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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寫作的樂趣


  創作是一件絞腦汁瀝心血的痛苦的工作。但創作也能刺激腦神經細胞,使之充分活動,連帶地促進全身血液的流通,加速各部門新陳代謝的作用,使吾人整個生理機構煥然一新,因而產生快樂之感。這是生理方面的現象。至於心理方面,創作是心靈的探險。探險家披荊斬棘,發現新的道路,固然艱苦,但一路上新鮮的閒花野草,水色山光,也夠怡情悅目;達到目的地以後,更有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般的躊躇滿志,欣慰萬分。寫作能給人以生理和心理雙重的快樂,無怪許多文藝作家甘願犧牲一生,從事這種利既不富,名亦不大的事業。
  寫作快樂之最高境界即所謂「藝術的三昧」或「創作的法悅」。三昧和法悅這類名詞來自佛教。《智度論·五》曰:「善心一處住不動,是名三昧。」《二十三》曰:「一切禪定攝心,皆名三摩提(即三昧另譯),秦言正心行處。」三昧本佛家修養之法,日人用之於文藝,三昧遂成為奧妙深秘的代詞。「法悅」在佛教乃聞法或思維而生之喜悅,一作「法喜」。妙法蓮華經,五百弟子授紀品,釋竺為諸弟子言淨土眾生的飲食,一為法喜,一為禪悅。而王摩詰則以法喜作妻,慈悲為女。故東坡詩「雖無孔方兄,幸有法喜妻」;又示其弟子由曰:「子室有孟光,我室唯法喜。」
  道家稱此為「坐忘」或曰「忘我」,「喪我」。《莊子·大宗師》顏回對孔子自說忘仁義,忘禮樂,孔子皆不許可,「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喪我」見《莊子·齊物論》,南郭子綦謂其弟子顏成子游,自己的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乃由於「吾喪我」。這雖然不一定是快樂,但也是一種相近的精神境界。
  西洋文藝上有所謂Ecstasty或相類似的Transport,有興奮、恍惚、出神、神馳諸義,亦有身心兩方面極端快樂的含義。希臘神話裡有一種有翅膀的神馬,名曰Pegasus,英雄伯樂芬乘之而殺獅頭羊身龍尾之大怪曰基美拉者。Pegasus之來由甚有意味。女郎梅杜薩自負其美,謂可比擬智慧女神雅典娜。女神罰她變為可怖的女妖,滿頭美麗金髮,均為吼嘯而蜷糾的蛇,她的目光對人一瞥,其人立化為石。這女妖居於霧谷之中,隔絕人世,終日愁苦。其後為英雄波索士所殺,頭落以後,頸中噴出一腔毒血,即由毒血之中躍出這匹帶翅天馬。西洋詩人每譬喻為文章神思的象徵。蓋謂神思穿天心,洞月脅,裊裊然游於谿遠無垠之境,如天馬的馳騁雲霄之上,固極其自由。但神思在醞釀之際,則不知要經歷幾許苦辛,幾許阻礙曲折,亦如天馬之母為世所摒,已亦棄世的那種漠然的憂鬱,和絕望的悲哀。
  由創作產生的快樂,各人容有不同。以筆者個人而論,也常常嘗到這種奇特的滋味,現在且敘述一點出來,以期與同道印證。當然我所說的只是一種普通樂趣,談不上什麼法悅、坐忘、與西洋什麼興奮、神馳。
  筆者幼年時代,開始寫作系從舊詩入手。十二三歲時所謅都是些五七絕之類。十六七歲時開始學作五七古長篇,因負笈學校,功課太忙,沒工夫常弄這玩意。但每年暑假回到萬山中的故鄉,必抄錄唐宋明清名家詩歌,以供諷誦。初抄的時候,腦子裡的詩思有如冬季深埋地下的種子,毫無動靜,半月以後,這種子像得到雨露的滋潤,陽光的溫暖,躍然欲動,勃然欲出。再過幾天,居然鑽出地面抽芽發縷,很快長出一身婀娜綠葉,又很快地結了許多蓓蕾,又盈盈地開花了。此時作詩一首一首跟著來,毫不費力。到後來只覺得滿空間鳶飛魚躍,雲容水態都是詩。豆棚父老,共話桑麻,柳陰牧童,戲吹短笛,固然是詩;便是人家的夫婦反目,姑婦勃谿,也都是詩。詩料沒有雅俗之分,沒有古今之異,到了詩人白熱化的靈感爐裡一熔鑄,都可以鑄出個像樣的東西出來。
  可惜學校生活,不容我的詩興繼續下去,這種創作的樂趣也就不容我常常享受。民國14年自歐返國,決心不作舊詩,和詩神握手道別,迄今整整30年了。雖然也不斷地在寫散文,偶爾也寫點短篇小說,但再也嘗不到少年時代做舊詩那種迷離恍惚,如醉如狂的滋味。
  學術研究本是枯燥生澀,極端乏味的事,但我在這上面卻曾享受比創作還大的滿足。這是一種發現的滿足。20多年前,我曾寫過一本《李義山戀愛事跡考》——後改名《玉溪詩謎》——證明義山集中許多無題和意義深晦,像《碧城》、《錦瑟》一類的詩,並非如前人所說乃美人香草式的感懷,而是詩人真實戀史的記錄。後來又寫《九歌中人神戀愛問題》、《清代男女兩大詞人戀史的研究》,蒙曾孟樸先生在其所開的真美善書店為我發行《蠹魚生活》一書,譽我為文壇名探,慣於索隱鉤沉,解決積疑已久的懸案。但我寫作那些著作時,並沒有感到若何快樂。大約自知那類考據內容膚淺,算不得學術上的發現吧。
  十餘年前,被《說文月刊》主編衛聚賢先生逼寫一篇學術性的文章,為他舉辦的《吳稚暉先生八秩大慶紀念論文集》湊個熱鬧。我屢次推辭不脫,沒奈何只有尋出一篇供學生參考的有關屈賦的舊筆記,希望東抄西湊,擴充篇幅,寫成一篇論文,以塞衛先生之責。
  那篇筆記本是討論《天問》文理之錯亂,究竟是由於呵壁,抑為錯簡問題的。當我讀《山海經》、《淮南子》、《呂氏春秋》及漢代各種緯書,企圖從中抄撮一點資料來註解《天問》時,忽然發現了屈原作品裡有許多外來哲學、宗教、神話的成份,就是說屈賦受有兩河流域、希臘、印度的影響。我的思想頓趨活躍,如久處黑暗者之驟睹光明,知道外面有一個華嚴世界在等待著我;又如尋寶者之覓得了窖藏路線的秘圖,只須照圖上所指示的一路掘去,一定可以掘到那個寶藏。恕我懶惰,現在讓我抄一段舊文以見當時我的精神狀況:我學作舊體詩時,常常體驗到寫作的樂趣,那種興趣產自白熱化的情感。詩歌的白熱情感的醞釀,我經驗不止一次,學術則僅得之於屈賦研究,而且實為平生第一回的經驗。我整個身心沉浸於這項靈感裡,足足有十天之久。彼時胃口完全失去,睡眠時身雖偃息在床,心靈則清清朗朗醒著。我那個靈感像一顆晶瑩透澈的大珠寶,發射出閃爍的光芒,照澈我靈台方寸之地,不,竟可說照澈了中國幾千年的故紙堆,一直照到巴比倫、亞述、埃及、波斯、印度、希臘等國的古代史。中國的故紙堆,原已浩如煙海,西亞東歐的古史我們中國人所知本屬有限,何況學問簡陋如我者,若說研究,再用20年的苦功也還是對付不下來。但那時我智力的活動,達於最高峰,好像佛家所說,一個過來人遊歷前身曾游之境,當其宿因頓悟,便一切恍然,某闥某房,叩關直入,毫無疑誤;也好像當年屈大夫的英靈,降臨到我身邊,冥冥中指點著我。他打著光明的火炬在前引導,我的心靈則上天下地,跟隨著他到處飛翔。我的目標倘在幾千丈的高峰之上呢?我並不必逐級攀登,卻從空直落;我的目標倘在萬里以外呢?也不必渡水登山,按驛前進,只須振翅一飛,便飛過前頭去了!
  每次解決一個問題,我總是先下結論,然後去找材料。材料也真奇怪,一找便在手邊,手到擒來,毫不費事,正如中國詩人所說:「好句天生,妙手偶得」;也像俗語:「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第一步,我發現了《天問》裡面有舊約創世紀的簡略全文。第二步,發現了后羿射日神話,與巴比倫亞述神話大有關係。第三步,發現了《天問》裡「白蜺嬰茀」,「天式縱橫」,乃印度諸天攪海神話的片段。(《我研究屈賦的經過》)
  我把這三個神話寫了三篇論文,第一篇給了《說文月刊》,第二第三則發表於《東方雜誌》。後來擬合編一處成一小冊,題目是《〈天問〉裡的三個神話》。(此書已編入《〈天問〉正簡》,不擬再出。)
  第二篇論文是《崑崙之謎》。斷定屈賦、《山海經》、《淮南子》及一切先秦古籍所言的崑崙,決非今日位於新疆、西藏交界處的崑崙山脈,那不過現代人所假定的。真正崑崙應為西亞阿美尼亞高原的阿拉拉特(Ararat),其山流出四河,皆入大海,為印度須彌,希臘奧林匹斯,舊約伊甸、可蘭經天園及我國崑崙之本。地理之學瑣碎呆板,為我所深惡。但我寫《崑崙之謎》時,搜集材料和寫作謄繕的工夫在內,一共只花了一個多月的光陰,下筆即成定局,極少改竄增減之處。對於崑崙這大問題的論斷,如此草率,實嫌冒昧,不過倘把我關閉書齋,給我十年光陰,叫我再寫,資料許更加豐富,原則卻無法改動了。因為那篇論文是我智力活動達於白熱化的結果。我的智力既不會再這樣活動一回,當然寫不出同樣的成績了。一個畫家不能畫同樣的一幅好畫,縱能畫出,精神意味都差得遠。所以展覽會大家同定一幅畫,是極端愚蠢的事。
  以後我又寫了《〈天問〉九重天考》、《〈九歌·國殤〉為無頭戰神說》,《山鬼與酒神》和一些雜碎考證。武大圖書館幾本原版外國神話已被我嚼得爛熟,再也找不出新資料來,屈賦研究看來已擱了淺,這時內心彷徨苦悶,非言可喻。39年秋重赴法國,目標也在尋覓參考書。住了兩年,雖然買了若幹部神話之類的書,仍毫無所得。旅費已罄,未可久留,只有怏怏返國。41年在台灣省立師範學院授國文系四年級《楚辭》與一年級基本國文,於前者每愁無法敷衍。一日,忽在一年級班上講姚鼐《登泰山記》,到圖書館搜集前人的泰山遊記,以資談助。無意間於圖書集成泰山部讀了一些關於泰山府君的故事,知泰山府君又稱泰山司命,聯想到從前曾經寓目的金文裡的桓子孟姜壺的銘文,其中所祀神有大司命字樣,那末《九歌》的大司命也許是居於泰山的死神吧。得了這個啟示,不勝欣慰,即著手司命的探討,材料愈搜愈多,我的假設也愈來愈得證實,居然寫成了一篇六萬餘字的論文發表於《文藝創作》。現在又在著手寫論少司命的一篇,大約也可寫得四五萬字。並且連帶地發現了屈原《九歌》的九神乃九重天的神,即日月五星和大少司命,與兩河流域的九天之神若合符節。循這路線研究下去,屈賦大部分艱深問題都可迎刃而解了。只須沒有那些不相干的應酬和雜碎文徭來分我的寶貴時間,我相信在我有生之年,可以將二千數百年來無人獲得正確答案的屈賦之謎揭穿。
  如前所述:寫作學術文章則似掘礦,必欲一鏟一鏟掘下去,而後才有東西出來。鏟子未下去以前,出來些什麼,我是不知道的。譬如我寫大司命時無論如何不知道我國封禪與祭死神有關;寫少司命時也無論如何沒想到這位神與財神趙玄壇,灌口二郎神,梓潼文昌之神,居然是一神之所衍化。甚至《劈山救母》那一類俚俗不堪毫無根據的民間傳說,居然很早已見之於《山海經》和漢人文學作品。這一類心靈探險時沿途所拾掇的奇珍異寶,令人精神鼓舞,勇氣倍增,覺得為這個研究犧牲一切都是值得的。而且這種寫作的樂趣,真是南面王不易也!
  記得民國33年間,我開始從事屈賦的研究以後不久,曾做了十幾首打油詩名曰《釋騷餘墨》,其中有幾首頗足顯出我當時對於這個研究一種迷醉癡狂的心境,茲錄於次:

  著作原非弋名具,攫金諛墓更堪嗤,燔心願作詞壇祭,勇絕飛蛾是我師!
  曲搜真理關奇愛,苦覓佳辭出至情,一種纏綿悱惻意,美人香草總難名。
  靈文千古絕言詮,自詫鉤奇出九淵,只恐野狐還笑爾,機鋒參儘是狂禪!
  快犁絕悔耘它隴,幸剩荒畦事晚耕,閒草閒花都拔卻,靈泉珍重溉心英。

  我研究屈賦所嘗的滋味,每自比為戀愛,說是快樂,卻摻和著不知對方是否允許,患得患失的痛苦心情,但痛苦之中卻又混和著無比的甜蜜。故第二首如是云云。我的研究,在正統派的學者看來,當然是野狐禪,我當時自己亦未敢深信,故第三首如是云云,現在自知探險的路線並沒有錯,我應該不顧他人非笑,毅然走向前去。倘使真的錯了,學術是需要人犧牲的,我願意以我的犧牲,警告別人莫再踏上我的道路,不也有一種價值嗎?
  所恨者,打雜文壇30年,還是被人支使著終日擔柴挑水,忙個不了,白白耽誤了自己正經工作。從今年起,我要重申第四首的誓言,耕耘「自己的園地」,不再做「應官供役」人了。尚望文藝界同志們原諒。

  選自《蘇雪林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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