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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莫放下你這支筆



——給瓊瑤

  一個唯物論者,也許不相信世間有所謂天才之存在的。他以為人類智慧能力生來平等,環境教育也許再帶點遺傳氣質的不同,才造成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正如同樣五穀的種子撒在膏腴的土壤,便順利長成,結成纍纍的嘉實,撒在瘠薄不毛之地,種子便不易茁長,即茁長也缺乏生機,更談不上有什麼收成了。不過我個人卻相信天才確實是有,遺傳這一條件我相當重視,卻並不認環境和教育那些外在因素,對於一個天才竟是那麼的不可缺少。
  歷史上任何一界都誕生過天才,他以他俊朗的才華,英偉的量度,磅礡充沛的氣魄,橫放傑出,不受傳統束縛的創造力,在政治上、學術上、文藝上開創許多嶄新的局面,將這個世界,裝點得莊嚴燦爛,多采多姿。否則這個世界將永遠停滯於野蠻固陋的階段,人們尚有何樂趣之可說呢?
  天才之來到世間,好像是飆風,正當鬱悶難堪,揮汗如雨的當兒,忽然清風一陣吹來,推動了窒滯的空氣,驅走了逼人的炎威,把人們自煩渴地獄,輕輕帶進了清涼世界。那時我們耳目清明,遍身舒暢的快感,真不是口舌所能描述的。天才又好像一顆不依躔道而運行的彗星,它數十年,或百餘年才來這個宇宙拜訪一次,在漆黑的天空裡放射其煜煜的光芒,使得一天撩亂的斗星,都為黯然無色。倏忽間它又隱去了。它來從何處來,去從何處去,我們不能知道,但這種奇異的天體,卻的確給宇宙的景色增加壯麗和神秘,你又怎能否認?
  我不知道瓊瑤女士足稱天才與否,可是她的崛起只是這幾年間的事,真有點像彗星的突然來臨,狂飆的颯然而至!論年齡,她今年不過二十幾歲,論學歷,她尚未獲得大學文憑,論人生經驗,也還不出家庭與學校的範圍,但她卻有特殊的稟賦,小小腦袋裝滿了奇思幻想,上帝又特別賜給她一支彩筆,居然能在短短數年內,連續發表了《窗外》、《煙雨鎊》、《六個夢》、《幾度夕陽紅》、《菟絲花》五個長篇小說;《幸運草》、《潮聲》幾個短篇小說,都三四百萬言。當她這些小說在報章雜誌逐日刊載之際,大家發瘋般搶著閱讀;印成了單行本,幾個月內便達七八版,至十餘版。電台爭以瓊瑤小說作為廣播的資料,電影界競以瓊瑤作品作為製片的題材。新文學自五四運動後直到於今,沒有一位作者像瓊瑤這般受廣大群眾的歡迎,沒有第二本小說像瓊瑤作品這麼地流布之廣,銷售之速。從前法國十九世紀作家巴爾札克曾誇言道:「一代怪傑拿破侖鐵蹄所至,征服了大半個歐洲。我,巴爾札克,要以筆鋒來征服人心,建立我的王國。」我們的瓊瑤女士是中國人,沒有白種人征服欲的盛旺,動不動說什麼建設王國的話,但她的創作,卻確於不知不覺之間,征服了千萬人的心,開拓了廣漠無邊的疆域了。
  照我看,瓊瑤作品的優點,非片言所能盡,淺而言之,則有下列的幾端:
  第一、文辭優美、洗煉,已達爐火純青之候。或者有人要說,上述這幾句話不過是寫小說起碼的條件,拿這個來批評一個作家,不是抬高他,而是低估他了。是的,不過目前台灣的文壇居然有些乳毛未乾或並非這一行市人也妄想登龍的人物,連普通文理都沒有搞通,居然想擠入文壇來湊熱鬧,把文壇鬧得烏煙瘴氣,我們看了瓊瑤的文章,當然愈覺得她是有可表彰的價值了。瓊瑤自幼有得於其賢母之教,兼得名父的指點,誦讀了不少中國舊式詩詞,是以她很小便工韻語,國學根柢可說是有相當的深厚。後來她又瀏覽了無數世界名著,由於她天分的高明,雖然多讀中國書,卻不陷於傳統的窠臼,拘泥不化;也不因愛好西洋文學,而模仿那些效邯鄲之步忘其故武者之所為。她從這兩種不同的文學裡,吸收充分的營養料來培養自己的心靈,使自己的作品成為一種賦有中國靈魂而又具有西洋形式的結晶品。
  作者對於大千世界的形形色色,無不描繪得曲盡其妙,那些描寫自然景色的字彙、辭藻,並不是從辭書類典或文藝手冊裡抄撮而來,卻都從自然界直接觀察而得,以靈心的體會,加以慧腕的安排,是以她的文辭之美,有如細心琢磨的美玉,透剔晶瑩,寶光煥發;又如奇葩怒放,生香活色,嬌艷天然!第二、結構謹嚴完美,而多變化。聽說現代一些什麼潮,什麼派的作品,是不講究結構的,甚至故意不要結構。越雜亂無章越好,越叫人看不懂越得意。正像現代那些什麼潮,什麼派的繪畫一般,紅黃藍黑,信筆亂塗,甚或把整罐整罐的顏料傾潑在畫布上,再拿到門外,讓汽車輪子在畫面上狂輾一通,便成功一幅名畫了。或者根本不畫一筆,只將一幅空蕩蕩的畫布配就框子,張出沙龍展覽。你既根本認不清畫家畫的是什麼,又根本看不見他的畫,是好是壞,又何從評論起,這確是一種巧妙的藏拙之道!但藝術發了羊癇瘋,歷半個世紀而清恙未已,並變本加厲,禍延文學,也真足教人痛哭!
  瓊瑤雖是一個很年輕的作家,有她一份愛好新奇的心理,卻並不盲目地跟著別人亂跑,她自會選擇她應走的道路。她小說結構之精工細緻,是令人驚歎的。不僅千頭萬緒的長篇,即一個三四千字的短篇,她也不肯掉以輕心,隨便出手。關於這事,凡讀過瓊瑤小說的人,都能領會,現亦不必多敘。
  若徒然在結構上講求,千篇一律,毫無變化,那也不足見工夫了。瓊瑤那個神奇的小腦袋,儲藏的東西,竟出人意外地那麼豐富、繁複。她的每一篇小說都花樣翻新,創出一種不同的格局。我讀瓊瑤小說每疑走入阿拉伯神話,一座皇宮有門一百,你每日打開一門,入內遊覽,門內景物,各有其美,無一雷同。於是而知瓊瑤小說之引人入勝,百讀不厭,是有其當然之道理的。可是作者的小腦袋固然神奇,在佈局遣辭上她所耗廢的精力,也仍然極大,所以作者自己慨歎說,「每寫一篇小說,我把自己溶化進去,渾然『忘我』。寫作的過程原是痛苦的。食不知味,寢不安席的日子不知有多少……每當一篇作品發表的時候,我的感慨總多於欣喜,誰能知道一篇小說的背後,有作者多少的眼淚和辛酸。」我也希望讀者於閱讀瓊瑤創作,收穫無上快感之時,莫忘記作者的慘淡經營,良工心苦!
  第三、筆力雄厚,舉重若輕,扭轉危局,出人意外。別看作者是個纖纖弱女,那一支筆,力量之大,竟可與那個拔山舉鼎之雄,較量高下。她作品的佈局每能一層深似一層,一層緊似一層,一層高似一層。高到無可再高,忽然來個峰迴路轉,另外出現一個奇境,像《窗外》那個長篇,女主角江雁容與老師康南戀愛,已熱烈得到了難解難分的地步。雁容的家庭因雙方年齡過於懸殊,知道這項婚姻將來決不能幸福,竭力反對。江雁容的母親,反對尤其劇烈。但江雁容卻是一個滿腦充滿夢想,不顧現實,又是癡情一往,百折不回的女孩。為了對家庭的抗議,她的悲哀、憤怒、焦灼,無不到了極度,最後且曾決心自殺,圖殉這一段不自然的戀情。文章寫到這個地步,也可說已是水盡山窮了,這個危崖墜石之勢,已決無挽回的餘地了,可是作者卻借江母的一封信,使全部局勢,陡然改觀。那封信確也寫得好,慈母如山的恩情,如火的熱愛,細針密縷的愛護與關切,充分流露於字裡行間。簡直是一字一淚,一淚一血,沁人心脾,感人肺腑,可說自有文學以來,很少見的一篇傑構。無怪她的女兒讀了為之深深感動,終於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了。記得我初讀《窗外》,讀到雁容自殺未遂的那一章,我以為她與康南的戀愛定然成功,但別的先讀此書者卻告訴我,雁容終於順從父母意旨,懸崖勒馬,和康南斷絕。我總覺得不相信,不知作者是怎樣將這局面扭轉的。誰知作者竟有這麼出奇的腕力居然扭轉了,並且不取巧,不弄詭,正面下筆,掀起這麼個高潮。好像《老殘遊記》濟南聽說書。那號為白妞的王小妹,歌聲愈轉愈高,愈高而氣力愈游刃有餘,好似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間竄來竄去,陡然拔了一個尖兒,高唱入雲,再紛紛下落,散作滿天花雨。又好像金聖歎評《西廂記》某一回:有兩個畫家在佛院賭作天帝釋出巡的壁畫。甲畫家每日偷窺乙畫家所作,一日忽咥然而笑,因為乙畫家從天尊的先頭部隊畫到中間部隊,再畫到近身侍衛,再畫到侍從仙官,其服飾容止,威儀氣度,莫不比甲畫家高一等,然則天尊的形貌又如何下筆呢?這豈不要技窮了嗎?誰知乙畫家自有一尊日月光華,氣象萬千的天帝釋的法身,最後從壁上湧現,非甲臆度所可及。甲始擲筆歎服,甘拜下風了。我以為江母的那一封信,亦可作如是觀。《窗外》可朽,這封信是永遠不朽的了!
  第四、有深刻的人生經驗而又洋溢著新鮮活潑的青春氣息。說瓊瑤是個怪人,她也真是怪,她到這個世上來不過二十幾年,偏偏她的人生經驗竟比六七十歲的老年人還要來得深刻和豐富。她那善於推理的腦筋,好像古人所形容的易理一樣,能以至簡易推知其至繁複者,至淺近推知其至深賾者;又能以短暫的現在推知無窮的未來,是以她掌握了整個的人生,年齡沒法限制她,經驗也不足範圍她。譬如她從來沒到過四川重慶的沙坪壩,她居然敢將一座相當熱鬧的學生俱樂部,一篇戀愛交響曲,放在這個地點。居然把磐溪、小龍坎、化龍橋、相國寺、牛角沱、上清寺、兩路口、觀音崖、夫子池,一概搬到讀者的眼前,便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沙坪人,對於沙坪也沒有作者認識的清晰。那些靠公費過活的窮學生,雖然衣敝履穿,仍然揮霍瀟灑,自得其樂,也給她畫活了。好像她也曾在戰時的重慶,當過幾年窮學生,所以能夠把他們的生活點染得栩栩如生。
  譬如她沒有到過上海的楊樹浦,居然敢畫江灣的風帆與曉霧,窮藝術家所棲身的古舊樓房的閣樓和百萬富豪華麗如皇宮的巨廈。她也從來沒有到過杭州的西湖,又能描寫西湖的景物。抗戰時代,她隨父母在黔桂道路上流亡,乃是童稚時的事,印象早消褪了,但瓊瑤偏能憑其兩親記憶中的追述,給我一幅一幅鮮明生動,軍民共同逃難的畫面。其他類此的描述,不可遍引,唯有從略。
  憑臆度瞑想寫客觀景物,寫得竟這麼逼真,還不算太難,難的是她寫人生遭際,譬如幾對男女二十年間的離合悲歡,祖父與孫兒三代人中間滄海桑田的世變,都刻畫得非常深澈細緻,描繪得淋漓酣暢,好像作者親自經歷過一般。即使教一個真正親身經歷過的老年人來寫,恐怕也不能寫得這麼好呢。
  但作者雖像有中年老年的人生經驗,寫出來的文章卻又並不是一味枯籐老樹,古木寒鴉,給人蕭瑟遲暮之感。她文筆豪放不羈,活躍異常,那富於創造的精神,敢於嘗試的勇氣,混合瑰麗的夢想,芳馨的詩意,交織出無限的光和影,有似青春大澤,萬卉初葩,海市蜃樓,隨風變幻,使她的文字呈現出一片迷人的春天的氣息。
  從前法蘭西產生了一位聖女小德蘭,自命為「老孩」,異哉,「老」與「孩」兩個極端相反的詞兒,怎可糅合在一起呢?這是說她以老年人的智慧調和於孩童的天真,成為她獨創一格的聖德。瓊瑤的創作,我以為也有類似的特色。像瓊瑤這麼年輕而成就又如此卓越的作家,引起嫉忌,是不能避免的。有些嫉妒她的人自己寫不出好文章偏偏又喜歡謾罵瞎詆,看見廣大讀者都傾向瓊瑤,便使出惡毒的手法,狠狠地來打擊她。他們以為讀者是易於欺騙的,只須捏造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由,混淆美醜,顛倒黑白,讀者一時或不為所動,久之則亦不免為眩惑了。他們又以為作者瓊瑤不過是個女青年,女孩兒天生愛潔,愛芳菲的事物,於今偏用下流污穢的話來侮辱她,弄得她興趣索然,從此再沒有提筆的勇氣,那麼,他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我也並沒有抹煞台灣目前一些優秀作家的成就,可是目前稍有名望的作家,誰又不遭受那種莫名其妙的惡勢力的排斥、攻擊;誰又不是慄慄危懼,惟恐那譭謗侮辱一朝會落到自己身上來?輿論不裁製,法律難保障,使我們的安全感受到了莫大的威協。
  像瓊瑤這樣有希望的作家,台灣主持文藝政策者正應該好好保護她,培養她,使這一株瑤苑奇葩,得以充分地發榮滋長,將來也許能到世界文壇去參加競賽,為我們的國家爭回最大的榮譽,若一任盲風怪雨加以摧殘,咳,這份「可惜」還有什麼字眼可以形容!
  不過,自古以來,「虛偽」掩蔽不了「真實」;「醜惡」摧毀不了「美善」,文學作品的優劣,讀者心裡自然有數,別人想對讀者欺騙,恐怕是徒勞無功的事吧!
  他們的手段雖然可恨。可是,瓊瑤,我要囑咐你。你自己曾說過:自幼對於寫作便有永不枯竭的興趣和永不消滅的熱情,那麼,你就永遠寫下去。天生你這一支彩筆,實不比尋常,你該好好利用它,假如你再能推出幾部像《幾度夕陽紅》的創作,豈但你將屹立台灣文壇,永無人搖撼得你動,世界文苑將來也該有你一席之地呢!
  瓊瑤,請記住我這樣一句話:「永遠莫放你下這支筆!」

  選自《閒話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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