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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為集》後記


  從二十歲起,開始與文字打交道,中間曾有幾次停頓。
  「文化大革命」,可以說是停頓時間最長的一次,但也不是完全擱筆。運動初期,我以惜墨如金的筆意,每天對付二百字的檢查,在措詞取捨上,動了很多腦筋,運動後期,於一九七○年起,我與遠在江西鄉下的一位女性通信,持續一年又半,共計十萬餘字。算是一次很有效的練筆機會。使我在「四人幫」垮臺之後,重理舊業,得心應手,略無生澀。
  此外,就是「解放」之後,以包裹舊書為消遣。先後寫在書皮上的文字,也有五萬。
  嗚呼,人既非英傑,又非奇才,別無揚眉吐氣之路,寫一點失敗的情書,弄一點無聊的題跋,稍微舒散一下心氣,也還是可以的。從業務上說,也算是曲不離口,弦不離手吧?
  以後,出版了《晚華集》、《秀露集》、《澹定集》、《尺澤集》、《遠道集》、《老荒集》、《陋巷集》。現在這一本,題名《無為集》。
  這些,都是小書,每本十萬字以上。其內容,包括幾個大題目:耕堂散文,芸齋小說,芸齋瑣談,鄉里舊聞,耕堂讀書記,芸齋短簡。也都是單薄小文,零碎文章。
  從文風和內容上看,與我過去寫的東西,都有所區別。這是無足奇怪的,我現在寫不出以前那樣的小說,正如以前寫不出現在的文章一樣。此關天意,非涉人事。
  我的一生,是最沒有遠見和計劃的。渾渾噩噩,聽天由命而生存。自幼胸無大志,讀書寫作,不過為了謀求衣食。後來竟懷筆從戎,奔走爭戰之地;本來鄉土觀念很重,卻一別數十載,且年老不歸;生長農家,與牛馬羊犬、高粱麥豆為伴侶,現在卻身處大都市,日接繁囂,無處躲避;本厭官場應酬,目前卻不得不天天與那些閒散官兒,文藝官兒,過路官兒,交接揖讓,聽其言詞,觀其舉止。本來以文藝為人生進步而作,現在翻開一本小說,打開一本雜誌,就是女人衣服脫了又脫,乳房揣了又揣,身子貼了又貼,浪話講了又講。
  如果這個還能叫作文藝,那麼倚門賣俏、站街拉客之流,豈非都成了作者?
  人在青年,是不會想到晚年的,所見的是客觀存在,誰也不能否認和掩飾。
  有些感受,不能不反映到我近年的作品和議論之中。我極力協調這些感受,使它不致流於偏激。有人說,某人整天坐在家裡罵人,太無聊了。無聊有之,罵人之心,確實沒有。
  既不坐在家裡罵人,也不跑到街上捧人。取眼之所見、身之所經為題材;以類型或典型之法去編寫;以助人反思,教育後代為目的;以反映真象,汰除恩怨為箴銘。如此行文,尚能招怨,則非文章之過,乃世無是非之過也。
  在文字工作上,也不是沒有過錯的。在進城初期所寫的小說中,有的人名、地名,用得輕率,致使後來,追悔莫及。
  近期所寫小說,雖對以上兩點,有所警惕,在取材上,又犯有不能消化的毛病。使得有些情節,容易被人指責。這都是經驗不足,考慮不周,有時是偷懶取便所致。文字一事,虛實之間,千變萬化,有時甚至是陰錯陽差,神遣鬼使。可不慎乎,可不慎乎!
  我起書名,都是偶然想到,就字面著眼,別無他意。「無為」二字,與「無為而治」一詞無關,與政治無關。無為就是無所作為,無能為力的意思。這是想到自己老了,既沒有多少話好說,也沒有多少事好寫的,一種哀歎之詞。也可以解釋為,對自己一生沒有成就的自責。也可以解釋為,對餘年的一種鞭策。總之,不是那麼悲觀,有些樂觀的意思在內。
  任我怎樣不行,為書起個花哨俏麗的名兒,多想想,還是可以做到的。那樣征訂數就可以多一些。但我不願那樣做,這也是因為我老了,要說心裡話,不願再在頭上插一朵鮮花,惹人發笑了。
                     1988年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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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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