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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鮑莊》的形式與涵義

作者:吳亮

——答友人問

   
關於形式

  問:你認為王安憶的小說《小鮑莊》體現了一種客觀主義,能不能闡釋一下你所謂的客觀主義意味著什麼?是不是對個性的放棄,或者力圖以不介入的態度來從事寫作,把個人的印記減弱到最低限度?
  答:《小鮑莊》對我難以抵擋的影響恐怕正來自這麼一種超然風格——那不篇不倚的、冷峻而不動情的客觀主義描述,在記敘農村平淡無奇的生活面貌和偶爾因劫難而引起的心理微瀾方面,在刻畫農民的忍耐力、親善感、寡慾、個性壓抑、麻木和健忘方面,以及在忠實地記載那些通過日常生活的緩慢流速而體現出來的文化潛意識方面,都取得了還其本來面目的效果。我認為這一效果首先源於它的客觀主義立場,當然同時還源於它時松時緊的並置型結構,源於它知人識世的達觀態度,源於它藏而不露的深厚的人道精神。
  客觀主義作為一種從個人的情緒偏愛和想當然習慣中逃脫出來、「中性」地投身到現實狀況中的藝術態度,它往往能提供一幅較為全面的圖畫,把我們從簡單擇取生活某一片斷、滿足於加固原有見解的偏向裡拯救出來,並且換一副眼光重新認識生活的原貌和涵義。當然,客觀主義在克服了一己的狹隘,體現了某種博識、睿智和超脫的同時,也因為對生活持不介入立場,就在無意之間心安理得、無所作為地靜觀著這一存在,並不想施加什麼影響。也許,這是出於對個人力量和文學效用功能的懷疑。不過,只要它能成功地揭示出生活的全貌,那麼個人的力量和文學可能擁有的功能也正實實在在地包含在裡面了。
  不錯,《小鮑莊》流露出一種城市人的眼光——儘管它隱匿得很深。驚訝被默默無語蓋沒,同情心被靜觀蓋沒。《小鮑莊》屬於局外人。這個局外人雖然不介入「小鮑莊」的生存狀態和生存方式,卻把那種生存狀態和生存方式原樣呈現出來。顯然,為追求客觀就不應當捲入。這個局外人不淡漠、不驕矜。
  問:你剛才提到了「並置型結構」,能否具體他說明一下它的特點?它和《小鮑莊》又是一種什麼關係?
  答:並置型結構可以用圖表來說明,不過那太乏味。不妨想像一下雨水在窗玻璃上往下流淌的數十條蜿蜒的小溪流,並置型結構就是這麼一幅圖像。
  對結構的悉心考慮,在《大劉莊》裡就開始明顯地呈示出來了。不同的是,那裡的結構如同兩塊交替出現圖板,力圖造成一種對比和間離。兩塊流動的圖板順勢而下,一把人為的刀把它們分剖為兩半。我覺得就結構來說,《大劉莊》人工痕跡過重,儘管它有它的用意所在。《小鮑莊》的並置型結構卻迥然不同,它是由多種狀態的共存形式出現的——它更貼近生活的原貌。有人認為《小鮑莊》的敘述把完整的事態打得更碎;而我卻以為,事態本身從來是不完整的,恰恰是以往那種力求清晰的小說表述順序把無秩序的生活現象根據一個意圖而膠合起來。事實是,《小鮑莊》在這裡的結構方式正符合生活本來的構成方式。
  耐人尋味的是,《小鮑莊》並不因此而變作一堆散沙。使那些「片斷」凝結起來的是貫穿於小說中的紀實風格和時間觀念。在《小鮑莊》中,時間如同機梭,往返於幾個彼此獨立的單元,進而把它們串成一體。那種紀實風格,實際上正是客觀主義的一個鮮明特徵。它不但頻頻更換視角,把分散狀的生活仍然按照分散狀的原樣依次描繪出來,而且也常常不動聲色地深入了生活和人性的實質,讓我們極為冷靜地審視那裡發生的一切。這種紀實,免除了大悲大慟大喜大憂,它穿過了我們易於動情的感受表層,撼動了平日一貫沉睡著的靈魂。
  問:那麼,「知人識世的達觀態度」和「深厚的人道精神」又如何協調起來的呢?依我所見,客觀主義是會自然走向「達觀」的,因為它不介入;可是「人道精神」卻必然是介入的,這裡你是否感到矛盾?
   
關於觀念

  答:知人識世的達觀態度除了因生活經驗的增長外,還產生於人的不斷自省。客觀並不意味著絕對摒棄人的判斷,而是說,它開始把出發點從原先的純粹自我盡量移向他人。一般地說,知人識世的達觀態度是和東方哲學相通的,對克服個人的焦躁和自負而言,這種態度猶如一服鎮靜劑。當然,我並不是說《小鮑莊》體現了一種消極的處世原則;正好相反,在《小鮑莊》表面的平靜背後,不難發現滲透著人道精神。但由於它的整個陳述過於冷峻與寧和,以至我說這種人道精神是藏而不露的。我覺得這兩者的確有點兒矛盾,不過這個深刻的矛盾是可以共存於一部小說之中的。
  從非小說的意義來看,《小鮑莊》可以歸入平民精神的行列。它雖然以城市人的局外立場來講說農民的命運,卻一點沒有悲天憫人的自高姿態。它平實、質樸,無意間體現了很高的悟性。它有感於農民的悲歡以及對悲歡的健忘,有感於農民的宿命感以及對宿命的認可,有感於農民的愚昧以及對愚昧的不自知,有感於農民的親善和睦以及對親善和睦的不自覺。這一系列感悟,若無人道精神的灌注,便難以在小說中從容自如地表達出來。
  問:今年以來的小說創作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在這股新的潮流中。你認為《小鮑莊》處於一個什麼位置上?另外,就小說觀念的更新來說,《小鮑莊》提供了什麼新經驗?
  答:我覺得今年以來的小說更加分化,在客觀主義這一流向上,《小鮑莊》的位置是顯要的。另外,對小說結構的關注,《小鮑莊》也提供了一種可能性;而且閱讀經驗進一步把這種可能轉化成現實——換句話說,打斷敘述連貫性的結構體例一開始是反規範的,但隨著《小鮑莊》的被承認,這一體例就會上升為規範,這一點現在就可以確認了。
  有人不無道理地從《小鮑莊》推想到某些外國小說,如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等等。但我個人並不十分看重這種純粹知識性的橫向比較。我不否認《小鮑莊》可能間接地受了一些外國小說的影響,但哪一個現代作家不經常讀非本國的文學作品,又固執地拒絕它們的影響呢?因此,就國內小說創作而言,《小鮑莊》仍然是獨步的。
  關於小說觀念的更新,確實應當由實踐來提出。《小鮑莊》從一個方面的實踐拓展了這一更新——首先是結構。《小鮑莊》突出了結構在小說中的地位,情節屈居其次。這種小說構思其實出於對生活的重新解釋:生活通常不是情節式地通過我們的眼睛,而是以散亂無序的形態、以結構的形態展示於我們面前的。
  問:對《小鮑莊》的具體描述,你的印象如何?我感到這部小說隱隱約約地仍然有著情節,儘管交錯的結構把情節線索部分地掩蓋起來了。還有,這部小說寫了十幾個有名有姓的人物,對他們,你的印象又如何呢?
   

  關於人物涵義

  答:你說得不錯,《小鮑莊》的情節線索若略為辨認,還是判然可知的;但我想指出的是,那些情節的「真相」並不重要。就像我們任何一個人,在判斷世界上的某個事件時,僅僅握有極少量的情報和可靠信息,大半靠自己的經驗、推測和其他輔助知識,進而把那些零亂的有關信息在大腦中修復成我們「確信為真」的事件全貌。《小鮑莊》有些類似上述的情況:它只提供一堆現象,至於現象和現象背後是否有關聯、如何關聯,那得訴諸我們每個人的經驗、推測和想像。我認為,把這塊窪地上幾十戶農民關聯起來的,除了同為鮑姓的血緣因素,更為內在的乃是他們共有的生態以及共有的文化背景。當然,這個題目很大,一下子不易說明白,而且這也是當前許多鄉村小說的母題。
  我已經談了一些理論性的問題,可能使你厭煩。是的,我再談一些個人的感受。目前文學批評的感覺能力好像在削弱,這恰恰是我們領會和穎悟藝術精妙之處的障礙所在。恢復感覺能力,不讓這種能力遭到知識性術語的蠶食,這十分重要。
  問:那麼,你就說一下感受。比如,從那個「撈渣」——即鮑仁平——和鮑五爺說起。
  答:這一老一小的特殊關係使我想了很久。可以有許多種解釋,每一種解釋都不無道理。那些採訪者根據流行的行為模型來套取材料,但實際真相似乎遠為複雜,遺憾的是人們太健忘。裡面有神秘的東西。我說的神秘不是農村中的迷信(如認為「撈渣」是鮑五爺孫子的「替身」),而是人與人的心靈感應。這種感應有時不一定出於有意識的高尚動機。當然,「撈渣」體現了人之初的善良本性。他不是教育的結果,相反,他是教育的根據。這個小孩似乎生來就是行善的。我這樣說好像有點玄乎,但我的感受正是如此。
  「撈渣」的父親鮑彥山是一個被貧瘠的土地束縛住視野、被艱辛的耕作壓彎了腰和被一大堆孩子吮吸得麻木的農民。這個只會重複「就那樣」的人,在堅韌的後面是愚昧,在默默勞動的背後是無所欲、無所求。我覺得任何人都無權對這樣的農民說東道西。此外,要麼設法去改善他們的處境,要麼反省一下自己:我們拋棄了愚昧,但是否還堅韌?我們有所欲、有所求,但是否還在默默勞動?
  問:對拾來這個人,你又怎樣看?
  答:拾來和他大姑,以及和後來遇上的二嬸成婚,都有一種隱秘的性心理在起作用。拾來對性的初識和大姑的防範都是表面的,骨子裡是親母親子的性意識。拾來的親母意向後來在比他大十多歲的二嬸身上獲得舒解,他無意識裡正是以大姑為原型來選擇自己配偶的。二嬸既是拾來的妻子,又是拾來的母親和姐姐的替代者。拾來的安定感正來自於二嬸的一身而兼三任。很顯然,這種性的選擇也有自己的麻煩:拾來在二嬸母親式的愛和管束中喪失了個人的獨立性——這使我十分感慨。
  問:我也有這種感覺,《小鮑莊》裡有幾個章節不過一段話,就是大姑耳邊老是有一個貨郎鼓在響……
  答:的確是一種暗示,餘音裊裊——當然這幾段的重複呈現可能也出於結構勻稱的考慮——我想說的是,《小鮑莊》有好幾個地方自覺不自覺地觸及了性意識,這實在是非常嚴肅的課題。比如那個鮑秉德和他的瘋妻以及和續娶的麻臉媳婦,一前一後的對照,就會痛感農民的自我壓抑有多深;而一旦解脫出來又怎樣獲得新生!鮑秉德在喪妻得妻之後偶爾也會念及那死了的瘋女人,但一到天黑,他的沉睡多年的話匣又打開了,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生命。我這麼想,也許只是表明了一層涵義。我常常覺得,地域的狹仄、文化的封閉和經濟的落後,以及人們心理上的自罪自責傾向,一同壓制了正常的人性,並使人的性意識變得扭曲。鮑彥山帶人用武力干涉二嬸和拾來的私情,也從另一個方面體現了這一扭曲。
  問:你覺得小翠和文化子、建設子之間的微妙關係寫得如何?
  答:這一組人物關係在我看來不是《小鮑莊》的出色之處,因為這種三角模式在不少小說裡都能找到。此外,它僅僅是寫出了一種「常態」,卻沒寫出「異態」甚或「反態」。我覺得鮑秉德、瘋妻和麻臉媳婦是異態關係,而拾來、大姑和二嬸則是反態關係。對人性的深知而言,異態和反態能提供更多東西。當然,在這裡常態是一個尺度,也就是說,我們希望恢復人性的常態,所以那些異態或反態的人性表現才格外撼動人心。
  小說中還有一個叫鮑仁文的,這位想當作家的農村小伙子也許是唯一的渴望城市、名聲和出人頭地的人。遺憾的是那塊窪地圈住了他,以致他的一些行動和心理就顯得卑微和可笑。這塊土地太不適合他生存了。
  問:你能不能用幾句概括的話來總結一下呢?
  答:這個要求非常讓我為難。我感到《小鮑莊》裝不進任何一個抽像的盒子。藝術的形態是個過程,同樣,對藝術涵義的闡釋也是個過程。我一直試圖把藝術本體分析和個人感受融匯起來,我知道這樣做有不少難點。
  《小鮑莊》引起我綿綿無盡的思索,大概一些同行亦有相似的感受。我除了思索它在形式上給予我新的視讀經驗,以重澀、沉實的敘述把一種相隔遙遠的生活整個兒放在我的視野內之外,還一同為那些艱難地生活在「窪地」中的小鮑莊的人們而動情、而感歎。
              (原載《文藝研究》198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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