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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三十六

  鮑秉德家裡的生了,生得毫不費難。人到湖裡喊鮑秉德,他忙不迭地往家跑。剛到門口,還沒擱下鋤子,裡面就「嗷」的一聲,下地了。是個大胖閨女。
  不是小子,鮑秉德也不洩氣。閨女小子,他都要,一樣的金貴。夢裡都做過幾回了,有人喊他大。
  不過兩個月,他家裡的又懷上了。鄉里來動員計劃生育,要他女人去流產,去結紮。他嘴裡答應著,第二天就把他家裡的送回了娘家。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一個人從她娘家十里堡走回來,想想要樂,想想要樂。
  沒想到一個人都活到這份上了,眼瞅著沒什麼指望了,不料,山回路轉,又行了。他走到了大溝邊上,走過了撈渣的墳。風吹過墳頭,青草沙沙地響。他腿一軟,蹲下了,他想起了那瘋女人。他望著小小的墳,墳下黑黝黝的大溝水,不由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沒準是撈渣把她給拽走了哩,他見我日子過不下去了,拉我一把哩。」
  他又望望墳,墳上的草在月光下發亮。
  「都說這孩子懂事。這麼小,就這麼仁義。」
  他看看大溝,水,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這孩子也真奇,仁義得出奇。和鮑五爺的緣份也出奇,這是個小怪孩。」
  他抓起一把土,拍在墳頭上:
  「好孩子,你保佑你七爺生個你這樣的好兒子吧!」
  他把土拍結實了。又停了一會兒,走了。
  莊裡辟里啪啦的鞭炮響,起屋上梁哩。
  大溝對面,樹影地裡。有兩個人,在說話:
  「你家收這麼多糧食,還不蓋屋?」
  「我大說先還帳哩!這麼些年咱家欠隊上的帳不少,大說,做人要講個信義,借了帳不能不還。」
  「那房子,什麼時候蓋呢?」
  「收了麥,賣了糧食,就蓋屋。」
  「你家咋不去做生意?光死種糧食。也種點別的,上街賣去。」
  「我大說了,最要緊的是糧食。有了糧食,什麼也不怕了。再說——」
  「再說什麼?」
  「我大說,咱是本分人,不是生意人。」
  「做生意怎麼啦?」
  「那得會坑人,心要狠才管。」
  「一街都是做生意的,一街都是狼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一顆石子扔進了大溝,蕩起一個水花,水花一圈一圈地盪開了。
  「生氣了?」
  「生什麼氣?我是怕為了蓋房子,把你餓毀了。我知道你是個大肚漢。」
  「滿地裡青的黃的,什麼不能吃?灰灰菜,媽媽菜。」
  「吃得你生浮腫病。我大是生浮腫病死的。」
  「不能。我娘說是把糧食都賣了,總還要留一點兒。」
  「這才對了。」
  風吹過樹林子,一大溝的水微微蕩起波紋,閃閃地亮。
  「你在想什麼!翠。」
  「我想,以後來,我帶饃饃給你吃。」
   
三十七

  鮑仁文跟著老胡,在縣一招住了三天。說是合作,其實就是鮑仁文提供材料,老胡執筆。寫完之後,再讓鮑仁文看一遍,看有哪些地方失真,不符合事實的。鮑仁文指出後,老胡就改去。弄了兩天,鮑仁文只動了嘴,卻沒有動筆,心裡是很不過癮的。
  而這三天與老胡的接觸,卻使他打破了一些對記者的神秘感。他沒料到記者也是和他一樣的人,要吃飯,要睡覺,睡覺還打呼,打得如雷貫耳,害得他兩宿沒睡踏實。而且他曉得了老胡比他要小三四歲,插過隊,然後自學成才,進了報社。他有時請鮑仁文喝酒,喝多了就發牢騷。抱怨自己沒有文憑,如何地吃不開。房子擠,工資低,獎金制尚在爭取之中,等等,等等。鮑仁文只是不明白,從事這麼崇高的事業的人,怎麼會有這麼多俗事的困擾。而有了這許多繁朵俗事的打擾,還怎麼能夠對人類的靈魂開展工作!
  當他從縣城往家走的時候,心裡充滿了一種失落的感覺。不過,等他進了小鮑莊,面對著人們完全改變了的尊敬的目光時,那失落感又消失了,內心漸漸地充實起來。一周以後,《曉星報》上頭條登出了文章:《鮑山下的小英雄》。他的名字赫然地用鉛字印在了題目下邊。老胡後邊。他對著那報紙,心跳得厲害,像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鎮定了一會兒,他開始看文章,心跳漸漸緩了下來,正常了。文章裡沒有一句是他寫的。他慢慢地平靜下來,又從頭看了一遍。這一遍,他發現有幾句話一定是出自於他最早的原稿。比如:「死亡面前,他把生留給他人,把死留給了自己」。這句話在原稿上,他記得就有的。當他看到第五、六遍的時候,他從字裡行間看到了自己的勞動。他確確實實地認可了,這是老胡的文章,也是他鮑仁文的文章。他的文章終於用鉛字印出來了,他的名字,終於用鉛字印出來了。這鉛字,便是一種認可,一種肯定。他的名字不再是無足輕重的。他的存在像是更加確定,更加切實了。如果說他原本對自己是否存在還有一些懷疑,一些猶豫,一些不敢肯定,那麼這會兒,是完完全全放心了。
  文化子把這文章念給他大他娘聽,不料他大他娘臉上卻淡淡的,好像在聽一個別人家的故事似的。那些激動人心的話,對他大他娘作用不大似的。文章裡的撈渣,離他們像是遠了,生分了。只是當文章提到鮑彥山的名字時,鮑彥山抬起頭問了一聲:
  「提我了?」
  「提你了,你是撈渣的大嘛!」
  「提我幹啥,怪沒趣兒的。」
  「你是撈渣的大嘛!」
  他便不再吱聲。
  文章裡還提了許多人,比如組織救人的村長,撈起撈渣的拾來,他們都讓文化子或別的讀過書的孩子念了好幾遍。
  這文章激動了許多人的心,有人給鮑莊小學寫信。有人給撈渣他大他娘寫信,也有人給小鮑莊全體鄉親寫信。清明那天鮑莊小學全體師生,來給撈渣掃墓。照此地規矩,在墳頭上壓了塊土坷垃。然後獻上一隻花圈,用野花野草扎的。五顏六色的,在陽光下,燦爛得很。
  過了兩個月,收畢麥子。小鮑莊又來了一輛吉普車,下了三個人。一個是縣文化館的老王,一個是個小妞,穿著連衣裙,另一個是個男的,有四十來歲。他們一起步入了鮑彥山的家。這是從省裡來的省報記者。省裡決定,要大力宣傳撈渣。
  鮑彥山比上回鎮定多了,握過手,請客人坐下。然後把撈渣犧牲的前後經過講了一遍。不免要傷心,掉眼淚。
  「鮑仁平生前最尊敬的是哪一位英雄人物?」那女的問道。
  「鮑彥山有點不大明白,可究竟不好意思叫人再三的解釋。」便點點頭,想了一會兒說:「撈渣對大人孩子都很尊敬的,見了老人總問好:『吃過了嗎?』和小孩兒呢,從不打架磨牙。」
  那女的便在筆記本上刷刷地記了一陣,又問:「他這樣做,是受了誰的影響呢?」
  鮑彥山又想了一會兒:「我和他娘打小就對他說:『見了人要說話,要招呼,比你年長的人,萬不可不理會。比你小的呢,要讓著,這才是好孩子。』咱這莊上哩,自古是講究仁義,一家有事大家幫,方圓幾十里都知道。這孩子,就是受了這個影響。」
  那女的又在筆記本上刷刷地記了一陣。又抬頭問道:「他照顧鮑五爺,是不是學校安排的任務?」
  「不是。他就是對鮑五爺好。他倆有緣份呢!說實在的,鮑五爺也對他好,兩好才能合一好呢!」鮑彥山說。
  那男的開口了:「鮑仁平生前用過的書包,能讓我們看看嗎?」
  「全燒了。」鮑彥山說:「此地的規矩,少年鬼的東西不留家,統統燒的燒,埋的埋。」
  「他有沒有照片呢?」他又問道。
  「沒有,他沒照過照片。」
  「哦。」那男的好像吸了一口氣。
  「這孩子命苦,沒吃過一餐好茶飯。」鮑彥山眼圈又紅了,指指屋裡的糧食囤,「能吃飽了,他又不在了。」他哽咽起來,再也說不下去。
  「我們再去找拾來同志談談。」他們站起身來,告辭了。
  鮑彥山站在門口,目送他們走去,心裡淒然地想:撈渣這孩子,活著雖不咋的。可死了,有這麼些人來問他,也算是有了福份。心下不覺安慰了一些。
  他倚著門站著,好像聽見一陣貨郎鼓的響:「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展目望望,前邊村道上,走著一個挑貨郎挑的老頭。
   
三十八

  拾來正燒鍋。見有省裡的幹部來找,二嬸便推起拾來,自己燒了。拾來就吸著煙,和省裡的幹部說話。
  「那天,是你下水去撈上了鮑仁平,是嗎?」那男的問。
  「大家都下水了,有的撈上來爛鞋殼子,有的撈上來爛棉花套子。最後,我才把撈渣撈上來。」拾來誠實地說。
  「你是怎麼摸到他的呢?」那男的問。
  「我閉著眼一個猛子紮下去,」他正說著,二嬸端來了幾碗茶,一人一碗,也給拾來端了一碗,拾來趕緊去接。
  二嬸讓開了,放在案板上:「別燙著了。」
  拾來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接著說:「我一個猛子紮下去,手碰到了大柳樹,我扶著樹幹沿著樹身摸下去,碰到了一隻小手。我的氣已經吐完了,浮上來吸了一口,再紮下去,就把他拖上來了。拖不動,他手抱著樹,抱得死緊。」
  「哦。」那男的吐了一口氣,那女的不停地往本子上記。
  「他是為鮑五爺死的。」拾來說。
  那兩人很感動地看看拾來,尤其是那小妞,眼睛裡水汪汪,亮晶晶,像是要哭了,拾來被她看得臉上有點發熱,低下了頭。
  「我們再到村長那兒去。是他組織救人的,是嗎?」那男的問拾來。
  「是他,一聽說少了人,立馬帶我們下山了。」
  「他家住在哪裡?」
  「他家就住在村東,高台子上,有一排……」
  「孩他大,你陪二位同志跑一趟不完了。」二嬸發話了。
  拾來看看二嬸,二嬸也正看他。他便站起身陪他們去。
  不久,省報上登了一大塊文章,題目是:《幼苗新風,記捨己為人小英雄鮑仁平》。文章寫的很長,很詳細,還配了一幅畫。大家傳著看下來,都說很像撈渣的。文章裡提到了拾來,並且進行了一番描寫,說他是:純樸憨厚,身體強壯,幾次下水,終於救上了鮑仁平,可是鮑仁平已經在他懷裡永遠地閉上了眼睛。還把拾來和二嬸的事提了一下,說他不嫌二嬸窮,把二嬸的孩子當自己孩子待。這是作為英雄成長的背景來寫的。甚至也提到老革命鮑彥榮。介紹了一番他的光榮歷史。說,小英雄從小生長在這麼一個地方,前輩們為人民不怕犧牲的精神,無疑對他起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作用。
  這一段,鮑彥榮找人念了一遍,琢磨了好久,不由喚起了他早已沉睡的榮譽感。有那麼一二天,他尋著鮑仁文,想和他拉拉。可是鮑仁文已經不得閒了,他正在抓緊寫一個更長、更富有文學性的作品,他決定寫一本小英雄的傳記。
  文章發表後不久,便有鄰莊、鄰鄉,甚至鄰縣的小學生,排著隊,抬著花圈,來到撈渣的墓上,過隊日,憑弔小英雄,向小英雄宣誓。各色各樣的花圈蓋住了墳上的青青草,漸漸的,堆得高了,把小小的墳也蓋住了。遠遠望過去,只看見一個花包子。像綠海上的一個花島似的,被太陽照出了五光十色。
  這時,省裡出版社來了一個作家和一個編輯,為了編輯出版一本《小英雄的故事》。
  鮑仁文終於這麼貼近地看見了一位作家。
  作家是個小矮個子,瘦瘦的,四十歲上下的年紀,抽煙抽得厲害。好像有著極嚴重的氣管炎,坐在那裡不說話,也聽到他喉嚨裡咕嚕咕嚕的響。他看了鮑仁文寫的草稿,決定和鮑仁文一起來搞這本《小英雄的故事》。在這「傳記」的基礎上搞,這「傳記」確實收集了小英雄的大量生平材料。他們一起對小英雄的親人進行了反覆採訪,然後,又去找拾來。
  拾來不在,二嬸在。鮑仁文就向作家介紹「這是拾來家裡的。」
  「拾來家裡的,你上湖裡去喊一下拾來吧!」鮑仁文對她說。
  拾來家裡的便去了。
  鮑仁文對作家說:「此地叫妻子都叫:家裡的。我這麼叫給你聽,是好讓你知道此地的風俗習慣。」作家笑笑。
  拾來回到家,先和作家們招呼,然後對家裡的吆喝一聲:
  「燒茶!」
  於是,家裡的便去灶前蹲下,引火燒鍋。
  拾來便向作家們敘述他撈小英雄的過程:「我一個猛子紮下去,沒有。再一個猛子紮下去,也沒有。後來,我想,鮑五爺趴在大柳樹上,撈渣准保不能離大柳樹遠。就挨著樹又紮下去,手摸著了樹。這是莊東頭的樹,咱們小鮑莊最高的樹。那回,水淹得只剩樹梢了。你想,還能有別的了嗎?」
  作家點頭,往本子上記。
  「我扶著樹幹,沿著樹幹摸下去,碰到了一隻小手,冰涼……」他講述著,漸漸被自己的敘述感動,聲音也昂揚起來。這時,二嬸端上茶來了。
  如今,二嬸要敬著拾來三分了,莊上人都要敬著拾來三分了。拾來自己都覺得不同於往日了,走路腰也直溜了一些,步子邁得很大,開始和大夥兒打攏了。
  「拾來,今晌午,作家在你家吃晌飯了?」有人找拾來拉呱。
  「沒有。他們上鄉里去吃了。」
  「你咋不留作家吃呢?」
  「留啦。他們才客氣。城裡人才客氣。」拾來說。
  「拾來,你咋不回老家瞅瞅?」
  「太遠了,不回了。」
  「老家還有人嗎?」
  「就我一人哩。」拾來聲音放低了,有些傷感。
  過幾天,有人給拾來捎了個話:莊口走過一個老貨郎,見鮑莊的人就打聽拾來,問他成親過後好不好?有沒有娃娃?鮑莊人給他還說得過去嗎?那人一一回答了他。臨了,那老貨郎讓他捎信給拾來,他大姑在北邊過的不錯,有吃有穿的。問他:「不去看看拾來嗎?」老頭猶猶豫豫地說:「不了。」
  這天夜裡,拾來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一隻貨郎鼓,老在耳邊響:「叮咚,叮咚,叮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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