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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冉淮舟(六封)



關於《津門小集》

  淮舟同志:
  收到你寫來的信和抄來的稿,面對著你那抄寫得規規矩矩、整整齊齊的字體,我感激得無話可說。這些短稿,本來棄之無甚可惜,我竟同意累你去抄寫它,只是因為一個人病了之後,常常有無能為力之感,也就顧不得你的煩勞了。
  你們正在年輕有為,但常常要付出精力去做這些意義不大的工作,有時還要說是「一種學習」,這就是我在感激之餘,無話可說的原因。
  我說的「無能為力」,指的是:這些文章本來無足輕重,在我年輕氣盛的時候,把它們拋棄不管,它們明顯是我那時的小小的「雄心」的犧牲品。現在病了幾年,隻字未寫,想起它們來了,珍惜起它們來了,很有些像一個破落戶對待殘留的財產,也很有些像浪當子情場失意之後對待家裡的「糟糠」的心情一般。
  既然是珍惜,也就偏重看見了它們身上帶著的優點。寫作它們的時候,是富於激情的,對待生活裡的新的、美的之點,是精心雕刻,全力歌唱的。——這些優點,是我今天想到的。在當時發表的時候,反映並不完全如此。我在農村採訪的時候,有一位從事材料整理的同志,就當面指出它們的浮光掠影,批評過我的工作不深入,勸告我到北屋去開會,那時北屋裡的會議是晝夜不息的。當然,我並沒有完全執行他的建議,沒有整天去做會議記錄,因為我知道如果要求一個作者整天在會議上,他是連光影也收穫不到的。
  《津沽路上有感》一篇,尤其如此,發表以後,有一位青年有為的領導文藝工作的同志,對我說,很使他失望。當時我在慚愧萬分之餘,只好熱誠地希望他的已經宣稱要動手的踏踏實實的作品問世,但是這幾年我病了,很多偉大的作品,都沒有機會拜讀——例如那勸我去聽開會的同志,很早就在計劃著創作,不知已經完成沒有?——真是沒有辦法的事。
  以上所談,只是想說明,即使是一紙短文,在批評指責的時候,也應該採取一個比較全面的態度,指路給人,也要事先問明他要到哪裡去。
  這些短文,它的寫作目的只是在於:在新的生活激劇變革之時,以作者全部的熱情精力,作及時的一唱!任務當然完成的有大有小,有好有壞,這是才力和識力的問題。蝴蝶和蜜蜂,同時翩舞,但蜜蜂的工作,不只表現在鑽入花心,進行吸掠的短暫之時,也表現在蜂房裡繁重的長期的但外人看不見的勞動之中。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面對這些短小的簡直是微不足道的文章,發些近於呻吟的感慨了,當然這是有病的呻吟。
  而你竟還那樣鄭重,甚至一個字的改正,還要提出商榷,這完全是不必要的。在今後處理我那些稿子的時候,請即隨手改正,即便改的不當,我不是還可以劃回來嗎。
  《訪蘇紀要》,先不忙於整理,因為我對那裡的知識很有限,寫得很淺薄。《在蘇聯文學藝術的園林裡》一篇,以後可以作為創作集的附錄。你看其中有關文學的,如有比較完整,內容沒有錯誤的,記出來,以後編入《文學短論》之中。
  至於那些短論,務請你嚴格地選一下,空洞的、無什新意的、好為人師的,都不要,有些好的記下來,以後編入《文學短論》。
  你要的書,等我找一找,《風雲初記》合訂本,恐怕沒有,一本也沒有了。《文學短論》可能有,找出即寄上。
  深深地感謝你的熱情的幫助。信的前半有些像作文章,這是我想在《小集》出版時,摘錄一部分,作為後記,有一舉兩得之意。
  春節,我哪裡也沒去,因為談話多,初三支持不了,睡了一下午。身體不好,所以事先我也沒請你們來我這裡過節。
          敬禮
                     孫犁
                     1962年2月8日下午

關於契訶夫


  

  淮舟同志:
  前去一信,想已收到。我來這裡後,精神較好,飯量大增。李季同志回去了,這裡文聯運動開始。
  這期《文藝報》登了那篇評《風雲初記》的文章。已告知《文藝報》,直接寄此。
  我這幾天看《給契訶夫的信》一書,這真是一本最好的作家的傳記,從其中我瞭解契訶夫的為人,有如下幾個方面:
  一、他寫文章,那些幽默,是用出人不意的方法寫出的。
  在前面,他正正經經的談著,甚至是嚴肅沉痛地談著,忽然出來一句,使人不禁發笑。他的幽默不像我們那些幽默,我們的幽默是,故作聲態,讀者沒笑,作者先笑,讀者是否笑,還在未可知之數。
  二、他對出版社、劇院,出版或上演他的作品,是很厚道的,不斤斤計較金錢,只要把書印好,把劇演好就好,甚至只要好,金錢上吃大虧,他也高興。
  三、書裡有一張他和托爾斯泰的合影,照得真好,兩個作家的性格活現紙上。
  四、他身體不好,頗為達觀,在寫給妹妹的信中,有一段,甚像中國的《莊子》。
  五、——寫至此,金鏡同志雨中來訪,打斷了。
  《紅樓夢》文章,《人民文學》今天電話:他們不用,已「支援」《文藝報》。我說,文章寫得不好,不用就退還,不必轉讓。兩次投稿《人民文學》都被否定,看來,我實在是寫不好了。
  但吃飯還是很多,今晚吃炒麵,四兩迅速而下。
             祝
       好
                     孫犁
                     1963年5月20日晚

  

  淮舟同志:
  二十二日信及轉件收到。文稿尚未收到,估計明天可到,因印刷總要慢一些。
  此處今日又降雨,天氣驟涼,好在我帶了厚衣。近日天氣變化多,希注意身體。
  今日讀完《給契訶夫的信》。作家晚年,多病,因與劇院發生聯繫,此一時期創作多為劇作。
  其與克尼碧爾突然結婚,對其身體似不為利。其結婚決定,顯然是在一種興奮狀態下;故引起其家屬不安。然此系表面現象,當時俄國處於革命前夜,契訶夫思想是極為複雜激動的。
  此書看完,我正看王夫之《楚辭通釋》。
  文稿來了,就校文稿。
  我身體很好,食量一直很好,就是寂寞一些,這是無關緊要的。
  專此
  敬禮 並致候
  編輯部諸同志
                     孫犁
                     1963年5月23日晚

關於習字


  

  淮舟同志:
  當即找出字帖三種:
  一、皇甫碑——歐陽詢書,楷書墨拓本,碑在西安。原系王林同志送我,今轉贈你習楷書。我另有一本。
  我很喜歡歐字,方正削利,很有風骨。此碑與九成宮為歐帖之姊妹篇。
  二、曹全碑——漢隸,可以欣賞,暫不必臨。此碑所據原碑甚好,而編輯部之出版說明殊可笑。加以這樣的說明是什麼意思,以為讀者都是白癡嗎?都是廢話。
  中國書法,由隸而楷,楷書以不失隸法者為上,歐字是也。
  三、文征明小楷離騷經——供你習小楷之用。此系大家名作,規模宏深,後面補寫,相差萬里。
  我平日買書,多系平常賤值之本,藉以瀏覽,長些常識,非如一些名人之搜采古物,冒充書法家也。承你問索,而無佳本奉送,甚抱歉也。
  專此敬禮                   孫犁
                     1964年1月11日下午

  

  淮舟同志:
  接到你的來信。
  我的小說沒有續寫,原因是我有時還是不好,再一放,恐怕就完了。
  聽牧歌同志說你們在一塊學習,熟人很多,我想是很好的。
  皇甫碑推為歐書首作,一些書法家並謂初學者應首臨之帖,因此送你一臨。折疊起來臨,也很方便。此碑年久,此本雖系原碑,恐已經重開過,但規模風韻仍存。
  歐字實好,不比較則不知,如與唐碑其他作家相比,我最喜愛他的字。他的碑除此以外,尚有九成宮、虞恭公、化度寺之類。據稱,歐字上朔蘭亭,雄視有唐一代,並為此後楷書典基。——這都是我現躉現賣的話。
  托天津書店買的書,可以告訴不要找了。
  附上書目二紙,請寫信給上海文藝出版社那位同志,請他便時到書店給我們找找,你看可以嗎?
           祝
      好
                     孫犁
                     1964年1月22日

  

  淮舟同志:
  二十七日晚信收悉。
  你對寫字發生興趣,實在和我是同好,我近些日,到處購買字帖,但是沒有動筆練,只是讀而已。
  故宮影印九成宮,據說很好,我只有八角的,有一種線裝的十元,聽說成色更好。
  買字帖,我以為影印者最好,價錢便宜,又得見古碑真面目。墨拓者,新拓近日無貨源,而舊拓被視為古董,我們又不懂此行,反易受騙。
  聽說映山已經進院,不知他近來好些否,你可以代他買一本故宮影印的九成宮,他上次沒有買到。
        敬禮                   孫犁
                     1964年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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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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