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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鄒明


  我和鄒明,是一九四九年進城以後認識的。天津日報,由冀中和冀東兩家報紙組成。鄒明是冀東來的,他原來給首長當過一段秘書,到報社,分配到副刊科。我從冀中來,是副刊科的副科長。這是我參加革命十多年後,履歷表上的第一個官銜。
  在舊社會,很重視履歷。我記得青年時,在北平市政府工務局,弄到一個書記的職位,消息傳到岳父家,曾在外面混過事的岳叔說:「唉!雖然也是個職位,可寫在履歷上,以後就很難長進了。」
  我的妻子,把這句話,原原本本地向我轉述了。當時她既不知道,什麼叫做履歷,我也不通世故宦情,根本沒往心裡去想。
  及至晚年,才知道履歷的重要。曾有傳說,有人對我的級別,發生了疑問,差一點沒有定為處級。此時,我的兒子,也已經該是處級了。
  我雖然當了副刊科的副科長,心裡也根本沒有把它當成一個什麼官兒。在舊社會,我見過科長,那是很威風的。科長穿的是西裝,他下面有兩位股長,穿的是綢子長衫。科長到各室視察,誰要是不規矩,比如我對面一位姓方的小職員,正在打瞌睡,科長就可以用皮鞋踢他的桌子。但那是舊衙門,是舊北平市政府的工務局,同時,那裡也沒有副科長。科長,我也只見過那一次。
  既是官職,必有等級。我的上面有:科長、編輯部正副主任,正副總編、正副社長。這還只是在報社,如連上市裡,則又有宣傳部的處長、部長、文教書記等等。這就像過去北京廠甸賣的大串山裡紅,即使你也算是這串上的一個吧,也是最下面,最小最乾癟的那一個了。但我當時並未在意。
  我這副科長,分管文藝週刊,手下還有一個兵,這就是鄒明。他是我的第一個下級,我對他的特殊感情,就可想而知了。
  但是除去工作,我很少和他閒談。他很拘謹,我那時也很忙。我印象裡,他是福建人,他父親晚年得子,從小也很嬌慣。後來愛好文學,寫一些評論文字,參加了革命。這道路,和我大致是相同的。
  他的文章,寫得也很拘謹,不開展,出手很慢,後來也就很少寫了。他寫的東西,我都仔細給他修改。
  進城時,他已經有愛人孩子。我記得,我的家眷初來,還是住的他住過的房子。
  那是一間樓下臨街的,大而無當的房子,好像是一家商店的門臉。我們搬進去時,廁所內糞便堆積,我用了很大力氣掏洗,才弄乾淨。我的老伴見我勇於幹這種髒活兒,曾大為驚異。我當時確是為一大家子人,能有個棲身之處,奮力操勞。文化大革命時,一些勢利小人,編造無恥讕言,以為我一進報社,就享受什麼特殊的待遇,是別有用心的。當時我的職位和待遇,比任何一個同類幹部都低。對於這一點,我從來不會特別去感激誰,當然也不會去抱怨誰。
  關於在一起工作時的一些細節,我都忘記了。可能相互之間,也有過一些不愉快。但鄒明一直對我很尊重。在我病了以後,幫過我一些忙。我們家裡,也不把他當做外人。當我在外養病三年,回家以後,老伴曾向我說過:她有一次到報社去找鄒明,看見他拿著刨子,從木工室出來,她差一點沒有哭了。又說:我女兒的朝鮮同學,送了很多魷魚,她不會做,都送給鄒明瞭。
  等到文化大革命開始,她在公共汽車上,碰到鄒明,流著淚向他訴說家裡的遭遇;鄒明卻大笑起來,她回來向我表示不解。
  我向她解釋說:你這是古時所謂婦人之恩,淺薄之見。你在汽車上,和他談論這些事,他不笑,還能跟著你哭嗎?我也有這個經驗。一九五三年,我去安國下鄉,看望了胡家乾娘。她向我訴說了土改以後的生活,我當時也是大笑。後來覺得在老人面前,這樣笑不好,可當時也沒有別的方式來表示。我想,胡家乾娘也會不高興的。
  從我病了以後,鄒明的工作,他受反右的牽連,他的調離報社,我都不大清楚。文化大革命後期,有一次我從干校回來,在報社附近等汽車,鄒明看見我,跑過來說了幾句話。
  後來,我搬回多倫道,他還在山西路住,又遇見過幾次,我約他到家來,他也總沒來過。
  「四人幫」倒台以後,報社籌備出文藝雙月刊,人手不夠。
  我對當時的總編輯石堅同志說,鄒明在師範學院,因為口音,長期不能開課,把他調回來吧!很快他就調來了,實際是刊物的主編。
  我有時辦事莽撞,有一次回答丁玲的信,寫了一句:我們小小的編輯部,於是外人以為我是文藝雙月刊的主編。這可能使鄒明很為難,每期還送稿子,徵求我的意見,我又認為不必要,是負擔。等到我明白過來,才在一篇文章中聲明:
  我不是任何刊物的主編,也不是編委。這已經是幾年以後了。
  在我當選市作協主席後,我還推薦他去當副秘書長。後來,我不願幹了,不久,他也就被免掉了。
  文革以後,有那麼幾年,每逢春季,我想到郊區農村轉轉,鄒明他們總是要一輛車,陪我去。有人說我是去觀賞桃花,那太風雅了。去了以後,我發見總是驚動區、村幹部,又亂照像,也玩不好,大失本意,後來說不願去了。最後一次,是到鄒明下放過的農村去。到那裡,村幹部大擺宴席,喝起酒來,我不喝酒,也陪坐在炕上,很不自在。臨行時,村幹部裝了三包大米,連司機,送我們每人一包。我嚴肅地對鄒明說,這樣不行。結果退了回去,當然弄得大家都不高興,回來的路上,誰也沒有說話。以後就再沒有一同出過門。
  鄒明好看秘籍禁書,進城不久,他就借來了《金瓶梅》。
  他買的宋人評話八種,包括金主亮荒淫那一篇。他還有這方面的運氣,我從街頭買了一部今古奇觀,因是舊書,沒有細看就送給他了。他後來對我說,這部書你可錯出手了,其中好些篇,是按古本三言二拍排印的,沒有刪節,非一般版本可比。說時非常得意。前些日子,山東一位青年,寄我一本五角叢書本的中外禁書目錄,我也托人帶給他了。在我大量買書那些年,有了重本,我總是送他的。
  曾有一次,鄒明當面怏怏地說我不幫助人。當時,我不明白他指的什麼方面,就沒有說話。他就的是事實,在一些大問題上,我沒有能幫助他。但我也並不因此自責。我的一生,不只不能在大事件上幫助朋友,同樣也不能幫助我的兒女,甚至不能自助。因為我一直沒有這種能力,並不是因為我沒有這種感情。
  這些年,我寫了東西,自己拿不準,總是請他給看一看。
  「老鄒,你看行嗎?有什麼問題嗎?」我對他的看文字的能力,是完全信賴的。
  他總是說好,沒有提過反對的意見。其實,我知道,他對文、對事、對人,意見並不和我完全相同。他所以不提反對意見,是在他的印象裡,我可能是個聽不進批評的人。這怨自己道德修養不夠,不能怪他。有一次,有一篇比較麻煩的作品,我請他看過,又像上面那樣問他,他只是沉了沉臉說:「好,這是總結性的!」
  我終於不明白,他是贊成,還是反對,最後還是把那篇文章發表了。
  另有一次,我幾次托他打電話,給北京的一個朋友,要回一篇稿子。我說得很堅決,但就是要不回來,終於使我和那位朋友之間,發生了不愉快。我後來想,他在打電話時,可能變通了我的語氣。因為他和那位同志,也是要好的朋友。
  鄒明喜歡洋玩藝,他勸我買過一支派克水筆,在「文革」時,我專門為此挨了一次批鬥。我老伴病了,他又給買了一部袖珍收音機,使病人臥床收聽。他有機會就興致勃勃地給我介紹新興的商品,後來,弄得我總是笑而不答。
  鄒明除去上班,還要回家做飯,每逢臨近做飯時間,他就告辭,我也總是說一句:「又該回去做飯了?」
  他說不再言語,紅著臉走了,很不好意思似的。以後,我就不再說這句話了。
  有一家出版社委託他編一本我談編輯工作的書。在書後,他願附上他早年寫的經過我修改的一篇文章。我勸他留著,以後編隊他自己的書裡。我總是勸他多寫一些文章,他就是不願動筆,偶爾寫一點,文風改進也不大。
  他的資歷、影響,他對作家的感情和尊重,他在編輯工作上的認真正直,在文藝界得到了承認。大批中青年作家,都是他的朋友。丁玲、舒群、康濯、魏巍對他都很尊重,評上了高級職稱,還得到了全國老編輯榮譽獎,獎品是一個花崗岩大花瓶,足有五公斤重。評委諸公不知如何設計的,既可作為裝飾,又可運動手臂,還能顯示老年人的沉穩持重。難為市作協的李中,從北京運回三個來,我和萬力,各得其一。
  鄒明病了以後,正值他主編的刊物創刊十週年。他要我寫一點意見,我寫了。他願意寄到人民日報先登一下,我也同意了。我願意他病中高興一下。
  自從他病了以後,我長時間心情抑鬱,若有所失。回顧四十年交往,雖說不上深交,也算是互相瞭解的了。他是我最接近的朋友,最親近的同事。我們之間,初交以淡,後來也沒有大起大落的波折變異。他不順利時,我不在家。「文革」期間,他已不在報社。沒有機會面對面地相互進行批判。
  也沒有發見他在別的地方,用別的方式對我進行侮辱攻擊。這就是很不容易,值得紀念的了。
  我老了,記憶力差,對人對事,也不願再多用感情。以上所記,雜亂無章,與其說是記朋友,不如說是記我本人。是哀鄒明,也是哀我自己。我們的一生,這樣短暫,卻充滿了風雨、冰雹、雷電,經歷了哀傷、淒楚、掙扎,看到了那麼多的卑鄙、無恥和醜惡,這是一場無可奈何的人生大夢,它的覺醒,常常在瞑目臨終之時。
  我和鄒明,都不是強者,而是弱者;不是成功者,而是失敗者。我們從哪一方面,都談不上功成名遂,心滿意足。但也不必自歎弗如,怨天尤人。有很多事情,是本身條件和錯誤所造成。我常對鄒明說:我們還是相信命運吧!這樣可以減少很多苦惱。鄒明不一定同意我的人生觀,但他也不反駁我。
  我發見,鄒明有時確是想匡正我的一些過失:我有時也確是把他當做一位老朋友,知心人,想聽聽他對我的總的印象和評價。但總是錯過這種機會,得不到實現。原因主要在我不能使他免除顧慮。如果鄒明從此不能再說話,就成了我終生的一大遺憾。此時此刻,朋友之間,像他這樣瞭解我的人,實在不太多了。
  鄒明一生,官運也不亨通。我在小湯山養病時,有報社一位老服務員跟隨我,他曾對我老伴說:報社很多人,都不喜歡鄒明,就是孫犁喜歡他。他的官運不通,可能和他的性格有關,他脾氣不好。在報社,第一階段,混到了文藝部副主任,和我那副科長,差不多。第二階段,編一本默默無聞,只能銷幾千份的刊物,直到今年十月一期上,才正式標明他是主編,隨後他就病倒了。人不信命,可乎!
  鄒明好喝酒,飲濃茶,抽劣質煙。到我那裡,我給他較好的煙,他總是說:那個沒勁兒。顯然,煙酒對他的病也都不利。
  二三十年代,有那麼多的青年,因為愛好文藝,從而走上了革命征途。這是當時社會大潮中的一種壯觀景象。為此,不少人曾付出各式各樣的代價,有些人也因此在不同程度上誤了自身。幸運者少,悲劇者多。我現在想,如果鄒明一直給首長當秘書,從那時就棄文從政、從軍,雖不一定就位至顯要,在精神和物質生活方面,總會比現在更功德圓滿一些吧。我之想起這些,是因為也曾有一位首長,要我去給他當秘書,別人先替我回絕了,失去了做官的一次機會,為此常常耿耿於懷的緣故。
  現在有的人,就聰明多了。即使已經進入文藝圈的人,也多已棄文從商,或文商結合;或以文沽名,而後從政;或政余弄文,以邀名聲。因而文場蕪雜,士林斑駁。干預生活,是干預政治的先聲;擺脫政治,是醉心政治的煙幕。文藝便日漸商賈化、政客化、青皮化。
  鄒明比我可能好一些,但也不是一個聰明人。在一些問題上,在生活行動上,有些舊觀念。他不會投政治之機,漁時代之利,因此也不會得風氣之先。他一直不能成為一個時代的寵兒,耀眼的明星。他常常有點畸零之感,有些消極的想法。然又不甘把時間浪費,總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考核他幾十年所作所為,我以為還都是於國家於人民有益的。但像這種工作方式,特別在目前局勢來說,是吃不開的,不受重視的。除去業務,他沒有其他野心;自幼家境富裕,也不把金錢看得那麼重。他既不能攀援權要以自顯,也不屑借重明星以自高。因此,他將永遠是默默無聞的,再過些年,也許會被人忘記的。
  很多外人,把鄒明說成是我的「嫡系」,這當然有些過分。
  但長期以來,我確把他看作是自己的一個幫手。進入晚年,我還常想,他能夠幫助我的孩子們,處理我的後事。現在他的情況如此,我的心情,是不用訴說的。
                    寫於1989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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