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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十五

  撈渣會給鮑五爺送煎餅了。這倔老頭才怪,誰送他飯食,他都不要,似乎一吃人家飯,他便真成絕戶了。可是撈渣給送去,他便為難了。看看那張小臉,不收就覺著不過意。
  撈渣會的拉呱了,見鮑五爺一個人孤得慌,曉得同他問長問短地解悶。
  「吃過了嗎?」他問鮑五爺。
  「吃過了,你哪?」鮑五爺搭理他。
  「吃過了。」
  「吃的啥飯食?」鮑五爺問他。
  「吃的麵條子。」
  「不孬。」
  「你吃的啥?」他問鮑五爺。
  「煎餅,稀飯,臭豆子。」鮑五爺一字一句地回答,毫不含糊。
  「蛐蛐兒。」他拿給鮑五爺看。
  「是蛐蛐兒。」五爺點頭。
  「是男的,是女的。」
  五爺笑了:「這鬼。蛐蛐兒咋說男女,要說公的,母的。」
  「是公的,是母的?」
  五爺自己默了一會兒神,感歎道:「要論起來,說男女也沒錯,也是個性靈。」
  「把它放了吧!」撈渣忽然抬頭說。
  「放就放吧。」五爺說。
  一老一小看著那蛐蛐兒一蹦,蹦沒影了。
  撈渣和鮑仁遠家二小子說「斗老將」。鮑五爺幫著撈渣捋楊樹葉子,捋了滿滿一大鞋殼,一小鞋殼。鮑五爺捂一隻鞋,撈渣捂一隻鞋,一捂捂兩天。捂出來的楊樹葉梗子,黑得油亮,比麻還韌。鮑仁遠家二小子的楊樹葉梗子捂得嫩,拉不過撈渣。鬥一個,斷一個,鬥一個,斷一個。急眼了,越急越斷。撈渣就把自己的換給了二小子。然後,二小子便翻本了,鬥一個,贏一個,鬥一個,贏一個。撈渣輸慘了,可他不急不躁,依然是喜眉喜眼的。鮑五爺在邊上瞅了這半晌,等二小子走了,他問撈渣:
  「撈渣哎,你咋把你的『老將』全換給二小子了?」
  「我看他要哭了。」撈渣說。
  「你輸了不難受嗎?」
  「難受。」
  「那你還換給他?」
  「我看他要哭了。」撈渣又說。
  鮑五爺不問了,看看撈渣,在他稀稀拉拉的黃頭毛上胡擼了一下,歎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兒,自語似地說:
  「你也該讓他,論起來,你是他叔哩。」
   
十六

  大姑老聽得見一隻貨郎鼓響: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七

  鮑仁文每天收工都要往莊東大路上走兩步,見有沒有送信的來。大前天迎到一回,有兩封信,一封是鮑彥海家大小子打金華部隊上來的;一封是鮑二爺家的,打關外來的,鮑二爺家裡的是那年他闖關東從關外帶來的。昨天又迎到一次送信的,卻沒有信,送信的只是打這裡路過,往大劉莊去的。
  今天他又往大路上走去,遠遠地聽見有什麼在響:叮咚,叮咚,像是一隻貨郎鼓,漸漸的才看見過來一個人,是個走路的,擔著貨郎挑,慢慢地近了。
  他背後是太陽,紅通通的停在大路的盡頭,他走在大路上,貨郎鼓叮咚叮咚響著。
  「兄弟,你見沒見有騎車子的往這邊來?」鮑仁文大聲問道。
  「沒有。」賣貨的回答。走近過來了,剃得雪青的頭皮,黑黝黝的臉膛子,寬肩大膀,嘴唇上的鬍子卻還沒硬,軟軟地趴著。
  「大哥,前面的莊子叫什麼名?」他問道。
  「小鮑莊。」鮑仁文回答他,慢慢轉過身往回走。
  「哦,這就是小鮑莊。」小伙子說,和鮑仁文齊著肩走,貨郎鼓叮咚叮咚地響。
  「怎麼,你知道小鮑莊?」鮑仁文瞅瞅他。
  「咋不知道?小鮑莊的名聲可響哩。都知道這莊上人緣好,仁義。」小伙子說。
  「哦。」鮑仁文不再問了。
  小伙子東張西望著,早有幾個小媳婦聽見貨郎鼓聲音,探出頭來了。
  「大兄弟,你停一停,讓我挑個頂針兒。」有人喊。
  回頭一看,見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從台子上走下來。她黃白的皮膚,頭髮在腦後隨隨便便窩了個纂,耳朵邊上散落下幾絡頭髮。身上穿的褂子破得可以,好像就前後披了塊布,閃閃忽忽,飄飄蕩蕩,結實的身軀時隱時現著。她走到貨郎挑子跟前,低下頭,在匣子裡挑頂針兒,手腕圓圓的。垂下的眼瞼上長著密密長長的眼毛,是個毛呼眼。
  「收工啦?大文子。」她招呼鮑仁文。
  「買針啊?二嬸子。」他招呼鮑彥川家裡的。
  又來了幾個媳婦兒,要買針頭線腦的。鮑彥川家裡的,挑個頂針兒挑個沒完了。
  「他二嬸,你再挑也挑不出金的銀的來。」鮑彥山家裡的說她。
  「我就是買根針,也要挑個可心的。」她回答,耐心地挑著。「大兄弟,打哪兒來的?」鮑彥山家裡的問他。
  「打山那邊來的。」
  「家裡有父母嗎?」
  「沒了。」小伙子翁聲翁氣地說。
  「有兄弟姐妹嗎?」
  「沒。」
  「呀,是個苦命的孩子。」鮑彥山家裡的抬起頭看他,看他寬鼻大眼,生得厚道,不由憐惜起來。
  鮑彥川家裡的正試著一個頂針兒,試戒指似的。這會兒回過頭來問:
  「你叫個啥名兒?」
  「拾來。」他說。他發現這女人的聲音好聽,低低的,厚厚的,聽起來就好像一股溫吞吞的河從心上淌過去。
  她終於挑好了,把一個兩分的分幣遞到貨郎手裡,溫呼呼的,有點兒潮。
  一群媳婦姊妹圍著他,都抬頭看他,看得他背上冒冷汗,不自在得很。
  「咦唏!」娘們同情地歎息著。
  拾來腦門上開始冒汗,雖說彆扭,可心裡卻暖和和的。自打走出馮井,他第一次露出了笑臉兒。
  那麼些媳婦姊妹的手在他匣子裡翻江倒海地翻騰,他一點不生氣,蹲下來,拔出煙袋。煙荷包裡卻挖不出煙了。忽然,「啪」的一聲響,一樣軟呼呼的東西掉在他手上,一個煙荷包。抬頭一看,那買頂針兒的二嬸正看著他,說了聲:「吸吧!」轉身走了。一件破大褂子掛在身上,飄飄忽忽的上了台子,閃進一扇門裡。
  這天夜裡,拾來宿在牛棚,和唱古的鮑秉義擠一床。晚上,牛棚裡照例擠了一屋人,聽他唱古:
  「寫一個七字把腿翹,關老爺乎提偃月刀。
  我問老爺哪兒去,霸王橋上去逮曹操。
  寫一個八字兩邊排,八仙隨後過海來。
  蘭彩和撕掉陰陣板,四海龍王又糟糕。
  ……」
   
十八

  鮑彥山家裡的很納悶:小翠可不是天天在眼皮底下轉,怎麼猛的一下,開始長身子了。那身板不再是竹竿子似的直溜到底,不知什麼時候圓了,結實了,胸脯子滿滿的,小腿肚子鼓了起來,尖下巴頦子圓了。女大十八變,變俊了,水靈了。
  多少人同她說:「該給孩子圓房了。」
  她同男人商量:「該給孩子圓房了。」
  建設子已經二十四,該圓房了。
  小翠子覺出了不對勁。她娘待她和氣多了,那天失手打了個碗,也沒說她,只叫她掃乾淨碗渣子,別讓撈渣紮了腳,便完事了。文化子卻又遠著他,不再與她說長道短的了。建設子白天黑夜地收拾裡屋,往地上墊土,往牆上抹石灰。而莊上那些大嫂大嬸們,都對著她擠鼻弄眼的,詭計得很。
  小翠子把撈渣從屋裡拽出來,帶到井沿上,問他:
  「撈渣,翠姐待你好不好?」
  「比親姐還好。」撈渣說。
  「那你為啥騙翠姐?」
  「我沒騙。」
  「你騙了。」小翠激將他。
  「沒騙,真沒騙!」撈渣急了。
  「好,你不騙我,那你告訴我,這幾天,我娘和我大商量啥了?家裡要辦什麼事了嗎?」
  「俺大哥要娶媳婦了。」撈渣說。
  小翠子只覺得頭腦子「轟」的一聲,炸了似的。她定定神,誇獎撈渣:「說實話才是好孩子,你回家吧。」
  「你上哪兒?翠姐。」撈渣問。
  「我站一會兒。」她說,又改口道,「我上二嬸家去借個鞋樣子。」
  撈渣走了,沒走遠,站在樹影裡瞅著小翠,他是個有心眼兒的孩子。
  小翠一會兒,回轉身,慢慢地朝東頭走去,越走越快,撈渣攆不上了。
  她跑到莊東頭大柳樹前,一頭歪倒在樹底下,抱著樹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嚷,嚷一句話:
  「我才十六歲,我才十六歲!」
  哭聲幾乎把全莊的人都招來了,撈渣早已跑去報了信,鮑彥山和他家裡的一起跑來了,要把小翠拖回家去。小翠死抱著柳樹幹不鬆手,嚎著:
  「我才十六歲,我才十六歲!」
  旁邊的人都忍不住滴下淚來,特別是剛過門的小媳婦們,更是觸景生情,哭成淚人兒了。
  鮑彥山家裡的流著淚勸小翠:「咱娘倆一起過了這麼些年,有什麼話兒不好說,要你這麼傷心?」
  小翠往樹身上撞著頭,聲淚俱下:「我才十六歲,我才十六歲!」
  「娘也不瞞你了,娘是想著要給你們圓房了,建設子過年就二十五了……」鮑彥山家裡的哭得比小翠還凶,又傷心又忍不住覺得委屈,眼淚象小溪似地流了個滿臉。
  「我才十六歲,我才十六歲!」小翠嚎累了,抽抽搭搭地說著。
  「建設子雖說生得笨,心眼是好的,丫頭。你跟他過,虧不了你的。」
  「我才十六歲……」
  「你是老大媳婦,這個家就是你當了。丫頭,你就不想想娘的心了嗎?」
  小翠只是搖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手卻牢牢地抱住樹幹,拖也拖不開。直到鮑彥山當著眾人面,宣佈圓房再緩二年,她的手才從柳樹幹上鬆開了。
  事情過去了。小翠子的下巴頦子又削了下去,而身子上圓起來的地方卻不再平復下去。她眼睛裡的神情越來越嚴肅,連個笑絲兒也沒了。她娘對她又摳起來了,文化子卻有點討好她,見她掃地,就來奪她的掃帚。而她呢,卻對文化子結下了仇,把掃帚「啪」地朝地上一扔,轉身就走。
  終於有一天,文化子在井沿上截住了她:
  「小翠,你咋啦,我怎麼你了?」
  「你沒怎麼我?」
  「那你嘔啥?」
  「嘔你沒怎麼我。」小翠惡作劇地笑笑,擔起扁擔要走。
  文化子按住扁擔,不讓她起:「你把話說明白。」
  「我的話再明白不過了。」
  「我咋聽不明白?」
  「你沒長耳朵,你沒長人心。」
  「你咋罵人!」
  「就罵你,沒心沒肝沒肺沒肚腸!」她一猛勁,擔起了水桶。
  文化子沒防備,跌了個四腳朝天,惱了。
  小翠子卻笑了起來,「咯咯咯咯」,清脆的笑聲把樹上的鳥兒都驚飛了。打那以來,她是第一次笑。
  文化子就不好再惱了。
   
十九

  早起,鮑秉德家裡的忽然清清冷冷的說道:
  「也苦了你了。」
  鮑秉德心窩裡一熱,鼻子一酸,不由落下了淚來。
  他家裡的也落淚了:「我拖了你半輩子了,也該到頭了。」
  鮑秉德一聽這話不吉祥,趕緊喝住了她:「什麼到頭不到頭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咱們這一輩子好歹都守在一起了。」
  她不言聲,抹了一把淚,便起身去餵豬。豬食燒得稠稠的,攪得勻勻的。鮑秉德好久沒見她這麼利索過了。頭髮梳平了,光溜溜地在腦後窩了個纂,海昌藍的褂子很可體。鮑秉德不由看呆了。他想起她做姑娘的時候:他提著兩包果子去相親,一上台子就看見一個小姊妹坐在門口納底。她看看他,他也看看她。她臉龐像一輪滿月,額頭上一排牙子齊嶄嶄地蓋到眉毛上頭,細細的眉,細細的眼,眼稍微微挑了挑。他看呆了,她忽然臉紅了,站起身進了偏屋,只見一條大粗辮子在他臉面前掃了過去。他想起她做新娘子那天:大辮子窩成一個碩大的纂,小山似勾墜得腦袋往後仰,烏黑的頭髮裡埋著一截紅頭繩,大紅襖兒,臉兒像一朵桃花。她端坐在那裡,任人怎麼鬧她只不言聲,也不笑,也不惱。鮑秉德只盼著鬧房的快走,快走……他想她剛有喜的那陣子:她想吃酸,他跑到山那邊去找杏子。每天夜裡,他都要趴在她肚子上聽聽動靜,他聽得清清泠泠,有一顆心跳,撲通撲通的。他記得他做了個夢:她生了,下了一個大蛋,再仔細瞅瞅,不是蛋,是個大地瓜。後來,生了個死孩子。他揍過她,關著門揍。她一聲不哼,任他拳打腳踹,也不哭,也不叫。揍過了,也不和他嘔氣,照樣的,他要咋,她就咋。他揍過了,也心疼,也後悔,可是急了,便什麼都忘了,外人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漸漸的,她的圓臉變長臉了,紅顏色褪去了。後來有一天,鮑秉德收工回家,見地沒掃,鍋沒燒,一地的碎碗渣子。正要發火,卻見他家裡的坐在小凳上拔自己的頭髮玩兒,一邊拔,一邊朝他樂……
  「上工去吧!」她叫醒了他。他這才聽見上工的鑼在敲:噹,噹,噹,噹,噹,他抹了把眼睛,站起身走了。
  在湖裡平地,鮑二爺和他挨著趟。他告訴鮑二爺:
  「她的病見好哩!今天早起清清泠泠的說話哩!」
  「她咋說?」鮑二爺問。
  鮑秉德一五一十地把那些話都說了。不料鮑二爺變了臉,掀把子拍了一下地:
  「不對啊!秉德。」
  「咋了?」鮑秉德頭皮一麻,心裡格登的一下。今兒早起,他心裡隱隱的,也有點覺著,不對勁。只是說不上來。
  「我說老七,你還是回去守著她的好。」鮑二爺說。
  「她今早清泠得很哩,比往常都要清泠。」他說,心裡「怦怦」地亂跳。
  「就是這清泠不對啊,她糊塗著倒不怕。」鮑二爺跺跺腳。
  眾人都圍攏過來,紛紛勸鮑秉德回家去守著她。鮑秉德額頭上沁出了冷汗,提起鐵掀走了。
  他快快地抄著大步往莊裡跑。平整過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看不到邊。遠遠的地方有一叢綠樹,那就是小鮑莊。他快快地跑著,跑了半天也跑不近。四下裡靜靜的,隱隱傳來說笑聲。太陽高了,烤得背上發燙。好像有鳥叫。風貼著地過來了,把褲腿灌滿了。
  他跑進了莊子,莊子裡靜靜的,見不到人。像是有個小孩擔著水穿過楊樹林子走過來,再一細瞅,又沒了。他跑得喘不過氣來了,稍稍放慢了腳步,心想:不會有什麼事了。這一莊子都靜得睡著了似的,能有什麼事?一隻狗在喉嚨裡吼著跑過來,幾隻雞悠閒地散著步,啄著土坷垃。太陽,明晃晃地照著。
  他吐出一口氣,有點笑話自己疑神疑鬼。這會兒,再跑回湖裡去,也不值得了。他掮起鐵掀,慢慢地上了台了。
  有一隻煙囪冒煙了,不是他家的。
  他家的門閂著。他推了推,推不動。裡面扛上了。他拍著門,叫「哎——」
  他叫她「哎」,她也叫他「哎」。不能像別人那樣,叫「孩他爹」,「孩他娘」。沒個孩子,連個叫頭也沒了。
  她不應聲。
  他又叫:「哎——」
  還不應聲。
  他急了,砰砰的拍著門,腳上來踹了幾下,鐵掀頭拍掉了。招來一群小孩和老娘們,一起打門,一起叫。門硬是叫頂開了。進了門,鮑秉德撲通一下坐倒在地上了,只看見一件海昌藍褂子在眼前晃悠,地上一把踢翻的板凳。他家裡的,懸在樑上。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她放了下來,放平在地上。她居然還有氣,沒勒對地方。鮑秉德上前一把摟住她放聲大哭起來,屋裡頓時唏噓一片。
  撈渣早已往湖裡去喊人了。不一會兒,呼啦啦來了一大下子人。鮑仁文拖開鮑秉德,上來就做人工呼吸,是那年在中學裡上生理衛生課時學的。隊長那邊就招呼人,整好了涼床,把人抬起就走。
  「錢!」鮑秉德絕望地叫道,「我兜裡半個錢也沒啊!」
  「隊裡給你齊。」隊長回頭對他嚷。
  「大夥兒給你齊。」眾人對他嚷。他這才踉踉蹌蹌地跟著跑去了。
  兩天以後,鮑秉德用掛平車,把他家裡的推回來了。他家裡的坐在平車上,啃一顆青桃,三歲毛娃似的。像是什麼事也不記得了,什麼事也不曾有過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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