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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開蘭基羅


  米開蘭基羅(Buonarroti Michelangelo)在意大利文藝復興時代,與達文西、拉斐爾,共稱藝壇三傑。達文西是全能藝術家,米氏也是如此。他在繪畫、雕刻、建築三方面都有驚人的成就和偉大的貢獻,又復瞭解哲理,能文工詩。他的誕生乃意大利無上的光榮,也是世界文化史上一座矗立雲霄,萬古長存的紀念塔。
  米開蘭基羅於一四七五年生於意大利的加百里斯(Caprese)他的父母都是佛羅倫斯人,米氏出世時,母年僅十九,父則廿九。他生六歲而母死,稍長,決計學習藝術,又失歡其父。蓋他家本貴族之後,至其父時,家勢式微,其父在村鎮做法官,後又在故鄉做小公務員,但每以高貴血統自負,看見兒子要去做個「畫匠」、「雕刻匠」一類的手藝人,認為有辱門楣,劇烈反對。甚至宣言欲與脫離父子關係。所以我們大藝術家的幼年時代,家庭裡是實在沒有什麼溫暖可以享受的。
  米氏年十三,人多明我奇朗達若(Domenicoghirlandojo)的繪畫傳習所學藝,對其師技術極所欽佩,所作繪畫唯師法是遵。但他很快又顯出雕刻方面的天才。在繪畫傳習所僅一年,其師將其介紹入美提契(Medici)宮廷雕刻學校。這雕刻學校設在老楞佐(Laurenzo)花園裡,其中古刻如林,像收羅宏富的博物館,實在是個學習雕刻的理想地方。總教師是裴都爾杜(Bertollo),乃當時著名雕刻家。米氏於十五歲時便雕成了一件名作,名字是《桑都之戰》(LottadeiCentauri)——桑都乃希臘神話裡半人半馬的種族。(筆者注——人家承認他的才力勝過他老師裴都爾杜了。)
  米氏生活在美提契宮廷裡,終日和那些人文主義者、詩人、藝術家相周旋。這都是當時的名流,發狂般崇拜但丁和拍拉圖,但同時又醉心於神通和巫術的研究。米氏即在這濃厚的學術氣氛裡,造成了他思想的方式。但影響米氏最大的尚不是柏拉圖,而是當時一著名僧侶薩瓦那羅臘(Savonarola),這人是聖馬加修道院院長,是一個熱情如焚,富於煽動力的大演講家。也是喀爾文式的獨裁領袖。到處演講「基督的受難」和勸勉信友以基督為范模,輕視塵世的一切。他企圖在佛羅倫斯建設一個半神權,半民主的政體。他宣言要與當時的虛偽浮華的藝術作戰。有一次,他竟率領一群狂熱的信徒,把佛羅倫斯所有纖巧的、華麗的、窮奢極侈的珍飾及裝飾品均付之一炬,他又劇烈反對當時教皇亞歷山大·波爾齊亞(AlexanderBorgia),說他不惟不配做教皇,並且不配做基督徒。他寫信對教皇說,我對於你已不存任何希望,我所信託者惟基督而已。以後這位有名僧人,竟以邪教徒的罪名,被幽禁且被判焚刑而死。但其不肯妥協的精神使米開蘭基羅深受感動,畢生不忘。他所作聖母抱耶穌屍體的石刻,也可說是用來紀念這位名僧的。
  一四九二年,美提契宮廷發生政變,改為共和政體,米開蘭基羅在擾亂中,離開了佛羅倫斯,而逃到波羅尼(Bologna),一年後,他又回到佛城,雕刻了一個《睡眠中的愛神》。第二年,他又到了羅馬,以數年光陰雕刻了一件充滿古典精神的大理石刻《醉酒神》。
  米氏著名的大衛像,是在薩伏那羅臘死後,他回到佛羅倫斯,受民治大會主席彼多祿沙提黎尼(PietroSodeini)的命令而雕刻的。當其開始施工時,凱撤波齊亞(CesarBorgia)和伯多祿道美提契(Pietrodelmedicis)曾起兵攻打佛羅倫斯,而未獲成功。後來米氏受命繪西克斯丁教堂的天蓋,又畫了一幅大衛與非利士臣人歌利亞作戰之圖。畫大衛用機弦擲石,將歌利亞打倒在地,而他跨在他背上,舉刀切下巨人的頭顱。米氏題此畫為《上帝選民的解放》,實與他的大衛石像有著一貫的意義,即是紀念佛羅倫斯從橫暴的執政者,和來侵略的軍隊力量下,解放出來,終於成立了共和政體。
  教皇朱利阿斯二世(JuliusⅡ)於一五○五年,將米開蘭基羅召到羅馬,要替他自己建築座壯麗宏大的墓台,這墓台是刻有四十個以上石像的大紀念坊,和一大宗陰文雕刻。自從哈理加那斯(Halicarnosse)以後,好像再沒人敢於擬定這樣驚人的計劃,並付之實現。摩西率領以色列民族橫渡沙漠,足足費了四十年,米氏在這偉大工程上,所費時間和精力也差不多與之相等呢。
  那時代正是一個戰爭時代;國家與國家戰,城市與城市戰,城市之中,街巷與街巷戰。意大利不但內部戰爭無已時,並常常遭受外來軍隊的侵襲。米蘭和那波裡被西班牙佔去,佛羅倫斯則一會兒落於西班牙人之手,一會兒又入於法蘭西人的掌握。他們把朱利阿斯二世圍困於天神堡,羅馬也遭受了包圍。但教皇究竟運用他的權謀,召喚外兵,將敵軍打退。那時代所有教皇對於政治和藝術的注意比宗教勝過多多,朱利阿斯二世英武善用兵,是一位傑出的宗教領袖,也是一位意大利文化本位的急先鋒。提倡文學藝術不遺餘力,當時藝術家亦多由他保護,而得充分發展他們的天才。譬如改築聖彼得大寺的布拉曼泰(Bramant e)及替教皇宮廷作壁畫的米開蘭基羅和拉斐爾,都是朱利阿斯二世翼覆和鼓勵出來的大藝術家。
  這座教皇墳台何以竟建築了四十年之久呢?原來工程是時斷時續的。米開蘭基羅的脾氣很不好,並不把教皇的尊貴放在眼中,常為小小意見的不合,便和教皇衝突起來,而鬧到絕裾而去。又為他事打岔,所以工程拖延到如此之久。米開蘭基羅終身不娶,所有時間和精力均用之於工作。偶有餘暇,則與弟子通訊,討論關於宗教上、哲學上、文藝上的許多問題。他最愛但丁《神曲》,曾手抄一帙,加以精細的插圖,惜其後失去。他的詩篇模仿但丁和白脫拉克(Petrarch),善為Canzon體,更工商籟。其詩富於熱烈的情感,尤善表現對宗教的虔誠。他的弟子貢蒂威(Condivi)曾將他的詩和通訊編成兩集,但不知為什麼現在都不傳了。
  由貢蒂威所述,我們知道了一點關於米氏生活情形。他早年受那高僧薩瓦那羅臘演講的感化,故亦痛惡紛華,崇尚儉樸。他常說「我雖可以憑我藝術以致巨金,但我仍像個窮人一般,永遠生活於貧窮之中。」他所食不多,很少為了口福的滿足而去吃東西,不過取其果腹而已。當他爬上鷹架去作壁畫之前,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麵包,草草嚥下,便算了卻一餐。有時為工作的熱忱所支配,連飯都忘吃。睡眠的時候.只躺在靠椅上打個瞌睡,又算睡了一覺。他常接連十幾天,在睡覺時忘記脫卸衣服和靴子,由於濕氣的緣故,雙腳發腫,極力脫靴,竟帶下了一層皮。
  他畫西克斯丁經堂天蓋板的時候,因脖子常向上仰著的緣故,頸部肌肉變成僵硬,畫完後,有很長一段時光,看書要將書擱在頭頂上才可以看。他在作畫緊張的日子裡,連睡眠都要犧牲,將一支臘燭捆縛於前額,借那點光輝,照著工作。至於頭臉手足衣服,滿沾油漆的顏料,把自己的形容,弄得怪模怪樣,那更不在話下。
  米開蘭基羅的壽數雖高,但健康卻不甚佳,他的雙腿有痙攣之病,使他一生在痛苦之中。以後又常以易於感冒而發燒為苦。晚年,又得了膀胱炎症。他以一生用目力過度,死前幾乎等於盲目者。他兩手都能工作,而左手之靈便更勝於右。
  米氏的容貌可說是相當的醜陋,照貢蒂威說,他有一顆圓形的頭,甚大,耳朵半貼,耳際生了許多包,額角甚方,天庭倒是飽滿的,可惜鼻樑塌陷,山根中斷,成了破相。原來他幼年時在學校習藝,因其秉性聰穎,進步神速,亟為師長所稱。有一同學心懷嫉妒,故意向他挑釁,兩人發生鬥毆。該生氣力頗大,出手一拳,竟將米氏鼻樑打斷,成了他終身的遺憾。他雖有寬博的雙肩,而整個身軀則頗為瘦弱,不能相稱。
  他既負盛名,請教他的人當然也就絡繹不斷,使他日常在忙碌之中。他死前的一周,患病已甚重,但人家尚看見他冒雨在街上匆忙奔走。「我病了,可是我找不到讓我休息的地方!」他說。他於一五六四年,二月十八日下午五時逝世,大家想將他的遺蛻,葬於羅馬的宗教聖堂(Laelesiadegli Apostoli),但他的朋友及弟子們則將其屍體偷去,運到他的故鄉佛羅倫斯。意大利國家學院的藝術家全體參加他的葬儀。是年五月十二日傍晚,米氏棺材抬到聖老楞佐教堂(SanLorenzo)的地下層,人們重新打開棺蓋,見米氏身穿黑色刺繡的衣服,頭戴羊毛細織之冠,而腳上則穿著一雙帶有刺馬距的長靴。臉部表情極為安祥寧靜,據目擊者說:好似睡著的一般。
  一代藝術巨人,就此寂然長眠了。但他的光芒卻照耀著世界文化史,歷久彌新,永不磨滅!
  米開蘭基羅的體氣雖並非強健,但他有鋼鐵一般的意志,朝夕孜孜,永不疲乏的毅力,腦筋裡又有無數偉大的計劃,他的壽命也真長,活了差不多九十歲。以偌長的壽命,和持續不斷的努力,他平生所完成的巨工當然是很多的了。現分繪畫、雕刻、建築分別介紹於次:

  一 繪畫

  一五○八年,教皇朱利阿斯二世,命米氏為西克斯丁經堂(Chapellaseat ina)繪製壁畫。米氏斷然加以拒絕,說自己原是個雕刻家,繪畫對他是隔行,一定要畫,叫拉斐爾來吧。但教皇強迫不已,米氏無奈,遂從他的故鄉佛羅倫斯聘來了好幾位畫家,叫他們遵照自己的草圖和設計而從事工作。但畫家們畫了一部分以後,米氏又認他們的成績不能滿意,將已畫成的畫塗去,那些飯桶都打發回家,他自己動手來幹。
  經堂的屋頂系作半穹形,有似中國船頂,也像剖開巨管的一半,中間平坦處,甚為仄狹,但需要畫上去的人物有三百四十位之多,為避免混淆,及安排得有秩序起見,畫家很巧妙地將畫面分為若干格。那些格子並不是像一般人的畫法,僅僅利用相交的橫線豎線劃分,他卻畫作許多古銅和雲母石柱,界作一座座的龕,每柱前有方墩四座,上下相對;每墩各坐一人,也是上下相對。中間龕子裡畫著創世紀故事,像造物主分明暗,造天地,創造日月星辰,分開水與地,創造樹木禽獸,創造亞當夏娃,及魔蛇誘惑,人類始祖被逐出伊甸園,洪水方舟,挪亞燔祭與天主締約,以及挪亞醉臥為止,全部舊約創世紀重要節目都在這裡了。這算是主畫,主畫兩邊,又分為若干格,所繪多為舊約先知的事實,如摩西銅蛇,大衛殺巨人等等。
  這屋蓋畫,米開蘭基羅足足工作四年有半,方得繪成。工作的艱苦情形,已見上述,不贅。
  一七八六年,德國文豪哥德來西克斯丁經堂,瞻仰了這幅天蓋畫,及最後審判那幅大壁畫,曾發為以下的贊詞道:「倘使人們不曾見過西克斯丁經堂,人們永遠不會想到人類的創造力,其大至此……我主耶穌內在的寧靜、力量、及其偉大,超過一切的表現……米開蘭羅基在這時候,整個地佔據了我,從此以後,我再不能去欣賞大自然,因為我觀察萬匯時,哪能獲得像他所有的這雙炯炯巨眸呢。」八十年後,法國大畫家亨利·勞惹(HenriRe gnanlt)來看過米氏的畫,也說了一番話。這雖非哥德意見有力的證明,也是他那時代熱烈的迴響。他說道:「我看見西克斯丁經堂的油畫,不覺匍匐於地,自覺身體研成粉末相似。巨人米開蘭基羅簡直把我弄得半死了。這簡直是從天蓋板下來的一聲巨雷呀!這是超過任何人所能發生的。對於油畫、雕刻和詩歌想像力,其高深直到不可思議的程度。我承認,對著這個天蓋板,美妙中的美妙,我不能再去諦觀《最後審判》那一幅了。」
  在英國,米氏的名譽由於國家學院裡的黎諾爾德(Reynolds)和享利浮塞裡(HenryFuseli)等的介紹而更加廣揚,黎諾爾德稱米氏為「神明之舌」(Lalanguedesdieux),蓋言其能將神明的意思在其畫筆及鐫刀之下曲曲傳出。浮塞裡則說:「在米氏腕下,一個乞兒成為貴人的族長,女人則成為肥沃女神,男人則都屬於巨人族類。」但對米氏描寫人物筋肉之過分誇張,亦有持反對論調者。畫家本約明海頓(BenjaminHaydon)曾批評米氏的畫道:「他所畫的女人一個個是肥沃女神,決非愛神之像,那些男人的輪廓使他們個個成為鐵匠。他們都是揎著拳,擄著臂,他們的面貌都作著扮鬼臉的姿式,他們一隻腳好像颺入空中,另一隻也伸得離開身體夠遠,我們疑心這腳踏出去,再也收不回來。呀,這真是偉大的作風……他畫裡每個人都像被誰劇烈地侵犯過,而在準備同人家惡打一場,他的英雄們即使在睡眠中也像在頓著腳,醒著的呢,那更不停在動,人家好像聽見他們肌肉的叩擊作聲。呀,這真是偉大的作風!」現在我們要談談米氏的《最後審判》。
  耶穌在世時,嘗屢次對門徒說,世界末日到來時,人子將乘彩雲降臨,坐在榮耀的寶座上。萬民聚集在他面前,他要把他們分開,像牧童分開綿羊和山羊一樣。右邊的義人則許其上升天國,左邊的惡人加以叱責,叫他們入那永火的地獄。耶穌被釘十字架之前,在公會裡受審。猶太大祭司問他是否曾自稱為至聖天主的兒子。耶穌回答「是的,那一天你們將看見人子坐在全能者之右,駕雲面降。」這便是《最後審判》一圖的根據。此圖自一五三六年開始,一五四一年竣工,足足畫了五年。距離天蓋板的那幅大畫則為二十九年。
  這幅畫高二十米突,寬十米突,乃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最大最有氣魄的作品。畫面分為三層,但最上仍有一層。我們也可以說以全圖而論,實有四層。那最上一層畫在壁間阻擋塵埃的覆蓋部分。左邊一群天使抬著耶穌在彼拉多衙中繫在上面受鞭撻之刑的石柱。右邊則有一群天使在扛他的十字架,及荊棘冠等物。天使們的神通應該是很大的,但他們在升舉耶穌受難標誌物時,大家翻滾雲中,攢成一團,好像十分吃力的模樣。蓋經言末日審判時,十字架顯現空中,惡人睹之,戰慄欲絕,恨不能喚大山壓己,以避天主之義怒,可見十字架比山還重。且此乃天主受難之物,當然其重無比。
  天神之下,始為正畫。上層末日降臨時之耶穌坐在寶座之上,聖母偎依其旁。耶穌為一無須之壯年人,貌極莊嚴而威猛,因而他正在舉手大聲叱責那些惡人下地獄受罪。耶穌身邊的人物,右邊為我們人類始祖亞當,老邁龍鐘,其子阿爾伯在旁扶持。又有證明耶穌確實復活的一群聖婦,如馬爾大、馬利亞等等。左邊則為宗徒和致命各聖。致命聖人手中各執持生前所受酷刑而死的刑具。聖彼得手持天堂鑰匙,聖巴爾多樂茂(Barthelemy)一手執剝皮小刀,一手持剝下的自己的人皮一副,仰視耶穌,若有所言。聖伯萊士(Blai se)拿著曾將他身體鋸成爛布一團的利鋸。聖喀瑟林(Catherine)拿著帶有利刺的車輪——她即被這種車輪輾死。聖塞巴士先(Sebastien)手持箭一束。其他致命聖人死法不及盡繪,則以十字架總括之。聖人背後則萬頭攢動,隱約不辨,都是天主選民,他們因僥倖得逃嚴判,升天有望,正在那裡互相擁抱,互相慶賀。
  中層雲氣迷漫,啟示錄中所言主前七大天使,吹著長管金喇叭,喚醒那些已死的人們以便接受末日審判。天使們都是雙頰鼓脹,似乎要將整個肺部的氣力,自喇叭中吹出。另有幾位天使則展開巨冊數本,正在檢查,據說這便是亡靈生前的功過錄。
  天使之左,有幾個罪人被魔鬼拖下地獄。這幾個罪人的面貌象徵著天主教的七罪宗,即驕傲、慳吝、忿怒、貪饕、嫉妒、懶惰、淫慾。那第一個罪人的表情最為動人。也自死人中復活之後,本來希望升天享福,但以生前罪孽深重,一個魔鬼抱著他的腰,一個魔鬼在下面拉他雙腳,另有毒龍一條,伸出利爪抓著他的身體,一邊張口咬他大腿。這個罪人一手掩面,只露出一隻眼睛,那眼睛裡充滿了恐怖、惶惑、悔恨、悲哀、絕望的各種表情,十分深刻。
  記得囂俄曾有長詩一首,詠亞當的長子該隱,為了嫉妒其弟,將其謀殺,後見天邊顯現巨睛一隻,明灼灼地釘著他,他逃到任何地方,這隻眼睛老是跟著不放他安靜。我們看見了米氏的最後審判,這個罪人的一隻眼睛,也會深深烙印在你的靈魂裡,叫你畢生難忘。
  那象徵慳吝的罪人,雖被魔鬼倒曳下獄,手中仍堅持一串庫藏的鑰匙,死也不肯放鬆,形容窮人,令人失笑。其他嫉妒與懶惰,各有相當的表情,不必細述。
  右邊為復活升天的義人,其上升的遲速,繫於他們生前罪案的重輕。罪案多的,身重千鈞,罪案少者則較為便捷。亦有既上升之人,復俯身垂臂援助他人,有以一串念珠吊上數人者,有已既上升,復墮於地者。有三人面貌相似,是為「虔誠」、「慈悲」及「貞潔」的象徵。
  最下一層,右邊表示亡人復活時自墳墓中爬出來的光景。有許多人已恢復了人形,有許多則尚為枯骨。紛紛藉藉,殊形異態。而煉獄狀況亦見一斑。左邊則為罪靈赴地獄受罪的景象。這裡米氏似乎採取希臘神話裡地府與基督教的地獄,雜揉合併而成。因為希臘神話說到達地府,必須渡過一條陰陽河,有舟子名曰俠洪(Charon)操舟載亡靈以渡。米氏此畫中,俠洪頭生雙角,渾身黑色,立於舟之前端,揮槳逼迫罪靈上船。那些擁擠舟中的罪靈,正在覓機逃脫。但岸上則另有鬼卒操矛阻隔,不許他們再行上岸。罪靈走投無路的窘迫狀況,使人不忍卒睹。岸上罪靈與鬼卒群中立一巨人,頭聳驢耳,身繞大蛇一條,這是希臘地府主者彌諾(Minos),現在被米氏屈他來做魔鬼們的領袖。關於這個人物有一段佳話。據說其面貌取之於教皇御前典禮官俾雅爵達西那(BiagiodaCesena),米氏所作宗教畫的人物多裸體,此公大不謂然,每在大庭廣眾中加以訾議,米氏遂在畫中同他開了這樣個玩笑,作為報復。此公見了以後,更為不快,到教皇前訴冤,教皇則以佛羅倫斯式的幽默答覆他道:「我對煉獄還有辦法,地獄則實愛莫能助。算了吧,這是無從救贖的!」
  這個典禮官裡自己居然被米開蘭基羅打入地獄,必有未甘,在歷任教皇前控訴不已。及教皇伯多祿和葛裡哥窪爾(Grego□e)在位時,曾擬下令將米氏這幅大畫加以破壞。後覺其太可惜,乃令米氏弟子但尼爾道、伏勞拉(DanieledeVolerra)修改。一六二五、一七一二、一七六二年,又修改三次。我們今日所見的《最後審判》和天蓋畫,已嫌其人物裸露太甚,但這還是經過多次修改過的,原畫作風之潑辣大膽,更不知如何了。
  教廷有一位樞機主教伯多祿亞來丁(PietroAretin)亦常批評米氏之畫,距離宗教精神太遠,說他所繪人物多赤裸裸一絲不掛,哪裡是在作聖畫,簡宣是浴堂的寫生。這樣作品,怎能容它存在於神聖的寺院?即說這才算是藝術吧,可是我們靈魂所需要的不是藝術,而是對神的虔誠。米氏答書云:「尊見甚是,惜鄙人未能遵從,蓋藝術總比較前進也。」米氏也曾把這位樞機的尊容,畫入他的「最後審判」。他那剝皮致命的聖巴爾多樂茂的面貌即肖似這位先生。他又把自己的狀貌,畫成一張剝下的臉皮,隱在那張血淋淋的人皮中間。這有什麼寓意,頗難索解,我想這或者用以暗喻那些藝術的門外漢,鄉願式的衛道者,對藝術家苛刻的批評和指摘,等於在剝他們的皮吧。
  這幅大壁畫,將經書上所說和人們所能想像到的最後審判的景象,表現無遺。特別那高坐寶座上的判官,容貌威嚴,望而生畏。相傳教皇保祿第三,見了此畫,嚇得跪伏於地,祈禱說:「主啊,您在審判的那天降臨,請不要計算我的罪過吧!」懷司巴修(Weisbo sh)評這幅大畫謂是一種英偉風格完全的噴發。德伏拉克(Dvorak)則從這幅畫裡找到了新體裁的泉源。他接著又說道:自從最後審判畫成以後,所有意大利的藝術都受了米開蘭基羅作風的感染,而都成為米派。不但在他特殊的形式,而在他整個的思想。這種思想有一種關於「永遠」的新意義,和一種更普遍化的情感,更具感動性的心靈,這都是米氏以前所沒有的。倘使人們要說米開蘭基羅是意大利藝術界的生命,最大理由便是為了他這幅「最後審判」。

  二 雕刻

  第一期的作品:

  米氏本來是雕刻家出身,繪畫這門技術之磨煉成功,不過是由於他的主顧如教皇等之逼迫,他自己則實歡喜以雕刻家自命。他幼年時代在裴都爾杜學校學習雕刻,他曾在大理石上雕成兩種浮雕,其一為聖母抱提小耶穌像,聖母將耶穌緊抱胸前,護以外衣,神態雍穆而活潑,栩栩欲活。其二即前文所提及的《桑都之戰》一大群半人半馬者正在火辣辣地打成一團,筋骨肌肉極合於解剖之學,人物神情尤其富有生氣。米氏多年之後,談到這個雕刻,尚非常的得意,而歎息自己不能專心為雕刻家,認為可憾。
  他又曾用大理石刻了個很大的希臘神話裡的大力士海克士。好像曾置於法國楓丹白露離宮,惜後不知所在。他又為聖神堂(SantoShirito)刻一耶穌釘十字架像,耶穌身體已從十字架卸下,是以他臉上沒有劇烈痛苦的表情,手和發刻得很仔細。《曠野中的施洗約翰》,旁有野蜂之窠,現在柏林。此像頭部乃以活人作模範,身上線條,則模擬古刻,所以這是混合近代與古典作風的作品。
  米氏又曾為多明我堂的聖龕刻了幾個像。
  他第一次赴羅馬刻了那個《醉酒神》,乃他研究古典作風的結果,酒神之貌及其醉態頹唐中的青春之美,非常值得讚美。尚有《聖安尼的誘惑》惜今已不見,僅存浮雕。米氏最重要的作品,當然要推《母愛》(Pieta),此像現置於羅馬聖彼得大寺的法蘭西經堂內,每年有數十萬遊客向此像投以驚異的眼光和寄以讚佩的心情。聖母坐著,置耶穌屍於膝上。頭顱微俯,臉上有一種神聖的悲哀。其腸斷心碎之苦,則又從其有似微顫的雙唇及作無可奈何狀的伸張之左手曲折達出。耶穌屍體似尚未僵硬,渾身肌理,透露飽受酷刑的痛苦,不過那種痛苦,仍蘊藏著聖潔的寧靜。聖首下垂,表示他對天父之俯首順命,完全承行其意旨,而甘心受死,完成救贖的奇工。看了此像,可以叫人感到一種神聖的感情,即天主救贖人類所付代價之巨,與母愛的偉大。米氏一生中所作pieta大小甚多,聖彼得寺的這一座,則推第一。當米氏十六歲時,便曾發願要鐫刻一座聖母抱耶穌屍像,這件傑作成於一四九九年,米氏年二十五歲。他作雕刻,從不鐫刻自己姓名,這次破例,在聖母胸前帶子上刻上了他的名字。
  耶穌死時年三十三,聖母這時年齡也該在四五十之間,但米氏將聖母的像雕刻得有如少女一般。有人批評他刻得太年輕了,米氏回答說,聖母是應該有權利保持她的永久之青春的。
  米氏又常想刻一座聖母和諸聖婦痛哭耶穌的像,置之自己墳墓之上。後來雖然動手,卻未完工。這座像人物較多,但比上述的一座相差太遠。耶穌的屍體過於弛軟,聖婦馬利亞、瑪爾達林、尼閣得莫等表情又頗木強。米氏自己不滿,椎而碎之,但不知道被誰將其粘合完整,今存佛羅倫斯中央大堂之內雲。
  米氏又有兩圓形浮雕,名《聖貞女與聖嬰》,其一現在倫敦,其一則在佛羅倫斯,亦米氏早年所作。
  米氏所作聖母及聖嬰刻像頗多,聖母神態端莊高貴,聖嬰亦儼有所思,不類常兒。與拉斐爾所作聖像之偏重人情化者相反。因為米氏認為雕刻聖像應將其神聖的偉大表現出來,其悲哀也應比人類普通略異其趣。他之工作完全遵照他自己的理想。帶有古典作風的「冷靜」之美,與超越人類的力量。

  第二期的作品:

  米氏第二期的作品開始於一五○九年。他為聖馬利亞堂(San—taMaria)雕刻一具基督像。一五二一年由他一個助手送往羅馬。當這聖像豎立之際,那助手還補刻了幾刀。耶穌的臉向著羅馬兵送上的醋海綿。那張臉表情甚為熱烈,側向左邊,似乎在說「我的人民,你們對我做的是什麼事喲!」正言之,這不是救主受難時的神情,而是升天時的神情。耶穌全身是赤裸著的。乃由主顧的囑咐而然。因為文藝復興時代的人狂熱於裸露,恬不為怪。雖耶穌之像亦不能免於此厄。稍晚,人們乃以銅片為衣,遮掩此像腰部,惜衣過長,觀瞻欠美。
  在這時期,米氏又雕刻了一個年輕的阿坡羅及一個死了的安東尼(菲尼基主神,見嚙野豬而死,筆者注。)這兩像都是充滿了異教精神的傑作。
  米氏的大衛像又是一件膾炙人口的偉構。此像受佛城某執政之命而刻,高十二呎又半,自一五○一年開工,至一五○三年乃底於成。材料是一塊被人敲損,無人屑於一顧的大理石,米氏居然利用之,而成此奇工,更可欽佩。大衛身裁如古力士,面貌則如神話中的阿坡羅、赫梅士一類天神,英風颯爽,凜凜如生。像成,置之佛羅倫斯爵主宮殿的大門外。某執政來看時,嫌大衛的鼻子過高,要米氏修改。米氏故意爬上梯子,用刻刀在像的鼻子上裝做琢磨了幾下,然後撒下一撮預儲囊中的石粉,然後回頭對那執政者望著以取進止。那執政者狂喜而喊道:「好呀,現在這像才算十全十美了。你簡直給了它一個生命羅!」
  司白林吉(Springer)提到這座大衛像,曾說:「所有古代和近代的人像雕刻,必然推此大衛像為最優美。這位大雕刻家潑辣奔放的刀法,更沒有比此像之令人驚歎欲絕的了。不但命題不易,即像的全身比例,在事前也考慮過多次,而像的姿勢的選擇,也極費匠心。但刻成之後,只覺得十分自然,看不出以前慘淡經營的痕跡。因為這青年英雄(指大衛)的神態極其鎮靜,然他每一肌肉,每一筋絡,都在僨張之中,促使全身準備動作。他的左手已握住了石彈,右手執著機弓帶,我們知道攻擊已迫在眉睫之間。」
  米氏還有一座銅鑄的大衛像,巨人歌利亞的頭顱置其腳下,是寫大衛勝利以後神情。此像曾送往法國,後失之。今巴黎魯渥爾博物院尚保存米氏墨筆所畫的本像草稿。一五○八年,米氏計劃為費奧爾(Fiore)聖堂雕耶穌十二宗徒像,每像高九尺半,但後來只有聖瑪竇像粗枝大葉地雕成,其餘則均擱置。同樣,他替教皇庇護第十紀念堂刻十二宗徒像,僅成其四。
  一五○五年,朱利阿斯二世,召米氏到羅馬,教他為他自己建立一座墓台的紀念坊,已見上述。但教皇后來又改變宗旨,要他參加改建聖彼得大堂的計劃。因羅馬教廷嫉忌米氏的人太多,而教皇的主意又不定,一時要他著手這個大工程,一時又開始那個大建築,米氏生了氣,逃回佛羅倫斯,他說他願意在佛城為教皇雕刻紀念坊。教皇當然不肯聽他。米氏憤極,預備赴君士坦丁堡,教皇向他卑詞道歉,再三求他回到羅馬。一五○六年,米氏替朱利阿斯二世鑄了個很大的銅像,預備安置他的墳上。但在一五一一年間,被反對這位教皇的叛民所毀。
  他為教皇築墳時期內,又分出十年左右的光陰,替西克斯丁經堂繪製天蓋和壁畫。這二件事,朱利阿斯二世倒都目擊其成功,但墓台之完工則在教皇逝世之後,這紀念坊並非獨立的雕刻,而依旁一座聖堂之壁,成為聖堂的一部分。(外國大人物死後,多葬身教堂之內,置棺石槨,外加雕刻,多立石像。工程大者,占教堂一壁全面。朱利阿斯教皇墓台即如此,與中國帝王陵寢及富貴人墳墓在野外者有別。筆者注。)雕刻是精細之極,可惜坊頂仍未完工,一則由於工程過大,二則由於其他各種阻礙。朱利阿斯二世崩後,繼任教皇為良第十(LoeX),出於美提契族,乃米氏幼時之友,登位後,對米氏恩寵有加,堅邀他幫忙另做工作。米氏替朱利阿斯紀念坊工作連續二年,正十分起勁之際,良第十御駕親到佛城拜訪米氏,請他為老楞佐教堂雕刻壁畫。米氏對於中斷墓台偉大工程本不願意,但迫於教皇之命,只有流著眼淚答應了。至一五二○年,米氏又放下了壁畫的工作而回到教皇墓台。教皇良第十之後,亞特裡盎第六(AdrianⅣ)繼位了一個很短的時期,格勒門第七(Cl ementⅡX)登上教皇的寶座。他也出於佛羅倫斯美提契族,與米氏早年友誼亦篤。自從一五二○年以來,他便想在老楞佐寺院內替自己家族建築一個墓堂。做了教皇以後,即將這項工程委給米氏。米氏對於教皇們這種無盡止的輪流差遣和變動不定的計劃,極感痛苦。況且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各種譭謗,始終圍繞著他,他故鄉佛城政治上的擾亂亦從未停止過,也使他常感悲慼,他的身體本來孱弱,長年辛勞和憂鬱,健康遂壞了。
  前文既言,朱利阿斯教皇的墓台紀念坊成為教堂的一部分。這座教堂乃溫奇裡(Vin coli)地方的聖彼得寺。教皇墳下,置有一座極大的摩西像。摩西一手按腹,一手執著自西奈山所接受的天主十誡的兩片版文,長髯飄拂胸前,含怒凝視著那當他離開幾十日內,忽然變了金牛的崇拜者的「強項人民」。他全身的筋肉,臉上的紋路,和即將離座而起的姿態,那表示他勃然大怒,而強自抑制的神氣。這石像的臉,含有超人的威力,人立於像前,每有凜然之感。葛裡戈維阿斯(Gregovius)批評道:「自從希臘以來,不再有似這樣好的刻像,對於米開蘭基羅的工夫,歎觀止矣。我們可以說米氏雕刻此像實以隱喻教皇朱利阿斯的個性。蓋這位教皇也像摩西一樣,是兼立法者、祭司、戰士於一身的。」
  米氏自己於此像,亦得意非常。相傳像將成時,他曾以雕琢用的鐵錘在摩西膝蓋上敲了一下,說道:「倘你是活的,為什麼不說話!」他在此像上並未簽名,卻把他自己的像,巧妙地刻在摩西的鬍子裡,從側面看去,那微帶蜷曲的長髯,隱約成一人形。
  在佛羅倫斯城裡有一座美提契經堂,即美提契族的墓堂,亦為米氏所建造。其中所葬該族名人之像及裝飾亦為米氏所設計。有二位公爵的墳墓及其像均出米氏手。像下有象徵性的人物各二,一像之下為「晝」與「夜」,一像為「黃昏」及「初曉」,也是今日遊覽佛城者不可不一睹的名跡。

  三 建築

  米開蘭基羅一生以雕刻家自居,每否認自己之能繪畫與建築,但他對於這三項藝術,其實兼擅其美,成功之大,尚沒有人及得他的。教皇良第十曾請他建築聖老楞佐教堂的牆面。他很快地起草了藍圖,打算開始第一步的工程。過了四年,合同作廢,什麼也沒有完成。而教皇格勒門第七請他去建美提契家族墓堂,這個合同總算履行了,一五二四年完工。這是個相當簡單的建築,惟有一圓頂蓋於堂巔而已,這圓頂是為了遮那些墓坊而用。米氏曾向教皇貢獻意見,想將羅馬的聖吉阿梵尼(SanGiovanni)堂加以擴大,他雖畫有圖樣,卻始終未被採用。
  他最大的貢獻,當然是受教皇保祿第三(PaulⅢ)之命,改建羅馬聖彼得大堂。在他之前,原有幾個著名建築家工作了十幾年,米氏將他的計劃略予變更,而聖彼得堂那個高矗雲霄的圓頂則完全為米氏之所設計。許多建築家都說這個圓頂無論如何建不起來。米氏發誓定要將它架在大堂之頂。「有志者事竟成」居然貫徹了他的目標。
  聖彼得大堂最高處為四十四米突,這個圓頂架在它頂上,離地共一百十九米突。合中尺為四十餘丈。圓頂為夾層。外部包了一層青藍色的鉛皮,以御風雨及日光,內部有螺旋石梯,盤旋以升頂巔。頂之上更有一頂,作圓錐形,有許多石柱撐住,儼然是座羅馬式的萬神廟。這頂上更有一銅球,其上可立十六人,也有螺梯可以通達。圓頂內部為嵌石細工的圓畫。聖彼得大堂壯麗冠於全世界,但這個圓頂又成了聖堂的重心建築。
  米氏建築這圓頂的泥質模型,今日尚保存於梵蒂岡。米氏死後,他的高足弟子梵剎黎(Vasari)在他墳上刻了三個身著喪服的人,一象徵「雕刻」,二象徵「繪畫」,三象徵「建築」,這三大藝術實為米氏所兼擅,故以為紀念。亦以喻米氏死後,三大藝術亦將不振。
  羅馬的使徒堂(Santi Apostoli)也有一座米氏的紀念碑,刻著米氏身穿工作服,正在忙碌地工作。上有拉丁文銘曰:Tanto Nomini Nullum Parelogivm。這句話譯成中文,便是:「對此偉人,無詞足贊。」
  略為研究過米開蘭基羅作品人的,無論對於他的繪畫也罷,雕刻也罷,建築也罷,其中所蘊含的巨刃摩天的氣魄;海涵地負的力量;獨往獨來,無今無古創造的神奇,對於這句詞,一定是欣然首肯的吧!

  選自《最古的人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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