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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齋瑣談(一)



談妒

  「文人相輕」,是曹丕說的話。曹丕是皇帝、作家、文藝評論家,又是當時文壇的實際領導人,他的話自然是有很大的權威性。他並且說,這種現象是「自古而然」,可見文人之間的相輕,幾幾乎是一種不可動搖的規律了。
  但是,雖然他有這麼一說,在他以前以後,還是出了那麼多偉大的作家和作品,終於使我國有了一本厚厚的琳琅滿目的文學史。就在他的當時,建安文學也已經巍然形成了一座藝術的高峰。
  這說明什麼呢?只能說明文人之相輕,只是相輕而已,並不妨礙更不能消滅文學的發展。文人和文章,總是不免有可輕的地方,互相攻磨,也很難說就是嫉妒。記得一位大作家,在回憶錄中,記述了托爾斯泰對青年作家的所謂妒,並不當作惡德,而是作為美談和逸事來記述的。
  妒、嫉,都是女字旁,在造字的聖人看來,在女性身上,這種性質,是於茲為烈了。中國小說,寫閨閣的妒嫉的很不少,《金瓶梅》寫的最淋漓盡致,可以說是生命攸關、你死我活。其實這只能表示當時婦女生存之難,並非只有女人才是這樣。
  據弗洛伊德學派分析,嫉妒是一種心理狀態,是人人都具有的,從兒童那裡也可以看到的。這當然是一種缺陷心理,是由於羨慕一種較高的生活,想獲得一種較好的地位,或是想得到一種較貴重的東西產生的。自己不能得到心理的補償,發現身邊的人,或站在同等位置的人先得到了,就會產生嫉妒。
  按照達爾文的生物學說以及遺傳學說,這種心理,本來是不足奇怪,也無可厚非的。這是生物界長期在優勝劣敗、物競天擇這一規律下生存演變,自然形成的,不分聖賢愚劣,人人都有份的一種本能。
  它並不像有些理學家所說的,只有別人才會有,他那裡沒有。試想:性的嫉妒,可以說是一種典型的「妒」,如果這種天生的正人君子,涉足了桃色事件,而且作了失敗者,他會沒有一點妒心,無動於衷嗎?那倒是成了心理的大缺陷了。
  有的理論家把嫉妒歸咎於「小農經濟」,把意識形態甚至心理現象簡單地和物質基礎聯繫起來,好像很科學。其實,「大農經濟」,資本主義經濟,也沒有把這種心理消滅。
  蒲松齡是偉大的。他在一篇小說裡,借一個非常可愛的少女的口說:「幸災樂禍,人之常情,可以原諒。」幸災樂禍也是一種嫉妒。
  當然,這並不是一種可貴的心理,也不是不能克服的。人類社會的教育設施、道德準則,都是為了克服人的固有的缺陷,包括心理的缺陷,才建立起來並逐漸完善的。
  嫉妒心理的一個特徵是:它的強弱與引之發生的物象的距離,成為正比。就是說,一個人發生妒心,常常是由於只看到了近處,比如家庭之間、閨閣之內、鄰居朋友之間,地位相同,或是處境相同,一旦別人較之上升,他就發生了嫉妒。
  如果,他增加了文化知識,把眼界放開了,或是他經歷了更多的社會磨煉,他的妒心,就會得到相應的減少與克服。
  人類社會的道德準則,對這種心理,是排斥的,是認為不光彩的。這樣有時也會使這種心理,變得更陰暗,發展為陰狠毒辣,驅使人去犯罪,造成不幸的事件。如果當事人的地位高,把這種心理加上偽裝,其造成的不幸局面,就會更大,影響的人,也就會更多。
  由嫉妒造成的大變亂,在中國歷史上,是不乏例證的。遠的不說,即如「文化大革命」,「四人幫」的所作所為,其中就有很大的嫉妒心理在作祟。他們把這種心理,加上冠冕堂皇的偽裝,稱之為「革命」,並且用一切辦法,把社會分成無數的等級、差別,結果造成社會的大動亂。
  革命的動力,是經濟和政治主導的、要求的,並非僅憑嫉妒心理,洩一時之忿,可以完成的。以這種缺陷心理為主導,為動力,是不能支持長久的,一定要失敗的。
  最不容易分辨清楚的是:少數人的野心,不逞之徒的非分之想,流氓混混兒的趁火打劫,和廣大群眾受壓迫,所表現的不平和反抗。
  項羽看見秦始皇,大言曰:「彼可取而代之也。」猛一聽,其中好像有嫉妒的成分。另一位英雄所喊的:「帝王將相,寧有種乎?」乍一看也好像是一個人的憤憤不平,其實他們的聲音是和時代,和那一時代的廣大群眾的心相連的,所以他們能取得一時的成功。
                     1981年12月28日

談才

  六十年代之末,天才二字,絕跡於報章。那是因為從政治上考慮,自然與文學藝術無關。
  近年來,這兩個字提到的就多了,什麼事一多起來,也就有許多地方不大可信,也就與文學藝術關係不大了。例如神童之說,特異功能之說等等,有的是把科學趕到迷信的領地裡去;有的卻是把迷信硬拉進科學的家裡來。
  我在年幼時,對天才也是很羨慕的。天才是一朵花,是一種果實,一旦成熟,是很吸引人的注意的。及至老年,我的態度就有了些變化。我開始明白:無論是花朵或果實,它總是要有根的,根下總要有土壤的。沒有根和土壤的花和果,總是靠不住的吧。因此我在讀作家藝術家的傳記時,總是特別留心他們還沒有成為天才之前的那一個階段,就是他們奮發用功的階段,懸樑刺股的階段;他們追求探索,四顧茫然的階段;然後才是他們坦途行進,收穫日豐的所謂天才階段。
  現在已經沒有人空談曹雪芹的天才了,因為歷史告訴人們,曹除去經歷了一劫人生,還在黃葉山村,對文稿披閱了十載,刪改了五次。也沒有人空談《水滸傳》作者的天才了,因為歷史也告訴人們,這一作者除去其他方面的修養準備,還曾經把一百零八名人物繪成圖樣,張之四壁,終日觀摩思考,才得寫出了不同性格的英雄。也沒有人空談王國維的天才了,因為他那種孜孜以求,有根有據,博大精深的治學方法,也為人所熟知了。海明威負過那麼多次致命的傷,中了那麼多的彈片,他才寫得出他那種有關生死的小說。
  所以我主張,在讀天才的作品之前,最好先讀讀他們的可靠的傳記。說可靠的傳記,就是真實的傳記,並非一味鼓吹天才的那種所謂傳記。
  天才主要是有根,而根必植在土壤之中。對文學藝術來說,這種土壤,就是生活,與人民有關的,與國家民族有關的生活。從這裡生長起來,可能成為天才,也可能成不了天才,但終會成為有用之材。如果沒有這個根柢,只是從前人或國外的文字成品上,模仿一些,改裝一些,其中雖也不乏一些技巧,但終不能成為天才的。

談名

  名之為害,我國古人已經談得很多,有的竟說成是「殉名」,就是因名致死,可見是很可怕的了。
  但是,遠名之士少,近名之士還是多。因為在一般情況下,名和利又常常聯繫在一起,與生活或者說是生計有關,這也就很難說了。
  習慣上,文藝工作中的名利問題,好像就更突出。
  餘生也晚,舊社會上海灘上文壇的事情,知道得少。我發表東西,是在抗日戰爭時期和解放戰爭時期。這兩個時期,在敵後根據地,的的確確沒有稿費一說。戰士打仗,每天只是三錢油三錢鹽,文人拿筆寫點稿子,哪裡還能給你什麼稿費?雖然沒有利,但不能說沒有名,東西發表了,總是會帶來一點好處的。不過,冷靜地回憶起來,所謂「爭名奪利」中的兩個動詞,在那個時代,是要少一些,或者清淡一些。
  進城以後,不分賢與不肖,就都有了這個問題,或多或少。每個人也都有不少經驗教訓,事情昭然,這裡也就不詳談了。
  文人好名,這是個普遍現象,我也不例外,曾屢次聲明過。有一點點虛名,受過不少實害,也曾為之發過不少牢騷。
  對文與名的關係,或者名與利的關係,究竟就知道得那麼詳細?體會得那麼透徹嗎?也不盡然。
  就感覺所得,有的人是急於求名,想在文學事業上求得發展。大多數是青年,他們有的在待業,有的雖有職業,而不甘於平凡工作的勞苦,有的考大學未被錄取,有的是殘廢。
  他們把文學事業想得很簡單,以為請一個名師,讀幾本小說,訂一份雜誌,就可以了。我有時也接到這些青年人的來信,其中有不少是很樸實誠篤的人,他們確是把文章成名看做是一種生活理想,一種擺脫困難處境的出路。我讀了他們的信,常常感到心裡很沉重,甚至很難過。但如果我直言不諱,說這種想法太天真,太簡單,又恐怕掃他們的興,增加他們的痛苦。
  也有一種幸運兒,可以稱之為「浪得名」的人。這在五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末,幾十年間,是常見的,是接二連三出現的。或以虛報產量,或以假造典型,或造謠言,或交白卷,或寫改頭換面的文章,一夜之間,就可以登名報紙,揚名宇內。自然,這種浪來之名,也容易浪去,大家記憶猶新,也就不再多說了。
  還有一種,就是韓愈說的「動輒得咎,名亦隨之」的名。
  在韓愈,他是總結經驗,並非有意投機求名。後來之士,卻以為這也是得名的一個好辦法。事先揣摩意旨,觀察氣候,寫一篇小說或報告,發人所不敢言者。其實他這樣做,也是先看準現在是政治清明,講求民主,風險不大之時。如果在階級鬥爭不斷擴大化的年代,弄不好,會戴帽充軍,他也就不一定有這般勇氣了。
  總之,文人之好名——其實也不只文人,是很難說也難免的,不可厚非的。只要求出之以正,靠努力得來就好了。江青不許人談名利,不過是企圖把天下的名利集結在她一人的身上。文優而仕,在我們國家,是個傳統,也算是仕途正路。
  雖然如什麼文聯、協會之類的官,古代並沒有,今天來說,也不上仕版,算不得什麼官,但在人們眼裡,還是和名有些關聯,和生活有些關聯。因此,有人先求文章通顯,然後轉入宦途,也就不奇怪了。
  戴東原曰:僕數十年來……其得於學者,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不為一時之名,亦不期後世之名。凡求名之弊有二,非掊擊前人以自表襮;即依傍昔儒,以附驥尾。二者不同,而鄙吝之心同。是以君子務在聞道也。
  他的話,未免有點高談闊論吧!但道理還是有的。
                     1982年4月25日晨

談諛

  字典:逢迎之言曰諛,謂言人之善不實也。
  諛,是一向當做不好的表現的。其實,在生活之中,是很難免的。我不知道,有沒有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諛過人的人。我回想了一下,自己是有過的。主要是對小孩、病人、老年人。
  關於諛小孩,還有個過程。我們鄉下,有個古俗,孩子缺的人家,生下女孩,常起名「丑」。孩子長大了,常常是很漂亮的。人們在逗弄這個小孩時,也常常叫「丑閨女,丑閨女」,她的父母,並不以為怪。
  進入城市以後,長年居住在大雜院之中,鄰居生了一個女孩,抱了出來叫我看。我仍然按照鄉下的習慣,摸著小孩的臉蛋說:「丑閨女,丑閨女,」孩子的母親非常不高興,臉色難看極了,引起我的警惕。後來見到同院的人,抱出小孩來,我就總是說:「漂亮,這孩子真漂亮!」漂亮不漂亮,是美學問題,含義高深,因人而異,說對說錯,向來是沒有定論的。但如果涉及胖瘦問題,即近於物質基礎的問題,就要實事求是一些,不能過諛了。有一次,有一位媽媽,抱一個孩子叫我看,我當時心思沒在那上面,就隨口說:「這孩子多胖,多好玩!」孩子媽媽又不高興了,抱著孩子扭身走去。我留神一看,才發現孩子瘦成了一把骨。又是一次經驗教訓。
  對於病人,我見了總好說:「好多了,臉色不錯。」有的病人聽了,也不一定高興,當然也不好表示不高興,因為我並無惡意。對老年人,常常是對那些好寫詩的老年人,我總說他的詩寫得好,至於為了什麼,我在這裡就不詳細交待了。
  但我自信,對青年人,我很少諛。過去如此,現在仍然如此。既非諛,就是直言(其實也常常拐彎抹角,吞吞吐吐)。因此,就有人說我是好「教訓」人。當今之世,吹捧為上,「教訓」二字,可是要常常得罪人,並有時要招來禍害的。
  不過,我可以安慰自己的,是自己也並不大願意聽別人對我的諛,尤其是青年人對我的諛。聽到這些,我常常感到慚愧不安,並深深為說這種話的人惋惜。
  至於極個別的,諛他人(多是老一輩)的用心,是為了叫他人投桃報李,也回敬自己一個諛,而當別人還沒有來得及這樣去做,就急急轉過身去,不高興,口出不遜,以表示自己敢於革命,想從另一途徑求得名聲的青年,我對他,就不只是惋惜了。
  附記:我平日寫文章,只能作一題。聽說別人能於同時進行幾種創作,頗以為奇。今晨於寫作「談名」之時,居然與此篇交插並進,系空前之舉。蓋此二題,有相通之處,本可合成一篇之故也。

談諒

  古代哲人、偉大的教育家孔子,在教人交友時特別強調一個「諒」字。
  孔子的教學法,很少照本宣科,他總是把他的人生經驗作為活的教材,去告訴他的弟子們,交友之道,就是其一。
  是否可以這樣說呢,人類社會之所以能維持下來,不斷進步,除去革命鬥爭之外,有時也是互相諒解的結果。
  諒,就是在判斷一個人的失誤時,能聯繫當時當地的客觀條件,加以分析。
  三十年代初,日本的左翼文學,曾經風起雲湧般的發展,但很快就遭到政府鎮壓,那些左翼作家,又風一般向右轉,當時稱做「轉向」。有人對此有所譏嘲。魯迅先生說:這些人忽然轉向,當然不對,但那裡——即日本——的迫害,也實在殘酷,是我們在這裡難以想像的。他的話,既有原則性,也有分析,並把仇恨引到法西斯制度上去。
  十年動亂,「四人幫」的法西斯行為,其手段之殘忍,用心之卑鄙,殘害規模之大,持續時間之長,是中外歷史沒有前例的,使不少優秀的,正當有為之年的,甚至是聰明樂觀的文藝工作者自裁了。事後,有人為之悲悼,也有人對之責難,認為是「軟弱」,甚至罵之為「渾」為「叛」,「世界觀有問題」。這就很容易使人們想起,有些造反派把某人迫害致死後,還指著屍體罵他是自絕於人民,死不改悔等等,同樣是令人難以索解的奇異心理。如果死者起身睜眼問道:「你又是怎樣活過來的呢?十年中間,你的言行都那麼合乎真理正義嗎?」這當然就同樣有失於諒道了。
  死去的是因為活不下去,於是死去了。活著的,是因為不願意死,就活下來了。這本來都很簡單。
  王國維的死,有人說是因為病,有人說是因為錢(他人侵吞了他的稿費),有人說是被革命所嚇倒,有人說是殉葬清朝。
  最近我讀到了他的一部分書札。在治學時,他是那樣客觀冷靜,虛懷若谷,左顧右盼,不遺毫髮。但當有人「侵犯」了一點點皇室利益,他竟變得那樣氣急敗壞,語無倫次,強詞奪理,激動萬分。他不過是一個遜位皇帝的「南書房行走」,他不重視在中外學術界的權威地位,竟念念不忘他那幾件破如意,一件上朝用的舊披肩,我確實為之大為驚異了。這樣的性格,真給他一個官兒,他能做得好嗎?現實可能的,他能做的,他不安心去做,而去追求迷戀他所不能的,近於鏡花水月的事業,並以死赴之。這是什麼道理呢?但終於想,一個人的死,常常是時代的悲劇。這一悲劇的終場,前人難以想到,後人也難以索解。他本人也是不太明白的,他只是感到沒有出路,非常痛苦,於是就跳進了昆明湖。長期積累的,耳習目染的封建帝制餘毒,在他的心靈中,形成了一個致命的大病灶。心理的病加上生理的病,促使他死亡。
  他的學術是無與倫比的。我上中學的時候,就買了一本商務印的帶有圈點的《宋元劇曲史》,對他非常崇拜。現在手下又有他的《流沙墜簡》,《觀堂集林》等書,雖然看不大懂,但總想從中看出一點他治學的方法,求知的道路。對他的糊里糊塗的死亡,也就有所諒解,不忍心責難了。
  還有羅振玉,他是善終的。溥儀說他在大連開古董鋪,賣假古董。這可能是事實。這人也確是個學者,專門做墳墓裡的工作。且不說他在甲骨文上的研究貢獻,就是抄錄那麼多古碑,印那麼多字帖,對後人的文化生活,提供了多少方便呀!瞭解他的時代環境,處世為人,同時也瞭解他的獨特的治學之路,這也算是對人的一種諒解吧。他印的書,價雖昂,都是貨真價實,精美絕倫的珍品。
  諒,雖然可以稱做一種美德,但不能否認鬥爭。孔子在談到諒時,是與直和多聞相提並論的。直就是批評,規勸,甚至鬥爭。多聞則是指的學識。有學有識,才有比較,才有權衡,才能判斷:何者可諒,何者不可諒。一味去諒,那不僅無補於世道,而且會被看成呆子,徹底倒霉無疑了。
                     1982年5月15日

談慎

  人到晚年,記憶力就靠不住了。自恃記性好,就會出錯。
  記得魯迅先生,在晚年和人論戰時,就曾經因把《顏氏家訓》上學鮮卑語的典故記反了,引起過一些麻煩。我常想,以先生之博聞強記,尚且有時如此,我輩庸碌,就更應該隨時注意。我目前寫作,有時提筆忘字,身邊有一本過去商務印的學生字典給我幫了不少忙。用詞用典,心裡沒有把握時,就查查《辭海》,很怕晚年在文字上出錯,此生追悔不及。
  這也算是一種謹慎吧。在文事之途上,層巒疊嶂,千變萬化,只是自己謹慎還不夠,別人也會給你插一橫槓。所以還要勤,一時一刻也不能疏忽。近年來,我確實有些疏懶了,不斷出些事故,因此,想把自己的書齋,顏曰「老荒」。
  新寫的文章,我還是按照過去的習慣,左看右看,兩遍三遍地修改。過去的作品這幾年也走了運,有人把它們東編西編,名目繁多,重複雜邏不斷重印。不知為什麼,我很沒興趣去讀。我認為是炒冷飯,讀起來沒有味道。這樣做,在出版法上也不合適,可也沒有堅決制止,採取了任人去編的態度。校對時,也常常委託別人代勞。文字一事,非同別個,必須躬親。你不對自己的書負責,別人是無能為力,或者愛莫能助的。
  最近有個出版社印了我的一本小說選集,說是自選,我是讓編輯代選的。她叫我寫序,我請她摘用我和吳泰昌的一次談話,作為代序。清樣寄來,正值我身體不好,事情又多,以為既是摘錄舊文章,不會有什麼錯,就請別人代看一下寄回付印了。後來書印成了,就在這個關節上出了意想不到的毛病。原文是我和吳泰昌的談話,編輯摘錄時,為了形成一篇文章,把吳泰昌說的話,都變成了我的話。什麼在我的創作道路上,一開始就燃燒著人道主義的火炬呀。什麼形成了一個大家公認的有影響的流派呀。什麼中長篇小說,普遍受到好評呀。別人的客氣話,一變而成了自我吹噓。這不能怪編輯,如果我自己能把清樣仔細看一遍,這種錯誤本來是可以避免的。此不慎者一。
  近年來,有些同志到舍下來談後,回去還常常寫一篇文字發表,其中不少佳作,使我受到益處。也有用報告文學手法寫的,添枝加葉,添油加醋。對此,直接間接,我也發表過一些看法。最近又讀到一篇,已經不只是報告文學,而是近似小說了。作者來到我家,談了不多幾句話,坐了不到一刻鐘,當時有旁人在座,可以作證。但在他的訪問記裡,我竟變成了一個講演家,大道理滔滔不絕地出自我的口中,他都加上了引號,這就使我不禁為之大吃一驚了。
  當然,他並不是惡意,引號裡的那些話,也都是好話,都是非常正確的話,並對當前的形勢,有積極意義。千百年後,也不會有人從中找出毛病來的。可惜我當時並沒有說這種話,是作者為了他的主題,才要說的,是為了他那裡的工作,才要說的。往不好處說,這叫「造作語言」,往好處說,這是代我「立言」。什麼是訪問記的寫法,什麼是小說的寫法,可能他分辨不清吧。
  如果我事先知道他要寫這篇文章,要來看看就好了,就不會出這種事了。此不慎者二。
  我是不好和別人談話的,一是因為性格,二是因為疾病,三是因為經驗。目前,我的房間客座前面,壓著一張紙條,上面就有一句:談話時間不宜過長。
  寫文章,自己可以考慮,可以推敲,可以修改,尚且難免出錯。言多語失,還可以傳錯、領會錯,後來解釋、補充、糾正也來不及。有些人是善於尋章摘句,捕風捉影的。他到處尋尋覓覓,撿拾別人的話柄,作為他發表評論的資本。他評論東西南北的事物,有拓清天下之志。但就在他管轄的那個地方,就在他的肘下,卻常常發生一些使天下為之震驚的奇文奇事。
  這種人雖然還在標榜自己一貫正確,一貫堅決,其實在創作上,不過長期處在一種模仿階段,在理論上,更談不上有什麼一貫的主張。今日宗楊,明日師墨,高興時,鸚鵡學舌,不高興,反咬一口。根子還是左右逢迎,看風使舵。
  和這種人對坐,最好閉口。不然,就「離遠一點」。
  《水滸傳》上描寫:汴梁城裡,有很多「閒散官兒」。為官而閒在,幼年讀時,頗以為怪。現在不怪了。這些人,沒有什麼實權,也沒有多少事幹,但又閒不住。整天價在三瓦兩捨,尋歡取樂,也在詩詞歌賦上,互相挑剔,尋事生非。他們的所作所為,雖不一定能影響整個社會的安定團結,但「文苑」之長期難以平靜無事,恐怕這也是一個原因吧?此應慎者三。
                     1982年5月28日晨再改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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