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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賈平凹(三封)




  平凹同志:
  今天上午收到你十二日熱情來信,甚為感謝。
  我很早就注意到你的勤奮的,有成效的勞作,但我因為身體不行,讀你的作品很少,一直在心中愧疚。「五一」節在《文藝週刊》,看到你短小的散文,馬上讀了,當天寫了一篇隨感:《讀〈一棵小桃樹〉》,寄給了《人民日報》副刊版,直到今天還沒有信息,我已經托人去問了。如果他們不用,我再投寄他處,你總是可以看到的。
  文章很短,主要是向你表示了我個人衷心的敬慕之意。也談到了當前散文作品的流弊,大致和你談的相似,這樣寫,有時就犯忌諱,所以我估量他們也可能不給登。近年來我的稿子,常常遇到這種情況,不足怪也。
  你的散文的寫法,讀書的路子,我以為都很好,要寫中國式的散文,要讀國外的名家之作。泰戈爾的散文,我喜愛極了。
  中國當代有些名家的散文,我覺得有一個大缺點,就是架子大,文學作品一拿架子,就先失敗了一半,這是我的看法。我稱你的散文是不拿架子的散文。
  讀書雜一些,是好辦法。中國哲學書(包括先秦諸子)對文學寫作有很大好處,言近而旨遠,就使作品的風格提高。所謂哲理,其實都是古人說過的,不過還可以和現實生活結合起來,加以運用發揮。《紅樓夢》即是如此成功的。
  在創作方面,要穩紮穩打,腳步放穩。這樣前進的人,是一定成功的。
  等我再讀一些你的作品,再談吧。
  祝你
  安好
                     孫犁
                     1981年5月15日下午3時


  平凹同志:
  昨天晚上收到你的信,因為趕寫一篇文章,未得及時奉復。今天早些起床,先把爐子點著,然後給你寫信。
  我們雖然沒有見過面,可以說神交已久,早就想和你談談心了。前幾個月,我也忽然夢到你,就像我看到的登在《小說月報》上你的那張照片。
  我很孤獨寂寞,對於朋友,也時常思念,但我怕朋友們真的來了,會說我待人冷淡。有些老朋友,他們的印象裡,還是青年時代的我,一旦相見,我怕使他們失望。對於新交,他們是從我過去的作品認識我的,見面以後,我也擔心他們會說是判若兩人。
  但是,你這次沒到天津來,我還是感到遺憾的。我想,總會有機會見面的。
  入冬以來,我接連鬧病,抵抗力太弱了,又別無所事,只好寫點東西,特別好寫詩。前些日子,在《羊城晚報》發表了一首詩,題名《印象》,收到一位讀者來信說:「為了撈取稿費,隨心所欲地粗製濫造。不只浪費編輯、校對的精神,更不應該的是浪費千千萬萬讀者的時間。」捧讀之下,心情沉重,無地自容。他希望我回信和他交換意見,因為怕再浪費他的時間,沒有答覆。
  我的詩的毛病,曼晴同志為我的詩集寫的序言,說得最確切明白不過了。但因為一開頭就如此,所以很難改正過來。
  其實不再寫詩,改寫散文也行,又於心不甘,硬往詩壇上擠。
  我的目標是:雖然當不成詩人,弄到一個「詩人裡行走」的頭銜,也就心滿意足了。
  過去,作品發表以後,常常遇到一些棒喝的批判。近幾年,因為有一些勇士,在那裡掃蕩,這種文章少見了。好寫這種文章的人就改變方式,用掛號信,直接送貨上門,隨你愛聽不聽。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最好置之不理。
  有些人是由於苦悶和無聊,和你開開玩笑,比如,我在一篇文章的末尾註明:降溫,披棉襖作。他就來信問:「你一張照片上,不是穿著大衣嗎?」又如,我同記者談話時說,文化大革命時,有人造謠說我吃的飯是透明的。他就又問:「那就是藕粉,『荷花澱』出產的很多,你還買不起嗎?」
  說實在的,我收到的信,遠遠不如你們青年作家收到的多。其中,多數都是好心好意,我常常為他們那種幼稚天真像的那麼容易!我回復的也很少,我確實有很多別的事要做,沒有那麼多精力了。
  有的人也許會這樣想:他們的稿子所以不得發表,是因為有老年人在那裡擋著。我認為在官階職位上,這種現象確實存在,在文學藝術上,就不能這樣理解。各家刊物、出版社,雖有時對老年人不得不有所照顧,但就其總的趨勢來說,其歡迎年輕人的勁頭,比起歡迎老年人來,就大多了。歷史如此,人之常情,誰也喜歡年輕的。其實也不必著急,不上十年,這些老傢伙就會逐個消失,這是歷史潮流所向,任何人不能阻擋的。
  我的經驗是:既然登上這個文壇,就要能聽得各式各樣的語言,看得各式各樣的人物,準備遇到各式各樣的事變。但不能放棄寫作,放棄讀書,放棄生活。如果是那樣,你就不打自倒,不能怨天尤人了。
    祝
  全家安好!
                     孫犁
                     1982年12月4日清晨


  平凹同志:
  今天晚飯前,收到你的信,我心裡有些不平靜,吃過飯,就給你寫信。
  今年天津奇熱,我有一個多月,沒有拿過筆了。老年人,既怕冷,又怕熱。
  我覺得,從事創作,有人批評,這是正常的事。應該視若平常,不要有所負擔,有所苦惱。應該冷靜地聽,正確的吸取,不合實際的,放過去就是。不要耽誤自己寫作,尤其不可影響家人,因為他們對文藝及其批評,不明底細,你應該多給他們解釋。
  前幾天北京來人,和我談起了你。我說,青年人一時喜歡研究點什麼,甚至有點什麼思想,不要大驚小怪。過一段時間,他會有所領悟,有所改變的。那位同志也是這樣看。
  我也買過一些佛經,有的是為了習字(石刻或影印唐人寫經),大部頭的,我都讀不下去,只讀過一篇很短小的「心經」,覺得是其中精華。作為文化遺產,佛教經典,是可以研究的。但我絕不會相信,現在會有人真正信奉它。中國從南北朝,唐朝達到頂點,對佛教的崇奉,只是政治作用。人民出家,卻大多為了衣食,而一入佛門,苦惱甚於塵世,這是我們從小說中,也可以看出的。
  所以說,傳說中你有這種思想,我是從不相信的。但人生並非極樂世界,苦惱極多,這也是事實。青年人不要有任何消極的想法,如有,則應該努力克服它。
  你的小說,我只看過很少的幾篇,談不上什麼「出世」或「頓悟」之類。但有覺得,你的散文寫得很自然,而小說則多著意構思,故事有些離奇,即編織的痕跡。是否今後多從生活實際出發,多寫些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如此,作家主觀意念的流露則會少些。
  我的話,不知引起你的愉快或是不愉快,請你原諒我的信筆直書。
        祝
    好!
                     孫犁
                     1983年7月31日晚7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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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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