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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燭庵雜記




  五十年代末,一位姓王的文教書記,幾次對我說:「你身體不好,不要寫了,休息休息吧!」我當時還不能完全領會他的好意,以為只是關心我的身體。按照他的職務,他本應號召、鼓勵我們多寫,但他卻這樣說,當然是在私下。我後來才體會到,在那一時期,這是對我真正的關心和愛護。
  這位書記,已經在「文化大革命」中慘死。他自然也不是完人,也給我留下過不太好的印象。但總起來說,他是個好人。古人稱這樣的人為君子,君子愛人以德。


  有那麼很多年,誰登台發言,或著文登報,「批判」了什麼人,就會陞官晉爵。批判的對象越大越重要,升的官位就越高。這種先例一開,那些急功好利之徒,誰不眼紅心熱?流風所及,斯文掃地。
  一九四八年,我當記者時,因為所謂的「客裡空」錯誤,受到一次批判。我的份量太輕,批判者得到的好處,也不大,但還是高昇了一步。
  冤家路窄,進城以後,我當記者,到南郊區白塘口一帶採訪時,又遇到了這位同志。他在那裡搞「四清」,是工作組的成員。他特別注意我的採訪,好像是要看看,經過他的批判,我在工作上有沒有進步。有一次,我到食堂去喝水,正和人們閒聊,他嚴肅地對我說:
  「到北屋去,那裡正在匯報!」
  我沒有去。因為我寫的文章,需要的是觀察體驗,並不只是匯報材料。
  「文化大革命」期間,這位同志,和我同住一間牛棚。一同推糞拉土,遭受斥責辱罵,共嘗一勺燴的滋味,往事已不堪回首矣。


  凡能厚著臉皮批判別人的人,他在接受別人對他的批判時,臉皮也很厚。「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和一位同志同受批判,台上發言者嗷嗷,台下群眾滔滔,他不動聲色地坐在那裡,光著的兩隻腳,互相磨擦著,表現得非常悠閒自然。後來「造反派」不斷對他進行武鬥,又把他關了起來,他才表示屈服。


  「文革」那幾年,編報也真難。每天有領袖像,而且越來尺寸越大。不只前後左右,要注意有無不好的字眼,就是像的背面,也要留心。只要有人指出,有什麼壞字壞詞,挨上了像片,那就不得了。那時報紙上,咒罵和下流的話語又很多,防不勝防。每日報樣印出,必經多人審查,並映日光而照視。雖然「造反派」掌握了新聞大權,也是終日戰戰兢兢,不知什麼時候,成為現行反革命。


  「文革」時,我們這些「走資派」搞衛生,照例是把紙簍裡的髒紙,倒進院裡的大鐵桶,以備拉走。有一次,不知是誰那麼眼尖,看到了從報紙上撕下的一片領袖像。那時,每天的報上,都有大幅領袖像,恐怕是誰一時不留心用了,隨手倒進去也就算了。他卻撿出來,報告了造反總部。一經報告,又有物證,必須查處。一陣人慌馬亂,還終於查出來了。
  據說是傳達室值夜班的一位女同志。這位年紀輕輕的女同志,從此患了神經病,兩年以後,投河自盡。


  現在,我想,人是有君子、小人之別的。古代的哲人,很早就發現了這種區別,並描繪了他們的基本特徵。有關小人特徵的古語是:見利忘義。勢利小人。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小人得勢,不可一世,等等。
  人,成為君子,或成為小人,有先天的,即遺傳的因素,也有後天的,即環境的因素。文化教養,也有影響。古代和近代,都曾有人主張經過教育,可使人成為君子,失去教育的機會,乃成為小人。實際上,一般文化教育,起不到這樣的作用。法律和法制,卻可以起到這種作用。所以,歷代都重視「律」。
  抗日戰爭是一種神聖的民族解放戰爭,在當時,捨身衛國,志士仁人,到處都可以遇到,人人思義,人人忘利,人人都有可能成為好人。「文化大革命」期間,及其以後若干年,為何隨時隨地都可以遇到不折不扣的小人之行呢?顯然不單單是教育或文化的問題,而是當時的環境,政治土壤,培育了君子之心,或是助長了小人之志的結果。古語說:「小人唯恐天下不亂」。「文化大革命」取消了作為國家命脈的法制,使那些小人真的變得「無法無天」了。
                   1986年4月17日剪貼舊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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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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