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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有多遠

作者:鐵凝

  你在北京的胡同裡住過吧?你曾經是北京胡同裡的一個孩子吧?胡同裡那群快樂的、多話的、有點缺心少肺的女孩子你還記得吧?
  我在北京的胡同裡住過,我曾經是北京胡同裡的一個孩子。胡同裡那群快樂的、多話的、有點缺心少肺的女孩子我一直記著。我常常覺得,要是沒了她們,胡同還能叫胡同麼?北京還能叫北京麼?我這麼說話會惹你不高興——什麼什麼?你准說。是啊,如今的北京已不再是從前,她不再那麼既矜持又恬淡、既清高又隨和了。她學會了擁抱,熱熱鬧鬧、亦真亦假的擁抱,她懷裡生活著多少北京之外的人啊。胡同裡那些帶點咬舌音的、嘎崩利落脆的貧北京話也早就不受戴見了——從前的那些女孩子,她們就是說著這樣的一口貧北京話出沒在胡同裡的。她們頭髮乾淨,衣著簡樸(卻不寒酸),神情大方,小心眼兒不多,叫人覺得隨時都可能受騙。二十多年過去了,每當我來到北京,在任何地方看見少女,總會認定她們全是從前胡同裡的那些孩子。北京若是一片樹葉,胡同便是這樹葉上蜿蜒密佈的葉脈。要是你在陽光下觀察這樹葉,會發現它是那麼晶瑩透亮,因為那些女孩子就在葉脈裡穿行,她們是一座城市的汁液。胡同為北京城輸送著她們,她們使北京這座精神的城市肌理清明,面龐潤澤,充滿著溫暖而可靠的肉感。她們也使我永遠地成為北京一名忠實的觀眾,即使再過一百年。
  當我離開北京,長大成人,在B城安居樂業之後,每年都有一些機會回到北京。我在這座城市裡拜訪一些給孩子寫書的作家,為我的兒童出版社搜尋一些有趣的書稿,也和我的親人們約會,其中與我見面最多的是我的表妹白大省(音xing)。白大省經常告訴我一些她自己的事,讓我幫她拿主意,最後又總是推翻我的主意。她在有些方面顯得不可救藥,可我們還是經常見面,誰讓我是她表姐呢。
  現在,這個6月的下午,我坐在出租車上,窗外是迷濛的小雨。我和白大省約好在王府井的世都百貨公司見面,那兒離她的凱倫飯店不遠。她大學畢業後就分配在四星級的凱倫,在那兒當過工會幹事,後來又到銷售部做經理。有一回我對她說,你不錯呀剛到銷售部就當領導。她歎了口氣說哪兒呀,我們銷售部所有的人都是經理,銷售部主任才是領導呢,主任。我明白了,不過這種頭銜印在名片上還是挺唬人的:白大省,凱倫飯店銷售部經理。
  出租車行至燈市西口就走不動了,前方堵車呢。我想我不如就在這兒下來吧,「世都」已經不遠。我下了車,雨大了,我發現我正站在一個胡同口,在我的腳下有兩級青石台階;順著台階向上看,上方是一個老舊的灰瓦屋簷。屋簷下邊原是有門的,現在門已被青磚砌死,就像一個人衝你背過了臉。我邁上台階站在屋簷下,避雨似的。也許避雨並不重要,我只是願意在這兒站會兒。踩在這樣的台階上,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我回到了北京,就是腳下這兩級邊緣破損的青石台階,就是身後這朝我背過臉去的陌生的門口,就是頭上這老舊卻並不拮据的屋簷使我認出了北京,站穩了北京,並深知我此刻的方位。「世都」「天倫王朝」「新東安市場」「老福爺」「雷蒙」……它們誰也不能讓我知道我就在北京,它們誰也不如這隱匿在胡同口的兩級舊台階能勾引出我如此細碎、明晰的記憶——比如對涼的感覺。
  從前,二十多年前那些夏日的午後,我和我的表妹白大省經常奉我們姥姥的吩咐,拎著保溫瓶去胡同南口的小鋪買冰鎮汽水。我們的胡同叫駙馬胡同,胡同北口有一個副食店,店內賣糕點罐頭、油鹽醬醋、生熟肉豆製品、牛羊肉鮮帶魚。店門外賣蔬菜,蔬菜被售貨員擺在淡黃色竹板拼成的貨架上,夜裡菜們也那麼擺著不怕被人偷去。幹嗎要偷呢?難道有人急著在夜裡吃菜麼?需要菜,天一亮副食店開了門,你買就是了。胡同南口就有我說的那個小鋪。如果去北口副食店,我們一律簡稱「北口」;要是去南口小鋪,我們一律簡稱「南口」。
  「南口」其實是一個小酒館,台階高高的,有四五級吧,讓我常常覺得,如果你需要登這麼多層台階去買東西,你買的東西定是珍貴的。南口不賣油鹽醬醋,它賣酒、小肚、花生米和豬頭肉,夏天也兼賣雪糕、冰棍和汽水。店內設著兩張小圓桌,鋪著硬挺的、脆得像干粉皮一樣的塑料台布的桌旁,永遠坐著一兩位就著花生米或小肚喝酒的老頭。我覺得我喜歡小肚這種肉食就是從「南口」開始的。你知道小肚什麼時候最香嗎?就是售貨員將它擺上案板,操刀將它破開切成薄片的那一瞬問。快刀和小肚的摩擦使它的清香「噗」地迸射出來,將整間酒館瀰漫。那時我站在櫃台前深深吸著氣,我堅信這是世界上最好聞的一種肉。直到售貨員問我們要買什麼時,我才回過神兒來。「給我們拿汽水!」這是當年北京孩子買東西的開場白,不說「我要買什麼」,而說「給我們拿……」「給我們拿汽水!」「冰鎮的還是不冰鎮的?」「給我們拿冰鎮的,冰鎮楊梅汽水!」我和白大省一塊兒說,並遞上我們的保溫瓶。我已從小肚的香氣中回過神兒來了,此時此刻和小肚的香氣相比,我顯然更渴望冰涼甘甜的楊梅汽水。在切小肚的櫃台旁邊有一台白色冰櫃,一台盛著真冰的櫃。當售貨員掀開冰櫃蓋子的一剎那,我們及時地奔到了冰櫃跟前。呵,團團白霧樣的冷氣冒出來,猶如小拳頭一般打在我們的臉上痛快無比,冰櫃裡有大塊大塊的白冰,一瓶瓶紅色楊梅汽水就東倒西歪地埋在冰堆裡。售貨員把保溫瓶灌滿汽水,我和白大省一出小酒館,一走下酒館的台階——那幾級青石台階,就迫不及待地擰開保溫瓶的蓋子。通常是我先喝第一口,雖然我是白大省的表姐。以後你會發現,白大省這個人幾乎在謙讓所有的人,不論是她的長輩還是她的表姐。這樣,我毫不客氣地先喝了第一口,那冰鎮的楊梅汽水,我完全不記得汽水是怎樣流入我的口中在我的舌面上滾過再滑入我的食道進入我的胃,我只記得冰鎮汽水使我的頭皮驟然發緊,一萬支鋼針在猛刺我的太陽穴,我的下眼眶給凍得一陣陣發熱,生疼生疼。啊,這就是涼,這就叫冰鎮。沒有冰箱的時代人們知道什麼是冰涼,冰箱來了,冰涼就失蹤了。冰箱從來就沒有製造出過刻骨的、針扎般的冰涼給我們。白大省緊接著也猛喝一大口,我看見她打了一個冷戰,她的胖乎乎的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有點喘不過氣似的對我說,她好像撒了一點兒尿出來!我哈哈笑著從白大省手中奪過保溫瓶又喝了一大口,一萬支鋼針又刺向我的太陽穴,我的眼眶生疼生疼,人就頓時精神起來。我沖白大省一歪頭,她跟著我在僻靜的胡同裡一溜小跑。我們的腳步驚醒了屋頂上的一隻黃貓,是九號院的女貓妞妞,常串著房頂去找我們家的男貓小熊的。我們在地上跑著,妞妞在房頂上追著我們跑。妞妞呀,你喝過冰鎮汽水麼?哼,一輩子你也喝不著。我們跑著,轉眼就進了家門。啊,這就是涼,這就叫冰鎮。
  白大省從來也沒有抱怨過在路上我比她喝汽水喝得多,為什麼我從來也不知道讓著她呢?還記得有一次為了看電影《西哈努克訪問中國》,我和白大省都要洗頭,水燒開了,我搶先洗,用蛋黃洗髮膏。那是一種從顏色到形狀都和蛋黃一樣的洗髮膏,八分錢一袋,有一股檸檬香味。我佔住洗臉盆,沒完沒了地又衝又洗,到白大省洗時,電影都快開演了。姥姥催她,洗好頭髮的我也煞有介事地催她,好像她的洗頭原本就是一個無理的舉動。結果她來不及沖淨頭髮就和我們一道看電影去了。我走在她後邊,清楚地看到她後腦勺的一絡頭髮上,還掛著一塊黃豆大的蛋黃洗髮膏呢。她一點兒也不知道,一路晃著頭,想讓風快點把頭髮弄乾。我心裡知道白大省後腦勺上的洗髮膏是我的錯誤,二十多年過去,我總覺得那塊蛋黃洗髮膏一直在她後腦勺上沾著。我很想把這件往事告訴她,坦白大省是這樣一種人;她會怎麼也弄不明白這件事你有什麼可對她不起的,她會掃你要道歉的興。所以你還是閉嘴吧,讓白大省還是白大省。
  我就這樣站在燈市西口的一條胡同裡,站在一個廢棄的屋簷下想著冰鎮汽水和蛋黃洗髮青,直到雨漸漸停了,我也該就此打住,到「世都」去。
  我在「世都」二樓的咖啡廳等待白大省。我喜歡「世都」的咖啡廳。臨窗的咖啡座,通透的落地玻璃使你彷彿飄浮在空中,使你生出轉瞬即逝的那麼一種虛假的優越感。你似乎視野開闊,可以揚起下巴頦兒看遠處夕陽照耀下的玻璃幕牆和花崗岩組合的超現實主義般的建築,也可以壓著眼皮看窗外那些出入「世都」的人流在腳下靜靜地淌。我的表妹白大省早晚也會出現在這樣的人流裡。
  現在離約定時間還早,我有足夠的時間在這兒穩坐。喝完咖啡我還可以去二樓女裝區和四樓的家庭用品部轉轉,我尤其喜歡各種尺寸和不同花色的毛巾、浴巾,一旦站在這些物質跟前,便常有不能自拔之感。我要了一份「西班牙大碗」,這厚敦敦的大陶杯一端起來就顯得比「卡普契諾」之類更過癮。我喝著「西班牙大碗」,有一搭無一搭地看身邊過往的逛「世都」的人,想起白大省告訴過我,她看什麼東西都喜歡看側面,比如一座樓,比如一輛汽車、一雙鞋、一隻鬧鐘,當然也包括人,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白大省的這個習慣有點讓我心裡發笑,因為這使她顯得與眾不同。其實她有什麼與眾不同呢,她最大的與眾不同就是永遠空懷著一腔過時的熱情,迷戀她喜歡的男性,卻總是失戀。從小她就是一個相貌平平的乖孩子,脾氣隨和得要死。用九號院趙奶奶的話說,這孩子仁義著吶。
   

  白大省在70年代初期,當她七八歲的時候,就被胡同裡的老人評價為「仁義」。在70年代初期,這其實是一個陌生的、有點可疑的詞,一個陳腐的、散發著被雨水洇黃的頂棚和老樟木箱子氣息的詞,一個不宜公開傳播的詞,一個激發不起我太多興奮和感受力的詞,它完全不像另外一些詞彙給我的印象深刻。有一次我們去趙奶奶家串門,我讀了她的孫女、一個沉默寡言的初中生的日記。當時她的日記就放在一個黑漆弓腿茶几上,彷彿歡迎人看似的。她在日記中有這樣幾句話:「雖然我的家庭出身不好,但我的革命意志不能消沉……」是的,就是那「消沉」二字震撼了我,在我還根本不懂消沉是什麼意思時,我就斷定這是一個奇妙不凡的詞,沒有相當的學問,又怎能把這樣的詞運用在自己的日記裡呢。我是如此珍視這個我並不理解的詞,珍視到不敢去問大人它的含義。我要將它深埋在心,讓時光幫助我靠近它明白它。白大省仁義,就讓她仁義去吧。
  白大省也確實是仁義的。她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就曾經把昏倒在公廁裡的趙奶奶背回過家(確切地說,應該是攙扶)。小學二年級,她就擔負起每日給姥姥倒便盆的責任了。我們的姥姥不能用公廁的蹲坑,她每天坐在屋裡出恭。我們的父母當時也都不在北京,那幾年我們與姥姥相依為命。白大省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中國很多城市都在放映一部名叫《賣花姑娘》的朝鮮電影,這部電影使每一座電影院都在抽泣。我和白大省看《賣花姑娘》時也哭了,只是我不如她哭得那麼專注。因為我前排的一個大人一邊哭,一邊痛苦地用自己的脊樑猛打椅子背,一副歇斯底里的樣子。他弄出的響動很大,可是沒有人抱怨他,因為所有的人都在忙著自己的哭。我左邊那個大人,他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銀幕,任憑淚水嘩嘩地洗著臉,一條清鼻涕拖了一尺長他也不擦。我的右邊就是白大省,她好像讓哭給嗆著了,一個勁兒打嗝兒。就是從看《賣花姑娘》開始,我才發現我的表妹有這麼一個愛打嗝兒的毛病。單聽她打嗝兒的聲音,簡直就像一個游手好閒的老爺們兒。特別當她在冬天吃了被我們稱為「心裡美」的水蘿蔔之後,她打的那些嗝兒呀,粗聲大氣的,又臭又暢快。「老爺們兒」這個比喻使我感到難過,因為白大省不是一個老爺們兒,她也不游手好閒。可是,就在《賣花姑娘》放映之後,白大省的同學開始管她叫「白地主」了,只因為她姓白,和《賣花姑娘》裡那個凶狠的地主一個姓。有時候一些男生在胡同裡看見白大省,會故意大聲地說:「白地主過來嘍,白地主過來嘍!」
  這綽號讓白大省十分自卑,這自卑幾乎將她的精神壓垮。胡同裡經常遊走著一些灰色的大人,那是一些被管制的「四類分子」。他們擦著牆根掃街,哈著腰掃廁所。自從看過《賣花姑娘》,白大省每次在胡同裡碰見這些人,都故意昂頭挺胸地走過,彷彿在告訴所有的人:我不是白地主,我和他們不一樣!她還老是問我:哎,除了和白地主一個姓,你說我還有哪兒像地主啊?白大省哪兒也不像地主,不過她也從未被人比喻成出色的人物比如《賣花姑娘》裡的花妮,那個善良美麗的少女。我相信電影《賣花姑娘》曾使許多年輕的女觀眾產生幻想,幻想著自己與花妮相像。這裡有對善良、正義的追求,也有使自己成為美女的渴望。當我看完一部阿爾巴尼亞影片《寧死不屈》之後,我曾幻想我和影片中那個寧死不屈的女游擊隊員米拉長得一樣,我惟一的根據是米拉被捕時身穿一件小格子襯衣,而我也有一件藍白小格襯衣。我幻想著我就是米拉,並渴望我的同學裡有人站出來說我長得像米拉。在那些日子裡我天天穿那件小方格襯衣,矯揉造作地陶醉著自己。我還記住了那電影裡的一句台詞,納粹軍官審問米拉的女領導、那個唇邊有個大黑痦子的游擊隊長時,遞給她一杯水,她拒絕並冷笑著說:「謝謝啦,法西斯的人道主義我瞭解!」我覺得這真是一句了不起的台詞,那麼高傲,那麼一句頂一萬句。我開始對著鏡子學習冷笑,並經常引逗白大省與我配合。我讓她給我倒一杯水來,當她把水杯端到我眼前時,我就冷笑著說:「謝謝啦,法西斯的人道主義我瞭解!」
  白大省吃吃地笑著,評論說「特像特像」。她欣賞我的表演,一點兒也沒有因無意之中她變成了「法西斯」就生我的氣,雖然那時她頭上還頂著「白地主」的「惡名」。她對我幾乎有一種天然生成的服從感,即使在我把她當成「法西斯」的時刻她也不跟我翻臉。「法西斯」和「白地主」應當是相差不遠的,可是白大省不惱我。為此我常作些暗想:因為她被男生稱作了「白地主」,日久天長她簡直就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地主了吧?地主難道不該服從人民麼?那時的我就是白大省的「人民」。並且我比她長得好看,也不像她那麼笨。姥姥就經常罵白大省笨:剝不乾淨蒜,反倒把蒜汁漚進自己指甲縫裡哼哼唧唧地哭;明明舉著蒼蠅拍子卻永遠也打不死蒼蠅;還有,丟錢丟油票。那時候吃食用油是要憑油票購買的,每人每月才半斤花生油。丟了油票就要買議價油,議價花生油一塊五毛錢一斤,比平價油貴一倍。有一次白大省去北口買花生油,還沒進店門就把油票和錢都丟了。姥姥罵了她一天神不守舍,「笨,就更得學著精神集中,你怎麼反倒比別人更神不守舍呢你!」姥姥說。
  在我看來,其實神不守舍和精神集中是一碼事。為什麼白大省會丟錢和油票呢,因為九號院趙奶奶家來了一位趙叔叔。那陣子白大省的精神都集中在趙叔叔身上了,所以她也就神不守舍起來。這位姓趙的青年,是趙奶奶的侄子,外省一家歌舞團的舞蹈演員,在他們歌舞團上演的舞劇《白毛女》裡飾演大春的。他脖頸上長了一個小瘤子,來北京做手術,就住在了趙奶奶家。「大春」是這胡同裡前所未有的美男子,二十來歲吧,有一頭自然彎曲的卷髮,烏眉大眼,嘴唇飽滿,身材瘦削卻不顯單薄。他穿一身沒有領章和帽徽的軍便服,那本是「樣板團」才有資格配置的服裝。他不系風紀扣,領口露出白得耀眼的襯衫,洋溢著一種讓人親近的散漫之氣。女人不能不為之傾倒,可與他見面最多的,還是我們這些尚不能被稱作女人的小女孩。那時候女人都到哪兒去了呢,女人實在不像我們,只知道整日聚在趙奶奶的院子裡,圍繞著「大春」瘋鬧。那「大春」對我們也有著足夠的耐心,他教我們跳舞,排演《白毛女》裡大春將喜兒救出山洞那場戲。他在院子正中擺上一張方桌,桌旁靠一隻略矮的機凳,機凳旁邊再擺一隻更矮的小板凳,這樣,山洞裡的三層台階就形成了。這場戲的高潮是大春手拉喜兒,引她一步高似一步地走完三層「台階」,走到「洞口」,使喜兒見到了洞口的陽光,驚喜之中,二人挺胸踢腿,做一美好造型。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設計,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場面,是我們的心中的美夢。胡同裡很多女孩子都渴望著當一回此情此景中的喜兒。洞口的陽光對我們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在於我們將與這卷髮的「大春」一道迎接那陽光,我們將與他手拉著手。我們躁動不安地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等待著輪到我們的時刻,彼此妒忌著又互相鼓勵著。這位「大春」,他對我們不偏不倚,他邀請我們每人至少都當過一次喜兒。惟有白大省,惟有她拒絕與「大春」合作,雖然她去九號院的次數比誰都多。
  為了每天晚飯後能夠盡快到九號院去,白大省幾次差點和姥姥發火。因為每天這時候,正是姥姥出恭的時刻。白大省必得為姥姥倒完便盆才能出去。而這時,九號院裡《白毛女》的「佈景」已經搭好了。啊,這真是一個折磨人的時刻,姥姥的屎拉得是如此漫長,她抽著煙坐在那兒,有時候還戴著花鏡讀大32開本的《毛主席語錄》。這使她顯得是那麼殘忍,為什麼她一點兒也不理會白大省的心呢?站在一邊的我,一邊慶幸著倒便盆的任務不屬於我,又同情著我的表妹白大省。「我可先走了」——每當我對白大省說出這句話,白大省便開始低聲下氣而又勇氣非常地央求姥姥:「您拉完了嗎?您能不能拉快點兒?」她隔著門簾衝著裡屋。她的央求注定要起反作用,就因為她是白大省,白大省應當是仁義的。果然門簾裡姥姥就發了話,她說這孩子今天是怎麼啦,有這麼跟大人說話的嗎?怎麼養你這麼個白眼兒狼啊,拉屎都不得消停……
  白大省只好坐在外屋靜等著姥姥,而姥姥彷彿就為了懲罰白大省,她會加倍延長那出恭的時間。那時我早就一溜煙似的跑進了九號院,我內疚著我的不夠仗義,又盼望著白大省早點過來。白大省總會到來的,她永遠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雖然她是那麼盼望「大春」會注意到她。只有我知道她這盼望是多麼強烈。有一天她對我說,趙叔叔不是北京戶口,手術做完了他就該走了吧?我說是啊,很可惜。這時白大省眼神發直,死盯著我,卻又像根本沒看見我。我碰碰她的手說,哎哎,你怎麼啦?她的手竟是冰涼的,使我想起了冰鎮楊梅汽水,她的手就像剛從冰櫃裡撈出來的。那年她才十歲,她的手的溫度,實在不該是一個十歲的溫度,那是一種不能自己的激情吧,那是一種無以言說的熱望。此時此刻我望著坐在角落裡的白大省,突然很想讓「大春」注意一下我的表妹。我大聲說,趙叔叔,白大省還沒演過喜兒呢,白大省應該演一次喜兒!趙叔叔——那卷髮的「大春」就向白大省走來。他是那麼友好那麼開朗,他向她伸出了一隻手,他在邀請她。白大省卻一迭聲地拒絕著,她小聲地嘟囔:「我不,我不行,我不會,我不演,我不當,我就是不行……」這個一向隨和的人,在這時卻表現出了讓人詫異的不大隨和。她搖著頭,咬著嘴唇,把雙手背到身後。她的拒絕讓我意外,我不明白她是怎麼了,為什麼她會拒絕這久已盼望的時刻。我最知道她的盼望,因為我摸過她的冰涼的手。我想她一定是不好意思了,我於是鼓動似的大聲說你行你就行,其他幾個女孩子也附和著我。我們似乎在共同鼓勵這懦弱的白大省,又共同憐憫這不如我們的白大省。「大春」仍然向白大省伸著手,這反而使白大省有點要惱的意思,她開始大聲拒絕,並向後縮著身子。她的腦門沁出了汗,她的臉上是一種孤立無援的頑強。她僵硬地向後仰著身子,像要用這種姿態證明打死也不服從的決心。這時「大春」將另一隻手也伸了出來,他雙臂伸向白大省,分明是要將她從小板凳上抱起來,分明是要用抱起她來鼓勵她上場。我們都看見了趙叔叔這個姿態,這是多麼不同凡響的一個姿態,白大省啊你還沒有傻到要拒絕這樣一個姿態的程度吧。白大省果然不再大聲說「不」了,因為她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咕咚」一聲她倒在地上,她昏了過去,她休克了。
  很多年之後白大省告訴我,十歲的那次昏倒就是她的初戀。她分析說當時她恨透了自己,卻沒有辦法對付自己。直到今天,三十多歲的白大省還堅持說,那位趙叔叔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中國男人。長大成人的我不再同意白大省的說法,因為我本能地不喜歡大眼睛雙眼皮的男人。但我沒有反駁白大省,只是感歎著白大省這拙笨之至又強烈之至的「初戀」。那個以後我們再也未曾謀面的趙叔叔,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當年駙馬胡同那個十歲的女孩子白大省,就是為了他才昏倒。他也永遠不會相信,一個十歲的女孩子,當真能為她心中的美男子昏死過去。他們那個年紀的男人,是不會探究一個十歲的女人的心思的,在他眼裡她們只是一群孩子,他會像抱一個孩子一樣去抱起她們,他卻永遠不會知道,當他向她們伸出雙臂時,會掀起她們心中怎樣的風暴。他在無意之中就傷了胡同裡那麼多女孩子的心,當他和三號院西單小六的事情發生後,那些與他「同台」飾演喜兒的小女孩才知道,他其實從來就沒有注意過她們,他傾心的是胡同裡遠近聞名的那個西單小六。為什麼一個十歲的小女孩能為一個大男人昏過去呢,而西單小六,卻幾乎連正眼都不看一下那「大春」,就能弄得他神魂顛倒。
   

  西單小六那時候可能十九歲,也可能十七歲,她和她的全家前幾年才搬到駙馬胡同。她們家佔了三號院五間北房,北房原來的主人簡先生和簡太太,已被勒令搬到門房去住,誰讓簡先生解放前開過藥鋪呢,他是個小資本家,而西單小六的父親是建築公司的一名木匠。
  西單小六的父母長得矮小乾癟,可他們是多麼會生養孩子啊,他們生的四男四女八個孩子,男孩子個個高大結實,女孩子個個苗條漂亮。他們是一家子粗人,搬進三號院時連床都沒有,他們睡鋪板。他們吃的也粗糙,經常喝菜粥,蒸窩頭。可他們的飲食和他們的鋪板卻養出了西單小六這樣一個女人。她的眉眼在姐妹之中不是最標緻的,可她卻天生一副媚入骨髓的形態,天生一股招引男人的風情。她的土豆皮色的皮膚光潤細膩,散發出一種新鮮鋸末的暖洋洋的清甜;她的略微潮濕的大眼睛總是半瞇著,似乎是看不清眼前的東西,又彷彿故意要用長長的睫毛遮住那火熱的黑眼珠。她蔑視正派女孩子的規矩:緊緊地編結髮辮,她從來都是把辮子編得很鬆垮,再讓兩鬢紛飛出幾縷柔軟的碎頭髮,這使她看上去膽大包天,顯得既慵懶又張揚,像是腦袋剛離開枕頭,更像是跟男人剛有過一場鬼混。其實她很可能只是剛刷完熬了菜粥的鍋,或者剛就著醃雪裡蕻吃下一個金黃的窩頭。每當傍晚時分,她吃完窩頭刷完鍋,就常常那樣慵懶著自己,在門口靠上一會兒,或者穿過整條胡同到公共廁所去。當她行走在胡同裡的時候,她那蠱惑人心的身材便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那是一個穿肥襠褲子的時代,不知西單小六用什麼方法改造了她的褲子,使這褲子竟敢曲線畢露地包裹住她那緊繃繃的彈性十足的屁股。她的步態鬆懈,身材卻挺拔,她就用這鬆懈和挺拔的奇特結合,給自己的行走帶出那麼一種不可一世的妖嬈。她經常光腳穿著拖鞋,腳趾甲用鳳仙花汁染成惡俗的杏黃——那時候,全胡同、全北京又有誰敢染指甲呢,惟有西單小六。她就那麼誰也不看地走著,因為她知道這胡同裡沒什麼人理她,她也就不打算理誰。她這樣的女性,終歸是缺少女朋友的,可她不在乎,因為她有的是男朋友。她加入著一個團伙,號稱西單縱隊的,「西單小六」這綽號,便是她加入了西單縱隊之後所得。究其本名,也許她應該被稱為小六吧,她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六。「西單小六」的這個團伙,是聚在一起的十幾個既不唸書(也無書可念)、又不工作的年輕人,都是好出身,天不怕地不怕的,專在西單一帶幹些串胡同搶軍帽、偷自行車轉鈴的事。然後他們把軍帽、轉鈴拿到信託商店去賣,得來的錢再去買煙買酒。那個時代裡,軍帽和轉鈴是很多年輕人生活中的嚮往,那時候你若能得到一頂棉制栽絨軍帽,就好比今日你有一件質地精良的羊絨大衣;那時候你的自行車上若能安一隻轉鈴,就好比今日你的衣兜裡裝著一隻小巧的手機。「西單小六」在這縱隊裡從不參加搶軍帽、偷轉鈴,據說她是縱隊裡惟一的女性,她的樂趣是和這縱隊裡的所有的男人睡覺。她和他們睡覺,甚至也缺乏這類女人常有的功利之心,不為什麼,只是高興,因為他們喜歡她。她最喜歡讓男人喜歡,讓男人為她打架。
  她的種種荒唐,自然瞞不過家人的眼,她的木匠父親就曾將她綁在院子裡讓她跪搓板。這西單小六,她本該令她的兄弟姐妹抬不起頭,可她和他們的關係卻出奇地好。當她跪搓板時,他們搶著在父親面前替她求情。她罰跪的時間總是漫長的,有時從下午能跪到半夜。每一次她都被父親剝掉外衣,只剩下背心褲衩。兄弟姐妹的求情也是無用的,他們看著她跪在搓板上挨餓受凍,心裡難受得不行。終於有一次,她的那些同夥,西單縱隊的哥兒們知道了她正在跪搓板,他們便在那天深夜對駙馬胡同三號搞了一次「偷襲」。他們翻牆入院,將西單小六鬆了綁,用條紅白相間的毛毯裹住扛出了院子。然後,他們騎上每人一輛的鳳凰28型錳鋼自行車,再鉚足了勁,示威似的同時按響各自車把上那清脆的轉鈴,緊接著就簇擁著西單小六在胡同裡風一樣地消失了。
  那天深夜,我和白大省都聽見了胡同裡刺耳的轉鈴聲,姥姥也聽見了,她迷迷瞪瞪地說,準是西單小六她們家出事了。第二天胡同裡就傳說起西單小六被「搶」走的經過。這傳說激起了我和白大省按捺不住的興奮、好奇,還有幾分緊張。我們奔走在胡同裡,轉悠在三號院附近,希望能從方方面面找到一點證實這傳說的蛛絲馬跡。後來聽說,給西單縱隊通風報信的是西單小六的三哥,西單小六本人反倒從不向她那些哥兒們講述她在家裡所受的懲罰。誰看見了他們是用條紅白相間的毛毯裹走了西單小六呢,誰又能在半夜裡辨得清顏色,認出那毛毯是紅白相間呢?這是一些問題,但這樣的問題對我們沒有吸引力。我們難忘的,是曾經有這樣一群男人,他們齊心協力,共同行動,搶救出了一個正跪在搓板上的他們喜愛的女人。而他們搶她的方式,又是如此地震撼人心。西單小六彷彿就此更添了幾分神秘和奇詭,幾天之後她沒事人似的回到家中,又開始在傍晚時分靠住街門站著了。她手拿一隻鉤針,衣兜裡揣一團白線,抖著腕子鉤一截貧裡貧氣的狗牙領子。很可能九號院趙奶奶的侄子、那卷髮的「大春」就是在這時看見了西單小六吧,西單小六也一定是在這樣的時候用藏在睫毛下的黑眼珠瞟見了「大春」。
  這一男一女,命中注定是要認識的,任什麼也不可阻擋。聽趙奶奶跟姥姥說,那鬼迷心竅的「大春」手術早就做完了,單位幾次來信催他回去,他理也不理,不顧趙奶奶的勸阻,竟要求西單小六嫁給他,跟他離開北京。西單小六嘻嘻哈哈地不接話茬兒,只是偷空跟他約會。後來,西單縱隊的那夥人,就是在趙奶奶的後院把他倆抓住的。照例是個夜晚,他們照例翻牆進院,用毛毯將裸體的西單小六裹了走,又把那「大春」痛打一頓,以匕首威脅著將他轟出了北京。
  胡同裡有人傳說,說這回西單縱隊潛入趙奶奶家後院,是西單小六故意勾來的。她一挑動,男人就響應。她是多麼樂意讓男人在她眼前出醜啊。這傳說若是真的,西單小六就顯得有點卑鄙了。美麗而又卑鄙,想來該是傷透了「大春」的心。
  趙奶奶哭著對姥姥說,真是作孽啊,咱們胡同怎麼招來這麼個狐狸精。姥姥陪著趙奶奶落淚,還囑咐我們,不許去三號院玩,不許和西單小六家的人說話。她是怕我們學壞,怕我們變成西單小六那樣的女人。
  我就在這個時期離開了北京,回到了B城父母的身邊。那時我的父母剛剛結束在一座深山裡的五七干校的勞動,他們回家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從姥姥家接回來,要我在B城繼續上學。他們是那樣重視與我的團聚,而我的心,卻久久地留在北京的駙馬胡同了。我知道胡同裡那些大人是不會想念我這樣一個與他們無關的孩子的,可我卻總是專心致志地想念胡同裡一些與我無關的大人:卷髮的「大春」,西單小六,趙奶奶,甚至還有趙奶奶家的女貓妞妞。我曾經幻想如果我變成妞妞,就能整日整夜與那「大春」在一起了,我還能夠看見他和西單小六所有的故事。我聽說西單縱隊的人去趙奶奶家後院抓「大春」和西單小六時,妞妞在房頂上好一陣尖叫。她是喊人救命呢,還是幸災樂禍地歡呼呢?而我想要變成妞妞,究竟打算看見「大春」和西單小六的什麼故事呢?以我那時的年齡,我還不知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要做什麼事。我的心情,其實也不是嫉妒,那是一團亂七八糟的惆悵和不著邊際的哀傷。因為我沒像白大省那樣「愛」上趙奶奶的侄子,我也不厭惡被趙奶奶說成狐狸精的西單小六。我喜歡這一男一女,更喜歡西單小六。我不相信那天夜裡她是有意讓「大春」出醜,就算是有意讓「大春」出醜又怎樣?我在心裡替她開脫,這時我也顯得很卑鄙。這個染著惡俗的杏黃色腳趾甲的女人,她開墾了我心中那無邊無際的黑暗的自由主義情愫,張揚起我渴望變成她那樣的女人的充滿罪惡感的夢想。十幾年後我看伊麗莎白·泰勒主演的《埃及艷後》,當看到埃及妖後吩咐人用波斯地毯將半裸的她裹住扛到愷撒大帝面前時,我立刻想到了駙馬胡同的西單小六,那個大美人,那個艷後一般的人物,被男男女女口頭詛咒的人物。
  在很長的時間裡我都沒把對西單小六的感想告訴我的表妹白大省,我以為這是一個忌諱:當年是西單小六「奪」走了白大省為之昏過去的「大春」。再說,到了80年代初期,三號院那五間大北房又回到了住門房的簡先生手中,西單小六一家就搬走了。她已經消失在駙馬胡同,我又有什麼必要一定要對白大省提起西單小六呢。直到有一次,大約兩年前,我和白大省在三里屯一個名叫「橡木桶」的酒吧裡見到了西單小六。她不是去那兒消遣的,如今她是「橡木桶」的女老闆。
  那是一間竭力摹仿異國格調的小酒吧,並且也瀰漫著一股異國餐館裡常有的人體的膻氣和肉桂、香葉、咖喱等調料相混雜的味道。酒吧看上去生意不錯,燭光幽暗,顧客很多——大都是外國人。牆上掛著些獸皮、弓箭之類,吧台前有兩個南美模樣的女歌手正彈著西班牙吉他演唱《吻我,吉米》。我就在這時看見了西單小六。儘管二十多年不見,在如此幽暗的燭光下我還是一眼就把她認了出來。我為此一直藐視那些胡編亂造的故事,什麼某某和某某十幾年不見就完全不認識了並由此引出許多誤會什麼的,這怎麼可能呢,反正我不會。我認出了西單小六,她有四十多歲了吧?可你實在不能用「人老珠黃」來形容她。她穿一條低領口的黑裙子,戴一副葵花形的鑽石耳環;她的身材豐滿卻並不臃腫,她依舊美艷並對這美艷充滿自信;她正衝著我們走過來,她的行走就像從前在駙馬胡同一樣,步態悠然,她的神情只比從前更多了幾分見過世面的隨和。她看上去活得滋潤,也挺滿足,雖然有點俗。我對白大省說,嗨,西單小六。這時西單小六也認出了我們,她走到我們跟前說,從前咱們做過鄰居吧。她笑著,要侍者給我們拿來兩杯「午夜狂歡」——屬於她的贈送。她的笑有一種回味故里的親切,不討厭,也沒有風塵感。我和白大省也對西單小六笑著,我們的笑裡都沒有惡意,我們對她能一下子認出從前胡同裡的兩個孩子感到驚異。我們只是不知道怎樣稱呼她,只好略過稱呼,客氣又不失真實地誇讚她的酒吧。她開心地領受這稱讚,並揚揚手叫過了一個正在遠處忙著什麼的寬肩厚背的年輕人,那年輕人來到我們面前,西單小六介紹說這是她的先生。
  那個晚上我和白大省在「橡木桶」過得很愉快。西單小六和她那位至少小她十歲的丈夫使我們感慨不已。我們感歎這個不敗的女人,謎一樣的不敗的女人。白大省就在那個晚上告訴我,她從來就沒有憎恨過西單小六。她讓我猜猜她最崇拜的女人是誰,我猜不著,她說她最崇拜的女人是西單小六,從小她就崇拜西單小六。那時候她巴望自己能變成西單小六那樣的女人,驕傲,貌美,讓男人圍著,想跟誰好就跟誰好。她常常站在梳妝鏡前,學著西單小六的樣子鬆散地編小辮,再三扯兩扯扯出鬢邊的幾撮頭髮。然後她靠住裡屋門框垂下眼皮愣那麼一會兒,然後她離開門框再不得要領地扭著胯在屋裡走上那麼幾圈。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亢奮而又鬼祟,自信而又氣餒。她是多麼想如此這般地跑出家門跑到街上,當然她從來就沒有如此這般地跑出過家門跑到過街上,也從沒有人見過她摹仿西單小六的怪樣,包括我。
  那個晚上我望著走在我身邊顯得人高馬大的白大省,我望著她的側面,心想我其實並不瞭解這個人。
   

  我的這位表妹白大省,她那長大之後仍然傻里傻氣的純潔和正派,常常讓我覺得是這世道僅有的剩餘。在中學和大學裡她始終是好學生,念大三時她還當過校學生會的宣傳部長。她天生樂於助人,熱心社會活動,不惜為這些零零碎碎的活動耽誤學習。我竊想也許她本來就不太喜歡學習本身。她念的是心理系,有時候她會在上課時溜回宿舍睡大覺,不過這倒也沒有妨礙她順利畢業。她畢了業,進了四星級的凱倫飯店,後來就一直固定在銷售部。在那兒得賣房,單憑散客和旅行社的固定客戶是不夠的,得主動出擊尋找客源。她的目標是京城的合資、獨資企業以及外國公司的代表處,她須經常在這些企業的寫字樓裡亂竄,登門入室,向人家推銷凱倫的客房,並許以一些優惠條件。凱倫的職員把這種業務形式統稱為「掃樓」。聽上去倒是有一種打擊一大片的氣勢,掃視或者掃射吧,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我簡直想不出白大省拿什麼來作為她「掃樓」的公關資本,或者換個說法,白大省簡直就沒有什麼賴以公關的優勢。她相貌一般,一頭粗硬的直短髮,疏於打扮,愛穿男式襯衫。個子雖說不矮,但是腰長腿短,過於豐滿的屁股還有點下墜,這使她走起路來就顯得拙笨。可是她的「掃樓」成績在她們銷售部還是名列前茅的,憑什麼呢白大省?難道她就是憑了由小帶到大的那份「仁義」麼?憑了她那從裡到外的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待人的真情?
  我領教過白大省待人的真情。那年她念大二,到我們B城一所軍事指揮學院參加封閉式的大學生軍訓。軍訓結束時,我給她打電話,讓她先別回北京,在B城留兩天,到我家來住。那時我剛結婚,幸福得不得了,我願意讓白大省看看我的新家,認識我對她說過一百遍的我的丈夫王永。白大省欣然答應,在電話裡跟王永姐夫長姐夫短的好不親熱。我們迎她進門,給她做了一大堆好吃的。回想起小時候在駙馬胡同南口買冰鎮汽水的時光,我還特意買來了小肚,這曾經是我和白大省小時候最愛吃的東西。我的父母——白大省的姨父和姨媽也趕來我家和我們一起吃飯。大家異口同聲地說軍訓使白大省黑了,也結實了。話題由此開始,白大省就對我們說起了她的軍訓時光。毫無疑問她是無限懷戀這軍訓的,她詳細地向我們介紹她每天的活動,從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覺,背包怎麼打,迷彩服怎麼穿,部隊小賣部都賣些什麼,她們的排長人怎麼怎麼好,對她們多麼嚴格,可是大家多麼服他的氣,那排長是山東人,有口音,可是一點兒也不土,你們不知道他是多麼有人情味兒啊,別以為他就會「立正」「稍息」「向右轉」,就會個匍匐前進,就會打個槍什麼的,那個排長啊,他會拉小提琴,會拉《梁祝》,噢,對了,還有指導員……
  整整一頓飯,白大省沉浸在對軍訓的美妙回味中。她看不見眼前的飯菜,看不見我特意為她買來的小肚,看不見她的姨父姨媽,看不見她的姐夫王永,看不見我們明快、舒適的新家。除了軍訓、排長、指導員,她對一切都視而不見。此時此刻彷彿她身在何處、與誰在一起都是不重要的,哪怕你就是把她扔到街上,只要能允許她講她的軍訓,她也會萬分滿足。到了晚上,白大省去衛生間洗澡時,我給她送進去一塊浴巾,誰知這浴巾竟引得她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裡哭了一聲。我隔著門問她怎麼啦怎麼啦,她也不答話。一會兒,她紅頭漲臉、眼淚汪汪地出來了,她說我告訴你吧,我現在見不得綠顏色,什麼綠顏色都能讓我想起部隊,想起解放軍。話沒說完,她把臉埋在那塊綠浴巾裡又哭起來,好像那就是她們排長的軍服似的。
  白大省這種不加克制的對幾個軍人的想念,實在叫人心煩,也使她看上去顯得特別渾不知事。我不想再聽她的軍訓故事,我也擔心王永不喜歡我的這位表妹。第二天早飯後我提議和白大省上街轉轉,她還不知道B城什麼樣呢。白大省答應和我一起上街,可是緊接著她就問我附近有郵局麼,她說她昨天夜裡給排長他們寫了幾封信,她要先去郵局把信發出去。她說告別時她答應了他們一回去就寫信的,她說要說話算數。我說可是你還沒有回到北京啊,她說在當地發信他們不是收到得更快麼——唉,這就是白大省的邏輯。幸虧不久以後駙馬胡同發生了一系列變化,要不然她對親人解放軍的思念得持續到何年何月啊。
  先是我們的姥姥去世了,姥姥去世前已經癱瘓了三年。姥姥一直跟著白大省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姨父和姨媽生活,可是因為姨父和姨媽80年代初才從外地調回北京,所以姥姥和白大省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在我的記憶裡,她指責、呲打白大省的時間也就最長。特別當她癱瘓之後,她就把指責白大省當成了她生活中一項重要的樂趣。她指責的內容二十多年如一日,無非是我從小就聽慣的「笨」呀、「神不守舍」什麼的,而這些時候,往往正是白大省壯工似的把姥姥從床上抱上抱下給她接屎接尿的時候。白大省的弟弟白大鳴從不伸手幫一幫白大省,可是姥姥偏袒他,幾個舅舅每月寄給姥姥的零花錢,姥姥全轉贈給了白大鳴。白大鳴什麼時候往姥姥床前一棲乎,姥姥就從枕頭底下掏錢。有一次我對白大省說,姥姥這人最大的問題就是偏心眼兒,看把白大鳴慣的,小少爺似的。再說了,他要真是小少爺,你不還是大小姐麼。白大省立刻對我說,她願意讓姥姥護著白大鳴,因為白大鳴小時候得過那麼多病。可憐的大鳴!白大省眼圈兒又紅了,她說你想想,他生下來不長時間就得了百日咳;兩歲的時候讓一粒榆皮豆卡住嗓子差點憋死;三歲他就做了小腸疝氣手術;五歲那年秋天他掉進院裡那口乾井摔得頭破血流;七歲他得過腦膜炎;十歲他被同學撞倒在教室門口的台階上磕掉了門牙……十一歲……十三歲……為什麼這些倒霉事兒都讓大鳴碰上了呢,為什麼我一件都沒碰上過呢,一想到這些我心裡就一陣陣地疼,哎喲疼死我了……
  白大省的這番訴說叫人覺得她一直在為自己是個健康人而感到內疚,一直在為她不像她的弟弟那麼多災多病而感到不好意思。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呀,我再說下去幾乎就成了挑撥他們姐弟的關係了,儘管我一百個看不上白大鳴。
  姥姥死了,白大省哭得好幾次都背過氣去。我始終在猜想她哭的是什麼呢,姥姥一生都沒給過她好臉子,可留在她心中的,卻是姥姥的一萬個好。有一回她對我說,姥姥可是個見過大世面的老太太。那會兒,70年代末,商店的化妝品櫃台剛出現指甲油的時候,白大省買了一瓶,姥姥就說,你得配著洗甲水一塊兒買,不然你怎麼除掉指甲油呢?白大省這才明白,洗指甲和染指甲同樣重要。她又去商店買洗甲水,售貨員說什麼洗甲水,沒聽說過。白大省對我說,哼,那時候她們連洗甲水都不知道,可是姥姥知道。你說姥姥是不是挺見過世面?我心說這算什麼見過世面,可我到底沒說,我不想掃白大省的興。我只是覺得一個人要想得到白大省的佩服太容易了。
  姥姥死後,姨媽的單位——市內一所重點中學又分給他們一套兩居室的單元房,屬於教師的安居工程。全家作了商量:姨父姨媽帶著白大鳴搬去新居,駙馬胡同的老房留給白大省。從今往後,白大省將是這兒的主人,她可以在這兒成家立業,結婚生子(或女),永遠永遠地住下去。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西城商業區,這是招人羨慕的。白大省就在這時開始了她的第二場戀愛(如果十歲那次算是第一場的話)。那時她念大四,她的很多同學都知道她有兩間自己的房子。有時候她請一些同學來駙馬胡同聚會,有時候外地同學的親戚朋友也會在駙馬胡同借住。同班男生郭宏的母親來北京治病,就在白大省這兒住了半個月。後來,郭宏就和白大省談戀愛了。郭宏是大連的家,這人我見過,用白大省的話說,「長得特像陳道明或者陳道明的弟弟」。這人話不多,很機靈,憑直覺我就覺得他不愛白大省。可我怎麼能說服白大省呢,那陣子她像著了魔似的。你只要想一想她懷念軍訓的那份激情,就能推斷出在這樣的一場戀愛裡她的情感會有怎樣的爆發力。
   

  那時候白大省經常問我,要是你和一個男人結婚,你是選擇一個你們倆彼此相愛的呢,還是選擇一個他愛你比你愛他更厲害的呢,還是選擇一個你愛他比他愛你更厲害的呢?——當然,你肯定選擇彼此相愛,你和王永就是彼此相愛。白大省替我回答。我問她會選什麼樣的,她說,也許我得選擇我愛他比他愛我更……更……她沒再往下說。但我從此知道,事情一開始她給自己制定的就是低標準,一個忘我的、為他人付出的、讓人有點心酸的低標準。她彷彿早就有一種預感,這世上的男人對她的愛意永遠也趕不上她對他們的癡情。問題是我還想接著殘忍地問下去問我自己,這世上的男人又有誰對白大省有過真的愛意呢?郭宏和白大省交朋友是想確定了戀愛關係畢業後他就能留在北京。我早就看出了這一層,我提醒她說郭宏在北京可沒家,她說我們結了婚他不就有家了麼。
  也許郭宏本是要與白大省結婚的,他們已經在一塊兒過起了日子。白大省把伺候郭宏當成最大的樂事,她給他買煙,給他洗襪子,給他做飯,招一大幫同學在駙馬胡同給他開生日Party,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的戀愛是認真的,是往結婚的路上走的那種。郭宏家的人來北京她是全陪,管吃管住還管掏錢買東西。她開始厚著臉皮跟家裡多要錢,有一次為了給郭宏的小侄子買一隻「沙皮狗」,她居然背著姨父和姨媽賣了家裡一台舊電扇。真是何苦呢。可是忽然間,就在臨近畢業時,郭宏又結識了學校一個日本女留學生,打那兒以後郭宏就不到駙馬胡同來了。他是想隨了那日本學生到日本去的,郭宏一好友曾經透露。這是一個打定了主意要吃女人飯的男人,當他能夠去日本的時候,為什麼還要留在北京呢。用不著留在北京,他就不必和白大省結婚。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白大省向我哭訴這一切時的樣子,她膀眉腫眼,奓著頭髮,盤腿坐在她的大床上,咬著牙根(我剛發現白大省居然也會咬牙根)說我真想報復郭宏啊我真想報復他,讓他留不成北京,讓他回他們東北老家去!接著她便計劃出一大串報復他的方式,照我看都是些幼稚可笑沒有力量的把戲。說到激動之處她便打起嗝兒來,淒切而又嘹亮,像是歷經了大的滄桑。可是,當我鼓動她無論如何也要出這口惡氣時,她卻不說話了。她把自己重重地往床上一砸,扯過一條被子,便是一場蒙頭大睡。我看著眼前的這座「棉花山」,想著在有些時候,棉被的確是阻隔災難的一件好東西,它能抵擋你的寒冷,模糊你的仇恨,緩解你的不安,掩蓋你的哀傷。白大省在棉被的覆蓋下昏睡了一天,當她醒來之後就再也不提報復郭宏的事了。遇我追問,她就說,唉,我要是有西單小六那兩下子就好了,可我不是西單小六啊,問題是——我要真是西單小六也就不會有眼前這些事兒了。郭宏敢對西單小六這樣麼?他敢!這話說的,好像郭宏敢對她白大省這樣反倒是應當應分的。
  白大省就在失去郭宏的悲痛之中迎來了她的畢業分配,在凱倫飯店,她開始了人生的又一番風景。她工作積極,待人熱誠,除了在西餐廳鍛煉時(去餐廳鍛煉是每個員工進店之後的必修課)長了兩公斤肉,別處變化不大。她還是像個學生,沒有沾染大酒店假禮貌下的尖刻和冷漠之氣。偶爾受了同事的擠對,她要麼聽不出來,要麼哈哈一笑也就過去了。她贏了個好人緣,連更衣室的值班大媽都誇她:別看咱們飯店淨漂亮妞兒,我還就瞧著白大省順眼。多咱見了我們都打招呼,大媽長大媽短,叫得人心裡熱乎乎的。不怕您笑話呀,現如今我兒媳婦叫我一聲媽都費老勁了,哎,我說白大省,今兒個你幹嗎往襯衫領子下頭圍一塊小綢巾呀,綢巾不是該往脖子上系的嗎……更衣室大媽不拿白大省當外人,逮著她就跟她窮聊。
  過了些時候,白大省開始了她的又一次戀愛。這一回,對方名叫關朋羽,凱倫飯店客房部的,比白大省小一歲,個子和白大省差不多。他倆是在飯店聖誕晚會的排練時熟起來的,關朋羽演唱美聲的《長江之歌》,白大省的節目是民歌《回娘家》。這首《回娘家》白大省大學時就唱熟了。她還有一個優點就是不楚台,這跟在學生會做過宣傳部長有關。只是在排練過程中她總是出一些小麻煩,比如當唱到「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懷裡還抱著一個胖娃娃」時,她理應先伸左手再伸右手,她卻總是先伸右手後伸左手。麻煩雖不大,但讓人看著彆扭。那時坐在台下的關朋羽就悄悄地衝她打手勢,提醒她「先左,先左」。白大省看見了關朋羽的手勢,也聽見了他的提醒,他的小動作使她心中湧起一種莫可名狀的感動,也就像有了靠山有了仗勢一樣地踏實下來,她遵照關朋羽的指示伸對了手——「先左」。到了後來,再遇排練,還沒唱到「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時她就預先把眼光轉向了台下的關朋羽,有點像暗示,又有點像撒嬌。她暗示關朋羽別忘了對她的暗示:我可快要出錯兒了呀,你可別忘了提醒我呀。到了伸手的關鍵時刻,她其實已經可以順利地「先左」了,可她卻還假裝著猶豫,假裝著不知道她的手該怎麼伸。台下的關朋羽果真就急了,他騰地向她伸出了左手。白大省就喜歡看關朋羽著急的樣子,那不是為別人著急,那是專為她白大省一人的著急。白大省樂不可支,她的「調情」技巧到此可說是達到了一個小高潮——也僅此而已,她再無別的花招。
  關朋羽和郭宏不同,他是一種天生喜歡居家過日子的男人,注意女性時裝,會織毛衣,能彈幾下子鋼琴,還會鋪床。第一次隨白大省到駙馬胡同,他就向她施展了來自客房部的專業鋪床和「開床」技術。他似乎從未厭煩過他平凡的本職工作,甚至還由此養成了一種職業性的嗜好:看見床就想鋪它、「開」它。他吩咐白大省拿給他一套床單被單,他站在床腳雙手攥住床單兩角,嘩啦啦地抖開,清潔的床單波浪一般在他果斷的手勢下起伏湧動,瞬時間就安靜下來端正地舒展在床墊上。然後他替白大省把枕頭拍松,請她在床邊坐下,讓她體味他的技術和勞動。他們——關朋羽和白大省,此刻就和床在一起,卻誰也沒有意識到他們能和這床發生點什麼事情,叫人覺得鋪床的人總是遠離床的,就像蓋房的人終歸是遠離房。白大省只從關朋羽臉上看到了一種勞動過後的天真和清靜,沒有慾望,也沒有性。
  他們還是來往了起來。飯店淘汰下一批傢具,以十分便宜的價格賣給員工,三件套的織錦緞面沙發才一百二十塊錢。白大省買了不少東西,從沙發、地毯、微波爐,到落地燈、小酒櫃、寫字檯,關朋羽就幫她重新設計和佈置房問。白大省想到關朋羽喜歡彈琴,還咬咬牙花五百塊錢買了飯店一架舊鋼琴(外帶琴凳)。白大省向父母要錢或者偷著賣者電扇的時代過去了,她遠不是富人,可她覺得自己也不算缺錢花。她在新佈置好的房間裡給關朋羽過了一次生日,這回她多了個心眼兒,不像給郭宏過生日那回請一堆人。這回她誰也沒請,就她和關朋羽兩個人。她從飯店西餐廳訂了一個特大號的「黑森林」蛋糕,又買了一瓶價格適中的「長城干紅」。那天晚上,他們吃蛋糕,喝酒,關朋羽還彈了一會兒琴。關朋羽彈琴的時候白大省就站在他身邊看他的側面。她離他很近,他的一隻耳朵差不多快要蹭到她胸前的衣襟。他的耳朵紅紅的,像兔子。白大省後來告訴我,當時她很想沖那耳朵咬一口。關朋羽一直在彈琴,可是越彈越不知自己在彈什麼。身邊的一團熱氣阻塞了他的思維,他不知道是一直看著琴鍵,還是應該沖那團熱氣扭一下頭,後來他還是沖白大省扭了一下頭。當他扭頭的時候,不知怎麼的,他的頭連同他那只紅紅的耳朵就輕倚在白大省的懷裡了。這是一個讓白大省沒有防備的姿勢,也許她是想雙手摟住懷中這個腦袋的,可是她膝蓋一軟,卻讓自己的身子向下滑去,她跪在了地上。她的跪在地上的軀體和坐在琴凳上的關朋羽相比顯得有點肉大身沉,儘管這樣看上去她已經比他顯得低矮。她衝他仰起頭,一副要承接的樣子。他也就衝她俯下身子,親了親她的嘴,又不著邊際地在她身上撫摸了一陣。她雙手勾住了他的不算粗壯的脖子,她是希望一切繼續的,他應該把她抱起來或者壓下去。可是他顯然有點膽怯,他似乎沒有抱起她的力氣,也沒有壓住她的份量。很可能他已經後悔剛才他那致命的一扭頭了。他好像是再也沒事幹了才決定要那麼一扭頭的,又彷彿正是這一扭頭才讓他明白眼前的白大省其實是如此巨大,巨大得叫他擺佈不了。或者他也為自己的身高感到自卑,為自己的學歷感到自卑?白大省是大本文憑,他念的是旅遊中專。也許這些原因都不是,關朋羽,他始終就沒有確定自己是不是愛上了白大省。他終於從白大省的胳膊圈兒裡鑽了出來。他坐回到桌旁,白大省也坐回到桌旁,兩個人看上去都很累。
  忽然白大省說,要是咱們倆過日子,換煤氣罐這類的事肯定是我的。
  關朋羽就說,要是咱們倆過日子,換燈泡這類的事肯定是我的。
  白大省說,要是咱們倆過日子,我什麼都不讓你幹。
  關朋羽就說,你真善良,我早看出來了。
  他說的是真話,他明白並不是每個男人都能碰見這份善良的。就為了他早就發現的白大省這份赤裸裸的善良,他又親了她一次。然後他們平靜、愉快地告了別。
  他們還沒有談到結婚,不過兩人都是心照不宣的樣子。銷售部的同事問起白大省,她只是笑而不答。白大省到底積累了點經驗,她忍耐住了她自以為的幸福。要是我們的另一位表妹小玢不來北京,我判斷關朋羽會和白大省結婚的。可是小玢來了。
  小玢是我們舅舅的女兒,家住太原。一連三年沒考上大學,便打定主意到北京來闖天下。她的理想是當一名時裝設計師,為此她選擇了北京一家沒有文憑、不管食宿、也不負責分配的服裝學校。她花錢上了這學校,並來到駙馬胡同要求和白大省同住。她理直氣壯,不由分說。
   

  小玢沒來過北京,她卻到哪兒也不楚,與人交往,天生的自來熟。她先是毫不忸怩地把駙馬胡同當成了自己的家,她打開白大省的衣櫥,刷拉拉地把白大省掛在衣桿上的衣服「趕」到一邊,然後把自己帶來的「時裝」一掛一大片。她又打量了一陣寫字檯,把白大省戳在桌面上的幾個小鏡框往桌角一推,接著不同角度地擺上了幾隻嵌有自己玉照的鏡框;其中一幀二十四寸大彩照,屬於影樓藝術攝影那種格調的,她將它懸在了迎門,讓所有人一進白大省家,先看見牆上被柔光籠罩的小玢在作嫵媚之笑。最後她考慮到床的問題,她看看裡屋惟一一張大床,對白大省說她睡覺有個毛病,愛睡「大」字,床窄了她就得掉下去。她要求白大省把大床讓給她,自己再另支折疊床。白大省沒有折疊床,只好到傢具店現買了一張。剩下吃飯的問題,小玢也自有安排:早飯自己解決;晚飯誰早回來誰做(小玢永遠比白大省回家晚);中飯呢,小玢說她要到凱倫飯店和白大省一塊兒吃,她說她知道白大省她們的午飯是免費的。白大省對此有些為難,畢竟小玢不是飯店的員工,這是個影響問題。小玢開導白大省說,咱們不要雙份,咱倆合吃你那一份就行,難道你不覺得你該減肥了麼,再不減肥,以後我給你設計服裝都沒靈感了。白大省看看自己的不算太胖、可也說不上婀娜的身材,一剎那還想起了比她文弱許多的關朋羽,就對小玢作了讓步。女為悅己者瘦啊,白大省要減肥,小玢的中飯就固定在了凱倫飯店。說是與白大省合吃,實際每頓飯她都要吃去一多半,餓得白大省釘不到下午下班就得在辦公室吃餅乾。
  凱倫飯店的中飯開闊了小玢的視野,她認識了白大省所有的同事,抄錄下他們所有的電話、BP機號碼。到了後來,她跟他們混得比白大省跟他們還熟。她背著白大省去飯店美容廳剪頭髮做美容(當然是免費);讓客房部的哥兒們給她幹洗毛衣大衣;銷售部白大省一個男同事,自己有一輛「富康」轎車的,居然每天早上開車到駙馬胡同接小玢,然後送她去服裝學校上學,說是順路。這樣,小玢又省出了一筆乘坐中巴的錢。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些方便,當然她也知道感謝那些給她提供方便的人。她的習慣性感謝動作是拍拍他們的大腿,之後再加上這麼一句:「你真逗!」男人被她拍得心涼肉跳的,「你真逗」這個含意不清的句子也使他們樂於回味,可他們又決不敢對她怎麼樣。動不動就拍男人大腿本是個沒教養的舉動,可是發生在小玢身上就不能簡單地用沒教養來概括。她那一米五五的嬌小身材,她那顆剪著「傷寒式」短髮的小腦袋瓜,她那雙纖細而又有力的小手,都給人一種介乎於女人和孩子之間的感覺,粗魯而又嬌蠻,用意深長而又不諳世事。她人小心大,旋風一般刮進了駙馬胡同,她把白大省的生活攪得翻天覆地,最後她又從白大省手中奪走了關朋羽。
  那是一個下午,白大省和福特公司的客戶在民族飯店見面之後沒再回到班上,就近回了駙馬胡同。這次見面是順利的,那位客戶,一個歇頂的紅臉美國老頭已經答應和凱倫簽合同,他們代表處將在凱倫飯店包租一年客房。這也意味著白大省可以從租金中得到千分之二的回扣。白大省這天的確用不著再回班上了,白大省實在應該回家好好慶祝慶祝。她回家開了門,看見小玢和關朋羽躺在她的大床上。
  不能用鬼混來形容小玢和關朋羽,真要是鬼混,事情倒還有其他的一些可能。問題是小玢不想和關朋羽鬼混,關朋羽也覺得他應該娶的原來是小玢。這樣,本來可能是白大省丈夫的關朋羽,沒出兩個月就變成了白大省的表妹夫。
  想來想去,白大省不像恨郭宏那樣恨關朋羽,讓她感到揪心疼痛的是,她和關朋羽交往一年多了都沒打過床的主意,可關朋羽和小玢沒見過幾次面就上了床。那是她的床啊,她白大省的床!
  小玢搬出了駙馬胡同,一句道歉的話也沒跟白大省說,只給她留下一件她親自為遮掩白大省那下墜的臀部而設計製作的一件圓擺襯衫,還忘了鎖扣眼兒。倒是關朋羽覺得有些對不住白大省,有一天他跟小玢要了駙馬胡同的鑰匙——還沒來得及還給白大省的鑰匙,趁白大省上班,他找人拉走了白大省的舊床,又給白大省買來一張新雙人床,還附帶買了床罩、枕套什麼的。他認真為她鋪好床,認真到比鋪他和小玢的婚床更多一百分的小心。他不讓床單上有一道褶痕,不讓床裙上有一粒微塵。接著他又為她開了床,就像他在飯店客房裡每天都做的那樣,拍松枕頭,把罩好被單的薄毯沿枕邊規矩地掀起一角,再往掀起的被角上放一枝淡黃色的康乃馨。就像要讓白大省忘卻在這個位置上發生的所有不快,又像是在祝福白大省開始嶄新的日子。
  白大省下班回來看見了新床和床上的一切,那是關朋羽技術和心意的結合,是他這樣一個男人向她道歉的獨特方式。白大省坐在折疊床上遙望這新大床一陣陣悲傷,因為她懷念的其實正是關朋羽讓人搬走的那張舊床,那張深深傷害了她的舊床。倘若她能重返舊床,哪怕夜夜只她單獨一人,至少她也能體味關朋羽曾經在過這床上的那一部分——就算不是和她。另一部分,小玢佔據的那一部分她甚至可以遮起來不想。在舊床上她的心和身體都會感到痛的,可那是抓得住的一種傷痛,縱然痛,也是和他在一起的。眼前的新床又算什麼呢,一堆沒有來歷的木頭罷了。
  關朋羽的新床帶給駙馬胡同的是更多的淒清。好比一個男人,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背離愛他的女人,告別之前卻非要給這女人擦一遍桌子,拖一拖地板,扶正牆上的一個鏡框,再把漏水的龍頭修上一修。這本是世上最殘忍的一種慇勤,女人要麼在這樣的慇勤裡絕望,要麼從這樣的慇勤裡猛醒。
  我的表妹白大省,她似乎有點絕望,卻還談不上就此猛醒,她只是久久不在那新床上睡覺就是了。第一次睡她那新大床的是我。那次我來北京參加一個少兒讀物研討會,有天晚上住在了駙馬胡同。我躺在白大省的新床上,她躺在那張折疊床上,臉朝天花板跟我講著小玢和關朋羽。她說小玢和關朋羽結婚後就不念那個服裝學校了,兩人也沒房,就和關朋羽的父母一起住。他家住在一幢舊單元樓的一樓,辟出一間臨街開了個門,小玢開起了成衣店,生意還挺不錯。白大省說他們結婚時她沒去,她是想一輩子不搭理他們的,那時候天天下班回家就發誓。白大鳴為了支持白大省,自己先作了姿態,他也不與他們來往。可也不知怎麼的,臨近婚禮時白大省還是給他們買了禮物,一台消毒碗櫃,托客房部的人轉給了關朋羽。白大省說關朋羽又托客房部的人給她送了一袋喜糖。她說你猜我把那喜糖放哪兒去了,我說你肯定沒吃。她指指房頂說我告訴你吧,讓我站在院裡都給扔到房上去了。
  我閉眼想著我們頭上那滋生著乾草的灰瓦屋頂,屋頂依舊,只是女貓妞妞和男貓小熊早已不在了,不然那喜糖定會引起它們的一陣歡騰。最後白大省又埋怨起自己,她說全怪她警惕性不高啊,一不留神啊……我說這和留神不留神有什麼關係,白大省說那究竟和什麼有關係呢。
  我沒法回答白大省的問題,我於是請她看電影。那次我們看了一個沒有公演的美國電影《完美的世界》,研討會上發的票。看電影時我們都哭了,雖然克制但還是淚流滿面。我們盡量默不做聲,我們都長大了,不像從前看《賣花姑娘》的時候那麼抽抽搭搭的。白大省偶爾還打一個嗝兒,憋成很細小的聲音,只有我這麼親近的人才能覺察出她是在打嗝兒。《完美的世界》,那個罪犯和充當人質的孩子之間從恐懼憎恨到相親相近的故事使白大省激動不已,僅在銷售部,她就把這部電影給同事講了四遍。我回B城後還接到過她一個長途電話,她說她從來沒有像看了《完美的世界》以後那樣熱愛孩子,她第一次有點從心裡羨慕我的職業了,她問我有沒有可能托關係把她調到一個兒童出版社,她已經開始考慮改行了。我勸她說別神神經經的,出版社的活兒也不是那麼好幹。白大省後來沒再堅持改行,她不是聽了我的勸,那是因為,她彷彿又開始戀愛了。
   

  白大省認識夏欣是在駙馬胡同,夏欣騎車拐彎時撞了正在走路的白大省。撞得也不重,小腿擦破了一點兒皮,夏欣一個勁兒向白大省道歉,還從衣兜裡掏出一片創可貼,非要親手按在白大省小腿上不可。後來白大省聽夏欣說,那天他是去三號院看房的,三號院的簡先生要把他那間八平米的門房租出去。本來夏欣有意要租,希望簡先生在租金上作些讓步,但簡先生分毫不讓,他也就放棄了。
  夏欣認為自己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只是生不逢時,社會上的好機會都讓別人佔了去。他畢業於一所社會大學,多年來光跟人合夥辦公司就辦過八九個,開過彩擴店,還倒騰過青黴素。樣樣都沒長性,幹什麼也沒賺了錢,跟父母的關係又不好,索性想從家裡搬出來。他讓白大省幫他物色價格合理的房,他說他簡直一天也不想再看見他父母的臉。白大省給夏欣提供了幾則租房信息,有兩次她還陪他一道去看房。看完了房,夏欣要請白大省吃飯,白大省說還是我請你吧,以後你發了財再請我。
  白大省把夏欣領進了駙馬胡同,從此夏欣就隔長補短地在白大省那兒吃飯。他吃著飯,對她說著他的一些計劃,做生意的計劃,發財的計劃,拉上兩個同學到與北京相鄰的某省某縣開化工廠的計劃……他的計劃時有變化,白大省卻深信不疑。比方說到開化工廠缺資金,白大省甚至願意從自己的積蓄裡拿出一萬塊錢借給夏欣湊個數。後來夏欣沒要白大省的錢,因為他忽然又不想開化工廠了。
  我非常反感白大省和夏欣的交往,我不喜歡一個大老爺們兒坐在一個無辜的女人家裡白吃白喝外加窮「白活」。我對白大省說夏欣可不值得你這麼耽誤工夫,白大省說我不如她瞭解夏欣,說別看夏欣現在一無所有,她看中的就是夏欣的才氣。噢,夏欣居然有才氣,還竟然已被白大省「看中」。我讓白大省將夏欣的才氣舉出一兩例,她想了想說,他反應特快,會徒手抓蒼蠅。我向她說,你們倆現在究竟是一種什麼關係呢?她說還談不上什麼關係,夏欣人很正派,有天晚上他們聊天聊到半夜,夏欣就沒走,白大省在裡屋睡大床,夏欣在外屋睡折疊床,兩人一夜相安無事。
  這樣的相安無事,可以說潔如水晶,又彷彿是半死不活。是一男一女至純的友誼呢,還是更像兩個男人的哥兒們義氣?白大省也許終生都不會涉足這樣的分析。她渴望的,只是得到她看中的男人的愛。夏欣無疑被她看中了,她卻怎麼也拿不準他那一方的態度。有了郭宏和關朋羽的教訓,加上我對她的毫不掩飾的警告,她是要收斂一下自己的,很可能她也假模假式地偽裝過矜持。她告誡過自己吧:要慢一點慢慢的斯斯文文的;她指點過自己吧:要沉穩千萬別顯出焦急;她也打算像個會招引人的女人那樣修飾自己吧:小玢的嬌蠻、西單小六的風騷,都來上那麼一點兒……可惜的是,理論與實踐的結合總是不妥帖的時候居多。當她想慢下來的時候她卻比從前更快;當她打算表演沉穩的時候她卻比從前更抓耳撓腮;當她描眉打鬢、塗胭脂抹粉時,她在鏡子裡看見的是一個比平常的自己難看一千倍的自己。她衝著鏡子「溫柔」地一笑,類似這樣的「溫柔」並非白大省與生俱來,它就顯得突兀而又誇張,於是白大省自己先就被這突兀的溫柔給嚇著了。
  轉眼之間,白大省和夏欣已經認識了大半年,就像從前對待郭宏和關朋羽一樣,她又在駙馬胡同給夏欣過了一次生日。白大省這人是多麼容易忘卻,又顯得有點死心眼兒。誰也弄不清她為什麼老是用這同一種方式企圖深化她和男性的關係。這次和前兩次一樣,是她要求給夏欣過生日,夏欣是一個答應的角色,他答應了,還史無前例地對她說了一聲:「你真好。」「你真好」使白大省預感到當晚的一切將至關重要,她暗中給自己設計了一個從容、懂事、不卑不亢的形象,可事到臨頭,她卻比以往更加手忙腳亂並且喧賓奪主。沒準兒正是「你真好」那三個字亂了她的手腳。那是一個星期六,她幾乎花了一整天給自己選擇當晚要穿的衣服。她翻箱倒櫃,對比搭配。穿新的她覺得太做作;穿舊的又覺得提不起精神;穿素了怕夏欣看她老氣;穿艷了又惟恐降低品位。她在衣服堆裡擇來擇去,她摔摔打打,自己跟自己賭氣。最後她痛下決心還是得出去現買。燕莎、賽特都太遠無論如何去不成,最近的就是西單。她去了西單商場,選中一件黑紅點兒的套頭毛衣才算定住了神。她覺得這毛衣穩而不呆,鬧中有靜,無論是黑是紅,均屬打不倒的顏色。哪知回家對著鏡子一穿,怎麼看自己怎麼像一隻「花花轎」。眼看著夏欣就要駕到了,飯桌還空著呢。她脫了毛衣趕緊去開冰箱拿蛋糕,拿她頭天就烹製好的素什錦,結果又撞翻了盛素什錦的飯盒,盒子扣在腳面上,髒污了她的布面新拖鞋。她這是怎麼了,她想幹什麼?瘋了似的。
  好不容易餐桌上的那一套就了緒,她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帶著個胸罩在屋裡亂跑。她就順便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她總是為自己的胸部長成這樣而有些難為情。不能用大或者小來形容白大省的乳房,她的乳房是輪廓模糊的那麼兩攤,有點拾掇不起來的樣子。猛一看胸部也有起伏,再細看又彷彿什麼都沒有。這使她不忍細看自己,她於是又重返她那亂七八糟的衣服堆,扯出一件寬鬆的運動衫套在了身上。
  那個晚上夏欣吃了很多蛋糕,白大省喝了很多酒。氣氛本來很好,可是,喝了很多酒的白大省,她忽然打亂自己那「沉著、矜持」之預想,她忽然不甘心就維持這樣的一個好氣氛了。她的焦慮,她的累,她的沒有著落的期盼,她的熱望,她那從十歲就開始了的想要被認可的心願,宛若辟里啪啦冒著火花的爆竹,霎時間就帶著響聲、帶著光亮釋放了出來。她開始要求夏欣說話,她使的招術簡陋而又直白,有點強迫的意思。彷彿過生日的回報必是夏欣的表態,而且刻不容緩。她就沒有想到,這麼一來,他人並不曾受損,而她自己卻已再無退路。
  說點什麼吧,白大省對夏欣說,總得說點什麼。夏欣就說,我有一種預感,我預感到你可能是我這一生中最想感謝的人。白大省追問道:還有呢?夏欣就說,真的我特感謝你。他的話說得誠懇,可不知怎麼總透著點兒不吉利。白大省窮追不捨地又發問道:除了感謝你就沒有別的話要說了麼?夏欣愣了一會兒說,本來他不想在生日這天說太多別的,可是他早就明白白大省想要聽見的是什麼。本來他也想對他們的關係作個展望什麼的,不是今天,可能是明天、後天……可是他又預感到今天不說就過不去今天,那麼他也就顧不了許多了乾脆就說了吧。這時他一反吞吐之態,開始滔滔不絕。他說他和白大省的關係不可能再有別的發展,有一件事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那天他來這兒吃晚飯,白大省燒著油鍋接一個電話,那邊油鍋冒了煙她這邊還慢條斯理地進行她的電話聊天;那邊油鍋著了她仍然放不下電話,結果廚房的牆燻黑了一大片,房頂也差點著了火。夏欣說他不明白為什麼白大省不能告訴對方她正燒著油鍋呢,本來那也不是什麼重要的電話。她也可以先把煤氣灶閉掉再和電話裡的人聊天。可是她偏不,她偏要既燒著油鍋又接著電話。夏欣說這樣一種生活態度使他感覺很不舒眼……白大省打斷他說油鍋著火那只不過是她的一時疏忽和生活態度有什麼關係啊。夏欣說好吧就算這是一時的疏忽,可我偏就受不了這樣的疏忽。還有,他接著說,白大省剛跟他認識沒多久就要借給他一萬塊錢開化工廠,萬一他要是個壞人呢是想騙她的錢呢?為什麼她會對出現在眼前的陌生男人這樣輕信他實在不明白……
  夏欣的話閘一開竟難以止住,他歷數的事實都是事實,他的感覺雖然苛刻卻又沒錯兒。他,一個連穩定的工作都沒有的男人,一個連養活自己都還費點勁的男人,一個坐在白大省家中,理直氣壯地享用她提供的生日蛋糕的男人,在白大省面前居然也能指手畫腳,挑鼻子挑眼。那可憐的白大省竟還執迷不悟地說:我可以改啊我可以改!
  他們到底無法談到婚姻。夏欣在這個生日之後就離開了白大省。白大省哭著,心裡一急,便衝著他的背影說,你就走吧,本來我還想告訴你,駙馬胡同快要拆遷了,我這兩間舊房,至少能換一套三居室的單元,三居室!夏欣沒有回頭,聰明的男人不會在這時候回頭。白大省心裡更急了,便又衝著他的背影說,你就走吧,你再也找不到像我這麼好的人了!你聽見了沒有?你再也找不到像我這麼好的人了!聽了這話,夏欣回頭了,他回過身來對白大省說:「其實我怕的也是這個,很可能再也找不到了。」這是一句真話,不過他還是走了。白大省這叫賣自己一般的挽留只加快了夏欣的離開。他不欠她什麼,既不屬於說了買又不買的顧客,也不屬於白拿東西不給錢的顧客,他連她的手都沒碰過。
  很長一段時間,白大省既不收拾飯桌也不收拾床,她和夏欣吃剩的蛋糕就那麼長著霉斑擺在桌上,旁邊是兩隻油漬麻花的髒酒杯。夏欣生日那天她翻騰出來的那些衣服也都在裡屋她的床上亂糟糟地攤著,晚上下班回來她就把自己陷在衣服堆裡昏睡。有一天白大鳴來駙馬胡同找白大省,進門就嚷起來:「姐,你怎麼啦!」
   

  白大鳴對白大省當時的精神狀態感到吃驚,可他並無太多的擔心。他瞭解他的姐姐白大省,他知道他這位姐姐不會有什麼真想不開的事。白大省當時的精神祇給白大鳴想要開口的事情增設了一點兒小障礙,他本是為了駙馬胡同拆遷的事而來。
  白大鳴已經先於白大省結了婚,女方咪咪在一所幼兒師範教音樂,白大省是兩人的介紹人。白大鳴結婚後沒從家裡搬出去,他和咪咪的單位都沒有分房的希望,兩人便打定主意住在家裡,咪咪也努力和公婆搞好關係。雖然這樣的居住格局使咪咪覺出了許多不自如,可現實就是這樣的現實,她只好把賬細算一下:以後有了孩子,孩子順理成章得歸退休的婆婆來帶,她和白大鳴下班回家連飯也用不著做,想來想去還是划算的,也不能叫做自我安慰。要是沒有駙馬胡同拆遷的信息,白大鳴和咪咪就會在家中久住下去,味咪已經摸索出了一套與公婆相處的經驗和技巧。偏在這時駙馬胡同面臨著拆遷,而且信息確鑿。白大省已經得到通知,像她這樣的住房面積能在四環以內分到一套煤氣、暖氣俱全的三居室單元。一時間駙馬胡同亂了,哀婉和歎息、興奮和焦躁瀰漫著所有的院落。大多數人不願挪動,不願離開這守了一輩子的北京城的黃金地段。九號院牙都掉光了的趙奶奶對白大省說,當了一輩子北京人,老了老了倒要把我從北京弄出去了。白大省說四環也是北京啊趙奶奶,趙奶奶說,順義還是北京呢!
  三號院的簡先生也是逢人就說,人家跟我講好了,我們家能分到一梯一戶的四室兩廳單元房,樓層還由著我們挑。可我院裡這樹呢,我的丁香樹我的海棠樹,我要問問他們能不能給我種到樓上去!簡先生搖晃著他那一腦袋花白頭髮,小資本家的性子又使出來了。
  白大省對駙馬胡同深有感情,可她不像趙奶奶、簡先生他們,她打定主意不給拆遷工作出一點兒難題。新的生活、敞亮的居室、現代化的衛生設備對白大省來說,比地理方位顯得更重要。況且她在那時的確還想到了夏欣,想到他四處租房,和房東討價還價的那種可憐樣兒,白大省在心中不知說了多少遍呢:和我結婚吧,我現在就有房,我將來還會有更好的房!
  駙馬胡同的拆遷也牽動了白大鳴和咪咪的心,準確地說,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咪咪。有天晚上她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就把白大鳴也叫醒說,早知道駙馬胡同會這樣,不如結婚時就和白大省調換一下了,讓白大省搬回娘家住,她和白大鳴去住駙馬胡同。這樣,拆遷之後的三居室新單元自然而然便歸了他們。白大鳴說現在說什麼也晚了,再說咱們這樣不也挺好嗎?咪咪說好與不好,也由不得你說了算。敢情你是你爸媽的兒子,我可怎麼說也是你們家的外人。你覺著這麼住著好,你知道我費了多少心思和技巧?一家人過日子老覺著得使技巧,這本身就讓人累。我就老覺著累。我做夢都想和你搬出去單過,住咱們自己的房子,按咱們自己的想法設計、佈置。白大鳴說那你打算怎麼辦呀,咪咪說這事先不用和爸媽商量,先去找白大省說通,再返回來告訴爸媽。就算他們會猶豫一下,可他們怎麼也不應該反對女兒回家住。白大鳴打斷咪咪說,我可不能這麼對待我姐,她都三十多歲了,老也沒談成合適的對象,咱們不能再讓她捨棄一個自己的獨立空間啊。咪咪說,對呀,你姐一個人還需要獨立空間呢,咱們兩個人不更需要獨立空間麼。再說,她老是那麼一個人呆著也挺孤獨,如果搬回來和爸媽住,互相也有個照應。白大鳴被咪咪說動了心,和咪咪商量一塊兒去找白大省。味咪說,這事兒我不能出面,你得單獨去說。你們姐弟倆說深了說淺了彼此都能擔待,我要在場就不方便了。白大鳴覺得咪咪的話也對,但他仍然勸咪咪仔細想想再作決定。咪咪堅決不同意,她說這事兒不能慎著,得趕快。她那急迫的樣子,恨不得把白大鳴從床上揪起來半夜就去找白大省。又耗了幾天,白大鳴在咪咪的再三催促下去了駙馬胡同。
  白大鳴坐在白大省一塌糊塗的床邊,屁股底下正壓著她那團黑紅點點的毛衣。他知道他的姐姐遭了不幸,他給她倒了一杯水。白大省喝了水,按捺不住地對白大鳴說起了夏欣。她說著,哭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白大鳴看著心裡很難過。他想起了姐姐對他幾十年如一日的疼愛,想起小時候有一次他往院子裡扔了一個香蕉皮,姥姥踩上去滑了一跤,嚇得他一著急,就說香蕉皮是白大省扔的。姥姥罵了白大省一整天,還讓白大省花了一個晚上寫了一篇檢討書。白大省一直默認著自己這個「過失」,沒有揭穿也沒有記恨過白大鳴對她的「誣陷」。白大鳴想著小時候的一切,實在不知道怎麼把換房的事說出口。後來還是白大省提醒了他,她說大鳴你是不是有什麼事來找我?
  白大鳴一狠心,就把想和白大省換房的事全盤托出。白大省果然很不高興,她說這肯定是咪咪的主意,一聽就是咪咪的主意,咪咪天生就是個出這種主意的人。她說她早就後悔當初把咪咪介紹給白大鳴,讓咪咪變成了她們白家的人。她質問白大鳴,問他為什麼與咪咪合夥欺負她——難道沒看見她現在的樣子嗎,還是假裝不知道她從前的那些不如意。她說大鳴你真可惡真沒良心你真氣死我了你是不是以為我這人從來就不會生氣呀你!她說你要是這麼想你可就大錯特錯了現在我就告訴你我會生氣我特會生氣我氣性大著呢,現在你就回家去把咪咪給我叫來,我倒要看看她當著我的面敢不敢再重複一遍你們倆合夥捏鼓出的餿主意!
  白大省的語調由低到高,她前所未有地慷慨激昂滔滔不絕,她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言詞尖刻忘乎所以。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白大鳴已經悄悄地走了,當她發現白大鳴不見之後,才慢慢使自己安靜下來。白大鳴的悄然離去使白大省一陣陣地心驚肉跳,有那麼一會兒她覺得他不僅從駙馬胡同消失了,他甚至可能從地球上消失了。可他究竟犯了什麼錯誤呢她的親弟弟!他生下來不長時間就得了百日咳;兩歲的時候讓一粒榆皮豆卡住嗓子差點憋死;三歲他就做了小腸疝氣手術;五歲那年秋天他掉進院裡那口乾井摔得頭破血流;七歲他得過腦膜炎;十歲他摔在教室門口的台階上磕掉了門牙……可憐的大鳴!為什麼這些倒霉事兒都讓他碰上了呢,從來沒碰上過這些倒霉事兒的白大省為什麼就不能讓她無比疼愛的弟弟住上自己樂意住的新房呢。白大省越想越覺得自己對不住白大鳴,她是在欺負他是在往絕路上逼他。她必須立刻出去找他,找到他告訴他換房的事不算什麼大事,她願意換給他們,她願意搬回家去與父母同住……
  她在白大鳴的單位找到了白大鳴,宣佈了她的決定。想到數落咪咪的那些話她也覺得不好意思,就又給咪咪打電話,重複了一遍她願意和他們換房的決定。她好言好語,柔聲細氣,把本來是他們求她的事,一下子變成了她在央告他們,甚至他們答覆起來若稍有猶豫,她心裡都會久久地不安。
  她獻出了自己的房子,駙馬胡同拆遷之日,也就是她回到父母身邊之時。這念頭本該伴隨著陣陣淒楚的,白大省心中卻常常升起一股莫名的柔情。每天每天,她走在胡同裡都能想起很多往事,從小到大,在這裡發生的她和一些「男朋友」的故事。她很想在這胡同消失之前好好清靜那麼一陣,誰也不見,就她一個人和這兩間舊房。誰敲門她也不理,下班回家她連燈也不開,她悄悄地摸黑進門,進了門摸黑做一切該做的事,讓所有的人都認為屋裡其實沒人。有一天,當她又打著這樣的主意走到家門口時,一個男人懷抱著一個孩子正站在門口等她。是郭宏。
  郭宏打碎了白大省誰也不見的預想,他已經看見了她,她又怎麼能假裝屋裡沒人?她把他讓進了門,還從冰箱裡給他拿了一聽飲料。
  這麼多年白大省一直沒有見過郭宏,但是她知道他的情況。他沒去成日本,因為那個日本女生忽然改變主意不和他結婚了。可他也沒回大連,他決意要在北京立足。後來,工作和老婆他都在北京找到了,他在一家美容雜誌社謀到了編輯的職務,結婚幾年之後,老婆為他生了一個女兒。郭宏的老婆是一家翻譯公司的翻譯,生了女兒之後不久,有個機會隨一個企業考察團去英國,她便一去不復返了,連孩子也扔給了郭宏。這夢一樣的一場婚姻,使郭宏常常覺得不真實。如果沒有懷裡這活生生的女兒,郭宏也許還可以乾脆假裝這婚姻就是大夢一場,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作為一個男人他還算不上太老。可女兒就在懷裡,她兩歲不到,已經認識她的父親,她吃喝拉撒處處要人管,她是個活人不是夢。
  此時此刻郭宏坐在白大省的沙發上喝著飲料,讓半睡的女兒就躺在他的身邊。他對白大省說,你都看見了,我的現狀。白大省說,我都看見了,你的現狀。郭宏說我知道你還是一個人呢。白大省說那又怎麼樣。郭宏說我要和你結婚,而且你不能拒絕我,我知道你也不會拒絕我。說完他就跪在了白大省眼前,有點像懇求,又有點像威脅。
  這是千載難逢的一個場面,一個儀表堂堂的大男人就跪在你的面前求你。渴望結婚多年了的白大省可以把自己想像成驕傲的公主,有那麼一瞬間,她心中也真的閃過一絲絲小的得意,一絲絲小的得勝,一絲絲小的快慰,一絲絲小的暈眩。縱然郭宏這「跪」中除卻結婚的渴望還混雜著難以言說的諸多成分,那也足夠白大省陶醉一陣。從沒有男人這樣待她,這樣的被對待也恐怕是她一生所能碰到的絕無僅有的一回。一時間她有點糊塗,有點思路不清。她低頭看著跪在地上的郭宏,她聞見了他頭髮的氣味,當他們是大學同學時她就熟悉的那麼一種氣味。這氣味使此刻的一切顯得既近切又遙遠,她無法馬上作答,只一個勁兒地問著:為什麼呢這是為什麼?
  跪著的郭宏揚起頭對白大省說,就因為你寬厚善良,就因為你純、你好。從前我沒見過、今後也不可能再遇見你這樣一種人了你明白麼。
  白大省點著頭忽然一陣陣心酸。也許她是存心要在這暈眩的時刻,聽見一個男人向她訴說她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女人,多麼難以讓他忘懷的女人,就像很多男性對西單小六、對小玢、對白大省四周很多女孩子表述過的那樣,就像我的丈夫王永將我小心地擁在懷中,貪婪地親著我的後脖頸向我表述過的那樣。可是這跪著的男人沒對白大省這麼說,而她終於又聽見了幾乎所有認識她的男人都對她說過的話,那便是他們的心目中的她。就為了這個她不快活,一種遭受了不公平待遇的情緒尖銳地刺傷著她的心。她帶著怨忿,帶著絕望,帶著啟發誘導對跪著的男人說,就為這些麼!你就不能說我點別的麼你!
  跪著的男人說,我說出來的都是我真心想說的啊,你實在是一個好人……我生活了這麼些年好不容易才悟透這一點……白大省打斷他說,可是你不明白,我現在成為的這種「好人」從來就不是我想成為的那種人!
  跪著的男人仍然跪著,他只是顯得有些困惑。於是白大省又說,你怎麼還不明白呀,我現在成為的這種「好人」根本就不是我想成為的那種人!
  跪著的男人說,你說什麼笑話呀白大省,難道你以為你還能變成另外一種人麼?你不可能,你永遠也不可能。
  永遠有多遠?!白大省叫喊起來。
  我坐在「世都」二樓的咖啡廳等來了我的表妹白大省。我為她要了一杯冰可可,我說,我知道你還想跟我繼續討論郭宏的事,實話跟你說吧這事兒很沒意思,你別再猶豫了你不能跟他結婚。白大省說,約你見面真是想再跟你說說郭宏,可你以為我還像從前那麼傻嗎?哼,我才沒那麼傻呢,我再也不會那麼傻了。噢,他想不要我了就把我一腳踢開,轉了一大圈,最後懷抱著一個跟別人生的孩子又回到我這兒來了,沒門兒!就算他給我跪下了,那也沒門兒!
  我驚奇白大省的「覺悟」,生怕她心一軟再變卦,就又加把勁兒說,我知道你不傻,人都會慢慢成熟的。本來事情也不那麼簡單,別說你不同意,就是你同意,姨父姨媽那邊怎麼交待?再說,你把自己的房都給了大鳴,就算你真和郭宏結婚,姨父姨媽能讓你們——再加上那個孩子在家裡住?白大省說,別說我們家不讓住,郭宏他們一直住他大姨子的房,他大姨子現在都不讓他們爺兒倆住。所以,我才不搭理他呢。我說,關鍵是他不值得你搭理。白大省說,這種人我一輩子也不想再搭理。我說,你的一輩子還長著呢。白大省說,所以我要變一個人。她說著,咕咚咕咚將冰可可一飲而盡,讓我陪她去買化妝品。她說她要換牌子了,從前一直用「歐珀萊」,她想換成「CD」或者「倩碧」,可是價格太貴,沒準兒她一狠心,從今往後只用嬰兒奶液,大影星索菲姬·羅蘭不是聲稱她只用嬰兒奶液麼。
  我和白大省把「世都」的每一層都轉了個遍,在女裝部,她一反常態地總是揪住那些很不適合她的衣服不放:大花的,或者透得厲害的,或者彈力緊身的。我不斷地制止她,可她卻顯得固執而又急躁,不僅不聽勸,還和我吵。我也和她吵起來,我說你看上的這些衣服我一件也看不上。白大省說為什麼我看上的你偏要看不上?我說因為你穿著不得體。白大省說怎麼不得體難道我連自己做主買一件衣服的權利也沒有啊。我說可是你得記住,這類衣服對你永遠也不合適。白大省說什麼叫永遠也不合適什麼叫永遠?你說說什麼叫永遠?永遠到底有多遠!
  我就在這時閉了嘴,因為我有一種預感,我預感到一切並不像我以為的那麼簡單。果然,第二天中午我就接到白大省一個電話,她告訴我她是在辦公室打電話,現在辦公室正好沒人。她讓我猜她昨晚回家之後在沙發縫裡發現了什麼?她說她在沙發縫裡發現了一塊皺皺巴巴、髒裡巴嘰的小花手絹,肯定是前兩天郭宏抱著孩子來找她時丟的,肯定是郭宏那個孩子的手絹。她說那塊小髒手絹讓她難受了半天,手絹上都是餿奶味兒,她把它給洗乾淨了,一邊洗,一邊可憐那個孩子。她對我說郭宏他們爺兒倆過的是什麼日子啊,孩子怎麼連塊乾淨手絹都沒有。她說她不能這樣對待郭宏,郭宏他太可憐了太可憐了……白大省一連說了好多個可憐,她說想來想去,她還是不能拒絕郭宏。我提醒她說別忘了你已經拒絕了他,白大省說所以我的良心會永遠不安。我問她說,永遠有多遠?
  電話裡的白大省怔了一怔,接著她說,她不知道永遠有多遠,不過她可能是永遠也變不成她一生都想變成的那種人了,原來那也是不容易的,似乎比和郭宏結婚更難。
  那麼,白大省終於要和郭宏結婚了。我不想在電話裡和她爭吵或者再規勸她,我只是對她說,這個結果,其實我早該知道。
  這個晚上,我和我丈夫王永在長安街上走路,他是專門從B城開車來北京接我回家的。我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渴望見到王永,我對我丈夫心存無限的憐愛和柔情。我要把我的頭放在他寬厚沉實的肩膀上告訴他「我要永遠永遠待你好」。我們把車存在民族飯店的停車場,駙馬胡同就在民族飯店的斜對面。我們走進駙馬胡同,又從胡同出來走上長安街。我們沒去打攪白大省。我沒有由頭地對王永說,你會永遠對我好吧?王永牽著我的手說我會永遠永遠疼你。我說永遠有多遠呢?王永說你怎麼了?我對王永說駙馬胡同快拆了,我對王永說白大省要和郭宏結婚了,我對王永說她把房也換給白大鳴了,我還想對王永說,這個後腦勺上永遠沾著一塊蛋黃洗髮膏的白大省,這個站在水龍頭跟前給一個不相識的小女孩洗著髒手絹的白大省是多麼不可救藥。
  就為了她的不可救藥,我永遠恨她,永遠有多遠?
  就為了她的不可救藥,我永遠愛她,永遠有多遠?
  就為了這恨和愛,即使北京的胡同都已拆平,我也永遠會是北京一名忠實的觀眾。
  啊,永遠有多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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