將黑,方媽情急,想起彈詞唱本裡『擊鼓鳴冤』的故事。縣衙大堂原高高架著一面大鼓,方媽想敲,不見鼓棰,她迅速自轎中取出攜來的紙傘,轉過柄,向鼓上「蓬」就是一下。眾人沒防她有此一著,一齊吆喝道:「這女人發了瘋嗎?怎敢這麼大膽!」你推我扯,要把方媽叉出大堂。方媽死賴在地上,大聲叫屈,意欲驚動裡面。於是皮鞭毫不容情亂抽下來,把她抽得號啕大哭。眾人怕她鬧得沒個收場,七手八腳把她塞進原來的轎子,喝令轎夫抬起快走,若再逗留,連人帶轎一起押進「班房」——那時牢獄之稱。方媽這一回赴縣,不但未替王師娘申得冤情,反而落了一場很大羞辱。
  方媽兩次赴縣的事是瞞不了人的。王家那個管租托主母名義,寫信給我祖父,先感謝遣人護送媳婦返鄉之德,但又說方媽挾持蘭溪縣署威勢,干涉人家家事,尤其不該者,挑撥舍下姑媳不和,若不早日召回,恐於老公祖清譽有損云云。我祖父讀了此信果然著急,特派一幕友一男僕到富陽王家致歉,嚴限方媽立即隨回。
  方媽與王師娘作別時,師娘哭得異常淒慘,她說:「方嫂,你這一年多以來多方保護我,吃盡苦辛,你的恩德,我只有來生報答。你去後,我是一定活不成的!」方媽也沒有話可以安慰她,只勸她趕緊找回丈夫,仍出外生活為是。但王先生考舉人落第,羞見江東,竟不知棲身何處。
  方媽離開王家後,那個婆婆與姘夫追究王師娘二次告狀之事,辱罵之不已,更加痛毆,王師娘之女因缺乏乳水,早殤,她再度投繯,這一回索子倒未斷,成全她脫離了苦海。上述無師娘的悲劇,以今日眼光來看,似乎太不近情理,但確係事實。舊時代親權太重,惡姑虐媳至死,並無刑責,婦女缺乏謀生技能,即有,而以沒有社會地位故,也不能離開家庭獨立生活。加以纏腳的陋習,把一個人生生阬成了殘廢。像王師娘的故事,雖是一個特殊例子,但像孔雀東南飛裡的劉蘭芝,陸放翁妻唐氏的遭遇,卻是常見的。於今大家主張復古,痛罵五四新文化的領導者為罪不容誅,我倒希望他們來讀讀這個故事。
  至於我自己幼年時對舊時代的黑暗與罪惡,所見所聞,確乎比現代那些盲目復古者為多,是以反抗的種子很早便已潛伏腦海,新文化運動一起來,我很快便接受了,至今尚以「五四人」自命,也是頗為自然的事。

              原載《傳記文學》第九卷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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