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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畫》


  這幾天,我讀完了韓映山的散文集《作畫》。這是我很喜歡讀的一本書,韓映山的散文,寫得很是輕鬆,愉快,流暢,活潑。
  我在白洋澱一帶生活過,那時我在安新縣同口鎮完全小學校教書,白洋澱邊這個村鎮的那種明麗景色,早晨晚上從野外吹來的那種水腥氣味,小鎮上人們的各種勞動和生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在那裡居住的時間很短,那時在鄉下教書,接觸群眾的機會並不多,每天上五、六個小時的課,還要準備教材、批改作業,連出門散步的時間也很少。
  韓映山所寫的正是這一帶人民的生活。白洋澱是他的家鄉,他從小在這裡長大。後來,他開始寫作了,又回到那裡,去體驗人民新的生活,觀察人民新的面貌。作者在後記裡說:
  「家鄉的一草一木都無比的親切,感到生活裡有一種詩的、美的東西,時時在衝擊著我,我想盡力捕捉住它們,想描繪下鄉親們那樸實忠厚的面影;渲染上澱水和莊稼的色彩。我力求把他們寫得樸素,自然,親切,感人。」他確是這樣做了,而且做得比較出色。
  其中有幾篇我是很喜歡的。例如《渡口》、《雪裡還家》、《串親》、《下放前夕》、《作畫》。這幾篇,比較這本集子前邊那幾篇,作者的視野擴大了,在短篇的形式上,也作了多樣的探討和追求。因此,這幾篇所表現的人民的勞動和生活,思想和情緒,就更能夠給人一種厚重的感覺。
  當我讀這本集子前邊那幾篇的時候,我曾經有過這樣一種感覺:作者把這一帶農民的勞動和生活,思想和情緒,寫得太單純了。他只是用力「捕捉」著所謂「美」的或有「詩意」的東西,他所注意的只是一些自然景色,或是一些勞動場面。自然景色是很美麗的,勞動場面是很歡騰的,但是讀過以後,那天邊的晚霞很容易消逝,歡笑的聲浪,也跟著工作的結束停止了。就是說,這些作品給人的感覺是輕淡的,不能長久存留的。
  曾經有一個時期,有些評論家在一些人的作品裡,發現了所謂「獨具風格」、「詩情畫意」、「抒情詩」、「風景畫」,甚至「女人頭上的珠花」。我讀了這些評論,有時感到很是茫然。
  按說,什麼作家都是有他自己的風格的,這裡所謂「獨具風格」,究竟是些什麼內容?有些評論,不是從作品的全部內容和它的全部感染力量著眼,不是從作品反映的現實,所表現的時代精神,以及人民在某一時期的思想感情著眼,而僅僅從作品的某些章節和文字著眼,使得一些讀者在閱讀這些作品的時候,就只是去「捕捉」美麗的字句,詩意的情調。在他們開始寫作的時候就不知不覺地受到影響。
  不妨打這樣一個比喻:有一隻鳥,凌空飛翔或是在森林裡啼叫,這可以說是美的,也可以說富有詩情畫意。但這種飛翔和啼叫,是和鳥的全部生活史相關聯的,是和整個大自然相關聯的。這也許關聯著晴空麗日,也許關聯著風暴迅雷。
  如果我們把這些聯繫都給它割斷,把這隻鳥「捕捉」了來,窒其生機,剖除內臟,填以茅草,當作一個標本,放在漂亮的玻璃匣子裡,仍然說這就是那隻鳥的「美」,這就是它的「詩情畫意」。這就失之千里。
  抽刀斷水不可能,斷章取義是很容易的。每個人都可以根據他的愛好,他的需要,在一本書裡尋章摘句,並且一定能有滿意的收穫。有些人在評論作品的時想,常常就是用這種辦法,這種辦法很簡便,但帶有很大的主觀成分。對於「風景畫」,這樣去割裂,關係還小,如果對於貴重得多的「大幅油畫」,就是常說的「高大形象」,也這樣去做,那損失不是就很嚴重了嗎?
  在韓映山的一些作品裡,我也感到:不應該把所謂「美」的東西,從現實生活的長卷裡割裂出來。即使是「風景畫」吧,「抒情詩」吧,也應該是和現實生活,現實鬥爭,作者的思想感情,緊緊聯繫在一起。美,絕不是抽像的東西,也絕不是孤立的東西。必須在深刻反映現實並鮮明表現著作者的思想感情,即他的傾向性的時候,美才能產生,才能有力量。美永遠是有內容的,有根據的,有思想的。
  我能看出,韓映山感覺到了這一點,並逐漸向深厚方面努力。他在敘述、描寫和人物對話裡,從中國的古典文學,學到了不少東西。在作品的結構方面,也從外國古典文學,學習到一些有益的東西。「取法乎上」,我想會給他的創作帶來很大好處。
  學習語言和表現方法,能夠擴大作者的視野,能夠加深作者的思考,能夠引導作者從更多的方面,更深的尺度,去研究人民的生活、生產、鬥爭。
  韓映山的藝術感覺很靈敏,他的聯想力很豐富,他對於人民的生活和他們的命運,有一顆質樸善良的心。他對於家鄉人民思想的進步和生活的美滿,有著崇高的讚頌熱情。
  在文字方面,他有很多準確而生動的描寫,但有些詞句,有時處理得還不夠圓滿妥當,有的描寫太重複。在他的作品裡,笑聲幾乎是不斷的,在這本書裡,我沒有聽到一點哭聲。
  在不斷的歡笑聲中,有時加上一點關於過去艱苦生活的回憶,但這些回憶寫得比較空虛。此外,愛情的場面多了一些,這可能和作者的年齡有關。
  我和映山認識,最初是在保定,那時他還是一個少年,長得很瘦弱。自我病後,就很少見到他,也很少讀到他的作品。
  今年見到他長得高大,寫了很多東西,我心裡感到很高興,就寫了以上這些話。
                     1962年8月24日夜記
  讀冉淮舟近作散文淮舟從地方調到部隊工作,不久,他就出差到東北和西北,並把旅行所見,寫為散文,陸續在各地報刊發表。淮舟工作勤奮,文筆敏捷,當我看到他這些文章時,心裡是很高興的。以為,他在編輯部工作多年,生活圈子很小,現在有工作的方便,能接觸廣大的天地,這對他從事創作來說,當然是一個很好的轉機。
  他的文章,我只是看了很小的一部分,就我看過的來說,也還有不少不足之處。當然這也是寫這類文章,常常不易避免的。旅行見聞,也可以說是見聞速寫,多少年來,成績雖說很大,也沿習著一種缺點:就是走馬觀花,浮光掠影。因為剛剛到那裡,所遇又都是生疏的人和事。如果是經別人介紹,那就是轉了一道手,材料的真實價值,更差一等。對人物,接談一兩次,談者言不由衷,聽者掛一漏萬,寫出來的東西,常常與現實生活,距離很大。加上,在進入這一地區之前,缺乏知識準備,例如歷史、地理方面的;風土人情方面的;文物古跡方面的。因為知識不足,在寫作時,就感到侷促困難。我們常說調查研究。調查研究,談何容易!有些借調查研究之名,販賣主觀唯心之實,實在不乏其例。
  我以為,寫這種文章,不要急於求成。不要見到就寫。對於人物,對於生活,要多看看,特別是要多想想。對於材料,要有取捨,要捨得剪去那些枝枝蔓蔓。不要倚馬萬言。離開那裡,回味一下再寫,就會更好一些,更客觀一些。
  因為寫這種文章,最容易帶有個人主觀成分。更何況,很長時期,我們對於這種文章,還提倡要有濃重的作者抒發。其實,這是很不可靠的。因為你既是人地兩生,你既是倉促上陣,客觀的把握還很小,主觀的抒情,就更容易落空。
  對生活看得準,寫得真,這是很不容易的事。但是有補救之方,那就是多看,多聽,多想。力戒從心所欲,力戒想當然。不要急於求成,不要貪多務得。讓生活和人物的印象,在你的腦海裡沉澱一下,再寫不晚。
  每一篇要有一個主題,一個中心。淮舟這次寫的文章中,有些是太鬆散了。
                     1980年12月12日上午大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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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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