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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編輯工作的通信


  ××同志:
  承問關於編輯的事,拖延已久,現溽暑稍退,敬答如下:
  我編過的刊物有:一九三九年晉察冀通訊社編印的《文藝通訊》;一九四一年晉察冀邊區文聯編印的《山》。以上二種刊物,都系油印。一九四二年《晉察冀日報》的副刊,以及此前由晉察冀邊區文協編的《鼓》,也附刊於該報。一九四六年在冀中區編《平原》雜誌,共六期。一九四九年起,編《天津日報》文藝週刊,時間較長。
  這些刊物,無赫赫之名,有的已成歷史陳跡,如我不說,恐怕你連名字也不知道,但對我來說,究竟也是一種工作,也積累了一定經驗。
  我編輯的刊物雖小,但工作起來,還是很認真負責的。如果說得具體一點,我沒有給人家丟失過一篇稿件,即便是很短的稿件。按說,當編輯,怎麼能給人家把稿子弄丟呢?現在卻是司空見慣的事,特別是初學者的稿子,隨便亂丟亂放,桌上桌下,沙發暖氣片上,都可以堆放。這樣,丟的機會就很多了。
  很長時間,我編刊物,是孤家一人。所謂編輯部,不過是一條土炕,一張炕桌。如果轉移,我把稿子裝入書包,背起就走,人在稿存,丟的機會也可能少一些。
  丟失稿件,主要是編輯不負責,或者是對稿件先存一種輕視之心。
  我一生,被人家給弄丟過兩次稿件,我一直念念不忘,這可能是自己狹窄。一九四六年在河間,我寫了一篇劇評,當面交給《冀中導報》副刊的編輯,他要回家午睡,把稿子裝在口袋裡。也不知他在路上買東西,還是幹什麼,總之把稿子失落在街上了。我知道後,心裡很著急,趕緊在報上登了一個尋物啟事。好在河間是個縣城,人也不雜,第二天就有人把稿子送到報社來了。一九八○年,上海一家雜誌社的主編來信約稿,當時手下沒有現成的,我抄了三封信稿寄給他,他可能對此不感興味,把稿子給弄丟了。過了半年,去信詢問,不理;又過了半年,托人去問,說「準備用」。又過了半年,見到了該雜誌的一位編輯,才吐露了實情。
  我得到的經驗是:小稿件不要向大刊物投,他那裡瞧不起這種貨色;摸不清脾氣的編輯,不要輕易給他寄稿;看見編輯把我交給他的稿件,隨手裝進衣服口袋時,要特別囑咐他一句:裝好,路上騎車不要掉了!特別是女編輯,她們的衣服口袋都很淺。她們一般都提著一個手提包,最好請她把稿子裝在手提包裡。但如果她的手提包裡已裝滿點心、醬肉之類,稿件又有被油污的危險。權衡輕重,這就顧不得了。
  有各式各樣的刊物,有各式各樣的編輯。有追求色情的編輯,有追求利潤的編輯,有拉幫結伙的編輯。這些人,各有各的志趣,常常做出一些令人難以理解的事情來。投稿前,必須先摸清他們的脾胃。
  我的習慣,凡是到我手下的稿件,拆封時,注意不要傷及稿件,特別不要傷及作者的署名和通訊處。要保持稿件的清潔,不要給人家污染。我的稿子,有時退回來,稿子裡夾雜著頭髮、煙絲、點心渣,我心裡是很不愉快的。至於滴落茶水,火燒小洞,鉛筆、墨水的亂塗亂抹,就更使人厭惡了。
  推己及人,我閱讀稿件,先是擦淨几案,然後正襟危坐。不用的稿子,有什麼意見,寫在小紙條上,不在稿件上亂畫。
  我不願稿件積壓在手下,那樣就像心裡壓著什麼東西。我總是很快地處理。進城以後,我當了《天津日報》的「二副」——副刊科的副科長,職責是二審。看初稿的同志,坐在我的對面,他看過一篇稿子,覺得可用,就推到我面前。我馬上看過,覺得不好,又給他推了過去。這種簡單的工作方式,很使那位同志不快。我發覺了,就先放一下,第二天再還給他。
  我看稿子,主要是看稿件質量,不分遠近親疏,年老年幼,有名無名,或男或女。稿件好的,立即刊登,連續刊登,不記舊惡,不避嫌疑。當然,如果是自己孩子寫的作品,最好不要在自己主編的刊物上發表。
  刊物的編輯,如果得人,人越少越好辦事。過去,魯迅、茅盾、巴金、葉聖陶辦刊物,人手都很少。現在一個刊物的機構,層次太多。事情反倒難辦,也難以辦好了。我年青時投稿,得到的都是刊物主編的親筆覆信,他們是直接看初稿的,從中發見人才。
  我不大刪改來稿,也不大給作者出主意修改稿件,更不喜歡替人家大段大段做文章。只是刪改一些明顯的錯字和極不妥當的句子。然後銜接妥貼。我也不喜歡別人大砍大削我的文章,不能用,說明理由給我退回來,我會更加高興些。有一次,我給北京一家大報的副刊,寄去一篇散文,他們為了適應版面,削足適履地刪去很多,文義都不銜接了。讀者來信質疑,他們不加思索地把信轉來,叫我答覆。我當即頂了回去,請他們自己答覆。
  現在有些人,知識很少,但一坐在編輯位置上,便好像掌握了什麼大權,並借此權圖謀私利,這在過去,是很少見的現象。
  我當編輯時,給來稿者寫了很多信件,據有的人說,我是有信必復,而且信都寫得很有感情,很長。有些信件,經過動亂,保存下來的很少。我自己聽了,也感慨系之。
  進城以後不久,我就是《天津日報》的一名編委,三十二年來,中間經過六任總編,我可以說是六朝元老,但因為自己缺乏才幹,工作不努力,直到目前,依然故我,還是一名編委,沒有一點陞遷。現在年齡已到,例應退休,即將以此薄官致仕。其他處所的虛銜,也希望早日得到免除。
  就是這個小小的官職,也還有可疑之處。前不久,全國進行人口普查,我被叫去登記。工作人員詢問我的職務,我如實申報。她寫上以後,問:
  「什麼叫編委?」
  我答:
  「就是編輯委員會的委員。」
  她又問:
  「做哪些具體工作?」
  我想了想說:
  「審稿。」
  她又填在另一欄裡了。
  但她還是有些不安,拿出一個小冊子對我說:
  「我們的工作手冊上,沒有編委這個詞兒。新聞工作人員的職稱裡,只有編輯。」
  我說:
  「那你就填作編輯吧。」
  她很高興地用橡皮擦去了原來寫好的字。
  在回來的路上,我悵悵然。看來,能登上仕版官籍的,將與我終老此生的,就只是一個編輯了。
  在我一生從事的三種工作(編輯、教員、寫作)裡,編輯這一生涯,確實持續的也最長,那麼就心安理得地接受承認吧。
  以上說的,都是過去的事。有些近於自我吹噓,意在介紹一點正面經驗。很多事,我現在是做不來了。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是自然現象。人生現象,則不盡然。時間如流水一般過去了。過去,我當編輯,給我投稿的人,現在有很多已經是一些大刊物的編委或主編了。其中有些人,還和我保持著舊誼,我的稿子給他投了去,總是很熱情負責的。例如在北京某大報主編文藝副刊的某君,最近我給他寄去一篇散文,他特地給我貼了兩份清樣來,把我寫錯的三個字都改正了,使我非常感動。
  但在舊友之中,也發生過不愉快的事。去年,我試寫了一組小說,先寄給北京一位作家,請他給我看看,在當前形勢下,是否宜於發表,因為他身處京師,消息靈通。他來信表示,要刪掉一些字句,並建議我把三篇小說,合為一篇,加強故事性。我去信說:刪改可以,但把三篇合為一篇,我有困難。請他把稿子轉交另一位朋友,看後給我寄回來。
  正當此時,上海一家刊物聽說我寫了小說,電報索稿,我就把家裡的三篇原稿,加上新寫的兩篇,寄去了。北京的友人,忽然來信,說他參加編輯的刊物要用此稿。我當即覆信給他,說不能這樣辦了,因為稿子已經給了上海。但他們糾纏不已,聲稱要壟斷我的稿子。以上內容的信件,我先後給他們寫了五封,另外托人打了兩次長途電話,一次電報,均無效。我不知他們要鬧成什麼樣子,只好致函上海刊物停發。
  最後,北京那家刊物竟派了兩個同志,攜帶草草排成的小樣,要我過目。我當即拒絕這種屈打成招的做法,並背對背地,對我那位友人,大發一通牢騷。
  我心裡想,當初你們給我投稿,我對你們的稿件,是什麼態度?對你們是如何尊重?現在,你們對待我的稿件,對待我,又是如何的不嚴肅,近於胡鬧?其實,這都是不必要的,後悔不已。
  近年,我的工作,投稿多於編輯。在所接觸的編輯中,廣州一家報紙的副刊,給我的印象最深刻。稿件寄去,發表後,立即寄我一份報紙,並附一信。每稿如此,校對尤其負責。我是願意給這樣的編輯寄稿的。按說,這些本來都是編輯工作的例行末節,但在今天遇到這種待遇,就如同見到了漢官威儀,叫人感激涕零了。
  親愛的同志,回憶我的編輯生涯,也是不堪回首的。過於悲慘的事,就不必去提它了。就說十年動亂後期吧,我在報社,仍作見習編輯使用,後來要落實政策了,當時的革委會主任示意,要我當「文藝組」的顧問,我一笑置之。過了一個時期,主任召見我,說:
  「這次不是文藝組的顧問,是報社的顧問。」
  我說:
  「加錢嗎?」
  他嚴肅地說:
  「不能加錢。」
  「午飯加菜嗎?」
  他笑了笑說:
  「也不加菜。」
  「我不幹。」我出來了。
  但「市裡」給我「落實」了政策,叫我當了《天津文藝》的編委,這個編委,就更不如人了。一次主編及兩位副主編召我去開會,我奉命唯謹地去了,坐在一個角落裡。會開完了,正想站起來走,三位主編合計了一下,說:
  「編委裡面,某某同志寫稿很積極,唯有孫某,一篇也還沒有寫過,難道要一鳴驚人嗎?」
  說完,三個主編盯著我,我瞠目以對,然後一語不發,走了出來。
  後來,揪出了四人幫,那位主編下台了。我給這家刊物寫了一篇散文,那兩位仍在管事,先是要我把散文分做兩篇,他們挑一篇;然後又叫我把不是同一年代發生的事,綜合成一件事。我憤怒了,又喊叫一通,把稿子收了回來。
  總之,對待作者,對待稿子,缺乏熱情,不負責任,胡亂指揮的編輯,要他編出像樣的刊物來,是不可能的。
  在過去很長的年月裡,我把編輯這一工作,視作神聖的職責,全力以赴。久而久之,才知道這種工作,雖也被社會看作名流之業,但實際做起來,做出些成績來,是很不容易的。有人把它看作敲門之磚,有人把它看作高昇之階。你是個老實人,也很可能被人當作腳踏的磚石,炫耀的陪襯。比如被達官顯宦、作家名流拉去,一同照個像,作個配角。對於這些,你都要看得開些,甚至躲開一些。不與好利之徒爭利,不與好名之徒爭名。不要因為別人說你的工作偉大,就自我膨脹;不要因為別人說你的工作渺小,就妄自菲薄。踏踏實實,存誠立信,做好本職工作。流光易逝,磚石永存,上天總不會辜負你的。雖然這是近於占卜的話。
  現在,刊物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而且方興未艾,有增無減。在藝術宮殿值班的神,不是綠衣少年,就是紅妝少女。這是一種藝術繁榮的景象。你正當壯年,應該繼往開來,承上啟下,把編輯工作的好傳統,例如魯迅、茅盾的傳統,發揚而光大之。我寫到的幾件舊事,也並非心懷不滿,意圖發洩,不過舉一些例證作為教訓。
  寫到這裡,已近深夜,而窗外蟬鳴不已,想到不應該再嘮叨下去,浪費你的寶貴時光了,即祝安好吧!
                        孫犁
               1982年8月12日下午至13日下午
  補正:文中所記《天津文藝》兩位副主編,據聲稱,他們當時的職銜,不是副主編,而是「編輯部具體負責人」。
  另,對著我說的那幾句話,系出自主編之口。文中主語不明,一併補正。
                  1983年6月30日孫犁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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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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