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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陳肇


  老友陳肇,於一九九○年十一月七日,病逝於北京。
  自一九三八年,一同任職冀中抗戰學院起,至一九四○年,又一同在晉察冀通訊社工作止,我同他,可以說是朝夕相處,患難與共的。我在幾篇回憶性的散文中,都曾寫到過他。這裡只能再記一些瑣事。
  他去世後,我在北京的女兒,前去弔唁,慰問了已經不能說話的陳伯母。肇公的兩個孫女和兩個外孫,叫我女兒轉告,希望我能寫一點什麼。
  我想,這些事,是我的責任,我一息尚存,當勉力為之。
  難道還需要孩子們對我進行囑托嗎?
  陳肇,河北安平縣人。他畢業於天津河北省第一師範。老輩人都知道,這個學校,是很難考入的,學生多是農村一些貧苦好學的子弟。他的家我去過,不過是個中農。他父親很有過日子的遠見,供他唸書,叫二兒子務農,三兒子去當兵。
  畢業後,他執教於昌黎簡師。
  一九三八年的秋天,我和陳肇打游擊,宿在他的家中,他已經和大嫂分別很久了,我勸他去團圓團圓,但他一定陪我睡。第二天天尚不亮,我們就離開了。陳肇對朋友如此認真,第一次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九六二年夏天,我去北京,住在椎把胡同的河北辦事處。一天下午,我與一個原在青島工作、當時在北京的女同志,約好去逛景山公園。我先到景山後街的公共汽車站去等她。在那裡,正好碰上從故宮徒步走來的陳肇。他說:
  「我來看你,你怎麼站在這裡?」
  我說等一個人。他就站在路邊和我說話。我看見他穿的襯衣領子破了,已經補上。
  他一邊和我談話,一邊注意停下來的汽車,下來的乘客。
  他忽然問:
  「你等的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說是女的。他停了一下說:
  「那我就改日再到你那裡去吧!」
  說完,他就告別走了。我一回頭,我等待的那位女同志,正在不遠的地方站著。
  在對待朋友上,我一直自認,遠不能和陳肇相比。在能體諒人、原諒人方面,我和他的差距就更大了。
  進城以後,他曾在國務院文辦工作,後又調故宮博物院。
  一九五二年冬季,我到他的宿舍看望他,他穿著一件在山裡穿過的滿是油污的棉大衣。我說:
  「怎麼還穿這個?多麼不相稱!」
  他嚴肅地望望我說:
  「有什麼不相稱的?」
  我就不能再往下說了。我在生活上,無主見,常常是隨鄉入俗,隨行就市的。當時穿著一件很講究的皮大衣。
  他住的宿舍,也很不講究,可以說是家徒四壁,放在牆角的床鋪周圍牆壁上,糊了一些舊畫。被褥、枕頭,還按三十年代當教員時的方式疊放著。寫字桌上,空空如也,卻放著一副新和闐玉鎮紙,一個玉筆架。他說:
  「三兄弟捎來的,我用不著,你拿去吧。」
  這以後,他得到什麼文具,只要他覺得不錯,就鄭重其事地捎給我用。
  在故宮,他是副院長,就連公家的信紙、信封都不用,每次來信,都是自己用舊紙糊的信封。
  有一次,我想托他在故宮裱張畫,又有一次,想摘故宮一個石榴做種子。一想到他的為人,是一塵不染的,都未敢張口。
  他多才多藝,他能畫,能寫字,能教音樂,能作詩,能寫小說。這些,他從不自炫,都不大為人知道。我讀書時,遇到什麼格言警句,總是請他書寫後,張掛座右。我還一直保存他早年畫的一幅菊花,是他自己花錢,用最簡易的方式裱裝的。
  瑣事記畢,系以蕪辭:
  風雲之起,一代肇興。既繁蕭曹,亦多樊滕。我輩書生,亦忝其成。君之特異,不忘初衷,從不伸手,更不邀功。知命知足,與世無爭。身處繁華,如一老農。辛勤從政,默默一生。雖少顯赫,亦得安寧。君之逝也,時逢初冬,衰草為悲,鴻雁長鳴。聞君之訃,老淚縱橫!
  1990年11月22日病起作悼康濯整整一個冬季,我被疾病折磨著,人很瘦弱,精神也不好,家人也很緊張。前些日子,柳溪從北京回來說:康濯犯病住院,人瘦得不成樣子了,叫她把情況告訴我。我當即寫了一封信,請他安心治療,到了春暖,他的病就會好的。但因為我的病一直不見好,有點悲觀,前幾天忽然有一種預感:
  康濯是否能熬過這個漫長的冬季?
  昨天,張學新來了,進門就說: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我沒等他說完,就知道是康濯了。我的眼裡,立刻充滿了淚水。我很少流淚,這也許是因為我近來太衰弱了。
  從一九三九年春季和康濯認識,到一九四四年春季,我離開晉察冀邊區,五年時間,我們差不多是朝夕相處的。那時在邊區,從事文學工作的,也就是那麼幾個人。
  康濯很聰明,很活躍,有辦事能力,也能團結人,那時就受到沙可夫、田間同志等領導人的重視。他在組織工作上的才能,以後也為周揚、丁玲等同志所賞識。
  他和我是很親密的。我的很多作品,發表後就不管了,自己貪輕省,不記得書包裡保存過。他都替我保存著,不管是單行本,還是登有我的作品的刊物。例如油印的《區村和連隊的文學寫作課本》、《晉察冀文藝》等,「文革」以後,他都交給了我,我卻不拿著值重,又都糟蹋了。我記得這些書的封面上,都蓋有他的藏書印章。實在可惜。
  「文革」以前,我寫給他的很多信件,他都保存著,雖然被抄去,後來發還,還是洋洋大觀。而他寫給我的那兩大捆信,因為不斷抄家,孩子們都給燒了,當時我並不知道。我總覺得,在這件事情上,對不住他。所以也不好意思過問,我那些信件,他如何處理。
  一九五六年,我大病之後,他為我編了《白洋澱紀事》一書,怕我從此不起。他編書的習慣,是把時間倒排,早年寫的編在後面。我不大讚賞這種編法,但並沒有向他說過。
  他和我的老伴,也說得來。孩子們也都知道他。一九五五年,全國清查什麼「集團」,我的大女兒,在石家莊一家紗廠做工。廠裡有人問她:你父親和誰來往最多?女兒不知道是怎麼回子事,想了想說:和康濯。康濯不是「分子」,她也因此平安無事。
  他在晉察冀邊區,做了很多工作,寫了不少作品。那時的創作,現在,我可以毫不含糊地說,是像李延壽說的:潛思於戰爭之間,揮翰於鋒鏑之下。是不尋常的。它是當國家危亡之際,一代青年志士的獻身之作,將與民族解放鬥爭史光輝永存,絕不會被數典忘祖的後生狂徒輕易抹掉。
  至於全國解放之後,他在工作上,容有失誤;在寫作上,或有浮誇。待人處事,或有進退失據。這些都應該放在時代和環境中考慮。要知人論世,論世知人。
  近些年,我們來往少了,也很少通信,有時康濯對天津去的人說:回去告訴孫犁給我寫信,明信片也好。但我很少給他寫信,總覺得沒話可說,乏善可述。他也就很少給我寫信,有事叫鄒明轉告。康濯記憶很好,比如抗日時期,我們何年何月,住在什麼村莊,我都忘記了,他卻記得很清楚。他所知文藝界事甚多,又很細心,是個難得的可備咨詢的人才。
  耕堂曰:戰爭時相扶相助,勝利後各奔前程,相濡相忘,時勢使然。自建國以來,數十年間,晉察冀文學同人,已先後失去邵子南,侯金鏡,田間,曼晴。今康濯又逝,環顧四野,幾有風流雲散之感矣!
                    1991年1月19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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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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