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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洋澱邊一次小鬥爭


  有一天,我送一封信到同口鎮去。把信揣在懷裡,脫了鞋,捲起褲腿,在那漫天漫地的蘆葦裡穿過。蘆葦正好一人多高,還沒有秀穗,我用兩手撥開一條小道,腳下的水也有半尺深。
  走了半天,才到了澱邊,撥開蘆葦向水澱裡一望,太陽照在水面上,白茫茫一片,一個船影兒也沒有。我吹起暗號,吹過之後,西邊蘆葦裡就嘩啦啦響著,鑽出一隻游擊小艇來,撐船的還是那個愛說愛笑的老頭兒。他一見是我,忙把船靠攏了岸。我跳上去,他說:
  「今天早啊。」
  我說:「道遠。」
  他使竹篙用力一頂,小艇箭出弦一般,竄到澱裡。四外沒有一隻船,只有我們這隻小艇,像大海上漂著一片竹葉,目標很小。就又拉起閒話來。
  老頭兒愛交朋友,干抗日的活兒很有癮,充滿勝利情緒,他好打比方,證明我們一定勝利,他常說:
  「別看那些大事,就只是看這些小事,前幾年是怎樣,這二年又是怎麼樣啊!」
  過去,他是放魚鷹捉魚的,他只養了兩隻鷹,和他那個乾瘦得像柴禾棍一樣的兒子,每天從早到晚在澱裡捉魚。剛一聽這個職業,好像很有趣味,叫他一說卻是很苦的事。那風吹雨灑不用說了,每天從早到晚在那船上號叫,敲打魚鷹下船就是一種苦事。而且父子兩個是全憑那兩隻鷹來養活的,那是心愛的東西,可是為了多打魚多賣錢,就得用一種東西緊緊地卡住魚鷹的嗓子,使它吞不下它費勁捉到的魚去,這更是使人心酸可又沒有辦法的事。老頭兒是最心疼那兩隻鷹的,他說,別人就是拿二十隻也換不了去;他又說:
  「那一對鷹才合作哩,只要一個在水裡一露頭,叫一聲,在船上的一個,立刻就跳進水裡,幫它一手,兩個抬出一條大魚來。」
  老頭兒說,這兩隻鷹,每年要給他抬上一千斤。鬼子第一次進攻水澱,在澱裡搶走了他那兩隻魚鷹,帶到端村,放在火堆上燒吃了。於是,兒子去參加了水上游擊隊,老頭兒把小艇修理好,做交通員。
  老頭兒樂觀,好說話,可是總好扯到他那兩隻鷹上,這在老年人,也難怪他。這一天,又扯到這上面,他說:
  「要是這二年就好了,要在這個時候,我那兩隻水鷹一定鑽到水裡逃走了,不會叫他們捉活的去。」
  可是這一回他一扯就又扯到雞上去,他說:
  「你知道前幾年,鬼子進村,常常在半夜裡,人也不知道起床,雞也不知道撒窠,叫鬼子捉了去殺了吃了。這二年就不同了,人不在家裡睡覺,雞也不在窠裡宿。有一天,在我們鎮上,鬼子一清早就進村了,一個人也不見,一隻雞也不見,鬼子和偽軍們在街上,東走走西走走,一點食也找不到。
  後來有一個鬼子在一株槐樹上發見一隻大紅公雞,他高興極了,就舉槍瞄準。公雞見他一舉槍,就哇的一聲飛起來,跳牆過院,一直飛到那村外。那鬼子不死心,一直跟著追,一直追到葦垛場裡,那隻雞就鑽進了一個大葦垛裡。」
  沒到過水澱的人,不知道那葦垛有多麼大,有多麼高。一到秋後霜降,幾百頃的蘆葦收割了,捆成捆,用船運到碼頭旁邊的大場上,垛起來,就像有多少高大的樓房一樣,白茫茫一片。這些蘆葦在以前運到南方北方,全國的涼棚上的,炕上的,包裹貨物的蓆子,都是這裡出產的。
  老頭兒說:「那公雞一跳進葦垛裡,那鬼子也跟上去,攀登上去。他忽然跳下來,大聲叫著,笑著,往村裡跑。一時他的夥伴們從街上跑過來,問他什麼事,他叫著,笑著,說他追雞,追到一個葦垛裡,上去一看,裡面藏著一個女的,長得很美麗,衣服是紅色的。——這樣鬼子們就高興了,他們想這個好欺侮,一下就到手了。五六個鬼子餓了半夜找不到個人,找不到東西吃,早就氣壞了,他們正要撒撒氣,現在又找到了這樣一個好欺侮的對象,他們向前躍進,又嚷又笑,跑到那個葦垛跟前。追雞的那個鬼子先爬了上去,剛爬到葦垛頂上,剛要直起身來喊叫,那姑娘一伸手就把他推下來。鬼子仰面朝天從三丈高的葦垛上摔下來,別的鬼子還以為他失了腳,上前去救護他。這個時候,那姑娘從葦垛裡鑽出來,咬緊牙向下面投了一個頭號手榴彈,火光起處,炸死了三個鬼子。人們看見那姑娘直直地立在葦垛上,她才十六七歲,穿一件褪色的紅布褂,長頭髮上掛著很多蘆花。」
  我問:
  「那個追雞的鬼子炸死了沒有?」
  老頭兒說:
  「手榴彈就摔在他的頭頂上,他還不死?剩下來沒有死的兩三個鬼子爬起來就往回跑,街上的鬼子全開來了,他們衝著葦垛架起了機關鎗,掃射,掃射,葦垛著了火,一個連一個,漫天的濃煙,漫天的大火,燒起來了。火從早晨一直燒到天黑,照得遠近十幾里地方都像白天一般。」
  從水面上遠遠望過去,同口鎮的碼頭就在前面,廣場上已經看不見一堆葦垛,風在那裡吹起來,捲著柴灰,淒涼得很。我想,這樣大火,那姑娘一定犧牲了。」
  老頭兒又扯到那隻雞上,他說:
  「你看怪不怪,那樣大火,那隻大公雞一看勢頭不好,它從葦子裡鑽出來,三飛兩飛就飛到遠處的葦地裡去了。」
  我追問:
  「那麼那個姑娘呢,她死了嗎?」
  老人說:
  「她更沒事。她們有三個女人躲在葦垛裡,三個鬼子往回跑的時候,她們就從上面跳下來,穿過葦垛向澱裡去了。到同口,你願意認識認識她,我可以給你介紹,她會說的更仔細,我老了,舌頭不靈了。」
  最後老頭說:
  「同志,咱這裡的人不能叫人欺侮,尤其是女人家,那是情願死了也不讓人的。可是以前沒有經驗,前幾年有多少年輕女人忍著痛投井上吊?這二年就不同了啊!要不我說,假如是在這二年,我那兩隻水鷹也不會叫兔崽子們捉了活的去!」
                           194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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