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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齋瑣談(三)



談文學與理想

  ××同志:
  前兩天,我看過了你寄來的小說,並於昨天,托人把剪報給你寄了回去。
  這篇小說,生活和人物,都有現實的根據,但出自你的筆下,總給人一種低沉的感覺。我當時想,如果是我這個年歲寫的,就合乎邏輯了。你這樣年青,寫這種情調的小說,顯然是早了一些。
  我這種想法,並不合乎創作的規律。每個人的創作道路,不會相同,即使同時代的人,也不會一樣,何況我們的年紀相差這樣遠,經歷的道路如此不同!但是,作為一個同行,並對你有良好願望的我,又好像瞭解一些你的思緒,你的企圖,你的對人生的看法。
  說是瞭解,是相對而言。我曾經對一位青年女作者說:
  「我不瞭解你們這一代作家,更不瞭解你們作品中所寫到的,那些比你們更年青的一代,比如最近我讀到的你的一篇小說裡面的姐姐和妹妹。」她聽了好像還有些不高興,但我說的是真情實話。這可能和我好多年足不出戶,與當代青年接觸很少有關。
  我瞭解我們這一代作家,也比較瞭解我們上一代的作家。
  我們這一代和我們上一代的作家,可以說絕大多數是知識分子,他們都有機會上過中學或大學,有的並留學外國。就是說,他們的當作家以前的生活,都是比較優裕的,有比較充實的學識修養。他們本身在執筆以前,並沒有經受過什麼饑寒之苦。然而他們的作品,卻滿懷同情勞苦的人民。他們經歷的是大動盪,或者說是大變革的時代。比我們老的一代,遇到的是辛亥革命,民主革命。我們自己遇到的,則是民族革命,社會主義革命。
  這兩代作家,在從事寫作之初,接受了世界上先進的革命思潮,受到國內革命力量的影響,加強了他們為人生而藝術的思想和意志。當然也有些作家,自覺地站在革命鬥爭漩渦之外,但他們的作品,不為當代所重視,因而影響甚微。
  這兩代作家的作品,在政治思想上,都有明顯的傾向性。
  其中當然又有分別,有站在潮流之前的,有處在潮流之中的,也有遠離潮流而只是心嚮往之的。但他們都是有理想的,有支持自己寫作的精神力量的。
  這是時代,也可以說是這一時代的政治,對作家的強大的影響。政治與文藝無關的說法,從這兩代作家的經歷,證明是不可信的。
  我青年時期也讀過孔孟的書,老莊的書,韓非的書,都研進不深。也讀過一些外國不同思想流派的文學作品,包括尼采的作品。也讀過吳稚暉的書,梁漱溟的書,周作人的書。
  後來終於集中精力讀新興社會科學,十月革命文學和魯迅的書。
  這種選擇,在當時,並非我一個人,社會上所有從事文學工作的青年人,都在向這方面探索追求。
  三十年代初,我在北京流浪時,東安市場小書攤,在晚上都擺出一張馬克思的像片。他們知道,凡是來這裡買書的人,都從心裡嚮往著革命。高爾基的肖像,對於這些青年,吸引力也很大。
  抗日戰爭時期,我在晉察冀邊區工作,唱過從西北戰地服務團學來的一首歌,其中有一句:「為了建立人民共和國」,這一句的曲調,委婉而昂揚,我們唱時都用顫音,非常激動。
  那時候,引導作家們寫作的,就是這些鮮明而有號召力的政治目標,經過無數人的流血犧牲,我們終於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這是我們這一代作家青壯年時期的歷程總結。
  我不瞭解你們這一代作家的學習過程、生活過程和所持理想的形成過程。但我知道,十年動亂,實際上對每個正直的人,都是一種意想不到的大不幸。你們看到了老一代作家的遭遇,老一代也看到了你們一代的遭遇。這種遭遇,不能不影響一個人的思想感情,特別是對於作家。我瞭解自己在這一時期,思想感情所經歷的痛苦磨煉,但我對青年人的思想感情的變化,則所知甚少。作為一個作家,每時每刻,都和國家的命運聯繫在一起,不管任何處境,他不能不和廣大人民,休戚相關。國家、人民的命運,就是作家的命運。
  我們這一代,經歷了國家和人民的苦難、鬥爭、曲折艱辛的時期。對作家來說,這很難認定是幸還是不幸。十年動亂是一個大悲劇,但整個歷程並非都是悲劇。我不知道,你們這一代,如何評價我們的作品,以及如何看待我們的遭遇。
  我們遭遇的挫折,不應該引起你們對戰鬥的文學的失望。
  現在,我們這一代,很多人的墓木已拱,有各式各樣的下場,現在無須再去談論它。文學事業正如其他事業,是不會停滯的,是不會間斷的,是繼往開來的。人民希望能有更多更有為的作家出現。他們和國家人民擁抱在一起,共同呼吸,有共同理想。
  作家沒有理想,就常常走到虛無主義那裡去。虛無主義本身又永遠不能成為一種人生的理想,只能導致作品和作家的沉落。歷史上,很多有奇異才華的作家,就是在這個深淵裡消失了。虛無主義不能成全作家。
  在經歷種種憂患之後,我時常警惕自己。
  歷史和現實,在不斷運轉,不斷前進。推動歷史,反映現實,作家有一份力量,但不能妄自尊大,以為自己會有多麼了不起的作用。
  憂國憂民,是中國文學的一個顯著的傳統。這一偉大傳統,從古代歌謠,就充分表現出來了。歷代的詩歌、小說、戲劇,都在繼承這一傳統。今天的作品,尤其需要發揚它。這是時代的大主題。
  尊重和發揚我們民族的傳統,包括文學藝術的傳統,對當代的青年作家來說,恐怕是很重要的。
  至於處世之間的一些苦惱,個人生活中的一些不愉快,這是隨時都可以發生的。處理這些問題,最好用中國哲學的方法。不然就徒傷心神,無補實際。讀書是用來幫助自己前進的,無論舟楫車輪,都可利用。
  總之,多讀一些中國歷史,包括文學史,多讀一些中國文學典籍,就會知道我們的民族是偉大的,歷代產生的作家,遭遇雖多不幸,他們的工作,是無愧於自己的民族的。願你多讀多寫。
                     1983年8月27日晨

談改稿

  傳說《呂氏春秋》成書後,懸之國門,千金不能易一字。
  我常想:這可能是一種神話。事實上,任何人的文章,不會一個字也動不得。但又聽說,當代有一位作家,前些年,他的一篇文章,被選入中學課本。編輯認為有一個字,需要改動一下,他不接受,請葉聖陶去和他說,他仍堅持不改,而終於改不成。這真的成為千金不易一字了。我不知道是一個什麼字,所以也無法評議其是非。
  如果關於呂氏之書的傳說,是為了說明這部書,經過作者反覆推敲修改,文字上已經完美無缺,沒有多少指責的餘地,那是可以理解的。對後來的作者,也是有教育意義的。但絕非說一個人的文章,就可以做到一個字也不能改動。
  「敝帚自珍」也是我們的一句老話。又有人說,人們偏愛自己的作品,像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但不管如何自珍與溺愛,總還是允許別人有所非議挑剔,當然,也要看非議挑剔得是否得當。
  別人大砍大削我的文章,特別是已經發表過的文章,例如《荷花澱》,一處就刪去八行,二百餘字,這是我寫過文章,表示過抗議的。前幾年,有一位中學老師為一個部門編選業餘教材,選上了《山地回憶》,寄來地對此文的修改清樣。只是第一段,我就看到,他用各種符號,把原來文字,刪來改去,勾畫得像棋盤上走亂了的棋子一樣。我確實是非常不愉快了。我想:我寫的文章,既然如此不通,那你何必又去選它呢?
  但是,對於編輯部提出的,個別文字的修改,我從來是認真考慮,虛心接受的。因為我知道,我的修辭造句的功夫,並非那麼深厚。
  現在,大家又在推崇我們古代文字之美了,都在欣賞古文古詩。那些作品,讀起來就是好,也真有它們的生命力。我體會到,古人的這些傳世之作,其產生,固然因為作家的才力,更多的,恐怕是他們修改的功夫。他們的文章,篇幅都很短小,但絕不是一揮而就,就認為盡善盡美。而是改過若干次,即不是一次兩次。傳說王勃是才子,他的外作《滕王閣序》,也不會是沒有修改就定稿的。
  古人寫了文章,很多是貼在牆上,來回的念誦,隨時更易其文字。寄給朋友們看,徵求意見。十天半月甚至半年一年的在那裡用功。每一個字都印在心裡。是這樣寫文章的。
  越到老年,我越相信:好文章是改出來的這句話。如果我們讀書,不只讀作家的發表之作,還有機會去研究他們的修改過程,對我們一定有更多的好處,可惜這方面的資料和書籍,很少很少。
                     1983年9月7日

談讀書

  讀書,主要靠自學。記得上中學時,精力旺盛,讀書最多,也最專心。我們的國文老師,除去選些課文,在課堂給我們講解外,就是介紹一些參考書,叫我們自己在課外去選擇、去閱覽。
  文學非同科學,有時是可以無師自通的,只要個人努力。
  讀書也沒有準則,只有摸索著前進。讀書和自己的志趣有關,一個人的志趣,常常因為時代、環境的變化,而有所改變。所以,就是師長給你介紹的書,也不一定就正中你的心意,正合你當時的愛好。
  例如魯迅先生給許世瑛開的十部書,是很有名的。但仔細一想,許世瑛那時年紀還小,他能讀《全上古……文》或《四庫全書總目》那類的古書嗎?會有興趣嗎?但開這樣一個書目,對他還是有好處的。使他知道:人世間有這樣幾部書,魯迅先生是推重這些作品的。
  現在,也常常有人叫我給他開個書目之類的單子,我是從來不開的。迫不得已,我就給他開些唐詩古文之類的書,這是書林中的菽粟,對誰也不會有害處的。我想:我讀過的,你不一定去讀,也不一定愛好。我沒有讀過的好書多得很。而我讀書,是從來沒有計劃,是遇到什麼就讀什麼的。其中,有些書讀了,確實有好處,有些書卻讀不懂,有些書雖然讀過了,卻毫無所得。
  根據以上這個經驗,我後來讀書,就知道有所選擇了。先看前人的讀書提要,瞭解一下書的作者及其內容。而古人的讀書筆記,多是藏書記,只記他這本書,如何得來,如何珍貴,對內容含義,缺少正確的評價,這就只好又去碰了。
  「開卷有益」,我常常這樣安慰自己。
  我的習慣,選擇了一本書,我就要認真把它讀完。半途而廢的情況很少。其中我認為好的地方,就把它摘錄在本子上。我愛惜書,不忍在書上塗寫,或作什麼記號,其實這是因小失大。讀書,應該把隨時的感想記在書眉上,讀完一本,或讀完一章,都應該把內容要點以及你的讀後意見,記在章尾書後,供日後查考。讀古書,這樣做方便一些,在為所留天地很大,前後並有閒紙,現在印書,為了節省紙張,空白很少,只好寫在紙條上,夾在書裡面。不然年深日久,你讀過的書就會遺忘,等於沒有讀。古人讀書,都作提要,對作者身世,著作內容,作簡要的敘述和評價,這個辦法,很值得我們讀書時取法。
  青年人讀書,常常和政治要求、文壇現狀、時代思潮有關;也常常和個人遭遇,思想情緒有關。然而,總的趨勢,是向前發展的,不是一成不變的。老年人的愛好,常常和青年人的愛好不大一樣,這是很自然的,也不要相互勉強。
  比如,我現在喜歡讀一些字大行稀,賞心悅目的歷史古書,不喜歡看文字密密麻麻,情節複雜奇幻的愛情小說,但這卻是不能強求於青年人的。反過來說,青年人喜歡看樂意寫的這樣的小說,我也是寧可閒坐一會兒,不大喜歡去讀的。
                     1983年9月8日晨雨

談修辭

  我在中學時,讀過一本章錫琛的《修辭學概論》,也買過一本陳望道的《修辭學發凡》。後來覺得,修辭學只是一種學問,不能直接運用到寫作上。
  語言來自生活,文字來自書本。書讀多了,群眾語言聽的熟了,自然就會寫文章。腦子裡老是記著修辭學上的許多格式,那是只有吃苦,寫不成文章的。
  古書上有一句話:修辭立其誠。這句話,我倒老是記在心裡。
  把修辭和誠意聯繫起來,我覺得這是古人深思熟慮,得出來的獨到見解。
  通常,一談到修辭,就是合乎語法,語言簡潔,漂亮,多變化等等,其實不得要領。修辭的目的,是為了立誠;立誠然後辭修。這是語言文字的辯證法。
  語言,在日常生活中,以及表現在文字上,如果是真誠感情的流露,不用修辭,就能有感人的力量。
  「情見乎辭」,這就是言詞已經傳達了真誠的感情。
  「振振有辭」,「唸唸有辭」,這就很能說了。其中不真誠的成分可能不少,聽者也就不一定會受感動。
  所以說,有詞不一定有誠,而只有真誠,才能使辭感動聽者,達到修辭的目的。
  蘇秦、張儀,可謂善辯矣,但古人說:好辯而無誠,所謂利口覆邦國之人也。因此只能說是辭令家,不能說是文學家。作家的語言,也可以像蘇秦、張儀那樣的善辯,但必須出自創作的真誠,才能成為感人的文學語言。
  就是蘇秦,除了外交辭令,有時也說真誠的話,也能感動人。
  《戰國策》載,蘇秦不得志時,家人對他很冷淡,及至得志歸裡,家人態度大變。蘇秦曰:「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豈可忽乎哉!」這就叫情見乎辭。比他遊說諸侯時說的話,真誠多了。也就近似文學語言了。
  從事文學工作,欲求語言文字感人,必先從誠意做起。有的人為人不誠實,善觀風色,察氣候,施權術,耍兩面,不適於文學寫作,可以在別的方面,求得發展。
  凡是這種人寫的文章,不只他們的小說,到處給人虛偽造作、投機取巧的感覺,就是一篇千把字的散文,看不上幾句,也會使人有這種感覺。文學如明鏡、清泉,不能掩飾虛偽。
            1983年9月8日下午,雨仍在下著

談評論

  評論文章,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寫好的。評論一個人難,評論一篇文章同樣難。評論一個人,要能知人論世,設身處地。就是要把一個人,同他所處的時代、環境聯繫起來,才能客觀,有可信性。評論一部作品,如果對作家的時代、環境,毫無所知,就作品評作品,其膚淺就可想而知了。
  近年評論《紅樓夢》的學者們,對於曹雪芹所處的時代環境,研究的可以說是廣泛而周到了。但有些研究,簡直與作品風馬牛不相及,牽強附會,甚至虛假不可信。用這種資料,去研究作者以及作品,那也將是徒勞無益、甚至有害的。
  評論作品要靠對作家的瞭解,但如果瞭解得不準確,而自以為是,寫出來的評論,就會更糟。
  幾十年來,在這個文藝圈子裡,我們看到過或經受過各樣的文藝評論。有些是聲討式的一篇大文,赫然出現在大報上,情況嚴重,聲勢浩大,立刻使所有執筆為文者,及其家屬親朋,都感到戰慄。有些是吹捧式的,一部作品,經權威者發見,推崇備至,封為一流,遂使萬人空巷,鐘鼓齊鳴。這是兩個極端,時間已證明多為荒謬,可以不必再去談它。
  黨的三中全會以後,實事求是的文藝批評,重新為人們所提倡。但因為積重難返,真正做到這一點,還是很不容易的。鑒於過去棒喝主義的惡果太慘重,聲討式的評論文章,近來確是不常見了。吹捧式的評論,其數量雖不見減少,其程度——即吹捧的調門,卻有漸漸降低的趨勢。一般說來,目前的文藝批評,總的缺點,還是忽視藝術分析。具體說來,有如下幾個方面:
  一、架子太大,識見平常。很多文藝評論,文章很長,間架很大。好像不如此,不足以稱為文學評論似的。這是一種傳統習慣,而表現在文藝評論家那裡,尤其顯著。文章的規模,他們取法於古典批評家,而細觀其學識和見解,又多不相稱。
  二、人云亦云,角度一樣。讀關於某一作家的評論,常感到這一點。當然談的是一個人的作品,會有相同內容。但是在藝術分析方面,甚至所用辭句方面,雷同之處甚多,讀起來就缺乏興味了。著眼的角度,也大體一致。不能另開途徑,探討新的領域,以豐富對這一作家的研究。
  三、爭執不下,沒有準繩。現在,對於過去說是「有問題的作品」,叫做「有爭議的作品」。在討論時,總是有兩種完全對立的意見:甲說很壞;乙說很好。爭執一通,無結果而散。這就叫做爭鳴嗎?任何事物,總有一個衡量標準,定其質量。現在評論文章,不大提政治標準了。其實歷代文藝批評,並非完全不顧政治。藝術標準,也不是抽像的,不會是各執一詞,就可以罷休的。不能把文藝上的什麼主義,或什麼流派的主張,各有所好,隨便拿來,作為衡量人間一切文藝的尺度。對於藝術,古今中外,總是把現實生活、民族傳統、社會效果,作為評價取捨的標準的。
  如果一個民族,能以其不斷向上的正義的力量,維護著一個人心所向的道德標準;同樣,這個民族,也就能維護著一個人民共同認識的藝術標準。
                     1983年9月9日晨

談愛書


  

  那天,有一位客人來閒談。他問:「聽說,你寫的稿子,編輯不能改動一個字。另外,到你這裡來,千萬不要提借書的事。都是真的嗎?」
  我回答說:
  關於稿子的事,這裡先不談。關於借書的事,傳說的也不盡屬實。我喜愛書,珍惜書。要用的書,即是所謂藏書,我確是不願意借出去的。但是,對我用處不大,我也不大喜歡的書,我是寧可送給別人,不要他歸還的。我有一種潔癖,看書有自己的習慣。別人借去,總是要有些污損。例如,這個書架上的雜誌和書,院裡院外的孩子們要看,我都是裝上封套,送人他們。他們拿回去怎樣看,我就管不了許多。
  即使是我喜愛的書,在一種特殊的時機,我也是可以慷慨送人的。例如抗日戰爭爆發以後,許多同志都到我家拿過書。大敵當前,身家性命都不保,同志們把書拿出去,增加知識,為抗日增加一分力量,何樂而不為?王林、路一、陳喬,都曾打開我的書箱,挑揀過書籍。有的自己看,有的選擇有用的材料,油印流傳。這些書,都是我從中學求學,北平流浪,同口教書,節衣縮食買下來,平日惜如性命的。
  十年動亂開始,我的書共十書櫃,全部被抄。我的老伴,知道書是我的性命,非常難過。看看我的面色,卻很冷漠,她奇怪了。還以為我能臨事不驚,心胸寬闊呢。當時,我只對她說:
  「書是小事。」
  有些書,我確是不輕易外借的。比如《金瓶梅》這部書,我買的是解放後國家影印的本子。二十四冊,兩布函,價五十元。動亂之前,就常常有同志想看,知道我的毛病,又不好意思說。有的人拐彎抹角:
  「我想借你部書看。」
  我說:
  「什麼書?新出版的詩集、小說,都在這個書架上,你隨便挑吧!」
  「不。」他說,「我想借一部舊書看看。」
  「那也好。」我心裡已經明白七分,「這裡有一部新印的《聊齋》。」
  他好像也明白了,不再說話。
  抄去的書籍還能夠發還,正如人能從這場災難中活過來,原是我意想不到的。但終於說是要落實政策了,但就是不發還這一部。我心裡已經有底,知道有人想藉機扣下,就是不放棄。過了半年,還是有權者給說了話,才答應給我。這一天,報社的革委會主任,把我叫到政工組的內間。我以為他有什麼公事,要和我談,坐下來後,他說:
  「聽說要發還你那部書了,我想借去看看。」
  「可以。」他是革委會主任,我不便拒絕,說,「最好快一些,另外,請不要外傳。」
  政工組到查抄辦公室,把書領回來,就直接交到他手裡去了。那是我未曾觸手的一部新書,還好,他送給我時,污損不大。時間也不太長。我想他不一定通讀,而是選讀。
  過去,《金瓶梅詞話》的潔本出版以後,北平書攤上,忽然出現一本小書,封面上畫著一隻金色的瓶子,上面插著一枝梅花,寫著「補遺」二字。定價高昂,對於只想看「那一部分」的讀者,大敲竹槓。我很後悔沒有買下一本,應付來借這部書的人們。
  客人又問:
  「從你寫的一些文章看,你的家庭,並不是書香門第,那你為什麼從幼年就愛上了書呢?」
  我答:我幼年時,我家裡,可以說是一本書也沒有。我的父親,只念過二年私塾,然後經招贅在本村的一個山西人,介紹到祁州(後來改稱安國縣)一家店舖去學徒。家境很不好,祖父一直盼望父親,能吃上一點股分,沒有等到就去世了。祖父的死,甚至難以為葬,同事們勸父親「打秋風」,父親不願,借貸了一些錢,才出了殯。這是母親告訴我的。父親沒有多讀書,但看到我的兄弟們都已夭傷,我又多病,既不能務農,又因嬌慣也不能低聲下氣去侍候人——學徒。眼下家境好些了,所以決定讓我讀書。我記得從我上學起,父親給我買過一部《曾文正公家書》,從別人要來一本《京劇大觀》,還交給過我一本他親手抄錄的、本縣一位姓閻的翰林,放學政時在路途上寫的詩。父親好寫字,家裡還有一些破舊的字帖。
  我的書都是後來我做事,慢慢買起來的,父親也從不干預。但父親很早就看出我是個無能之輩,不會有多大出息,暗暗有些失望了。

  

  我喜愛書,在鄉里也小有名聲。我十七歲,與黃城王姓結婚。結婚後的年節,要去住丈人家。這在舊社會,被看做是人生一大快事,與金榜題名、作品獲獎相等。因為到那裡,不只被稱作嬌客,吃得很好,而且有她的姐妹兄弟,陪著玩。
  在正月,就是大家在一起摸紙牌。圍在一起,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其樂可以說是無窮的。但我對這些事沒有興趣。她家外院有一間閒屋,裡面有幾部舊書,也不知是哪一輩傳流下來的,滿是灰塵。我把書抱回屋裡,埋頭去看。別人來叫,她催我去,我也不動。這樣,在她們村裡,就有兩種傳說:老年人說我到底是個唸書人;姑娘們說我是個書獃子,不合群。
  我的一生,雖說是與書結下了不解之緣,中間也有間斷。
  一九五六年秋末,我得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症。經過長期失眠,我的心神好像失落了,我覺得馬上就要死,天地間突然暗了一色。我非常悲觀,對什麼也沒有了興趣,平日喜愛的書,再也無心去看。在北京的一家醫院醫治時,一位大夫曾把他的唐詩宋詞拿來,試圖恢復我的愛好,我連動都沒動。三個月後,我到小湯山療養院。附近有一家新華書店,裡面有一些書,是城裡不好買到的,我到那裡買了一部《拍案驚奇》和一本《唐才子傳》,這證明我的病,經過大自然的陶冶,已經好了許多。
  半年以後,我又轉到青島療養。住在正陽關路十號。路兩旁是一色的紫薇花樹。每星期,有車進市裡,我不買別的東西,專逛書店。我買了不少叢書集成的零本,看完後還有心思包紮好,寄回家中。吹過海風,我的身體更進一步好轉了。
  十年動亂,我的書沒有了,後來領到一小本四合一的紅寶書。第一次開批判會,我忘記帶上,被罰站兩個小時,從此就一直帶在身上,隨時念誦。一是對領袖尊敬,二是愛護書籍的習慣沒改,這本小書,用了幾年,還是很乾淨整齊。別人的,都摸成黑色了。
  客:「可不可以這樣說:你的有生之年,就是愛書之日呢?」
  我說:這也很難說。我的書,經過幾次滄桑,已如上述。
  書籍發還以後,我對它們還是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情的。從今年起,我對書的感情漸漸淡漠了,不願再去整理。這恐怕是和年歲有關,是大限將臨的一種徵兆。也很少買書了。前些天,托人買了一部《文苑英華》,一看字縮印得那樣小,本子裝訂得又那樣厚,實在興趣索然。本來還想買一部《冊府元龜》的,也作罷了。
  我的生平,沒有什麼其他愛好。不用說聲色犬馬,就是打撲克、下象棋,我也不會。對於衣食器用,你都看見了,我一向是隨隨便便,得過且過的。但進城以後,有些稿費,既對別的事物無多需求,舊習不改,就想多買書。其實也看不了許多,想當一個藏書家。「文化大革命」期間,有人說我是聚浮財,有人說我是玩書。玩人喪德,玩物喪志,玩書又將如何呢?這就很難說清楚了。黃丕烈、陸心源都是藏書家,也可以說都是玩書的人。不過人家錢多,玩得大方一些,我錢少,玩得小氣一些。人無他好,又無他能,有些餘力,就只好愛愛書吧。
  我死以後,是打算把一些有用的書,捐獻給國家的,雖然並沒有什麼珍本。不過包書皮上,我多有糊塗亂寫,想在近期清理一下,以免遺笑後世。
                     1983年9月19日夜記

愛書續談

  答:讀書首先要知道愛書。不過,請原諒,像你這樣愛書,體貼入微,一塵不染,是否也有些過火,別人不好做到呢?
  答:是這樣,不能強求於人,我也覺得有些好笑。年輕時在家裡讀書,書放在妻子陪嫁的紅櫃裡。妻子對我愛書的嘲笑,有八個字:「輕拿輕放,拿拿放放。」書籍是求知的工具,而且只是求知的手段之一,主在利用。清朝一部筆記裡說:到有藏書的人家去,看到誰家的書嶄新,插架整齊,他家的子弟,一定是不讀書,沒有學問的。看到誰家的書零亂破敗,散放各處,這家的子弟,才是真正讀書的人。這恐怕也是經驗之談。我的書,我喜愛的書,我的孩子們是不能亂動的。我有時看到別人家,床上、地下、窗台、廁所,到處堆放著書,好像主人走到哪裡,坐在何處,隨時隨地,都可以拿起來閱讀,也確實感到方便,認為是讀書的一種好方法。
  但就是改不了自己的老習慣。我的書,看過以後,總是要歸還原處,放進書櫃的。中國舊醫書上說有一種疾病,叫做「書癡」,我的行為,庶幾近之。
  客:這也難說。我看你在日常生活中,不只對書,對什麼東西,也是珍惜,不肯拋廢。這是否和長期過艱苦生活有關呢?
  答:我們已經談過,我自幼家境並不好,看到母親、妻子終日織紡,一粒糧食,得來不易,我很早就養成了一種儉樸的生活習慣,有時頗近於農民的吝惜。直到現在,還是如此,我已經描寫在一篇小說之中,作為自嘲。
  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期間,我離鄉背井,可以說是窮到一無所有。行軍時,只有一根六道木棍子和一個用破褲子縫成的所謂書包,是我唯一的私有財產。我對它們也是愛護備至,唯恐丟掉。特別是那根棍子,就像是孫悟空手裡那根金箍棒一樣,時刻不離手,從晉察冀拿到延安,又從延安拿到華北。你看,人總是有一點私有觀念,根深蒂固,即使只剩下一點破爛,也像叫化子,不肯放下那根破棗木棍兒。但是,就在這種情況下,我的破書包裡,還總是帶著一本書,準備休息時閱讀。我帶過《毀滅》、《吶喊》、《彷徨》,也帶過《楚辭》和線裝的《孟子》。那時行軍,書帶多了,是走不動的,我就選擇輕便的書帶上。
  客:你讀書,有沒有目的性?或者說,從什麼時候開始,你的讀書,才是自覺的,有所追求的呢?
  答:幼年讀書,可以說是沒有目的的,上小學是為了識字,看小說,是叫做看閒書。《紅樓夢》、《封神演義》,是我在本村借來看的。如果說讀書,是為了追求什麼,那應該從我讀高中說起。這時,我已經十九歲,東北九·一八事變,上海一·二八戰事,接連發生,這是國家民族的處境。我個人的處境是初中畢業,沒有生活出路,父親又勉強叫我再上二年高中。高中畢業以後,又將如何,實在茫然。人在青年,對國家,對家庭,對周圍環境,對個人,總是有很多幻想,很多希望與失望,感慨和不平的。但我並沒有鬥爭的勇氣,也沒有參加過什麼實際的革命活動。我處在一種隱隱的憂悶之中彷徨不定,想從書本上,得到一些啟示,一些安慰,一些陶醉。
  讀書是一種文化活動,文化活動總是帶有時代特點。青年讀書,總是順應時代思想的潮流的。這一時期,我讀了大量的新興社會科學和新興革命文學的書籍,這對於我後來參加抗日戰爭,無疑是一種起主導作用的推動力。所以說,二十歲上下時的讀書,雖然目的性並不明確,但對國家民族的解放和進步,對自身生活、思想的解放和進步的嚮往和追求,還是有意識的,而且是很強烈的。
  我應該感謝書籍,它對我有很大的救助力量。它使我在青春期,沒有陷入苦惱的深淵,一沉不起。對現實生活,沒有失去信心。它時常給我以憧憬,以希望,以啟示。在我流浪北平街頭,衣食不繼時,它躺在街頭小攤上,蓬頭垢面與我邂逅。風塵之中,成為莫逆。當我在荒村教書時,一盞孤燈,一卷行李,它陪我度過了無數孤獨的夜晚,直到雄雞曉啼。在阜平草棚,延安窯洞,它都伴我枯寂,給我營養,使我奮發。此情此景,直到目前,並無改變。一往情深,矢志不移,白頭偕老,可謂此矣。我對它珍惜一點,溺愛一點,也是情理之常,不足為怪了。
                     1983年9月22日

我和古書

  我的讀書過程,可以分成幾個階段。從小學到初中,可以說是啟蒙階段,接受師長教育。高中到教書,可以說是追求探索階段。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可以說是學以致用階段。
  進城以後,可以說是廣事購求,多方涉獵,想當藏書家的階段。
  可以從第三階段說起。抗日戰爭時期,在冀中區,我們油印出版過一些小冊子,其中包括蘇聯十月革命以後的文藝創作和新的文學理論。這些書,都是我在三十年代研究和學習過的。我所寫的文藝方面的論文和初期的創作,明顯地受這些理論和作品的影響。例如我的第一篇小說《一天的工作》和第一篇論文《現實主義文學論》。所以說,這是「學以致用」的階段。我們在這一時期的工作,雖然幼稚,但今天看起來,它在根據地的影響,還是很深遠的。
  我在三十年代初,所學習的文藝方面以及社會科學方面的知識,都盡量應用在抗日工作中去,獻出了我微薄的力量。
  另外,在實際工作中,又得以充實自己,發展所學,增長了工作的能力。
  為什麼進城以後,我又愛好起古書來呢?
  我小的時候,上的是「國民小學」,沒有讀過「四書五經」。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是一個缺陷。中學時,我想自學補課,跑到商務印書館,買了一部四書,沒有能讀下去,就轉向新興的社會科學去了。直到現在,很多古籍,如不看注,還是讀不好,就是因為沒有打下基礎。初進城時,薪俸微薄,我還是在冷攤上買些破舊書,也包括古籍,但是很零碎,沒有系統。以後,收入多了一些,我才慢慢收集經、史、子、集四方面的書,但也很不完備。直到目前,我的二十四史,還缺宋書和南齊書兩種,沒有配全。認真讀過的,也只有《史》、《漢》、《三國誌》和《新五代史》幾種。《資治通鑒》,讀過一部分,《綱鑒易知錄》通讀過了。近人的歷史著作,如夏曾佑的《中國古代史》,呂思勉的《隋唐五代史》、《清史綱要》,等,也粗略讀過。我還買一些非正史,即所謂載記一類的書:《十六國春秋》、《十國春秋》、《吳越備史》、《七家後漢書》等等。但對我來說,程度最適合的,莫過於司馬光的《稽古錄》。我買了不少的明末野史,宋人筆記,宋人軼事,明清筆記,都與歷史有關。
  《世說新語》一類的書,買得很多,直至近人的新世說。
  我喜愛買書,不只買一種版本,而是多方購求。《世說新語》,我有四種本子,除去明刊影印本兩種,還有唐寫本的影印本,後來的思賢講捨的刻本。《太平廣記》也有四種版本:石印,小木版,明刊影印,近年排印。《紅樓夢》、《水滸》,版本種類也有數種,包括有正本,貫華堂本。還有《續水滸》、《蕩寇志》。
  各代文學總集,著名作家的文集,從漢魏到宋元,經過多年的搜集,可以說是略備。明清的總集別集,我沒有多留心去買。我對這兩朝的文章,抱有一點輕視的成見。但一些重要思想家、學術家和著名作家的書,還是買了幾種。如黃黎洲、崔樂璧、錢大昕、俞正燮、俞樾等。一些政治家,如徐光啟、林則徐的文集,我也買了。錢謙益的兩部集子也買了。
  近代學者梁啟超、章太炎,我買了他們的全集。王國維,我買了他的主要著作。近人鄧之誠,岑仲勉的關於歷史和地理的書,我也買了幾種。黃侃、陳垣、余嘉錫的著作,也有幾種。
  我的藏書中,以小說類為最多,因為這有關本行。除去總集如《太平廣記》、《說郛》、《顧氏文房小說》以外,張之洞的《書目答問》,小說家類,共開列三十六種,我差不多買齊了。其次是雜史類掌故之屬,《書目答問》共開列二十一種,我買了一半多。再其次是儒家考訂之屬,我有二十六種。
  剛進城時,新舊交替,書市上舊書很多,也很便宜。我們剛進來,兩手空空,大部頭的書,還是不敢問津。《四部叢刊》,我只是在小攤上,買一些零散的,陸續買了很多。以後手裡有些錢,也就不便再買全部。因此,我的《四部叢刊》,無論初、二、三編,都是不全的,有黑紙的,也有白紙的,很不整齊。廿四史也同樣,是先後零買的,木版、石印、鉛印;
  大字、小字、方字、扁字,什麼本子也有。其中以《四部備要》的本子為多。《四部備要》中其他方面的書,也佔我所藏線裝書的大部分。
  譜錄方面的書,也有一些,特別是書目。
  我買書很雜,例如有一捆書(我的書自從抄家時捆上,就一直沿用這個辦法)的書目為:《黃帝內經素問》,《桑蠶粹編》,《司牧安驥集》,《考工記圖》,《鄭和航海圖》,《營造法式》,《花鏡》……這並非證明我無書不讀,只是說有一個時期,我是無書不買的。
                     1983年9月27日

我中學時課外閱讀的情況

  從一九二六年起,我在保定育德中學讀書六年(初中四年,高中二年)。回憶在那一時期的課外閱讀,印象較深的,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讀報紙:每天下午課畢,我到閱覽室讀報。所讀報紙,主要為天津的《大公報》和上海的《申報》,也讀天津《益世報》和北平的《世界日報》,主要是看副刊。《大公報》副刊有《文藝》,《申報》有《自由談》,前者多登創作,沈從文主編。後者多登雜文,黎烈文主編。當時以魯迅作品為主。
  二、讀雜誌:當時所讀雜誌有《小說月報》、《現代》、《北斗》、《文學月報》等,為文藝刊物,多左翼作家作品。
  《東方雜誌》、《新中華》雜誌、《讀書雜誌》、《中學生》雜誌等,為綜合雜誌。當時《讀書雜誌》正討論中國社會史問題,我很有興趣。也讀《申報月刊》和《國聞週報》(《大公報》出版)。
  三、讀社會科學:讀了《政治經濟學批判》、《費爾巴赫論》、《唯物論與經驗批判論》等經典著作,以及當時翻譯過來的蘇聯及日本學者所著經濟學教程。如布哈林和河上肇等人的著作。
  四、讀自然科學:讀《科學概論》、《生物學精義》,還讀了一本通俗的人類發展史,書名叫《兩條腿》,北新書局出版。
  五、讀舊書:讀《四書集注》、莊子、孟子選本,楚辭、宋詞選本,以及近代人著文言小說如《浮生六記》、《斷鴻零雁記》等。
  六、讀文化史:先讀趙景深《中國文學小史》、王治秋《新文學小史》(載於《育德月刊》)、楊東蓴《中國文學史》、胡適《白話文學史》、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歐洲文藝思潮》、《歐洲文學史》,日人鹽谷溫、青木正兒等人的有關中國文學著作。
  七、讀小說散文:《獨秀文存》、《胡適文存》,魯迅、周作人等譯作,冰心、朱自清、老捨、廢名作品,英法小說、泰戈爾作品。後來即專讀左翼作家及蘇聯作家小說。
  八、讀文藝理論:讀《文學概論》及當時文壇論戰的文章,如魯迅與創造社一些人的論戰,後來的《文藝自由論辯》,及中外人寫的唯物史觀藝術論著。日本廚川白村、藏原惟人、秋田雨雀的著作,柯根《偉大的十年間文學》等。
  九、讀文字語言學:陳望道《修辭學發凡》,楊樹達《詞詮》,穆勒《名學綱要》,即邏輯學。
  十、讀人生觀、宇宙觀方面的書:記有吳稚暉、梁漱溟著作,忘記書名。
  以上所記,主要是課外讀物,多由教師介紹指導。中學生既無力多買書,也不大知道應該買哪些書,所以應該利用學校中的圖書館,並請教師指導。向同學師長借閱書籍,要按期歸還,保持清潔。
                     1983年10月4日

談「打」

  我住的屋子,是舊式建築。雖然高大,但采光不好,每到升爐子以前這一段時光,陰冷得很不好過。夜晚看書,也要披上一件大棉襖。
  這件大棉襖,也很有年代了。是一九六六年冬天,老伴為我添制,應付出去「開會」穿的。在當時,這還算是時興式樣,現在很少見到有人穿了。我第一次穿著它去「開會」時,還有革命群眾看不慣,好像說我沒有資格再穿一件新棉襖。後來我就很少穿它,只穿一身破爛不堪像叫花子一樣的衣服。
  其實是妄然的。我眼前的文章,寫的是趙樹理的「最後五年」。說他只是回答了一句問話,就被一個素不相識的、五大三粗的漢子,當胸擊了一拳,趙應聲倒地,斷了三根肋骨,終於造成他的死亡。
  哪裡來的這麼大的仇恨?是出自無產階級感情嗎?好像又不是。因為文章說這只是一個「惡棍」。
  一個惡棍,一拳打斷一個作家的三根肋骨。在當時,這被稱作「革命」,現在讀到這裡,確是不能不感到身上有些發涼了。
  在那些年月裡,說句良心話,我是沒有挨過多少打的。只是在干校單獨出工時,冒犯了當地農場的幾個壞孩子,當我正在低頭操作時,一塊饅頭大小的碎磚飛來,正中我的頭頂,如果不是戴著一頂棉帽,很可能腦漿飛迸,當場死亡了。
  那時我被定上了一些罪名。有些人定我為某某「黑幫」,這是出於他們的「常識」,且不去談它。又說我是某某和某某的死黨。前者為本市的文教書記,後者為宣傳部的副部長。這個罪名,一直延續到「文革」後期,好像是定論似的。最後一次叫我寫材料,那位辦事人還惋惜地說:
  「看,和他們搞到了一起!」
  對此,我從來沒有辯解過,只是沉默著。我漸漸明白,這完全是一些人的政治權術。他們從以上兩位得到的實惠,要比我多,關係也密切得多,卻反過來說我是死黨。那時候,革命群眾要保一些人,也要打倒一些人。作家是沒有人保的。保你幹什麼?你不過是一個作家,能給人家什麼好處?打倒你,得罪了你,你也不過是一個作家,能有什麼權力報復?所以,作家被首先打倒,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其實,他們也知道,我這個人落落寡合,個人主義嚴重,是很難與人結為死黨的。
  以上是對保與打的一般理解。但對那些打手的心理狀態,又如何分析呢?我初步揣想,可能有以下幾種情況:
  一、對共產黨有刻骨仇恨,藉機報復。
  二、不逞之徒想因緣林彪「四人幫」的政策上台,撈一官半職。
  三、流氓無賴打蹭拳、充威風。
  如果遭害者是一個作家,還有一種心理激動,那就是嫉妒。進城以後,有稿費一說,遂使一些人認為作家一行是搖錢樹,日進斗金。羨慕非常,再加上江青倡言稿費是「不義之財」,乃打出手,以快其意。
  其實像趙樹理這樣的作家,雖承擔有錢的虛名,在他有生之日,是沒有什麼金錢欲,也沒有享受過什麼物質福的。他追求的是藝術成就,衣、食、住、行,都不及其他行當的人講究。而一遇什麼運動,他卻常常被首先揪出示眾,接連不斷地作檢討。
  趙樹理的最後五年,過去又有好多歲月了。我想,像那個「五大二粗」的人,生活得還是很好的,也不會有什麼懺悔之意吧。他可能打了一些人,也可能還保了一些人。這就很難說了。
  看書看到這裡,就越感到當前政治清明,太平盛世的可貴了。向前看吧!
                     1983年10月22日

改稿舉例

  這裡說的改稿,不是我自己修改稿件,也不是我給別人修改稿件。是我近年給報刊投稿,編輯同志們,給我修改稿件。
  他們這些修改,我都認為很好,我沒有任何異議。在把這些文章編入集子的時候,我都採納了他們的修改。
  現就記憶所及,列舉如下:
  (一)《文集自敘》。這篇稿子,投寄《人民日報》。文章有一段概述我們這一代作家的生活、學習經歷,涉及時代和社會,敘述浮泛,時空曠遠。大概有三百餘字,編輯部給刪去了,在文末有所註明。在編入文集時,就是用的他們的改樣。
  因為,文章既是自敘,當以敘述個人的文學道路、文學見地為主。加一段論述同時代作家的文字,頗有橫枝旁出之感。並且,那篇文章,每節文字都很簡約,獨有這一節文字如此繁衍,也不相稱。這樣一刪,通篇的節奏,就更調和了。
  (二)《談愛書》。是一篇雜文。此稿投寄《人民日報·大地》。文中有一節,說人的愛好,各有不同。在干校時,遇到一個有「抱粗腿」愛好的人,一見造反派就五體投地,甚至栽贓陷害他以前抱過、而今失勢的人。又舉一例,說在青島養病時,遇到青年時教過的一位女生,常約自己到公園去看猴子。文約二百餘字,被刪除。
  既是談愛書,以上二愛,與書有何瓜葛?顯然不倫不類。
  作者在寫作時,可能別有寓意,局外人又何以得知?
  (三)《還鄉》。此篇系小說,投寄《羊城晚報·花地》。文中敘述某縣城招待所,那位不怎麼樣的主任,可能是一位局長的夫人。原文局長的職稱具體,編輯給改為「什麼局長」。
  這一改動,使具體一變而為籠統,別人看了,也就不會往自己身上拉,感到不快了。
  其他為我改正寫錯的字,用錯的標點,就不一一記述了。
  (四)《玉華嬸》。此篇亦系小說,投寄《文匯月刊》。文中曾記述:玉華嬸年老了,她的兒媳們都不聽她的話,敢於和她對罵。「並聲稱要殺老傢伙的威風。」登出後,此句被刪去。乍一看,覺得奇怪,再一想:這些年來,「老傢伙」三字,常與「老幹部」相連,編輯部刪去,不過是怕引起誤會。
  這樣說,好像編輯部有些神經過敏,過於謹小慎微了。其實不然。我認為:文藝領域就是個敏感的場所,當編輯的麻木不仁,還真擔負不起這一重要職務。現在認真回想,我在寫這一句話的時候,也未始沒有從「老傢伙」,聯想到「老幹部」,甚至聯想到自己。編輯部把這一句話刪去,雖稍損文義,我還是諒解其苦衷的。
  (五)《吃飯的故事》。此篇系散文,投寄《光明日報·東風》。登出後,字句略有刪節。一處是:我敘述戰爭年代,到處吃派飯,「近於乞討」。一處是:我敘述每到一村,為了吃飯方便,「先結識幾位青年婦女」,並用了「秀色可餐」一詞。
  前者比喻不當,後者語言不周密,有污染之嫌。
  我青年時,初登文域,編輯與寫作,即同時進行。深知創作之苦,也深知編輯職責之難負。不記得有別人對自己稿件稍加改動,即盛氣凌人的狂妄舉動。倒是曾經因為對自己作品的過度貶抑菲薄,引起過夥伴們的不滿。現在年老力衰,對於文章,更是未敢自信。以為文章一事,不脛而走,印出以後,追悔甚難。自己多加修改,固是防過之一途,編輯把關,也是難得的匡助。文興之來,物我俱忘,信筆抒懷,豈能免過?有時主觀不符實際,有時憤懣限於私情,都會招致失誤,自陷悔尤。有識之編者,與作者能文心相印,揚其長而避其短,出於愛護之誠,加以斧正,這是應該感謝的。當然,修改不同於妄改,那些出於私心,自以為是,肆意刁難,隨意砍削他人文字的人,我還是有反感的。外界傳言,我的文章,不能改動一字,不知起自何因。見此短文,或可稍有澄清。
                     1983年12月18日下午

實事求是與短文

  現在,有的報刊,有的人,在提倡寫短文章了,這是很好的事。
  文章怎樣才能寫得又短又好?有時千言萬語也說不清楚;
  有時說起來也很簡單,這就是要「實事求是」。
  把實事求是是四個字運用到寫作上,正像把它運用到一切工作上,是會卓有成效的。
  比如,你要寫一篇散文,如果是記敘文,那就先寫你親身經歷過的一件事,你長期接近過的一個人。如果是寫感想,也必須寫你深深體會過的,認真思考過的,對一種社會現象、一個人、或一個事件,確曾有過的真實感想。
  這些事件、人物、感想,都在你的身上、心上,有過很深刻的印象。然後你如實地把它們寫出來,這就是「實事」。
  一般說,實事最有說服力,也最能感動人。但是只有實事還不夠。在寫作時,你還要考慮:怎樣才能把這一實事,交代得清楚,寫得完美,使人讀起來有興味,讀過以後,會受到好的影響和教育,這就是「求是」。
  我們在課堂上,所學的課文,都很短小。初學作文時,老師也是這樣教導的,我們也是這樣去寫作的。可是等到我們想當作家、想投稿了,就去拜讀報刊上那些流行文章。那些文章都很長,看起來雲山霧罩,也很唬人。正趕上自己的稿件沒有「出路」,就以為自己的寫法不入時,不時興,於是就放棄了自己原來所學,追趕起「時髦」來,也去寫那種冗長的,浮浮泛泛的,不知所云的文章了。大家都這樣寫,就形成了一種文風,不易改變的文風,老是嚷嚷著要短,也終於短不下來的文風。
  文章短不下來的主要原因,就是忘記了寫作上的實事求是。我們提倡寫短文,首先就要提倡這四個字。反璞歸真,用崇實的精神寫文章。
  當然文章好壞,並不單看長短。如果不實事求是,長文也不會寫好的。我們這裡著重談的,是如何寫好短文。
                     1983年12月24日

談「印象記」

  「印象記」這種文章,在中國,好像並不是古已有之的。
  「五四」前後,很少見到。三十年代才多起來,似乎是從日本傳過來,又多是寫作家的。我年輕時,就讀過《高爾基印象記》、《秋田雨雀印象記》,等等。
  青年人而又喜歡上了文學,就特別喜歡讀一些有關作家的文字。其實有很多記述,是不大可靠的。因為是先入為主,如果不實,其受害的程度,很可能不輕。先不談小報上那些名人逸事,文壇花絮之類的文章,就是在「印象記」這種貌似莊嚴又是身臨親見的記載裡,可靠可信的東西,究竟有多少,我近來也有些懷疑了。
  文章的可信與不可信,常常不在所寫的對象如何,而在於作者本身的修養。
  我們知道,每一個人,他的生活經歷、生活現狀,特別是思想感情的活動,是很複雜,很曲折,多變化,有時是難以捉摸,更難以判斷的。你去會見一個作家,和他談了一兩個小時,便寫下了幾千字的印象記,你所得的印象,都能那麼切合他的生活實際和思想實際嗎?
  比如說,你見到這位作家正在吃飯,桌上只有一碟鹹菜,你就得到了生活簡樸的印象。或者你去的時候,他正在啃著一隻豬蹄,你就得到了一個饕餮的印象。這顯然都不是這位作家吃飯的全貌。
  一時一地的見聞,並非不能寫。寫下來,也不能說是不真實。但必須保持客觀。寫見到他吃鹹菜,寫見到他啃豬蹄,這都不可非議,因為是真實的見聞。如果就此得出結論:他是簡樸,或是饕餮,那就失去真實了。
  古往今來,寫文章的人,最容易失敗在主觀判斷上。
  進入晚年,有幸看到一些關於我的印象記。作者的用心,都是良好的,對我都是熱情的。雖然因為有過多溢美之詞,使我讀起來,常常慚怍交加,汗流浹背,總的說來,是令人振奮的,值得感激的。
  如果排除個人的感情,單單評論文字,這些文章,確也存在著高下、虛實等等問題。
  文章的功能,是因人而異的。是以作者的寫作態度、藝術風格,分別優劣高低的。
  六十年代,呂劍同志寫過一篇同我的會見記,這篇文章,我曾推薦給出版社,作為我的一本小說集的附錄。外文出版社曾幾次刊用它。我對這篇文章,印象很好,它並沒有吹噓我,也沒有發表作者本人的什麼高見。它只是如實地記下了我們的那一次簡單的會見,和我當時對他說的一些話。我當時談的只是我的創作見解和創作情況。呂劍同志也沒有代替我多去發揮。因此,這篇文章,是一篇真實的記錄,對需要它的人,有比較大的參考用途。
  另外,就是昨天讀到的,鐵凝同志寫的一篇題名《套袖》的散文。她這篇文章,我接到《文匯報》以後,當晚看了兩遍。這並非是從中看到了她對我的什麼捧場,而是看到了她的從事創作的赤誠之心。鐵凝的創作,一開始就帶有這種赤誠,因此,她進步很快,迅速成為文壇矚目的新人物,有些人還不得其解,視為神秘,其實就是因為「赤誠」兩個字。
  我想,她是應該明瞭並珍惜自己的得天獨厚之處的。
  在文章中,她並沒有說我好,當然也沒有說我不好。她只是記下了幾次來我家的所聞所見。雖然她見到的,有時還有些差錯,比如,我撿的黃豆,是別人家晾曬時遺落的,並非同院人家種植的。這也無關重要,無傷大體。
  客觀地記下幾次見聞,自己不下任何主觀結論,叫讀者從中形成自己的印象。這種寫法,也可以說這種藝術手段,就必然比那種大驚小怪,急於讚美,並有意無意中顯示點自己的什麼寫法,高出一等。
  我讀這種文章,內心是愉快的,也是明淨的,就像觀望清泉飛瀑一樣。
                     1984年3月2日下午

文學與鄉土

  《農村青年》雜誌就要創刊,編輯同志要我對農村愛好文學的青年講幾句話,我高興地答應了。
  我是在農村長大的,先後在農村生活、工作近三十年。我很愛我的故鄉,雖然它經歷了長期的苦難和貧困,交通不便和文學落後。經歷了頻繁的戰亂和天災,無數農民流離失所。
  但我一直熱愛它,留戀它,懷念它。直到現在,我已經很老了,還經常不斷地做夢,在它那裡流連忘返。
  古今中外,都有許多作家,許多作品,描述他們的可愛的故鄉。
  農村是個神秘的,無所不包容,無所不能創造的天地。農村能產生桑麻,能產生五穀,能產生各種能工巧匠,當然也能產生藝術家、作家。
  故鄉,故鄉的水土,故鄉的風俗人情,在它產生的作家手中再現。
  故鄉,用母親的乳汁,養育著它的歌手,像用它的水土培育禾苗樹木一樣。
  故鄉有遍地花開,有參天大樹。誰對它的愛真誠、深厚,誰的根就扎得深,就越能吸到更多的浮汁。誰的發育也就會越好,長得高大茂盛。
  俗話說:「熱土難離。」故鄉就是文學的熱土。
  你越是熱愛它,你就越能瞭解它,你就越能表現它。
  故鄉像誠樸的農民一樣,像勤勞的母親一樣,不喜歡三心二意的華而不實的孩子。
  你如果愛好文學,你就得先熱愛你的鄉土。
  當然,熱愛鄉土,熟悉鄉土,還只是積累生活的過程。此外,還有積累知識的過程,熟練技巧的過程。
  不能把你的眼光,只放在那一畝三分地上;也不能把你的感情,只放在孩子、老婆、熱炕頭上。
  有些農民出身的作家,作品得不到長足的進步,就常常是因為眼光短小了一些。
                     1984年3月17日午後

談簡要

  廖代劉知幾的《史通》,是我喜歡的古籍之一種。讀過以後,確實受益。能夠受益的書,並不是很多的。
  這部書主要是談歷史著作,劉知幾說:「夫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而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
  劉知幾說,敘事可以有四種方法,也可以說是四種途徑:
  「蓋敘事之體,其別有四:有直紀其才行者,有唯書其事跡者,有因言語而可知者,有假贊論而自見者。」
  他的這些話,是對寫歷史的人說的,他的要求是:一個內容,用一種途徑表達過了,就不要再用其地的途徑重複表達了。
  我們寫文章卻常常忽視這一點。比如寫一個人物,他的事跡,在敘述中已經談過了,在對話中又重複一次,或者在抒情中又重複一次,即使語言稍有變化,但仍然是浪費。
  時代不同,我們現在當然不能再用《尚書》、《春秋》那樣的文字去敘事,勉強那樣去做,那倒是一種滑稽的事,是一種倒退。在語言的簡練上,也不能像劉知幾要求的那樣嚴格,他說:
  「始自兩漢,迄乎三國,國史之文,日傷煩富。逮晉以降,流宕逾遠。尋其冗句,摘其煩詞,一行之間,必謬增數字;尺紙之內,恆虛費數行。」
  他甚至舉出《漢書·張蒼傳》中的一句話:「年老口中無齒」為例,說:「蓋於此一句之內,去年及口中可矣。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為煩字也。」這種挑剔,就有些不近情理了,不足為訓。
  文字的簡練樸實,是文學作品的一種美的素質,不是文學作品的一種形式。文章短,句子短,字數少,不一定就是簡樸。任何藝術,都要求樸素的美,原始的美,單純的美。這是指藝術內在力量的表現手段,不是單單指的形式。凡是偉大的藝術家,都有他創作上的質樸的特點,但表現的形式並不相同。班馬著史,敘事各有簡要之功;韓柳為文,辭句各有質樸之美。因此才形成不同的風格。
  文字的簡要的形成,要有師承,要有一個學習的過程和鍛煉的過程。一般地說,人越到晚年,他的文字越趨簡樸,這不只與文字修養有關,也與把握現實、洞察世情有關。
  我們現在,能按照魯迅先生說的,寫好文章以後,多看兩遍,盡量把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除,也就可以了,不能苛求,不能以詞害義。
                     1984年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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