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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齋斷簡



我讀過的中篇小說

  魯迅很注意把國外優秀的中篇小說介紹到中國來。他自己就翻譯過像《表》這樣的中篇童話。在他所主持的《譯文》上還登載過曹靖華譯的《遠方》,也是中篇。同譯者所譯聶維洛夫的小說《不走正路的安得倫》,也是中篇,也是魯迅介紹出版的。我們在抗日戰爭年代,因為缺少讀物,曾油印一次,對大家還是很有好處的。
  我讀的外國小說很少,近十幾年,讀不到新的譯作,不知國外有什麼新的好的中篇產生。就我所讀過的普希金的《杜勃洛夫斯基》,梅裡美的《卡爾曼》,果戈理的《布爾巴》,契訶夫的《草原》,這都是公認的名著,各有各的風格,能找來參考,總是好的吧。
  讀書,各人的愛好不同,有人喜歡讀短篇,有人喜歡讀長篇,但就有日常工作的人來說,中篇小說卻是最適合的讀物,一可不需要很長時間,攜帶也方便;二可得到較完整的藝術欣賞,也不會弄得太疲勞的。
  當然,現在有些青年,一個晚上,躺在床鋪上,就能讀完一部幾十萬字的長篇,然後把書往床鋪下面一扔,酣然入睡,中篇小說,恐怕就不是他所愛好的了。
                     1977年8月25日

我寫過的電影腳本

  四月八日夜,夢攜眷遠行,宿旅舍,與老母對話,內心感傷,及醒,淚掛眼角。開燈吸煙,卻忽然想到與茅盾同志有關的一件小事:
  一九四九年進城後,相熟的一位電影導演,要我寫一個關於白洋澱的電影腳本。當時我正在青年,對這種洋玩藝也躍躍欲試,就把我寫過的一些小說、散文,重新編排了一下。
  就是把內容統一,把故事連貫,已有的用剪報,沒有的另寫篇章。弄成以後,剪貼抄錄在一本舊公文紙簿之上。
  過了很長時間接到那位導演來信,說腳本先送茅盾同志審閱,同意了。後又送另一位負責同志審閱,否定了。現將腳本奉還。他並把另一位同志的批示,抄錄在腳本封皮之後。
  腳本封面,有茅盾同志的親筆題字:「閱,意見在另紙。茅盾。」
  但那寫在另紙上的意見,卻沒有見到。另一位同志的指示大意為:這些故事,想像的成份多,還是以拍別一部小說為好。
  「別一部小說」,也是寫白洋澱的,當時頗流行。我翻看了一下,其中實錄部分固然不少,卻發見我的一篇作品,也被改頭換面,采錄在內。這是有書可查、有目共睹的事,絕不是出於我的「想像」。
  當然,我那個腳本只是一次嘗試,寫得也確實很不像樣子。一部作品,根據審定程序,誰肯定,誰否定,都系平常的事,其中並無恩怨可言。我把腳本新寫部分摘出來,改成了一篇短篇小說,就是《采蒲台》,此腳本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走,發還後,我清理舊稿時,用它生了火。從此打掉了我的興頭,以後,對寫電影腳本的事,我一直持極其冷漠的態度,並勸別人也不要輕易搞這個。
                     1981年4月9日

刪掉的忠告

  我常常考慮到作家修身的問題。人們習慣認為文人的不幸和招禍,在於文字,其實細察歷史,並不盡然。文人遭難,有的因為貧苦疾病,有的因為權大勢重,有的因為依附不當,有的因為行為不端。毀於文字者十之三,毀於立身者十之七。
  其中自有仁人志士,垂名千古,確也有很多無辜者,甚至是想不到的飛災橫禍。查歷代文字獄檔案,其所謂文字獄,其直接起因,往往並非文字,而是因為別的事引到文字上,好加罪名。因此,在待人接物之間,出入進退之間,要留有餘地,要特別小心。
  所以,你應該讀一些文學史的書,知道行文要注意以外,還要留心其他方面的事。同行之間,與其親熱,莫若疏遠一些,對於批評家的言論,說你好或說你壞,不要過於認真,因為他們的話是靠不住,是要常常改變的。有些討論會,也不要那麼熱心,因為有些問題,已經討論多少次,多少年了,總聽不到有什麼新的意見。節省一些時間和精力,多回幾次老家,和鄉親們談談,對創作才真正有利。
  以上都是題外的話,你可能聽得厭煩了。很多事情,正像魯迅說的,在你沒有經歷之前,說多少也難領會其要義;在你經歷之後,再說多少,也就沒用了。
                     1982年9月30日

裁下的半截信

  前些日子,我讀了你發表在《人民文學》上的一篇小說,我坦率地說,我不大喜歡那篇小說,我以為這種寫法,不能發揮你之所長。那篇小說,寫的是市民吧。我說那個老人的性格不統一,這個詞兒,可能不太準確。應該說是不突出,不完整。或者說性格複雜。把人物性格寫得複雜一些,不要寫得那麼單純,也可能是你在這篇作品中著意追求之點。
  目前,有人說我寫的一些評論文章,是在教訓別人,或是要別人按照我的主張去寫作,這是有意的歪曲和挑撥。無論是青年,老年,誰也沒有權利要人家按照他的主張寫作,我更沒有那種野心。
  但是,在當今的文壇上,確有那麼一些人,急於求成,匆匆忙忙,想樹立一面旗幟。雖有不少的人為之吶喊,時間也有幾年了,他們那面旗幟,還是沒能樹立起來,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於是,有人又想標立一些新鮮名目。半年以前吧,上海一家刊物,要我參加「問題小說」的討論。我回信說,我不知道什麼叫「問題小說」,平時沒有注意過,更沒有研究過。
  「問題小說」,難道還有「沒有問題」的小說嗎?
  文學的旗幟,不是那麼容易就樹得起來的。卅年代,有一個楊村人,他想樹一面「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旗幟,但費盡心機,無論如何也沒有能把他的旗子,插在中國的地面上。這很簡單,大地不接受他這面旗幟。
  另外,有人主張:一個作家要有幾副筆墨。從我學習文學以來,就認為一個作家只能有一副筆墨,比如曹雪芹的筆墨,施耐庵的筆墨。如果都有幾副,還怎樣去區別作家和作品?他們的作品,豈不成了趕時髦、追風尚、百貨雜陳的商店了嗎?
  有的作家,寫了幾篇小說,便自以為也是理論家,這是會自誤誤人的。為這種理論所指導,他們的作品,日見單薄空虛,很快就會出現胡編亂造的東西了。
                     1982年10月14日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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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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