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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前後的我


  滿清皇朝自戊戌維新以後,繼之以義和團的胡鬧,引起了八國聯軍,帝后蒙塵的奇禍。後來和約已簽,列強武力的壓迫雖暫告停止,人民對於清室的敬意卻完全失去,怨恨之念與日俱深。並且一方面世界民主憲政的潮流,以不可抗的勢力,衝進了我們這個古老的國家;一方面國父孫中山先生種族革命的鼓吹,因了庚子的國恥,吸引了很多的知識青年,革命的種子在國內到處潛伏,遇有機會便要爆發開來。
  我便在那個動亂時代,像一滴水泡似的出現於這個淵■人海,在我祖父縣署裡,過著說黃金固不似黃金,說黑鐵也未必是黑鐵的童年。不過為了生性渾噩,在那並不十分愉快的環境裡,仍然無憂無慮,逍遙自在,掏蟋蟀,撲蝴蝶,整天嘻嘻哈哈,和幾隻小貓相追逐。政治上有什麼變動,大人們都不去注意,與我們小孩當然更風馬牛不相及了。
  可是,我在很幼小的時候,似乎便聽見「革命黨」這個名詞。我的祖父每日閱讀報紙,有時和賓客閒談,也得著若干新的政治知識,他知道有戊戌維新,他知道有所謂宣傳興漢撲滿的革命黨。但祖父雖並非讀書人出身,而且僅僅是一個七品功名的縣太爺,卻富於忠君思想,凡侵犯皇室尊嚴的,他都深惡痛絕,視為莫大的敵人。我們常聽見他對祖母罵:現在這個世界還成個樣子嗎?康有為提倡什麼保皇,骨子裡是他自己想當皇帝。他曾進紅丸想謀弒當今的光緒皇上,幸而陰謀敗露,同黨六人被殺,他卻逃到外國去了,太便宜他!至於那個「海盜孫汶」更不像話,他居然想排滿,要知道目前朝廷雖是滿洲人,但入關已差不多三百年,對我們施了多少深仁厚澤,我們怎可忍心排它?況且君臣名份一定之後,永遠不能改變,我們又怎樣可以排它?祖父罵革命黨總連保皇黨一起罵,後來才知道他也相信了後黨所散佈關於康先生的不利謠言:他們不是說康有為這個名字便含有帝王思想,「有」是「富有四海」,「為」是「貴為天子」嗎?
  祖父說的這些話,不但當時我們小孩兒聽得莫名其妙,連祖母也半明不白。她問祖父「你老愛說什麼『君臣名份』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呢?」祖父回答道「同你們不讀書的婦女說話真難,文了一點便嚷不懂。好,女人嫁人的道理你總知道吧。一個女人只能嫁一個男人,丈夫死了就該守節,不能再嫁第二次,這叫做『好馬不跨兩鞍,好女不嫁二夫』,不是這樣,便不算是貞潔的女人,人家都會瞧她不起。像我們做了大清朝的臣民的人,居然想對大清造反,那就是不忠,該捉來殺頭。聽說那個『孫汶』在英倫曾被我們公使館捉住一次,不知為什麼又讓人救了出去。真可惜。不過這種『亂臣賊子』,將來國法總是難逃的,我們等著瞧就是了。」
  這一回祖母好像弄清楚了,我們卻只能懂個大意,將祖父說的話記錄成為目前型式,乃根據後來叔輩所追述。當時真正聽懂的是「康有為」、「孫汶」兩個都是壞人,他們想造反,造反便該殺頭!
  不過革命潮流居然衝入縣署的鐵門檻,爆發在年輕一代的書房裡,卻是我祖父所不能料到的。
  祖父第二個兒子即我們的二叔,名錫衡,字均平,曾進過學,得過起碼的功名——秀才。因他天生剋妻命,連喪二妻,發憤要去當和尚,和尚若當不成,便要祖父讓他東渡留學,結果,他到日本學習什麼速成法政科了。到了日本,免不得斷髮改裝,半年後寄回家中一幀照片,頭上牛山濯濯,身穿方格西式學生裝。闔家傳觀,覺得影中儼然是個和尚,不再是我們的二叔,祖母更傷心流淚,飯也吃不下便去睡覺。她為怕兒子當和尚才花費一筆錢讓他出國,誰知仍然剪去了辮子,這與當和尚有什麼分別呢?一個人出了家,從此便要六親不認,世緣盡斷,這個兒子不算是丟了嗎?
  二叔赴日本僅年餘便返國,當時我太幼小,不知他為什麼,認為他和尚當膩了,又返俗,後來才知道是為日本文部省頒發取締中國留學生規則,我國留日學生認為有辱國體,鬧了很大的風潮,許多留學生都捲起鋪蓋回國,二叔也是回國學生之一。
  他在祖父縣衙裡裝了一條假辮,睡個午覺,辮子會掉下來,小孩頑皮扯辮梢一把,也使他立刻禿頂豁露,當堂出彩,他常怨苦不絕。後來頭髮長長了三四寸,那條假辮才編結牢固了。
  二叔在日本時,不知曾否加入中山先生的興中會(我想他沒有,但看他以後和革命黨不發生關係便知),不過他一到日本,思想便起了絕大變化,回國後便在弟輩侄輩中灌輸革命思想,宣傳排滿理論,縣署裡那間為男孩們所設置的書房,空氣日益激變,老師不知道,祖父當然更不知道。
  記得有一回我在書房門外走過。忽見四叔五叔六叔,大哥二哥在庭院裡用竹竿挑起一方白紙旗,旗上大書:

  殺盡滿洲韃子,
  恢復大漢河山。

  他們在旗下拍手歡呼。我那時已能讀一些舊式章回小說,在精忠岳傳裡知道金國人叫做韃子,又聽見人說我們的大清朝皇帝也是韃子。不過我那時頭腦裡並無種族之見,只知皇帝高高在上,和我聽慣的「玉皇大帝」、「如來佛」一樣,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再者祖父經常說那類忠愛的議論,我雖聽得似懂非懂,也相當受他的影響,現在看見「殺盡滿洲韃子」一類大逆不道的話,竟在縣署裡出現,我怎能不驚!
  我當時便學著祖父的口氣對他們說道:「你們在這裡幹什麼?是想造反嗎?造反是要殺頭的啊!」
  他們見秘密被人窺破,頗為氣憤,一齊握拳跺腳罵道:「小鬼頭,誰教你來偷看?快滾吧!你敢把今日的事去對人說,看我們不揍你個半死!」
  我嚇得拔腳就逃,果然不敢把那天所見對人提起。
  二叔在家裡沒住多少時候便到上海,和那些回國留東學生創立中國公學。他居然說服了祖父,捐出了一筆廉俸,作為公學的開辦費之一部分。他自己在那個學校裡算是創始人,又算是學生。三叔、四叔、大哥都跟他去上學。五叔體弱多病,六叔二哥年齡太小,仍留祖父身邊。後來六叔二哥還是去了。中國公學是光緒乙巳年(公元一九○五)開始創立的,第二年,即光緒丙午(一九○六)胡適之先生也考入這個學校(見他的《四十自述》),可見我們一家人和胡先生都有同窗之雅。可是,五四運動後,胡先生出了大名,我卻沒有聽見叔輩談起這件事。開始我不知其故,現在才知道胡先生在中國公學時,名字是「胡洪騂」庚戌年(一九一○)他考清華官費赴美留學才改名為「胡適」的,無怪我二叔們弄不清楚了。
  至於我二叔在那公學裡經過了一個短時期,祖父便要他回家結婚,他的命果然不利妻宮,不久又遭了鼓盆之戚。心灰意冷,和尚固不做,革命也不談了。進了天津法政學校,第四次續絃,生了一夥兒女,自此只想謀個一官半職,獲升斗之祿,以維家計而已。我的四叔和大哥後來也均以家室之累,壯志消沉,成了一個普通人物。可見人在少年時代以無所牽累之故,思想純潔,志氣也較高,是非善惡之辨,比中年老年來得正確,究竟是可愛的!
  晚清的政治被西太后和一群昏庸貪戾的親貴大臣,搞得敗壞不堪,人心盡失,革命的火種蔓延愈廣。聽說一個叫做吳樾的革命黨,身懷炸彈,強圖擠上火車,行刺出洋考察的五大臣,五大臣沒有刺到,他自己卻給炸彈炸死。沒過幾時,又聽見有個革命黨叫做徐錫麟的捐了一個道台,刺殺安徽巡撫恩銘,被捉住剖心活祭。又有一個女黨員名叫秋瑾的在大通被砍頭。當祖父到上房,心情非常沉重地把這些消息報告給祖母時,祖母總是戰抖抖地說「啊!啊!革命黨這麼厲害,又這麼不怕死,看來大清江山是保不住了呀!」
  這些話我們當時也不大聽得清楚,只聽見什麼「炸彈」,是不是像我們過年時節放的「沖天炮」、「雙響」?什麼「剖心」,莫非像太平天國他們玩的那一套?所有人名、事跡,都是我現在按故事情節給補上的。
  我那時受祖母委任管理上房貓兒,四叔頂聰明,也頂刻薄,慣用俏皮話挖苦人,喚我做「貓監」。當時我不懂這句話的出典,現在想他也許從史記司馬相如傳「狗監」兩個字套來的。我只要幾隻小貓能和我相終始,大清江山保得住保不住,與我有什麼相干?
  可恨的是:小貓才一長大,正跌撲起勁的時候,祖母便替它們找婆家,一隻隻嫁出去。每嫁一隻,我就傷心難受幾天。看來大清江山,果然比不上我的小貓重要。
  祖父由金華蘭溪調到錢塘仁和,一共干了好幾年,最後二年我已稍能閱報。
  叔父諸兄自上海回家度寒暑假,總帶來一批新書新報,保皇黨和革命黨的刊物都有。前者可以公開,後者則成了他們枕中鴻寶,背著祖父偷閱。杭州距離上海頗近,新風氣傳來頗易,縣署裡報紙已有好幾份了。黨人的機關報什麼《民呼》、《民吁》、《民立》的,也備了一份。國家大事、世界新聞,當然不是我所能完全瞭解,但也知道這種報紙言論頗激烈,和滿清政府處處過不去。叔父諸兄非常愛讀,我的興趣只集中於錢病鶴繪製的畫報,曾收訂了幾大冊。辛亥年三月間,革命黨大舉襲擊廣州督署,事不成,同志殉難者甚眾,葬黃花岡者七十二士。民立報那一段時日裡的文章,激昂悲憤,有光有熱,我讀了每深為感動。該報所發表的林覺民、方聲洞烈士遺書,也賺了我不少的眼淚。可是這不過感於他們的慷慨犧牲,視死如歸的精神,並不攙雜種族情感,後來山西巡撫陸鐘琦全家盡節,我還謅了一篇祭文祭他,便可證明我的話了。
  即於是年八月間,武昌首舉義旗,埋伏全國的革命火種,像受著狂風的煽揚,頓時都放出熊熊光焰,匯成了一片火海。今天打開報紙。某某地方光復了,明天打開報紙,又某某省份宣佈獨立了。報紙宣傳的威力,再沒有像那個時代大得驚人的:好像張良一曲楚歌,吹散了楚霸王八千子弟兵,又好像一股強烈颱風,襲來時拔木摧屋,排山倒海,非人力所能抵抗。有人說滿清三百年的皇朝是給報紙打垮了的,果然,果然。不過若非人心思漢,報紙又能發生什麼力量?人心何以思漢?又豈不是為了種族情感是人類的良知,人類的本能,雖被壓抑數百年之久,一旦時機來到,便像萬派狂流,朝宗入海,沛然莫之能御;又像火山爆發,烈焰衝霄,熔漿滾滾,蔚成天下奇觀。
  我的祖父在江浙做了二三十年的縣官,積資升任海寧知州,時已交卸了錢塘縣縣篆,賃屋於撫署左右,待辦理了入京引見各項手續,便將赴任。是年九月中旬,上海光復,浙江也於同日落入革命軍之手。率領部隊攻擊撫台衙門,生擒巡撫曾韞的革命軍頭領,後來才知道便是現任總統蔣公介石。在那些日子裡,我們闔家上下都提心吊膽,寢食不安。那晚聽見撫署槍聲,知道革命軍已在發動,當然更秉燭待旦,不敢更睡了。天色已明,有個小僕人悄悄來報告,看見革命黨軍隊都騎著馬,出入撫署,馬都是好馬,跑得飛快飛快。我素膽大,兼好奇心重,便溜出大門,隱身照壁之後,向撫署偷窺。果見一些馬隊,馬上人都著新軍制服,背著槍,進進出出地。等了一會,又看見一大隊騎馬的人出來,個個年輕力壯,精神飽滿,最後有一位目射神光,威儀不凡的少年將軍,我見站在大門口守衛軍士都舉手對他敬禮。現在回想這位將軍也許便是今日的蔣公吧。倘使我的猜測沒有錯,那麼,在五十年前,我還是一個雙辮垂肩的女孩,便已瞻仰到這位偉人的丰采了,請問是何等的榮幸!
  革命軍除攻佔政治中心以外,對老百姓秋毫無犯,紀律之好,簡直像個奇跡。我祖父那時是個已卸任的官吏,本來不必急於遁逃,但有幾個僚屬想邀他去投效新政府,他要做滿清忠臣,惟恐名字見了報紙,掉進黃河也洗不清,還是躲避了為是。他先率領全家老小,在迎江寺附近某相熟棧房住了一夜,次日包了幾隻船直航義橋伯祖父家,住了半月,托人在上海租界租了一幢弄堂房子,做起寓公,從此一住便是三年。家丁衛兵早已遣散,家中只留一二家鄉男僕,二、三丫環和傭嫗,合計家口也還在二十餘人上下。
  我的智慧開啟頗早,而知識的發展則甚遲,實以身為那個時代的女孩,缺乏接受教育的機會。在縣署時,雖看了些稗官野史,也會胡謅幾首打油詩,清末流行一時梁啟超文字和民立報排滿理論,也略知梗概,但對政治情形完全隔膜,並且也絲毫不感興趣。滿清皇朝傾覆了,我不知惋惜,革命成功,共和政體成立了,我也不感鼓舞,仍然糊里糊塗,過我的日子。
  前文固曾說種族情感是基於人類的良知和本能,我的種族情感什麼時候開始覺醒的呢?可以說在上海那幾年裡。那時不知從何處弄來了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一類書來;又不知從誰借來了一部大義覺迷錄,一些康雍乾三朝的文字獄記事,一些關於清朝的野史筆記之類,胡亂翻了一陣,我的思想便和祖父的起了莫大的距離,而和叔父諸兄接近了,而且憎恨滿清,比他們更激烈,更徹底了。
  揚嘉屠戮之慘,雖足令人怵目驚心,但和我幼時所聽祖公祖婆輩口述的洪楊暴行相比較,覺得也沒有什麼;何況我還讀過蜀碧,張獻忠在四川所幹的,不更可怕十倍嗎,我所恨的是大義覺迷錄,那位雍正帝把曾靜、張熙一對師徒當猴子來玩耍,逼他們「彌天罪犯」長,「彌天罪犯」短,滿口認罪,並逼他們寫出《歸仁論》那種言不由衷,可笑的文章。雍正自以為道理爭贏了,將雙方辯論文字,刊印成書,頒布天下,其實正如某作家所說「一個做皇帝的人與書獃子打筆墨官司,有甚體面?」滿清最可惡的是從來不講信用。譬如雍正假示寬仁,將曾靜、張熙赦歸鄉里,並遺囑子孫,決不可再將他們加害,誰知雍正才一歸天,他兒子乾隆帝便把曾張抓到京師,請他們各吃一頓魚鱗細剮,說是替先帝報被辱之仇(因曾靜曾控雍正弒父逼母殺兄屠弟,諸般罪狀)。做皇帝的人如此行事,說得過去嗎?殺降不祥,也是不可寬恕的罪惡,滿清則自入關,至平定三藩之亂,及太平天國之亂,殺降成為家常便飯。也可歸入不講信用之例。
  那十次文字大獄,更足駭人。人家做詩,做出句「清風不識字,何事亂翻書?」便算是譏諷清朝提倡文化事業了,捉來砍頭!人家詠黑牡丹,偶然說了句「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又算是暗示滿清奪取朱明的天下了,死了的開棺戮屍,活著的殺頭滅族。為一部私家編寫的明史稿,當事人全家就戮不算數,刻書的工匠,販書和買書的人,都賠上性命。甚至聽說當查抄書店時對偶然在那店裡歇歇腳的過路客,也不分皂白青紅,撩進一湯鍋煮熟。某寺藏經樓偶夾有前代因國難出家的某文士一部手稿,其中有反清復明的話,被一遊客拿去告密,全寺數百僧人均送卻頭顱,那座大叢林也付之一炬。
  這一類血淋淋的記錄,我們於數百年後來讀它,仍覺慘霧迷漫,腥風撲面,有不知人間何世之感,當時恐怖氣氛籠罩全國,亡國奴生活之苦還能想像嗎!
  滿清諸帝之殺人,總要說出無數道理,逼迫那被殺者自己承認罪惡之重,已無可容於天地之間,反懇求皇帝將他早日明正典刑,讓他死時良心稍獲寧貼。每一個被殺的人,總頌揚皇帝至公至平,他只有心悅誠服,甘願接受任何處置。假如真無大罪,而皇帝要尋他開心,輕輕判他一個死罪,也只有望闕謝恩,引頸就戮,這叫做雨露固屬皇仁,雷霆亦是帝德。諸帝殺人,又常諉責於群臣,表示那是公意。他們常叫滿朝臣子公議某人之罪。群臣揣摩聖意,故意將那人判決得十分沉重。皇帝則又下旨,減罪一等,譬如凌遲者改為斬首,滅族者改為充軍,使人歸怨於群臣,轉而感激皇帝的寬大。清帝又常壓迫人出賣朋友,好像年羹堯之獄,雍正唆使某某督撫告年謀逆,並暗示你們想自己免罪,只有出此一途。許多人怵於殺身破家的慘禍,只有昧著良心,做這種傷天理的勾當了。
  我國士大夫最講究氣節,讀書人又死愛顏面。滿清諸帝瞧透了這一點,對此每極力摧殘,簡直不留餘地。你自以是堂堂的一個人嗎?我偏要剝奪你的衣冠,叫你匍匐泥塗,自認是至卑至賤的蟲豸。你說士可殺,不可辱嗎?我偏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你自己痛打嘴巴,直打到我認為滿意了,才讓你死去。這裡有個顯例:乾隆朝有一臣不知得了什麼罪,皇帝並不殺他,只教他繳上印綬回家,卻叫滿朝大小臣工,每人做一首詩給他餞行,那些詩嘻笑怒罵,輕蔑侮辱,洋洋焉極天下之大觀;皇帝又欽賜一個「名教罪人」的匾額,要他懸掛家中大門上,仍命地方官監視著他的行動,時常呈報。直到一日地方申報某人已痰終,皇帝才停止他殘酷的戲弄這裡又有一個顯例,某臣常以道學自命,偶受某案株連下獄。皇帝叫人審問他,每每舉些與本案無涉,而與其人行止有關的話來問他。譬如某某事你居然干了,是不是「廉恥喪盡」?你自負理學,某件事合乎「天理」之正呢?還是「人欲」之私呢?這樣問案,你認為奇怪吧。不算奇怪。奇怪的是問官怎樣問一句,犯人鸚鵡學舌般照樣回答一句:「是呀,我干某事,果然廉恥喪盡,尚有何話可說?」「是呀,我所作某事,純乎是人欲之私,沒有半毫天理,哪裡算得道學?」一般犯人總設法替自己解辯,或東閃西諉,企圖拖延定案的時間,而這個犯人,倒像想堂上早日判決他的罪名,讓他早些受死完事。我開始也不解其故,後來才悟出道理。大凡貓兒捉住老鼠,總愛七擒七縱,舞弄半天,直到那只可憐鼠兒鱗傷遍體,奄奄一息了,才肯加以大嚼。聰明點的老鼠便索性僵臥不動,瞑目裝死,讓貓兒提早將它吃掉,免受零碎罪,我想這個犯人是從貓鼠之間,得到對付清帝惡毒手段的妙法吧?
  滿清諸帝自知本屬腥羶之族,文化水準太低,最怕中國文學之士。有一個文臣大概是因名氣太大,皇帝有點忌他。他已辭官回鄉,某次皇帝南巡,他不敢不來接駕,皇帝一見他的名字便對左右說「某人還沒有死嗎?」那個臣子當晚果然死了,不知是做皇帝的人果然是金口玉言,說某人死,某人便真的死了,還是那文臣聽出皇帝說話的苗頭不對,趕緊自殺,趁了皇帝的心願,圖免一家之罪,我想理由是屬於後者。又有某文臣以健啖著,患傷寒大症,尚未全愈,皇帝派人問他還能吃肉嗎?他回答道「能」,賞了他一大盤半生不熟的紅燒豬肉,那文臣吃罷,立刻舊症復發,嗚呼尚饗!這位臣子即說饕餮,也未必肯以性命賭勝,他之甘願吃那盤豬肉,理由當然也不問可知。要說黨獄的株連,明朝比滿清更厲害,清朝文字獄每次所殺不過數十人或數百人,明太祖胡惟庸之獄濫殺至三萬人之眾,為了奏章裡「體乾法坤」,「為民作則」諸語,懷疑笑他為僧,罵他作賊;也殺了若干擬稿的教官;明成祖於方孝孺一殺便是十族。明朝對待大臣,動輒加以「廷杖」、「立枷」之辱,清朝則尚無此。不過明朝諸帝僅屬橫暴無知,不像滿清之故作精神上的虐殺,明朝諸帝僅加人以形體上的摧殘,不像滿清有意的侮弄,我以為後者所給人的痛苦,是遠勝於前者的。何況明朝皇室是漢人,是我們同種,受同種的迫害,比受異族的凌辱,在感覺上總有些不同吧。
  以後十餘年,我又讀了金源,蒙古侵略我們時所作種種罪行每使我憤恨填膺,鬱鬱者數日。抗戰中期,我受中央宣傳部的請托,寫了部《南明忠烈傳》,又以明末抗清志士的故事為題材,寫了若干篇短篇小說,編成了一個《蟬蛻集》,我民族思想的水銀柱,那時可算已上漲到了最高峰。
  於今基於我的楚辭研究,知道世界文化同出一源,區區種族的歧見,更屬無謂,我算已擺脫了狹小的民族主義圈子,邁進闊大的世界主義的天地了。可是,不知什麼緣故,我對滿清仍抱甚大的惡感。每見有些遺老遺少,眷念前期,喜談掌故,隱約委婉地對滿清歌功頌德,心理輒覺老大不快。於今五族共和,我對旗籍人士當然以同胞相待,可是,假使宣統還想復辟,我也要去做革命黨的。人家說我對一種主義或思想,不能得風氣之先去宣揚,等那主義或思想快落伍了,然後才來承認,笑我是個尾巴主義者,我每直認不辭。辛亥革命前,我太幼小,不知道革命,於今將進墳墓了,又說要革命,抓尾巴恐怕連尾梢上的毛也抓不著,不太可笑嗎?但我不管,我不許異族再來統治我們!
  我的祖父自光復後,隱居不出,貧病而死,我諒解他,對他不失其尊敬,因為他是我的祖父。像王靜安先生投水殉清,我也諒解他,對他也不失其尊敬,但有時卻怪他身系學術文章之重的人,作此匹夫匹婦之愚行,哪裡犯得著?何況他所殉的還是異族之君呢。
  這當然是我的矛盾,但也可見種族情感果然基於人類的天性,不是理性所能解釋的!

                      原載《作品》第四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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