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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神

作者:王蒙

   

  除了我正在惱怒,這初秋黃昏的田野上的一切,是多麼美妙而且和諧!
  落日給溫雅地擺動著的、道路兩側的楊樹林的頂端鍍上了一層金輝,又透過競相伸展的茂密的枝條,婆娑搖曳地飄灑到汩汩流淌著的、正在為播種冬麥而備□的大渠的水面上,於是渠水變得明亮而且活潑了。渠邊路旁,鬱鬱的秋草之中,時而抬起個把山羊或者毛驢的頭頸,飽食和休閒使得它們的神態也變得雍容和高貴起來。公路上,不時有一輛輛載重汽車駛過,擋風玻璃上滑動著橙色的、愈來愈清晰可觸的落日。林帶的另一面的土路上,歪戴著硬殼帽子的牧童驅趕著代牧的社員們的自養乳牛回村。靠近「家」了,乳牛們撒開了歡,哞哞地叫著,拙笨而又起勁地搖擺著它們的肚腹和肥臀,趟起了團團塵霧。
  路和林帶的另一面是廣闊和嫻靜的田野。玉米像一群亭亭玉立的姑娘,手挽著手站在一起,在乾爽的秋風中散發著一種潮濕、芳馨,甚至有點刺人鼻子、新鮮得使人沉醉的氣味兒。
  與玉米地相鄰,是一大片謙遜地仰著臉的、深綠色中染上了片片暗紅和紫黃的首蓿。已經開始第三茬收割了,芟鐮掃過的地面上是一抔一抔的牧草,發出的氣味溫厚、甘甜,有一種暖烘烘的勁兒。
  大地無言而變化有定。正是晝和夜、夏和秋、燥和濕、暑和寒更迭交替的時刻,空氣、溫度、微塵、田野上的一切都在升騰和下降,旋轉和安歇……
  我們三個人,圍坐在田頭林邊,處在濃密的秋草的掩護之下,坐在安謐的金色的暮靄之中。
  在我們當中的空地上,放著一瓶精裝的「伊犁大曲」。一塊手帕上放著一個蔥頭和幾塊糖球——這就是酒菜,還有一個仔細擦拭過的自行車鈴的鈴蓋——這便是酒杯。
  弟弟沉浸在一種不尋常的興奮裡。開始,我的追蹤而來使他手足無措,他畏怯地、請求地看著我。但就是在這時,他也沒有忘記用他的眼睛,用他的姿勢和神情表達他對坐在我對面的陌生人的崇拜和傾心。
  這個膝頭上橫放著一把有點破舊的熱瓦甫的小伙子我似曾相識。高身量,略顯瘦削,骨架有力,拳曲的頭髮,高高凸出的眉骨和鼻樑,濃而長的眉毛,扁而長的、上挑的眼睛,淡褐色的、帶著一種奇異的溫柔和沉思的色彩的眸子,英勇而又和善的、似乎凝神看著遠方的目光。本來,我找到弟弟的時候想傾洩出一大串抱怨和責備,像一個漲滿了水的澇壩,眼看就要決口,就是這目光,使我閘住了,而且不管有多麼勉強,我也應他們的禮讓而坐了下來。
  弟弟拿起酒瓶,劃了一根火柴,點著了封口的薄膜,燃起了淡藍色的火焰,燒淨以後,他用牙齒咬開了瓶蓋,用自行車鈴碗先給自己斟了一點,偷看了一下我的呆板的面孔,慌亂地呷了下去,然後,咕嘟咕嘟,往鈴蓋裡倒了大半「碗」,畢恭畢敬地遞給了陌生的小伙子。
  陌生的小伙子從弟弟手裡接過了酒,高高舉起,按照禮儀,詢問著:
  「我喝嗎?」
  「請飲酒。請儘管飲。」我攤開右手,伸向他,按照禮儀回答。答話的時候,我做出一副眼睛看著別處的樣子。
  其實我當然在注意著他。他並不像一般的年輕人那樣,一仰脖,酒杯一折,了事;他把「酒杯」放在唇邊,心裡卻在想著別的事;他聞一聞酒,似乎有點抱歉,有點下不了決心,最後,他慢慢地無聲無息地把酒嚥了下去。
  他把空鈴碗放到腿邊,而沒有按照規矩立刻把酒杯送還給主人——弟弟。他拿起膝頭的熱瓦甫,弦也不調,信手撥弄起來,叮叮咚咚,像夏日的一陣急雨。
  在他撥弄琴弦的時候,弟弟悄聲對我說:
  「艾克蘭穆,大河裡放木排的人。原先在特克斯林場,後來被選拔到天山樂團去了。去了一兩個月,他想念家鄉,又跑回來了。現在又到察布查爾林場去了……」
  「他是個開小差的?」我不滿地問,皺起了眉頭。
  我的不禮貌的說法使弟弟變了顏色。幸好,艾克蘭穆沒有注意到。他半閉著眼睛,手指輕鬆地、敏捷地拂動著,從琴上吹起了一股清風,吹過了草原,追上了奔馬,繞過了山泉,又趕上了兩隻像箭一樣奔跑著的金色的小鹿……
  弟弟悄聲為他的朋友辯護著:「伊犁人哪一個能過得慣外地的生活呢?他離不開這裡的天空,草原,大河裡的浪花……」
  我沒言語。不管願意不願意,艾克蘭穆的熱瓦甫琴聲開始吸引著我。好像在一個悶熱的夏季,樹葉顫動了,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也罷,人們總會不約而同地舒一口氣。好像一個熟睡的嬰兒,夢中聽到了慈祥的召喚,他慢慢地、慢慢地張開了眼睛,他第一次看到了世界的光和影,看到了俯身向他微笑的美麗的母親。
  路邊出現了一個小姑娘,頭戴艷麗的花綢中,身穿褪了色的、嫌小了的連衣裙,赤著腳來牽她的山羊。她握著拴羊的繩子立在了那裡,顯然,琴聲也打動了她。
  艾克蘭穆想起了什麼,他睜開眼,停住手,把鈴碗——酒杯遞給了弟弟。
  下一「杯」輪到我了,我抿了抿,又敬給了艾克蘭穆,其實是為了表達我對這強加於我的「飲宴」的冷淡。
  艾克蘭穆把酒喝下去了,又喝了一次。三杯已過,他瞇上眼睛,再一睜,就唱起來了。說是唱,又像是在說話,在自語,似乎沒有旋律。懶洋洋地哼著的調子裡包含著一種溫暖,一種希望。好像青草在欣悅地生長,好像蓓蕾在無言地開放,好像是一匹被主人上了絆子的馬自顧自地低頭覓食,好像是船舶靠岸過夜的時候隨著水波輕輕搖晃。漸漸地,草原開遍了鮮花,駿馬風馳電掣,木排在激流裡起伏,四面是光明的白晝。我呆住了,耀眼的亮光使我暈眩,使我忘記了一切。我像一個正在負氣的粗野的孩子,扭動身軀要躲避母親的愛撫,但是母親的碩大的手掌理順了我的挓挲的頭髮,撫摸著我的額頭、臉蛋和脖頸,我馴服了,我終於躺在了母親的懷裡,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突然,一聲高亢的呼喚,中斷了連續,艾克蘭穆驀地把頭一甩,用一隻手支持著自己,放下了絃琴,面對著蒼茫的天上升起的第一顆星,用一種全然不同的、天外飛來般的響亮的嗓音高唱起來。像洪水沖破了閘門,像春花在一個早上漫山紅遍,像一千個盛妝的維吾爾少女同時起舞,像揚場的時候無數金色的麥粒從天空撒落。艾克蘭穆的歌兒從他的嗓子,從他的胸膛裡迸放出來,升騰為奇異的精靈,在天空,在原野,在高山與流水之上迴旋。我呢,也隨著這歌聲升起,再升起,飛翔,我看到了故鄉大地是這樣遼闊而自由,伊犁河奔騰叫嘯,天山雲杉肅穆蒼勁,地面上繁花似錦……
  我們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一顆又一顆藍色的和橘色的星星競相來到我們的頭頂,它們在俯視,在諦聽,在激動得發抖,莊稼和樹木驚愕地呆在了黑影裡,風兒也在圍繞著我們回轉,不忍離去。
  直到歌聲停止,我才透過了一口氣。弟弟趴在地上,哭起來了。來牽山羊的小姑娘摟住她的山羊,忘記了回家。我也想起了許多親切的事,我想起了去世的母親,想起了小時候偷偷愛過的姑娘,想起蘋果開花和蠶豆結莢,想起了那一去不復返的、少年人的夢一樣的日子。我想說一些話,然而,艾克蘭穆已經走了……
  「他為什麼唱得這樣好?」
  「他本來唱得就好……而且,他在戀愛……」說到「戀愛」這個詞兒,十六歲的堂弟先紅了臉。見我無意責備或者禁止,他繼續說:
  「艾克蘭穆愛上了哈薩克姑娘阿依達娜柯。」
  阿依達娜柯,多麼好聽的名字!它的意思是「像月光一樣潔白」,而潔白,在我們的語言裡代表著美、純真和善良。哈薩克人善於起各種各樣的名字。雖然在叔叔這裡只呆了一個暑假,我已經知道了在伊犁河邊放牧的這個年輕的姑娘。她長著烏黑、濃密的頭髮,圓圓的、紅潤的面孔,天真無邪而又生動的、有時甚至是略帶哀怨神采的眼睛。我曾經信步走進過她的帳篷,她叫住了狺狺怒吠的護羊犬,默然給我煮茶、端奶,溫順而又從容地招待我,卻並不看我一眼。
  我還聽說過她父母雙亡,跟著她的異母哥哥過日子,而她的這個哥哥,是個不可救藥的竊賊、賭棍和醉鬼。這使我一時覺得有些鬱悶。
  然而,他們會幸福的。艾克蘭穆的青春、歡樂和愛情是不可戰勝的。
   

  那時我這樣想。那是一九六一年的九月,之後,我很快就返回烏魯木齊醫科大學了。
  下一個暑假我沒有機會再去看望那位遠房叔叔和膽怯的弟弟,沒能再去造訪那裡的楊樹林和首蓿地。一九六二年夏,我作為實習生參加了農村醫療隊,去到南疆葉爾羌河的東南岸的偏僻的麥蓋提縣。七月下旬,我被醫療隊委派去喀什市購買一批藥品和器械。正趕上野性的葉爾羌河漲水,擺渡不能正常行駛,我和旅伴們在河邊耽誤了七個小時,到達喀什的時候,天已大黑了。
  盛夏時節,沿著荒涼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西北邊沿旅行是什麼滋味,外地人是無法體會的。宇宙變成了一個烤囊的大土爐,石頭曬得能燙壞任何觸摸它的手,到處飛揚的煙塵就像剛從火裡摟出來的熱灰,以至連蒼蠅都不敢在這樣的空氣中振翅。餓、渴、熱,我們一個個筋疲力盡,汗水和著灰塵為我們全身敷了一層骯髒的軟膏。就這樣到了喀什市,我一口氣喝了六碗茶,吃了三盤抓飯,一頭倒在交際處客房的鋼絲床上。
  然而我沒有睡多久,我被喚醒了,醒來卻不見人,原來,呼喚我的是——歌聲,喀什噶爾的歌聲!喀什的夏夜總是在歌聲中度過的,從黃昏到黎明,城鄉的歌聲不斷。走路的,騎驢的,趕車和坐車的,夜間澆水和揚場的,休閒和乘涼的,喝醉了的和清醒著的男和女、老和少,一切沒有睡下的人都在高歌,一切睡下的人都在歌聲的伴和中尋找自己的夢。這樣的歌聲,其實從我們乘坐的大轎車駛過跨越喀什噶爾河的木橋的時候起,壓根兒就沒有離開過我的耳鼓。但是,現在,當夜深人靜,當月光隔著窗子把胡桃葉的影子灑在我的臉上的時候,這南部新疆特有的,充滿了焦渴和熱情,苦惱和執著,像呼喊一樣全無矯飾,像火焰一樣跳躍急促的民歌旋律,變得怎樣清晰而且強大了啊!
  我如醉如癡,悄悄地披上了衣衫,趿上了鞋子,順著歌聲的指引,穿過濃密如發的渠邊的柳叢,跨過銀波閃爍的河道,繞過醇厚如酒的香氣襲人的沙棗林,沿著寬闊的石子路和大大小小的木橋,尋找著,尋找著,來到了人民公園門前的廣場。
  廣場上圍著好多圈子,每一個圈子裡都有一個歌者在彈弄熱瓦甫或者都塔爾,拉響薩塔爾或者艾傑克1。歌者各唱各的,唱的多是關於戰爭和愛情的萬古長青的敘事詩,混亂的聲調匯在一處,共同訴說著維吾爾人的悠久的、充滿悲歡離合、愛愛仇仇的歷史。喀什噶爾不愧是我們民族的搖籃,無怪乎在中亞細亞人們常常把維吾爾人稱作喀什噶爾人。這過去只在人們的談敘中聽到過的夏夜的說唱,親臨其境以後才知道它具有一種怎樣的驚心動魄的力量。連對面的舉世聞名的艾依提尕清真大寺的綠塔和巨大的渾圓的穹頂也顯得更加莊嚴雄偉了。
  
  1 熱瓦甫、都塔爾:彈撥樂器名;薩塔爾、艾傑克是類似二胡和低音胡的絃樂器。

  忽然,歌聲和琴聲似乎一下子都停止了。一個蒼涼而又委婉的男中音,輕輕地飄了過來。抖顫和纏綿的歌聲裡包含著一種劍一樣鋒利的撕裂人胸膛的痛苦,一種蓄積深重的、壓得人透不過氣的憂患。你迷茫了,你垂下了頭,你眼花了,你好像看見大隊的送葬的行列,腰身上繫著白帶子的人哭喊著:「啊,我的友人!啊,我的友人!……」
  憂鬱的歌聲中漸漸出現了一種狂暴的激越的呼喊,似是塔克拉瑪干腹地上突起的黑色的旋風。強勁的、威嚴的旋風把整座整座的沙山連底拔起,高舉在上空,遮天蔽日,無情地摧毀著一切纖小的生命。野草閒花枯萎了,魚蝦蛙蟲被埋在河床,土層被掀掉了,曠野上矗立著聳入雲天的塵柱,大地龜裂,現出可怖的風蝕紋……
  這是誰在唱?新鮮的、石破天驚的歌聲中又迴響著深沉、親切、故舊情深的調子……當然,這不是喀什的民歌旋律,也不是喀什的唱法,這歌聲只能來自我的家鄉,來自綠草如茵的伊犁河谷,來自白楊深處……當歌聲終於停息下來以後,我邁著遲疑的步子前去探求。我看到歌者了,看到了坐在廣場的一角的他的彎曲的背頸、濃黑雜亂的鬍鬚,看到了他的高眉骨、長眉毛之下深陷的、似乎凝神望著遠方的悲哀的眼睛。
  還能是誰呢?雖然他鬍鬚滿面,雖然他陡然蒼老了如許!
  「艾克蘭穆哥!」我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是您麼?我的艾克蘭穆哥!」
  他打量著我,驚喜地叫道:「您好啊,我的大學生,我的毛拉1老弟!」
  
  1 毛拉:是伊斯蘭教裡負責誦讀和解釋可蘭經的教士,戲稱時猶如漢語中的「秀才」。

  他站起來,挾起都塔爾,右手拉住我便向外走;他的聽眾都用羨慕的眼光看著我——我竟有幸與這樣的歌手相識。
  並肩向桑樹林走去的時候,我問道:「真想不到在這裡能遇見您!可您的歌聲為什麼這樣悲哀?您的樣子也顯得……」
  我們停在一棵老桑樹下,坐了下來。他低著頭敘述了他的遭遇:他的阿依達娜柯的愛情受到了她的哥哥的阻撓,後來那個賭棍和酒鬼又公然提出買賣婚姻的「價錢」,艾克蘭穆十分憤怒,但是阿依達娜柯不敢、不願與她的哥哥決裂。就在這個時候,數萬邊民外逃的事件發生了,那個傢伙竟然搖身一變領到了僑民證。正趕上那幾天艾克蘭穆放木排走了,等他回來,阿依達娜柯已經被她的異母哥哥裹脅而走。聽人們說,阿依達娜柯在萬分緊急的情勢下曾經偷偷跑出來到處尋找艾克蘭穆,沒有找到,被哥哥追了回去。
  艾克蘭穆痛不欲生,他心愛的人,他生命的光,就這樣輕易地、不可思議地失去了。故鄉的山水只能引起他無限的哀傷。恰在這時,他收到了遠在喀什的姑母的信,多病的姑母很想在有生之年再見一見當年抱耍過的侄子。他來到了喀什。
  艾克蘭穆的敘述是平靜的。這種平靜更加令人絕望和窒息。我聽得呆了,故鄉的風雲,我當然並不陌生,但是,我仍然沒有想到這樣的事會幾乎是輕而易舉地落到艾克蘭穆身上。他不是有著健壯的身軀,秀美的儀表,深邃的智慧,廣闊的心靈和火一樣的愛嗎?他不是有那富於神奇的魅力的、驚天動地的歌喉嗎?難道不是即便聽一聽他的歌,也可以獲得移山的力量嗎?為什麼他的如此美好動人的青春的幸福,竟像一粒流沙一樣地被一陣莫名其妙的狂風吹得無影無跡?人,歌曲,愛情,你竟是這樣軟弱的麼?
  我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攥住我的手:「哎依,我的大學生,我的毛拉老弟,請告訴我,為什麼人生的路途上要有這樣的意想不到的災難,毫無道理的痛苦?為什麼我們自己身上會有那麼多愚蠢和野蠻?你的命,我的命,我們不都是只有一次生命嗎?我們不應該過得健康、美滿和幸福嗎?人生下來就要求幸福,就像鳥兒要求天空,草兒要求太陽而魚兒要求大海。我們不應該幸福嗎?我恨死了這些苦難,愚蠢,野蠻!」
  他的手在發抖,他的聲音在發抖,老桑樹和月光,清真寺和聖徒的墳墓也在發抖。
   

  在喀什噶爾,我們又見過兩次面。對於他的不幸,本來有許多現成的、合用的也是相當正確的道理可說,但是,我沒有說。我只是有一個信念:我想,一個給予人們那麼多的歌者,一個如他這樣的真正來自人民、來自大河和土地的藝術家,本人一定也是強大而富有的。任何人間的折磨,都不可能挫敗他。
  「唱吧,唱吧,給更多的人唱吧!」「你準備唱什麼新的歌?」我說的,就是這麼一兩句話,大概別人常常對他說的,也不外這些。我們的信念,我們對藝術家的期待和愛,就表現在這一兩句話裡。
  後來我們的實習結束了,回到烏魯木齊。我聽說艾克蘭穆也回到了天山樂團,樂團黨支部到處找他,妥善地安排了他的生活和工作。不久,新疆人民廣播電台的維語節目中出現了艾克蘭穆唱的歌,我感到何等的欣慰啊,我的信念被證實了。
  但我太忙了,醫科大學的最後兩年裡,我沒有時間去拜訪他。然而,我成了廣播音樂節目的最忠實的聽眾。艾克蘭穆的歌曲改變了我的生活,打開了我的眼睛,我才發現,周圍貌似平凡的一切,蘊藏著多少美妙絕倫的東西。生活在碧藍的天空和白雪皚皚的博格達峰下面是多麼奇妙啊!生活在溫煦、芬芳的祖國的地面上是多麼奇妙啊!生活在正直、善良、各有一個靈魂的人們當中是多麼奇妙啊!艾克蘭穆的歌聲像一粒一粒的種子,這些種子在我的心靈裡發芽了,生長了,於是,我的心裡也生長著激情、喜悅、美、理想和力量。我照照鏡子,我覺得我的被漢語課和拉丁語課,被無窮無盡的藥物、骨骼和肌肉的名稱,被班長的頭銜,會議……壓得呆氣十足的面孔上出現了美好的笑容和神采,以至我接連收到幾封全大學以美貌和挑剔著稱的女生的熱情來信……
  一九六五年,我以優秀的成績畢業了。國慶前夕,我以畢業生代表的身份出席了慶祝國慶和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成立十週年的文藝晚會,在富麗堂皇的人民劇場裡,當女報幕員裊裊地走到幕前,報告下一個節目是艾克蘭穆的男聲獨唱的時候,我屏住了呼吸,心跳到了嗓子眼上。
  柔軟、溫暖、厚重而華貴的紫紅色的絨幕緩緩拉開了,多色的聚光燈、頂燈和腳燈全打開了,舞台上呈現出絢爛的明亮。過了半分鐘,仍然不見人,人們甚至以為調度上出了事情。就在這時候,他咚咚作響地邁著大步走了出來,穿著綠色豎條紋的長袷袢,戴著嶄新的黑白分明的巴旦姆帽子,上唇留著半圈整齊的短髭,他精神奕奕地走到舞台中央,撫胸屈身,向觀眾行禮,然後灑脫地一抬頭,把伴奏者介紹給大家。
  我簡直不敢認識他了,在舞台上,他高大,英俊,自信,而又沉著有禮。他首先唱了《祖國》。歌聲使我想起秋月的伊犁田野,夏夜的喀什噶爾的大清真寺。歌聲使我想起伊犁河谷的風雲,也想起涉水渡河的堅韌不拔的葉爾羌河兩岸的農民。接著,他唱了《亞非拉人民要解放》,像海潮一樣地洶湧澎湃,像野火一樣地勢不可擋。後來,在觀眾熱烈的要求下,他加唱了一個哈薩克歌曲《啊,草原》。這是根據民歌《愛妮克孜》的旋律改編的一首抒情歌曲,艾克蘭穆得心應手地調度著自己的聲音,好像是在旋轉、抖動著一個萬花筒,組成了變化多端、詭奇而又勻稱的圖像。
  散場以後,我在劇院近旁徘徊。我看到他從化妝室的旁門走了出來,一群男女藝術家簇擁著他;我聽到了在眾人嘈雜的說笑中他的獨特的渾厚而又明朗的笑聲。我沒好意思去認他,因為他身邊的藝術家穿的衣服料子實在太好,而女演員們也未免太漂亮。但我仍然感到快樂,感到富有,因為他畢竟是我的朋友,一個大歌唱家、大藝術家。我感到了他的價值,歌曲、藝術、心靈的價值,我並且醒悟了我、我們這些愛聽他的歌,和他的心弦起著共鳴的人的價值,我們也有生命,有靈魂,有各式各樣的經歷,有各式各樣的情感,各自的愛、眼淚和夢。在藝術家們離開劇場之後我才挪動了腳步,錯過了最後一班公共汽車,然而我一點也不著急,樹影,燈光,清爽的秋風,都配合著我邁步的節拍,我全身都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喜悅。
  我給艾克蘭穆發了一封信,我想念他像想念久別的情人。我收到了回信。星期天上午,我倒了三次車,進入了天山樂團。根據人們的指引,好不容易在一排家屬宿舍中找到了他的房室。
  我推開了質地堅硬的木門,我不由得一怔。房屋雖然有精雕細刻的門窗,用上等杉木鋪成的天花板和地板,卻顯得空曠而且破舊,我一眼看到了牆角的塵土和蛛網,看到了陳設的簡陋、貧乏。艾克蘭穆的穿著也很寒酸,退了色的條絨上衣袖口和肘部都磨糟了;褲腳上有泥,襯衣領子也不清潔。他情緒倒挺好,和我緊緊地握手,主動告訴我兩次來樂團後受到的多方照顧。並且拿出了他的葡萄乾、方塊糖、囊來招待我。囊是從街頭的小鋪裡買的,時間過長變得乾硬如鐵,又由於放在抽屜裡染上了一股嗆人的莫合煙味兒。葡萄乾呢,倒是吐魯番的無核白,但我聞到了一種類似老鼠屎的味道。他給我倒的茶是預先泡在暖水瓶裡的,喝起來怪不是味兒。「您就這樣地生活著……」我說。「是的,我知道了,我應該好好地活著,好好地唱歌。」他說。他沒有聽出我話裡的失望和疑惑。
  臨走時,他說他感謝我的到來,要送給我一件小小的禮物——是新灌制的他的四首歌兒的一張唱片。
  我挾著唱片走了,一路上覺得說不出的難過。他給了人們那麼多,但自己什麼也沒剩下。成了「大藝術家」以後,他的生活完全不像我的想像。而且,儘管有那麼多描著眉毛、梳著最入時的髮式的女演員生活在他的身邊,他仍然是一個人……
  但是有唱片。當唱片在電唱機上旋轉的時候,當揚聲器裡出現了他的聲音的時候,他仍然是真正的君王,是我的歌神。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從那一天起這一切都成了永不再來的過去。人,生活、感情、歌曲,熱瓦甫和二胡,劇場的晚會和私人的聚會,統統被一把外科手術刀所割棄。然後是冬天,雪,無邊的大雪。一九六六年冬,我在黑水河水利工地上行醫,那天我出診回來,正遇上大雪,天黑了,錯過了食堂開飯的時間,我到縣商業局的飯館去碰碰運氣。這飯館是用包裝板、油氈和苫布臨時搭就的。燈亮著,還沒有下班,我掀起飯館厚重的棉簾子,一股又濕又熱的白氣,夾雜著羊油和洋蔥的濃香,酒精和劣質莫合煙草的濃烈,蒸鍋和汗水的樸質,撲在我的臉上,在嚴寒的冬季,在奔波勞碌、飢腸轆轆的時刻,這飯館的熱氣是多麼令人慰藉!
  但是,這是什麼?我聽到了歌兒!剎那間,我感到無比的恐怖和厭惡,好像是看到了自已被截下去了的壞死的、血淋淋的殘肢。我甚至想跑掉了。再一秒鐘,一種悲喜莫名的眷戀之感攫住了我的全身,不,那不是血淋淋的殘肢,而只是一抔黃土,是埋葬著我的舊友甚至還有我自己的新墳。我靜下了,呆住了,滿眼是淚。短短的幾個月,我已經忘記了什麼是歌曲。維吾爾歌曲,已經是屬於那不屬於我們的、被埋葬了的另一個世界的了。我的耳朵裡聽慣了的是唱片落地變得粉碎的聲音,「低頭!低頭!」的喊聲,齊聲背誦的賭咒發誓和「滾他媽的蛋」之類的狂呼亂喊。我根本想不到今生今世,就在這荒涼的戈壁灘,在白雪的覆蓋下面,重又聽到了親切迷人的維吾爾人的唱歌。
  我站在門邊,忘記了去找地方坐下來。
  一個人唱道:
  
  在嚴寒的冰雪裡,我思念著春天,
  鳥兒何時飛翔,花兒何時紅遍,少女何時綻開笑臉?
  何時我們才能盡情地歌唱啊,
  讓歌聲滋潤我們焦渴的心田?

  大家合唱:
  
  啊,春天,啊,春天,
  我們把你思念,我們把你思念!

  全飯館的人都在歌唱,顧客、炊事員、服務員和會計。他們(大都是農村來的民工)把全部桌子拼在一起,上面擺滿了酒菜。大家圍著一個歌手,隨著他唱歌。大家喝得都有三四分醉了,正是歌聲最動人的時刻。
  這熟悉的場面,這熟悉的歌聲……好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抬頭望見了遠方的火把;好像一個休克了的病人重又聽到親人的呼喚;好像一個泯滅了真性的瘋子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姓名;又像久已塵封了的舊居的門打開了,走出來闊別多年、別來無恙的雙親二老……我想起了一切,用雙手摀住臉孔,哭出了聲。
  歌手抬起了頭,眾人抬起了頭,我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放下手,我看見了艾克蘭穆憔悴的、卻也是漲紅了的臉。
  他把我拉到身邊,咕嘟咕嘟,給我倒了一大碗酒,酒漿濺到桌面上。他說:
  「兄弟,你也受苦了?看我吧,我成了罪人。我的罪就是——唱歌!啊,一切使人有別於驢子的東西,使人變得善良、文明、溫柔和美麗的東西全不要了,剩下的是什麼呢?凶暴、仇恨、殘忍、貧困……」
  「但是我們要唱歌,還要唱!」一個大鬍子的中年農民舉著酒杯站了起來,「讓他們見鬼去吧,我們把你接到我們的生產隊,艾克蘭穆,我就是隊長!我們給你九分半住宅地!我們幫你蓋房,幫你栽葡萄,每天晚上,我們要在你的葡萄架下唱歌。歌曲萬歲!」
  他喝了酒。眾人歡呼,鬧嚷,七嘴八舌地唱了起來。愈唱,聲音愈大,頭抬著愈高,面部的肌肉繃得愈緊。他們唱歌的樣子,使我聯想起一尊尊裝好了炮彈、揚起了炮口的大炮。
  
  啊,春天,讓我們的歌聲把你呼喚,即使魔鬼能扼住我的喉嚨,卻怎能擋住你的腳步?怎擋得住百花嬌妍,育鳥啼囀,山瀉流泉?

  ……歌聲,農民,友誼,還有(何必隱諱呢)我們維吾爾男子的夥伴——酒,使我戰慄,使我握拳,使我復甦了。被奪走了的靈魂重又回到我的軀殼裡,我的血管裡重又絲絲地奔流著青年人的鮮紅火熱的血漿!我恍然大悟,只要自己不放棄,什麼也不會被奪走。我喝了酒,我吃了肉,我手舞足蹈,和艾克蘭穆,和農民,和飯館的工作人員們高唱在一起,呼喊在一起。
  這時,「砰」的一聲,門開了,簾子掀了起來。隨著一股刺骨的寒氣,進來一個怒目橫眉,長著一個大大的頭,圓圓的、黃黃的臉,戴著紅袖標的矮個子。
  「不准唱!」他大喝道。
  歌聲戛然而止。人們用驚疑和陰鬱的目光注視著這位不速之客。
  「艾克蘭穆,回去!」來客以絕對權威的口氣命令著。
  艾克蘭穆不吭,不動,不看。
  「回去!」不速之客啞著嗓子喊叫起來,「你敢抗拒監督管理!」他揮著手,威脅著,走過來要拉艾克蘭穆走。
  「不要搗亂!不要打擾我們!」那個邀請艾克蘭穆去落戶的生產隊長說。
  「為什麼不准我們唱歌?」「為什麼打擾我們?」人們紛紛氣憤地喊叫著。
  「聽著,」矮個子伸長了脖子,宣佈說,「艾克蘭穆是牛鬼蛇神……」
  「滾!」艾克蘭穆驀地站了起來,抄起一個酒瓶子向那人砸去,幸虧我手快,拉了他一下,瓶子從那人肩上飛過去了,撞到牆上,砰的一聲粉碎了。
  「滾!滾!滾!」人們大聲喝道,不知是誰,把剩茶潑到了矮個子的臉上。
  矮個子倉惶地退去了。然而,歌兒再也無法繼續唱起來。艾克蘭穆痛哭失聲,他抓住我的肩,搖著,抖著,他問: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啊?」
  無法回答。
   

  啊,歌聲,馴良而又剽悍的,樂天知命而又多情善感的維吾爾人怎麼能離得開你!難道不是所有的維吾爾人在沒有學會說話的時候就學會了唱歌,沒有學會走路的時候就學會了跳舞嗎?只是因為有了歌兒,這雪山上的松濤,這長河裡的波浪,這百靈和黃鸝的啁啾,這天馬1的長嘶,車輪的吱呀和駝鈴的叮咚,這呼喚孩子的母親和呼喚母親的孩子的大千音響才有了意義,有了魅力;只因為有了歌兒,人民的苦難,祖國的光榮,民族的命運,英雄的襟懷,少女的愛情……才都成為可以表達,可以被人同情和理解的了。維吾爾人的歌曲呀,就是維吾爾人的靈魂!
  
  1 天馬:我國古代著名的伊犁馬有「天馬」之稱。

  然而,唱歌有罪。為了消滅心靈,必須消滅歌聲。那個大雪紛飛之夜,在飯館裡唱歌的事被匯報成為反對文化大革命的暴亂。大鬍子的生產隊長和一個飯館炊事員被捕。大街上貼出了通緝「現行反革命分子」艾克蘭穆的佈告,露布右上方還有他的一寸半身照。我呢,被批鬥審查了兩年……最後,宣佈了對我的「寬大」: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勸」其退職,還鄉生產。
  我去投奔遠房叔叔。膽怯的弟弟已經長得膀大腰圓,他現在不僅是一家之主——娶了木匠的鬈頭髮、圓眼睛的女兒做妻子,而且也是一隊之主——當了生產隊長了。我激動地向他敘述他所崇拜的歌手艾克蘭穆的遭遇,他卻默不作聲,低頭看地。
  我無言,敵我矛盾的說法像毒蛇一樣地纏繞著我的靈魂。幸好故鄉的土地仍然哺育著莊稼。故鄉的莊稼人仍然在播種、耕耘、收割、打藏、繳售;也在戀愛、嫁娶,養育後代,送別先人。雖然人人都感覺到一種壓抑,一種煩悶。我的「還鄉生產」受到了農民們的真誠的歡迎。農民們不勢利眼,他們旁觀人生角逐場裡的浮沉,公正、寬厚而又清醒地作出自己的判斷卻不怕失去什麼。和農民,和莊稼地在一起,我踏實多了,然而,故鄉的風雨晨昏,秋冬春夏仍然時時使我想起艾克蘭穆和他的歌聲,我覺得缺憾、空虛、麻木,沒有他的歌聲,生活變成了一盤忘記了放鹽的菜餚。
  一九七二年冬天,出了一個大新聞。離開祖國十年多的阿依達娜柯回來了。她越過邊界跑了回來,這位比月亮還美的姑娘,十年前是一輪圓月,如今卻成了奄奄一息的月牙。她瘦骨伶仃,彎腰駝背,眼珠子黃黃的,她的肝硬化已進晚期,「只求死在祖國,」這個還沒有真正地開始自己的生活的姑娘說。
  我屢屢被阿依達娜柯找去回答關於艾克蘭穆的詢問,敘述我目擊的情狀,安慰她那顆焦灼的、破碎的心。「但是你要說真話,不要騙我!」她用那黃色的眼珠盯視著我,哀求地說。我連連點頭,談了喀什,談了人民劇場,談了他的獨身的、簡樸生活,談了水利工地。但我還是隱瞞了通緝令,我只是說:「他闖了禍,跑掉了。」
  但她聽不懂,「他闖了什麼禍呢?唱歌有什麼禍呢?」我無法向她解釋在紅旗和口號下面發生的事情。反覆的問答使她好像明白了一點,「我晝夜想念著祖國,祖國到底怎麼了?」她問,「不管怎麼了,祖國仍然是祖國,生病的母親也是母親啊!」她說。「可他一直是單身?我對不起他!」她的眼睛紅了,像火,像血。「當強盜要劫掠你的祖國、你的愛情的時候,你應該用死去保衛它。然而晚了……」她斷斷續續他說著也許是想過了一千遍的話。
  一九七三年三月,她發作了一次嚴重的昏迷。甦醒以後,我和弟弟、弟媳去看望她,應她的要求,我們在手推車上鋪上被褥,把她放上推到了田地裡。初春,太陽非常之好,沒有一絲風,但天空仍然凝聚著灰濛濛的氤氳,有兩隻鷂子在空中翻滾,有一隻白嘴鴉停留在暫時還像枯樹、但已經憋出了一身疙瘩的楊樹枝頭。田野裡是片片殘雪和堆堆尚未撒開的糞肥,道路上走著一輛四輪馬車,車輪後面的翻漿的道路上留下了道道深轍,像是大地的傷痕。是真正的,孕育著無限生機的春天。但是沒有聲音,沒有鳥叫,沒有鞭子響,沒有馬脖子上的銅鈴,更沒有歌。這又是一個苦悶的春天。
  「為什麼沒有歌聲?」她有氣無力地自語,「然而,這天空,這田地,畢竟是我們自己的……可是艾克蘭穆呢?為什麼他在自己的祖國卻不能容身呢?」阿依達娜柯像發了瘋一樣地突然大叫起來:「艾克蘭穆哥!能不能讓我在斷氣以前再看看你呀?!」
  這慘絕人衰的嚎叫使我們肝膽俱裂。弟弟跑到了阿依達娜柯身邊,大聲叫著陷於半昏迷狀態的阿依達娜柯的名字,流著淚向可憐的姑娘保證說:「放心吧,三天以內我一定叫艾克蘭穆來見你!」
  阿依達娜柯平靜下來了,我卻驚奇得睜大了眼睛。弟弟也自覺失言,他陰沉而又嚴厲地瞥了我一眼,走過來,低聲告訴我說:「我們是農民,我們有我們的斤兩,我們知道該怎樣行事。這一切與你無關,當然,相信你也不會說出去。」
  阿依達娜柯不行了,那是一個風雨淒淒的黑夜。弟弟沒有讓我去,弟媳和幾個貝薇1忙碌著,男人本來也插不上手。後來她們回來了,告訴我不幸的女子已經辭世,明天早晨全村的人集合誦經。我朦朧睡去,好像在波浪翻滾的水面上搖蕩著。夜半,我依稀聽到了歌聲,悲慟的、位血一樣的歌聲,「是艾克蘭穆!」我叫道,我醒了,坐了起來,歌聲又沒有了。我又躺下,我又聽到了這飽含血淚的哀歌。我悄悄地披上了衣服,在漆黑的雨夜,在蕭蕭的寒風裡,在雨點的無孔不入的打擊下面,在單調而又慌亂的雨聲中,踏著泥濘粘滑的道路去尋找歌聲,去尋找艾克蘭穆。歌聲時隱時現,似乎發自伊犁河的方向。我驚恐而又急切地,深一腳,淺一腳,滑了好幾個跟頭,跌跌撞撞來到了伊犁河岸,歌聲再也聽不見了。也許自始就不過是我的幻覺?我濕漉漉地佇立在暗夜裡,沒有星,沒有燈,沒有人也沒有歌;只有風,只有雨,只有滔滔的流水。
  
  1 貝薇:伊斯蘭教的女教士,女裹屍者。

   

  這一切都一去不復返了。歷史的怒濤蕩滌了這些人為的、精心製作的苦難。當生活的川流舒展通暢地奔騰的時候,你能相信它前不久還在嗚咽、在咆哮、在盤旋無路嗎?誰能證明這金波浩渺的洋洋大河裡,當真曾經容納過那麼多的悲哀和憤怒呢?祖國重又是光明燦爛的了,新疆重又是光明燦爛的了。廣播喇叭裡播送著各族歌唱家的縱情高歌:在田野上,在家庭裡,在馬背上,在婚禮和麥昔來甫2上,人民在放聲歌唱。歌曲比天上的星星還多,比草原上釀造的蜜酒還醇。失而復得的歌曲呀,失而復得的靈魂!它更堅強也更深沉了,聽,人們歡歌的時候並不輕浮,人們哀歌的時候也不會灰心。但是艾克蘭穆啊,你在哪裡?
  
  2 麥昔來甫:是維吾爾人喜愛的一種娛樂飲宴晚會。

  弟弟告訴我,在黑水河水利工地飯館的「唱歌事件」之後,艾克蘭穆在他的接濟與掩護之下過了好幾年的逃亡生活。一九七三年,阿依達娜柯去世之後,艾克蘭穆也失去了蹤跡。「他會不會……」弟弟沉重地長歎,「這一切不幸的打擊是太沉重了啊!……」不久,傳來了在偏僻的、以盛產羅布麻葉而著名的羅布泊邊,有一位新到來的歌手在活動的消息。接著,一位來自阿勒泰的密林的達斡爾族老獵人,眉飛色舞地敘述他們那裡出現了一位「歌神」,他唱起歌來,連麋鹿、羚羊、銀狐和雪雞都聚集起舞……這些傳說儘管撲朔迷離,卻喚起了我的希望。
  至於我自己,一九七五年以後作為「合同工」被吸收到縣醫院,重新拿起了聽診器。一九七八年又去烏魯木齊進一步落實政策,去掉了「敵我矛盾」的印記。我去樂團詢問艾克蘭穆的事,知道由於當事人不在,他的事情還被拖延著。
  我失望地回到了縣醫院。但我相信,總有一天,艾克蘭穆會回來的。我不信他會選擇弱者的道路。可惜,他送我的那張唱片沒有了,那是我在「破四舊」的時候上繳的……我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
  七月,麥收前夕,我接到邀請,去參加弟弟為他的頭生子舉行的「搖床喜」1。
  
  1 搖床喜:維吾爾族風俗,嬰兒出生四十天後過「搖床喜」,猶如漢族之過滿月。

  距離弟弟綠蔭掩映著的院落還有好遠,我就聽見了那剛健有力的歌聲,雖然略有沙啞,卻是無比地豪壯。
  「艾克蘭穆!艾克蘭穆!」我發狂般地、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叫著衝到了弟弟的院子裡。顧不得與眾位賓客行禮,顧不得按照禮儀放慢腳步,驚得院子裡雞飛狗跳鴨子叫,趟起了地面上臨時挖就的專作喜筵的大灶裡的柴灰。「艾克蘭穆在哪裡?」我問。「在那兒。」一個女人指給我,同時,歌聲止住了。
  我推開那間屋門,甚至忘記了道薩拉姆1,「艾克蘭穆,艾克蘭穆,您在嗎?」喊叫和人同時進了屋。我怔住了,滿屋都是女人。按照慣例,喜筵上男女賓客是分開坐的,難道艾克蘭穆在女人們中間?
  
  1 薩拉姆:是穆斯林相互問好的用語。

  「他當然在啦。他能上哪兒去呢?您瞧,就在這兒呢!」圓眼睛的弟媳說。說著,她抱起了肥頭大耳的嬰兒,「瞧啊,這就是我們的小伙子,我們的勇士艾克蘭穆!」
  我迷惘而且尷尬。莫非是……我們維吾爾人有用自己所敬重喜愛的人的名字給自己的孩子命名的習慣……「他爸爸給他起名叫艾克蘭穆,」弟媳說,「說他嗓子好,長大了讓他唱歌。倒也是,在產院,他一哭,就像吹起了吹吶,全院都聽他一個人的了……這不是,他爸爸還買了留聲機,買了唱片,要讓他從小就學唱歌呢。」說完,她拿起機頭,唱片旋轉起來了,溫厚而且透明的男聲唱起了《祖國》,是艾克蘭穆在唱歌,永遠不老,永遠響亮。
  「咿——呀——噢——」嬰兒艾克蘭穆響應著,撲蹬著,喊叫著,他真地想引吭高歌了。
  我親了親小艾克蘭穆的臉,我祝福他有更好的生活。我聽著他的同名人的歌唱,我想著他的命運,我們大家的命運。我想著白楊林,玉米和首蓿,天上升起的第一顆星。想著喀什噶爾清真大寺的莊嚴的拱頂,想著人民劇場舞台上的耀眼的燈光,想著黑水河畔的怒吼。我想,我們的歌兒,我們的人民和民族的靈魂終歸是不可戰勝的。歷盡磨難,艾克蘭穆和他們的歌聲仍然與我們同在,山高水遠,地久天長。
                        197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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