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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鐵凝(五封)




  鐵凝同志:
  昨天下午收到你的稿件,因當時忙於別的事情,今天上午才開始拜讀,下午二時全部看完了。
  你的文章是寫得很好的,我看過以後,非常高興。
  其中,如果比較,自然是《喪事》一篇最見功夫。你對生活,是很認真的,在濃重之中,能作淡遠之想,這在小說創作上,是非常重要的。不能膠滯於生活。你的思路很好,有方向而能作曲折。
  創作的命脈,在於真實。這指的是生活的真實,和作者思想意態的真實。這是現實主義的起碼之點。
  現在和過去,在創作上都有假的現實主義。這,你聽來或者有點奇怪。那些作品,自己標榜是現實的,有些評論家,也許之以現實主義。他們以為這種作品,反映了當前時代之急務,以功利主義代替現實主義。這就是我所說的假現實主義。這種作品所反映的現實情況,是經不起推敲的,作者的思想意態,是虛偽的。
  作品是反映時代的,但不能投時代之機。凡是投機的作品,都不能存在長久。
  《夜路》一篇,只是寫出一個女孩子的性格,對於她的生活環境,寫得少了一些。
  《排戲》一篇,好像是一篇散文,但我很喜愛它的單純情調。
  有些話,上次見面時談過了。專此
  祝好
  稿件另寄
                     孫犁
                1979年10月9日下午4時


  鐵凝同志:
  上午收到你二十一日來信和刊物,吃罷午飯,讀完你的童話,休息了一會兒,就起來給你回信。我近來不知犯了什麼毛病,別人叫我做的事,我是非趕緊做完,心裡是安定不下來的。
  上一封信,我也收到了。
  我很喜歡你寫的童話,這並不一定因為你「剛從兒童脫胎出來」。我認為兒童文學也同其他文學一樣,是越有人生經歷越能寫得好。當然也不一定,有的人頭髮白了,還是寫不好童話。有的人年紀輕輕,卻寫得很好。像你就是的。
  這篇文章,我簡直挑不出什麼毛病,雖然我讀的時候,是想吹毛求疵,指出一些缺點的。它很完整,感情一直激盪,能與讀者交融,結尾也很好。
  如果一定要說一點缺欠,就是那一句:「要不她剛調來一說蓋新糧囤,人們是那麼積極」。「要不」二字,可以刪掉。口語可以如此,但形成文字,這樣就不合文法了。
  但是,你的整篇語言,都是很好的,無懈可擊的。
  還回到前面:怎樣才能把童話寫好?去年夏天,我從《兒童文學》讀了安徒生的《醜小鴨》,幾天都受它感動,以為這才是藝術。它寫的只是一隻小鴨,但幾乎包括了宇宙間的真理,充滿人生的七情六慾,多弦外之音,能旁敲側擊。盡了藝術家的能事,成為不朽的傑作。何以至此呢?不外真誠善意,明識遠見,良知良能,天籟之音!
  這一切都是一個藝術家應該具備的。童話如此,一切藝術無不如此。這是藝術唯一無二的靈魂,也是躋於藝術宮殿的不二法門。
  你年紀很小。我每逢想到這些,我的眼睛都要潮濕。我並不願同你們多談此中的甘苦。
  上次你抄來的信,我放了很久,前些日子寄給了《山東文藝》,他們很高興,來信並稱讚了你,現在附上,請你看完,就不必寄回來了。此信有些地方似觸一些人之忌,如果引起什麼麻煩,和你無關的。刊物你還要嗎?望來信。
       祝
    好
                     孫犁
                     1979年12月23日


  鐵凝同志:
  你有半年讀書時間,是很好的事。
  關於讀書,有些人已經談得很多了,我實在沒有什麼新意。僅就最近想到的,提出兩點,供你參考:
  一、這半年集中精力,多讀外國小說。中國短篇小說,當然有很好的,但生當現代,不能閉關自守,文學沒有國界,天地越廣越好。外國小說,我讀得也很少,但總覺得古典的勝於現代的。不是說現代的都不如古代,但古典的是經過時間選擇淘汰過,留下的當然是精品。我讀書,不分中外,總覺得越古——越靠前的越有味道,就像老酒老醋一樣。
  二、所謂讀進去,讀不進去,是要看你對那個作家有無興趣,與你的氣質是否相投。多大的作家,也不能說都能投合每個人的口味。例如莫泊桑、屠格涅夫,我知道他們的短篇小說好,特別是莫泊桑,他的短篇小說,那真是最規格的。
  但是,我明知道好,也讀了一些,但不如像讀普希金、高爾基的短篇,那樣合乎自己的氣質。我不知道你們那裡有什麼書,只是舉例說明之。今天想到的就是這些。你讀著脾氣相投的,無妨就多讀它一些,無論是長篇或短篇。屠格涅夫的短篇,我不太喜歡,可是,我就愛讀他的長篇。他那幾部長篇,我勸你一定逐一讀過,一定會使你入迷的。另外,讀書讀到自己特別喜愛的地方,就把它抄錄下來。抄一次,比讀十次都有效。
  你後來抄的信,此地工人們辦的《海河潮》發表了,並附了你的來信。我也曾想到,連續發表書信,不太好,當時無稿子,就給了他們。今後還是少這樣做才好。
  代我問候張樸同志、張慶田同志好。望你注意身體。祝
  學安
                     孫犁
                     1980年3月16日晚


  鐵凝同志:
  來信收到了。現在寄上我買重的一本《孽海花》,這無需謝。這本書所寫不是「藝人」,是賽金花。這是曾孟樸所著,就是我在《文藝報》上說的開真美善書店的那位,是清末的一名舉人,很有文才,他在書中影射了很多當時的名人,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曾列有對照表(即真人與書中人),也沒有聽說有誰家向作者提出抗議,或是起訴。他吸取了一些西洋手法,是很有名的一部小說。你從書中,可以知道一些清朝末年的典章、制度、人物。
  我對這部書很有緣分,第一次是在河間集市上,從推車賣爛紙的人手中,買了一部,是原版本,《小說林》出版的,封面是一片海洋,中間有一枝紅花。書前還有賽金花的時裝小照。戰爭年代丟失了。進城以後又買了一部,版本同上。送給了一位要出國當參贊的同事張君。提起這位張君,我們之間還發生過一次不愉快。原因是張君那時正在與一位女同志戀愛,這位女同志,綽號「香雲紗」,即是她那時穿著一件黑色的香雲紗旗袍。她原有愛人,八路軍一進城,她迅速地轉向了革命。有一天,我到張君房中,他倆正在閱讀《安娜·卡列尼娜》這本書。這本書,我只讀過周揚同志譯的上卷,下卷沒讀過,衝口問道:「這本書的下冊如何?」這樣一句話竟引起了張君的極大不快,他憤然地說:「中國譯本分上下,原文就是、就是一部書!」弄得我莫名其妙。後來我左思右想,他發怒之因,幾經日月,我才明白:張君當時以沃倫斯基自居,而其戀人,在下部卻遭遇不幸。我自悔失言,這叫做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因此,當他出國放洋之日,送他一部《孽海花》。因為他已經與那位女性結婚,藉以助其比翼而飛的幸福。這次,張君沒有發怒。但出國後不久,那位女士又與一官職更高者交接上,以致離婚。我深深後悔險些又因與書的內容吻合,而惹張君煩惱。可能他並沒有看這本書。
  「文革」前,國家再版了這本書,我又買了一部,運動中丟了。去年托人又買,竟先後買了兩部。以上所寫對你來說,都是廢話。以後有人向你要我的信,你就可以把這一封交他發表,算是一篇《耕堂讀書記》吧!
  慶田所談,也有些道理,不要怪他。我覺得你寫的灶火那個人物很真實。我很喜愛你的這個人物,但結尾的光明,似乎缺乏真實感。
  明年春暖,我很想到保定、石家莊看望一些朋友。祝
  好
                     孫犁
                     1980年11月30日晚


  鐵凝同志:
  二月十九日信,今天下午收到。說實話,我在年青時,是很熱情的。一九三九年,我在晉察冀通訊社工作,每天給通訊員寫信,可達數十封。加裡寧說,熱情隨著年齡,卻是逐年衰退的。現在老了,很不願寫信。我的孩子們來信,我很少回信,她們當然可以原諒我。但有些朋友,就不然了。來了兩封信,並無要緊事,我沒有及時答覆,就多心起來,認為是「從來沒有的」事。他不想一想,一個七十歲多病的人,每天要生火,要煮飯,要接待賓朋,要看書寫東西,哪能每封來信都及時回復呢!人老了,確實沒有那麼多的精力了。
  我對友人,都一視同仁,從不厚此薄彼,更不會因為這一個去得罪那一個。
  你看過《西遊記》,一路之上,兩位高徒互講讒言,唐僧俯耳聽之,還時常判斷錯誤。我是凡人,辦法是一概不聽,而且非常不願意聽這些談論別人是非的話。我願意聽些愉快的事,愉快的話。或論文章,或談學術,都是能使人心胸開闊,精神愉快的。
  有些關於我的文章,起了副作用。道聽途說,東摘西湊,都說成是我的現實,我的原話。其實有些事,是我幾十年前才能做的。這樣就引來很多信件、稿件、書籍,叫我看。我又看不了多少,就得罪人。對寫那些訪問記的人,也沒有辦法。想寫個聲明,又覺得沒有必要。
  例如有些訪問記,都說我的住處,高牆大院,西式平房,屋裡牆上是名人字畫,書櫥裡琳琅滿目,好像我的居室是奇花異草,百鳥聲喧的仙境。其實大院之內,經過動亂和地震,已經是斷壁頹垣,滿地垃圾,一片污穢。屋裡門窗破敗,到處通風,冬季室溫只能高到九度,而低時只有兩度。牆壁黝暗,頂有蛛網。也堆煤球,也放白菜。也有蚊蠅,也有老鼠。
  來訪的人,能看不到?但他們都不寫這些,卻盡量美化我的環境。最近因為有人透出我的住址,有一個青年就來信說,可能到我家來做「食客」。你想,我自己都想出家化緣,他真的要來了,將如何辦理?
  另有一個青年,來採訪我的業餘生活。觀察半日,實在找不到有趣的東西,他回去寫了一篇印象記,寄給我看,其中警句為:
  「我從這位老人那裡,看到的只是孤獨枯寂,使我感到,人到老年,實在沒有什麼樂趣。因此我想,活到六十歲,最好是死去!」
  並叫我提意見,我把最後兩句,給他刪掉了。
  我還要活下去呀!因為我想:我從事此業,已五十年。中間經過戰爭、動亂、疾病,能夠安靜下來,寫點東西,還是國家撥亂反正以後,最近幾年的事。現在我不愁衣食,兒女成人,家無煩擾,領導照顧,使安心寫點文章,這種機會,是很難得的,我應該珍視它。雖然時間是很有限了。我寧可閉門謝客,面壁南窗,展吐余絲,織補過往。毀譽榮枯,是不在意中的了。
  最近《文匯報》發了我的一封信,不知見到否?
  我身體不好,心情有時也很壞。最近寫了幾篇小說,你如能見到,望批評之。
  你寫的那篇散文《我有過一隻小蟹》,謝大光已經給我介紹過,登出來,我一定看。就說你近年的作品吧,我本想找個心境安靜的時候,統統看一遍,而一直拖著,我想你就不會怪罪我,我卻時常感到不安。此外,別人的作品,壓在我這裡的還有很多,我都為之不安,但客觀情況又如此,我希望能得到諒解。而有些人,平日稱師道友,表示關懷,稍有不周,便下責言,我所以時有心灰意冷之念也。當然這是不應該的。
  總之,我近來常感到名不副實的苦處,以及由之招來的災難。
  春天,你如能來津,我很歡迎!我很願意見到你!
              祝
      好!
                     孫犁
                     2月30日晚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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