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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情節


  小說的情節,就好像人體的脈搏,它表現著作家和作品的健康和氣質,從總的方面來看,整個的情節就是作品整個的生命,它無疑是很重要的。
  簡單地說,情節要求什麼?它的生命的基礎在哪裡?情節要求的是真實,它的生命的基礎是作者的豐富的生活經歷。
  按照字面來講,作品的情節,應該是合乎情理的或是合乎人情的。這種情理或人情又是應該合乎一個時代的倫理觀念的。革命的年代裡,社會生活提供了很多偉大的動人的情節,作家應該把時代的激動的脈搏,體現在他的作品裡,這種成功也就是主題的和現實主義的成功。
  這種情節雖然具備非常的力量,在完成這些情節的人物的身上,雖然表現著非常的意志,但它仍然是合乎情理的,能為廣大的同時代以及後來的人所理解和得到教育的。
  只有作家在自己的親身的經歷中間,體驗了這種偉大的時代的情節,他才能夠在作品中間組織和集中這些情節。但是,也有徒然的「追求」偉大的情節的作者。
  這種「追求」事實上就是一種捏造。它不會感染任何人,而常常給人一種不愉快的感覺,甚至造成一種相反的效果。
  這種「追求」來的情節,只會形成作品的一段空白,使人感到:唯獨在這個地方,突出地表現了作者的生活的不足。
  前些日子,我們修改和發表了一篇報告,這篇報告因為描寫了國營農場土地上康拜因和拖拉機的工作,給人一種非常新鮮的興奮的感覺。土地是廣大的,機器是喧鬧的,工作人員是熱情的,收成是豐盛的。雖是炎夏,人們並不感覺睏倦,太陽的照射,只是給搖曳的小麥增加了可愛的光影。
  讀著這篇作品,整個的心情是愉快的,和作品中的主角一起,是投進這些振奮的場面裡了。
  但是,忽然康拜因和拖拉機的喧鬧停止了,讀者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故,跟著主角跑到那裡一看,原來順利工作的康拜因手可怕地躺在機座上,發起瘧疾來。
  這是為了什麼?有什麼必要突然叫他的瘧疾發作?原來作者的意圖是:只有這樣,才有一個機會,叫新到農場的一個小伙子,在突擊收麥的時候大顯一次身手。
  不叫一個康拜因手陷入這樣一個不幸的場面,就沒有別的辦法使另一個康拜因手表現能幹和積極嗎?
  舊的康拜因手好容易才坐著救護汽車走了,鬱悶的空氣應該叫清新的風吹散了。新康拜因手坐到機座上。然而,不久他的機器又發生了故障,只好鑽到車底下去修理。這一場變故的發生,又只是為了使另一個女修理員表現一下才力。
  作者在增加這些突如其來的「動人」場面的時候,忘記了一個簡單的算式:一個積極,一個病倒;一次加速,一次拋錨——加減乘除,抵消了表現的效果。
  這樣的表現方式,近來在我們的習作中間,是常常遇到的,作者為了表現一個先進人物,喜歡把他放到一種特殊的境遇裡。前些日子,我們發表了一篇小說《誕生》,作者使女主人翁在臨產之前去編筐,結果把小孩產在柳子地裡面。最普通的是叫主人公帶病工作或是在新婚之夜去加班。
  並不是說,這些事跡不可能有。比這些更嚴重的事情也會發生。但要看發生在什麼時間和什麼地點,在什麼環境裡才有必要,才能構成真實的合理的情節。
  法捷耶夫的小說《毀滅》裡,有些嚴重的驚心動魄的情節,那些情節的發生,甚至使一些小資產階級分子接受不了,然而讀起來是合情合理的。因為小說所寫的是非常艱難的游擊環境。如果把一些情節放在描寫和平環境的作品裡,那就不合情理了。
  英雄的行為不是奇人畸行,不生病或是不在產期,也可以完成英雄的行為和性格。我們總是把握不準英雄的性格,因此在表現他的思想行為的時候,就發生了憑空編造的現象。
  我們的英雄很多是從工農群眾中產生,他們都是平常人,和他們接近,我們感到非常親切。但作品中間的英雄人物就有很多被表現成這樣:他們笑的時候是高聲大笑;他們談話的時候是教訓旁人;他們走動的時候是衝來衝去;他們熱心的是「行政」,不懂得的是業務。這種小資產階級的華而不實的人物,常常是作者的一部分氣質的反映。
  但是,我們作品中的情節的薄弱,主要是因為作者的生活不足。作者或者只有斷片的生活,妄想構成一個長篇,在很多情節裡就只能勉強求得銜接,求得發展。作品的情節就不可能是飽滿的,作品的力量就不可能是充沛的。
  情節的結構自然也是一種藝術手段,它表現著作者的藝術感覺和剪接的能力。這種感覺和這種能力,在中國古典的長篇小說裡,我們可以得到最有教益的啟示。《三國演義》所結構的複雜的政局和戰爭,《水滸傳》所組織的一些英雄的傳記,頭緒線索都是很多的,然而每一個場面每一個人物,都是富於生命和光彩的。《紅樓夢》只寫寧榮二府,然而在小說中間涉及了多少方面的社會生活和人情動態?同時,這些小說的情節結構,也不像我們有些作品那樣,是沿著一個河岸完成的旅行,或是響著一種單調的聲音的演奏。它們的起伏波瀾都是作家藝術才力的昇華。每一個小插曲,每一個看來是閒文的段落,都負著多大的藝術使命啊!
  藝術的高潮應該是情節發展,最後達到的道德力量,這種力量,讀者幾乎是不可抗拒的。終卷以後,讀者被藝術的思想感情俘虜支配,這就是作品最後的成功。
  這種藝術力量的形成,自然是漸漸的,逐步彙集增強的。
  它的力量,絕不是忽而緊張,忽而消散。它有一定的控制,然而這種控制,就像射手控制弓弦一樣。這種力量的形成,最好的比喻,就是起於溪流,終於海洋。當雲霧蒸騰,風雨交織,山林承接,形為泉渠。曲折奔溢,排擊阻礙,匯為江河。
  它奔洩千里,所經過的有深山大澤,有禾田花岸,有各種風物,有各種情緒。互相激發,互相推重。但是總的目標,就是藝術的道德的目標,是非常明確的。
  在我們有些創作裡,都是很單調的,在那裡,江河的形成,好像列車的線路一樣。在音樂堂裡只有大鑼大鼓的聲音;
  在氣象台上,只預告大雨颱風的消息;在畫箱裡只有一盤濃得化不開的顏色。因此,沒有管弦形不成交響;沒有陽光,看不到生氣;沒有調配,無法繪出生活的近處和遠景。它給人的印象是枯燥的,煩囂的,缺乏境界的。
  這原因主要的不是藝術手法的薄弱,基本上還是因為生活的不足。作者並沒有全部地感受和理解生活,沒有研究在這一環境,生活的歷史變化,主要和次要的衝突和矛盾。沒有從日常的平凡的生活,看出它的意義,不能雕石塑泥,創造生動的形象之群。我們是應該怎樣地深入研究生活和古典大師們的遺產啊!
  當然,情節之能夠成為跳動的脈搏,也在於藝術的加工。
  作品的反覆修改,多次的充實,適當的剪裁銜接,都能夠增加藝術的情節的效果。《三國演義》、《水滸傳》經過多口多手的補充編排,這些變化是應該研究的。《紅樓夢》的「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作者雖自謙「荒唐」,而實寓無限的「酸辛」的勞苦。
  情節,到什麼時候也是一個生活和藝術修養的問題。
                     1953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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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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