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暑期雜記



思念文會

  近日,時常想念文會,他逝世已有數年。想打聽一下他的家屬近狀,也遇不到合適的人。
  文會少年參軍,不久任連隊指導員。「文革」後期,我托他辦事,已知他當年的連長,任某省軍區司令。他如不轉到地方工作,生前至少已成副軍級無疑。
  可惜他因愛好文藝,早早轉業,到了地方文藝團體,這不是成全人的所在,他又多兼行政職務,寫作上沒有什麼成績。
  文會進城不久就結了婚,妻子很美。家務事使他分心不小。老母多年臥床不起。因受刺激,文會神經曾一度失常。
  文會為人正直熱情,有指導員作風。外表粗疏,內心良善,從不存害人之心,即此一點,已屬難得。
  他常拿稿子叫我看。他的文字通順,也有表現力。只是在創作上無主見,跟著形勢走,出手又慢,常常是還沒定稿,形勢已變,遂成廢品。此例甚多,成為他寫作的一個特點。
  但他的用心是好的,出發點是真誠的,費力不討好,也是真的。那時創作,都循正途——即政治,體驗,創作。全憑作品影響,成功不易。
  今天則有種種捷徑,如利用公款,公職,公關,均可使自己早日成名。廣交朋友,製造輿論,也可出名。其中高手,則交結權要、名流,然後採取國內外交互哄抬的辦法,大出風頭。作品如何,是另外一回事。
  「文革」以後,文會時常看望我。我想到他讀書不多,曾把發還書中的多種石印本送給他,他也很知愛惜。
  文會先得半身不遂,後頑強鍛煉,恢復得很好。不久又得病,遂不治,年紀不大,就逝去了。那時我心情不好,也沒有寫篇文章悼念他。現在卻越來越覺得文會是個大好人,這樣的朋友,已經很難遇到。
                  1991年7月23日下午

胡家後代

  我從十二歲到十四歲,同母親、表姐,借住在安國縣西門裡路南胡姓乾娘家。那時胡家長子志賢哥管家,待我很好。
  志賢嫂好說好笑,對人也很和善。他們有一個女兒,名叫俊喬,正在上小學,是胡家最年幼的一代。
  天津解放以後,志賢哥曾到我的住處,說俊喬在天津護士學校讀書。但她一直沒有找過我,當時我想,可能是因為我在她家時,她年紀小,和我不熟,不願意來。後來,我事情多,也就把她忘記了。
  前幾天,有人敲門,是一位老年婦女。進屋坐下以後,她自報姓名胡俊喬,我驚喜地站起來,上前緊緊拉住她的手。
  我非常興奮,問這問那。從她口中得知,她家的老一輩人都去世了,包括她的祖母、父母、叔嬸、二姑。我聽完頹然坐在椅子上。我想到:那時同住的人,在我家,眼前就剩下了我;在她家,眼前就只剩下她了。她現在已經六十七歲,在某醫院工作。
  她是來托我辦事的。我告訴她,我已經多年不出門,和任何有權的人,都沒有來往。我介紹她去找我的兒子,他認識人多一些,看看能不能幫她解決問題。她對我不瞭解,我找了幾本我寫的書送給她。
  芸齋曰:我中年以後,生活多困苦險厄,所遇亦多不良。
  故對過去曾有恩善於我者,思有所報答。此種情感,近年尤烈。然已晚矣。一九五二年冬,我到安國縣下鄉,下車以後,即在南關買了一盒點心,到胡家去看望老太太,見到志賢兄嫂。當時土改過後,他家生活已很困難,我留下了一點錢。以後也就沒有再去過。如無此行,則今日遺憾更深矣。
                        1991年7月24日上午

捐獻棉襖

  報社來人,為災民捐錢捐物。我捐了二百元錢,捐了一件大棉襖。
  這件棉襖,原是「文革」開始,老伴給我購置,去勞動時穿的。當時還是新式樣,棉花很厚,能御寒,脫穿也方便。
  她不知道,那時已經不能穿新衣,那會引起「革命群眾」的不滿。所以在機關勞動時,我只是披著它劈過幾次柴。到干校後,也只是在午間休息時,搭在身上,當被子蓋。
  因此,當干校結束,回到家中時,它還完整如新。因為在干校養成了以衣當被的習慣,每當春秋季節,我還是把它放在床頭;到了冬季,就是外出的大衣。
  我自幼珍惜衣物,穿用了這麼些年,它只拆洗過一次,是我最實用,最愛惜的一件衣服。這不只因為它,曾經伴我度過那一段苦難的歲月,也使我懷念當時細心照料自己的親人。
  時間是最有效的淡忘劑。「文革」一難,當時使人痛苦輕生。現在想來,它不過是少數人,對我們的民族,對我們的後代,最後是對他們本人開了一次大玩笑。但它產生的災害,比洪水大得多,是沒法彌補的。
  這件棉襖,將帶著我蒙受的災難風塵,和我多餘的憂患意識,交到災民手中。老年的農民,也許會喜歡穿它,並能嗅到這種氣味,同意我這種意識。
  這件衣服,伴隨我二十五年,但它並非破爛。我每年晾曬多次,長毛絨領子,一點沒有缺損,只是袖頭掉了一個裝飾性鈕扣。它放在手下,因此,我隨手把它捐出。我把它疊好捆好,然後才交給報社來的同志。
  也有人說:「這是你還活著。如果『文革』時真的死了,它也早已當作破爛處理了。」
  他說的自然也有道理。
                        1991年7月24日下午

分發書籍

  因為不在一起住,也不知第三代,好看什麼書。有一次,鄭重其事地把我珍藏的幾部外國古典名著,送給已經考入中學的外孫女兒。一家人視為重典,女兒說:
  「姥爺的書,可不是輕易能得到的,我都不敢去動。現在破格給了你,你要好好讀。」
  可是,過了幾天,外孫女對我說,那些書都是繁體字,她看不了。這使我大失所望,還不知道有繁體字這一麻煩。
  孫子,看來不喜歡讀書。他好擺弄家用電器,對小臥車的牌號,分別記得很清楚。還有些官迷。有一次,穿一身筆挺的西裝,翹起一條腿,坐在我的籐椅上,把頭微微一偏,問我:
  「爺爺,你看我像個局長嗎?」
  我未置可否。又一次,他說他做了一個夢,代替了某某人的腳色,使我不禁大笑起來。當然,這都是那幾年的事,他還在上小學。另外,少年有大志,也不能說是壞事。
  現在考上了中專。暑假期間,我問他在看什麼書。
  「爺爺,你有馬克·吐溫的書嗎?」他這一問,使我大吃一驚,心裡非常高興。趕緊說:
  「好!馬克·吐溫是大作家,他的作品讀起來,很有趣味。
  我一定給你找一本。你怎麼知道他的?」
  他答:「我們的語文課本上,有他的文章。」
  最近,人民文學出版社,和我訂合同,帶來四大本中國古典小說作禮物。這是豪華印本,很久不見這樣紙張好,油墨、鉛字好,裝訂好的書了。我很喜愛,並對兒子和女兒說了這件事。
  不久,孫子和外孫子都來對我說,想看中國古典小說,街上買不到。我想,看中國古典小說,總比看流行小說好,就找出前些年人文送我的普及本《三國演義》和《西遊記》,分給他們。《三國演義》還是簡化字。他們好像興趣不大。
  後來我想,他們也不一定是想看,可能是他們的父母,叫他們來要我那豪華本。兒女們都不大愛讀書,但都喜歡把一些豪華本名著,放在他們的組合書櫃中。
  我的習慣是,有了好書就藏起來。
                        1991年7月25日上午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